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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2期|李浩:像是影子,像是其他(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2年第2期 | 李 浩  2022年03月23日08:50

推薦語

革命者,地下黨,隨時準備的犧牲和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是這篇小說的基本底色。作者以簡約而繁復之筆,觀照“我”爺爺的故事,從他的遺產和奶奶心里一直化不開的結,勾勒出復雜和極端境遇下的人性糾葛。那種最難以判斷對錯、最觸動人心的尖銳部分,給人以回味和想象,同時生出更多的思忖:個人堅守的艱難與無奈。在小說豐繞的敘述背后,是那種情感的沖撞與渦流,這也是小說最打動人的地方。

像是影子,像是其他

□ 李 浩

偶爾,奶奶會只言片語地提到我的爺爺。在我的感覺中,奶奶嘴里的爺爺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別的什么——反正,是一種稀薄的、抓不住也摸不到的“飄泊之物”,一種似乎不那么真實的存在。在奶奶的只言片語中,爺爺有太多的名字,譬如“你爺爺”。譬如,“他”。譬如,“不著家的”?!八C棚的”。譬如,“死鬼”?!鞍A病鬼”?!皠賰核?。“瘦兔子”?!隘傋印?。還有的時候,爺爺會被奶奶完全地省略掉,她直接從事件講起,聽著聽著我才意識到,哦,原來她在說我的爺爺,原來,她又記起了他。

“癆病鬼”是奶奶提到爺爺時最最常用的稱謂,是故,從未見過面的“爺爺”在我腦袋里一直是一個穿著長衫,瘦瘦的,偶爾會咳一點兒血出來的病人形象,他弱不禁風,面色蒼白……我父親最聽不得這個稱呼,他只要聽到,就會對著奶奶一次次糾正:他得的可不是癆病,而是肺結核,不是一碼事兒,不是一種病,他是肺結核——“咱娘犟,你更犟?!蹦赣H對父親的所謂糾正很不以為然,“癆病,不就是肺結核嗎?怎么會不是一碼事呢?你沒學過醫(yī),你不懂。”母親在公社里當過兩年零三個月的赤腳醫(yī)生,這段經歷足夠讓她鄙視父親更為可憐的醫(yī)學知識?!熬筒皇且淮a事兒!要不然,有了癆病,怎么還有肺結核?都叫癆病或者都叫肺結核不就行了?”父親也不肯認輸,只要奶奶再在他面前提到我的“癆病鬼”爺爺,他還會固執(zhí)地糾正,盡管他的糾正對我奶奶起不到半點兒的作用。

那個癆病鬼躲在樹園子的窩棚里。他可鬼著呢。有幾次我去找他,本來他就在那個破破爛爛的窩棚里可我就是沒看到他。要不是我出來的時候他從后面叫我,我怎么也想不到,癆病鬼藏在那里。

那個癆病鬼。一天天就是咳,就是咳。他藏著錢呢。我早知道,他藏著呢。可就是不肯抓藥。我說你就等死吧!癆病鬼還笑。我說你天天東躲西藏,就知道東躲西藏——你想沒想過,你被二鬼子抓去?像林蒼那樣。癆病鬼還笑。

不怕?瞎說,他怕著呢!有一天半夜,癆病鬼敲門,我打開門,他在家里換了一條褲子然后就朝外面跑,我喊他他也不回頭。什么味?我低頭一看,褲子都是濕的,都是他尿的!那時林蒼和林強都還沒死。林蒼說他們從濱州回來,半路上遇到二鬼子檢查。二鬼子壞著呢!他們摸人的手,摸人的肩。癆病鬼讓人家抓住手就嚇傻了。他說自己的確不是種地的,是教書先生,沒書可教了才去販賣布頭什么的……人家當然不信??!路邊還綁了三五個呢,他們被打得鬼哭狼嚎,就因為手上沒有繭子。癆病鬼嚇傻了,他哆嗦成一個兒,有個二鬼子笑起來:看,這家伙尿褲子啦!林蒼說,你爺爺因為這泡尿救了自己。一個經人一嚇就尿褲子的人,怎么會是當兵的,怎么會是地下黨?他們又故意折磨了他一陣兒,然后把他放了。放了,癆病鬼就和林蒼他們逞能,就自己本來就內急,眼看要躲不過去的時候急中生智,有意把尿尿在了褲子里……

他怕。要不怕,他也活不下來……癆病鬼后來還跟我解釋,說自己是故意的,是急中生智,先把自己救下來再說……他可鬼著呢。閻王叫了幾次都沒把他叫去。要不是他和挨千刀的四賴子換了命……

對于奶奶的這個說法,我父親一直不以為然。他承認,我爺爺怕過,但這不能證明他是懦夫,只能說,他是一個珍惜生命的人,他這么一個珍惜生命的人投身革命,卻干一項“要命”的事兒,恰恰說明他是勇敢的。父親也有他的證明,甚至,他的證明來自于市志和當地的資料匯編。我母親對父親的證明也不以為然,她的例證是自己的舅舅,“前些年,他說自己打傷過一個日本兵,后來那個日本兵就被他打死了;去年,報紙上又登采訪,他一個人就殺死了三個日本鬼子,明年可能更多……”

那個癆病鬼。什么也沒給家里留下。他還給小花傳上了病。

我母親說,這才是我奶奶心里的“癥結”所在,奶奶對爺爺的怨氣和憤恨皆是由此而起。母親說,小花是我的三姑,活到六歲,據我父親說她一向乖巧一副討人憐的樣子,腮一直是紅紅的——“那時候她就已經病啦!當時,兵荒馬亂的,沒有誰能把命當命?!蹦赣H說,我爺爺的肺結核沒有傳給奶奶、我父親和四叔,卻傳給了三姑。在三姑咳了幾天的時候奶奶到村外的窩棚里去找我爺爺——這并不好找,我爺爺居住的地方常換,十里八村廢棄的窩棚都被他睡遍了。奶奶求他,拿出幾塊銀元來給女兒抓藥,就算是借他的也行——好說歹說,一臉難色的爺爺終于從一棵槐樹的下面扒出了一枚銀元:“這不是咱的。你記得,咱得還。咱得還上?!?/p>

我母親說,爺爺的那塊銀元并沒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大夫來了,也抓了藥,但我三姑還是一日病重一日,最后,她都照看不了自己的弟弟了。你四叔也懂事兒,他拉著姐姐的手不哭不鬧,你三姑留給他的雞蛋羹一口也沒吃。我母親說,奶奶又去找爺爺要錢,爺爺告訴她已經沒有了,一分也沒有了,都發(fā)出去了……“其實他有。你爺爺吧,這個人……當年那些人,都這樣。也不是他一個?!?/p>

爺爺是地下黨。1996年出版的《濱州市志》上有他的名字,職務是中共地下黨濱州區(qū)委副書記。他負責整個濱州區(qū)地下黨的活動經費——《濱州市志》曾專門地提到一筆,他在負責這部分“黨的資產”的時候,沒丟過一分錢,也沒把一分錢用在自己的身上。據說這項內容是我父親到市委史志辦“要”來的,他向“兜里習慣插兩支鋼筆”的寇永革詳細地講述了我爺爺的故事,他的遺產和奶奶心里一直化不開的結,直到把自己說得淚水漣漣,把專心記錄的寇永革也說得淚水漣漣?!澳阒绬幔夷?,到現在也沒原諒他。她總覺得,要是我爹能多拿幾塊大洋,我的花兒妹妹就不會死。他也不會。”

我的“癆病鬼”爺爺還是個“不著家的”。他總是在外面,寧可睡在外面,寧可東躲西藏,風聲鶴唳地躲在外面,也不肯像別家的男人那樣,在家里待著,坐著,種種地或鋤鋤草什么的。“他癆病了也不肯在家里待。”

奶奶的怨恨并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消逝。至少表面上如此。她真的不肯原諒。在奶奶的描述中,爺爺在這個家的存在就像是淡淡的影子,有一種似有似無的飄忽感,他的心在別處,身在別處,尤其是后來,日本人占領了之后,尤其是“緊張起來”之后——“里里外外,都得我一個人。你找他?不著家的可不能讓你找到。他忙著呢,瘦兔子似的?!蹦棠桃贿吋{著鞋底一邊自言自語,油燈的細火苗一躥一躥,油煙中彌散著混雜了蓖麻油的燈油氣味,它早已把整個屋子充滿了?!笆艿哪莻€罪喲?!蹦棠陶f的這句沒頭沒尾也沒有主語,我不知道她是在說我爺爺還是說自己。

對爺爺的“不著家”,我父親也有同樣的感受,他承認,家里所有的事兒都是奶奶在操持,而我爺爺則完全不在場,他只是偶爾地回一次家,更偶爾地會坐下來和家人們一起吃頓飯——在我父親的記憶中,爺爺能留下來吃飯,對于全家人來說簡直算是個節(jié)日?!澳菢拥臅r候太少了?!蔽腋赣H記得,有一次爺爺回來,還給我的四叔帶來了一個玩具:一只用陶燒制的、繪有彩色斑紋的泥老虎。我父親記得,那只陶虎一下子變成了我四叔不肯釋手的寶貝,只讓我三姑摸——我父親在吃飯的間隙偷偷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虎頭,四叔立刻哭著尖叫起來。

在四叔的記憶中,爺爺幾乎不存在,就連影子也算不上,“我沒印象。我根本想不起他長什么樣。不過,你爸爸說的泥老虎我倒是記得,不是陶的,用膠泥燒的,上面涂的油彩沒幾天就被擦掉了。我記得是你奶奶,和換布娃娃的用納好的鞋換的——沒你爺爺什么事兒?!彼氖逭J為,我父親把發(fā)生在奶奶身上的事兒挪給爺爺,“他那心思……你爸爸就怕別人不知道他是你爺爺的兒子。哼,也沒沾上光。他死得早,屁勁兒也使不上?!?/p>

是的,爺爺是一個不著家的人,他在家里的時間很少,特別是“緊張了”之后,日本兵要抓他,二鬼子要抓他,國民黨兵和土匪也想著抓他——有幾次,我奶奶和三姑四叔還睡著覺,門突然被打開或者窗戶紙突然被捅破了洞:但他們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找不到爺爺的影子。奶奶,對闖進房子里的人從來沒有好氣:沒見!他早死啦!我還想問你要人呢!你看看,這個家——那個死鬼要是在,能過成這個樣子?

“你奶奶,厲害著呢。”四叔拍拍我的頭,“咱們家里,你奶奶是最厲害的那個人,她可不是讓人的人,任何人只要經她一嚼,連骨頭都得被嚼碎嘍!十里八村都有名!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四叔再拍拍我的頭,“不這樣也不行?;畈幌氯?。要不是她,咱這個家,早就……唉。這個家,得感謝你奶奶。你爺爺……家里沒沾他半點兒光?!?/p>

——“你四叔,就想著沾光,沾了一份還想著十份兒?!蔽夷赣H對四叔的說法并不贊同,“他可沒少沾光,你去公社廣播站——你以為人家不是因為你爺爺的關系才照顧的他?沒待太久,是他自己不爭氣,還能怪誰?”一提起四叔,母親就有一肚子的憤慨,她始終覺得奶奶太過偏心,“占便宜沒夠。干啥啥不行。”

好啦,話題還是回到我爺爺的“不著家”上來吧,在這點兒上,他真的就像是一條時有時無、多數時候是無的影子。他在家的時候很少。即使回來,也都是夜間,甚至都是后半夜,那時候我的父親、三姑和年幼的四叔都已睡去,只有紡線的或者納鞋底的奶奶還在油燈前醒著,墻上跳動的影子比她更瘦更長……偶爾,被自己的身體壓麻了手臂的父親翻身,睜一睜眼,他看到爺爺坐在炕沿上的影子——他根本來不及說句什么就被自己沉重的眼皮壓進了夢鄉(xiāng)?!凹依锏氖聝核裁炊疾还??!蔽夷棠踢@樣說,四叔這樣說,而我的父親……他不否認這是事實?!澳銧敔斒呛苌倩丶遥幢慊貋?,也是大人孩子都睡著的時候。沒辦法。那么多人抓他。他還管著錢,整個濱州、煙臺地區(qū)的活動經費。再說,你爺爺不回家,還有別的理由。”

父親給出的理由是:一、爺爺不回家,是不想給家里帶來危險,他可不想家里人受自己太多牽連。那時的地下工作,可真是掉腦袋的事兒,要是在家里被抓那一家人可能都跑不掉。二、他得了肺結核,怕傳染給家人,就是這樣他還是把肺結核傳染給了我的三姑,最終導致了她的死亡。

父親的理由并不被奶奶接受,至少,她不能接受第二條。

“這個家,就像沒有他一樣?!?/p>

小時候,我被父母安排在奶奶身邊,跟著奶奶睡,而他們則在不停地忙,用父親的話說就是都在忙“革命工作”。作為酬勞或者別的,父親和母親會給奶奶一點點兒的錢,會給奶奶購買小米兒,蠟燭,滄州紅棗,針和線,棉花……母親說,不止一次地說過,你奶奶真的是——她覺得讓孫女跟著自己睡就仿佛虧了多少似的,好像油也是孫女用的,燈也是孫女用的,米和面也都是孫女用的……“我們給你奶奶的東西,養(yǎng)你三個都足夠!”

奶奶則是另一種說辭,她說,我父親可真是我爺爺的兒子,“不著家也是隨??!又是一個油瓶倒了不扶的手!”她說,哪來那么多的革命工作,他們就是懶,不愿意管孩子,又不是在打仗,又不是緊張時期!仿佛是為奶奶的話語佐證,我四叔時常坐到奶奶的炕頭上說著說著就聊到我的父親母親,很隨意地說一句,二哥今天下午撈了不少的魚。他們沒給你送來?二嫂子今天看戲去了,她買了糖葫蘆吃,弄得嘴上全是糖!你知道,劉栓嫂子愛嚼舌頭,就是她告訴我的,說,你嫂子,是個什么樣子!沒工夫看孩子,倒有工夫看戲!

偶爾,奶奶會做出制止,你別說了!別讓孩子聽見!“她還會傳舌頭不成?”四叔拍拍我的頭,“我說的又不是假話。傳也不怕。小寧啊,他們就是不要你了。要不然,放你奶奶這里干嗎?”

看看你!奶奶并不愿意聽這話,你怎么長了一副娘們舌頭!我們家小寧,懂事兒著呢,可別和你爹娘說啊。大人的事兒,小寧不摻和。

是的我不摻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摻和,怎么摻和了還不被訓斥——所以,我躺在炕上,玩著自己的衣服或者被角,一副沒有耳朵的樣子,但他們說的我都聽得見。譬如,我奶奶也會和四叔提及我的爺爺,“那個死鬼,本來可以不死的。也不是要命的病,都帶了三四年了。可是,他非要。他的命換給了挨千刀的——本來那個挨千刀的早已經死了?!薄八艿疥P東去了。沒聽說再被抓到?!薄霸撍赖钠啦涣?,那不該死的……”

我奶奶不止一次地提到爺爺的“換命”,這是她對爺爺耿耿于懷的另一個緣由,每次說起她都會咬到自己的牙——“這個死鬼!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不顧!”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無法知道奶奶講的是怎樣的一個故事,什么是“換命”,我只是默默地聽著,反正奶奶也并不是講給我聽的——我覺得她是講給自己聽的,只是講給自己聽的,而我在她身邊,不過是給她了一個可以不顧忌地說出聲來的理由:隨著時間推移,我的這一感覺越來越重。因為她講的故事多數無頭無尾,多數只是一個片段,一個跳躍不已的句子,一個場景,甚至一段人物不明的對話……她似乎是在和自己的記憶說話,這個傾向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明顯。

把那些只言片語以及我父親、母親和四叔的講述串連起來——于是,我在自己的大腦里搭建了有關爺爺的那個故事。那個故事是個黑故事,它始終被奶奶記恨,在我父母那里多少也有些諱莫如深,似乎奶奶的記恨也傳染給了他們。下面,是我搭建起來的故事,它可能與在我奶奶、父親和四叔那里的故事并不太一樣。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二期)

李浩,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面的鏡子》《藍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變形魔術師》《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在我頭頂的星辰》《閱讀頌,虛構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蒲松齡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孫犁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