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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地域、民族、民間的新時代表達 ——關于“駿馬獎”廣西獲獎作品
來源:《南方文壇》 | 黃文富  2022年03月24日15:18
關鍵詞:駿馬獎

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獲獎作品中,廣西有《駐村筆記》《人間消息》《被風吹過的村莊》三部作品獲獎。三部作品體裁不盡相同,文風各異,但書寫的都是壯鄉(xiāng)土地上的元素,文本具有很強的地域認知度、民族辨識度、“民間”向度,體現(xiàn)出地域化、民族化、民間化的寫作傾向,某種程度上代表著新時代廣西作家書寫壯鄉(xiāng)的姿態(tài),值得業(yè)界品讀與關注?;诖?,本文從地域性、民族性、民間性三個角度綜合評析三部作品,為三部作品的獲獎尋求某種合理性解讀。

一、堅守壯鄉(xiāng)土地的地域化寫作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文學。文學地理學認為,作家所生活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地域空間特質會深刻影響著作家本人的審美立場、審美情趣、審美態(tài)度,影響著作家對文學作品中地理空間、地域人文的美學建構。業(yè)師、文學地理學研究學者鄒建軍教授指出,“任何國家與民族的文學,甚至任何作家與作品,都存在一個地理基礎與空間前提的問題,因為任何作家與作品都不可能在真空中產(chǎn)生出來,任何文學類型也不可能在真空中發(fā)展起來”,“文學的地域性與特定的自然環(huán)境存在密切的關系,從而讓某種文學的確具有一定的地域特征,并且由此帶來特有的文化意義與藝術價值”。其道出了地域對作家、作品的深刻影響,道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文地關系”。紅日、李約熱、莫景春都是廣西河池籍少數(shù)民族作家,曾長期生活在桂西北地區(qū),那里的一方水土對作家產(chǎn)生或顯或隱的影響,積淀成痕,深深影響著他們的創(chuàng)作思維和審美情趣。

品讀三部作品,可看到具有壯鄉(xiāng)特色、桂西北地域特征的自然意象和人文意象。《駐村筆記》虛構了具有桂西北地質地貌特征的荷城縣紅山村,刻畫了眾多的基層小人物形象。那里的人們的飲食習俗、生活習慣、思想觀念、喪葬習俗、婚姻風俗、方言俗語等,如小說中的紅山村多山少地、當?shù)厝擞谩肮怼弊中稳菀粋€人聰明、老人去世請道公做法事等,都顯現(xiàn)出較明顯的桂西北地域特征,讀者可從中看到桂西北地域空間要素的影子?!度碎g消息》虛構了具有壯鄉(xiāng)特色的南方小鎮(zhèn)一野馬鎮(zhèn),小說中出現(xiàn)了較多的地域化元素和地理空間標識性很強的敘事內容。如:《村莊、紹永和我》中野馬鎮(zhèn)貧困村主任形容一個人“不爭氣”“廢了”的時候說的“不成用”,正是桂西北人們講的“桂柳話”方言;而《龜齡老人邱一聲》中野馬鎮(zhèn)上的人們輪流贍養(yǎng)高齡老人以“修陰功”的習俗、《幸運的武松》中提到的“二次葬”習俗、《二婚》中的婚俗等,這些習俗主要流傳于桂西北紅水河流域一帶的壯族瑤族聚居地區(qū)。這些文本敘事都能讓讀者在其中找到關于壯鄉(xiāng)地域空間的元素?!侗伙L吹過的村莊》地域化寫作更加突出,文本中的大石山區(qū)、毛南村莊、喀斯特地質地貌、南方稻田等較多的地理空間描寫,具有明顯的桂西北地域特征,地域指向躍然紙上。如:作家把老家擬人化地表述為“老家藏在桂西北的深山里”“家鄉(xiāng)深藏在桂西北的山窩窩里……”等,一個“藏”字精致地道出了桂西北的大石山區(qū)地域特征,那里“四周都是坑坑洼洼的石山,要整出一片薄地很難……”,地域特征被表現(xiàn)得一覽無余。

三位作家的地域化寫作為我們建構了有血有肉有味道的桂西北地理空間。雖然文學作品中所提到的自然地理、人文、事物都是虛構的,不可能跟現(xiàn)實生活一一對應,但三部作品的地域化寫作展現(xiàn)出了桂西北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的地域特質,讓讀者看到了“桂西北的影子”,看到了壯鄉(xiāng)之“一隅”的風貌。它們是作家一種美學建構,這種美學建構背后是作家長期生活的桂西北故鄉(xiāng)自然和人文景觀積淀形成的一種美學品格。

地域化寫作是當代作家常見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叭魏挝膶W作品中所存在的空間都是想象性的,因為從本質上來講任何文學作品都是作家審美的直接產(chǎn)物?!薄拔膶W作品中的地理空間建構,往往體現(xiàn)了作家的審美傾向與審美個性,以及他的創(chuàng)作理想與創(chuàng)作目標?!本蛷V西獲獎的這三部作品而言,三位作家在突出地域化寫作方面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和突破。一方面,三部作品的地域化寫作不是“蒙太奇式”地堆積羅列,它們某種程度上回避了枯燥乏味的地域元素堆砌的敘事模式,而是以飽滿的感情、理性的思維去對過去成長的地理空間進行追溯、審視、建構,注重地域生活的線條感、色彩感和地域時空的流動感,從而讓作家筆下的地域空間更加豐滿。另一方面,三部作品的地域化寫作緊扣了地域空間內部凸顯的時代特征。當下時代的鄉(xiāng)土世界是多元、雜亂的,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變化發(fā)展,三位作家從細節(jié)著手,緊扣時代脈搏,抓住了新時代特定地域這種多元、雜亂的空間特質進行寫作。他們不只是一味地回顧曾經(jīng)生活的自然地理空間,而是有策略地進行篩選、反思,并對特定的地域空間進行了美學建構,筆端流露出作家的審美立場和價值判斷。

二、站位新時代的民族化書寫

作家的民族身份、書寫的民族內容、反映的民族情感是判斷民族文學身份的重要標識。三部作品所建構的民族化世界里,可看到桂西北民族地區(qū)碎片化的民族標識。

紅日是瑤族,李約熱是壯族,兩人籍貫都是廣西河池市都安瑤族自治縣。該縣是多民族雜居地區(qū),也是典型的桂西北大石山區(qū),兩位作家對故鄉(xiāng)的民居模式和自然地理環(huán)境、人文風情等有著很深的記憶。《駐村筆記》虛構了具有桂西北壯瑤民居特質的“紅山村”,該“村”地處大石山區(qū),山地連綿、溝壑遍布、平地極少,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很低、交通極不便利,連手機信號都很差。那里的人們熱情好客,男人們經(jīng)?!跋嗑鄱嫛?,熱衷猜碼娛樂,流行有道公做法事、寨老主事民俗機制等,這些自然和人文景觀都可以從桂西北地區(qū)找到影子?!度碎g消息》則虛構了一個具有南方民族地區(qū)特質的野馬鎮(zhèn),文本中隱含著不少壯鄉(xiāng)風俗,如《二婚》中的婚俗、《幸運的武松》中的節(jié)慶習俗等,讀者都可以從小說敘事中找到具有桂西北壯瑤民族群體特征的元素。另一位獲獎作家一莫景春是廣西河池市環(huán)江毛南族自治縣人。環(huán)江是全國唯一的毛南族自治縣,縣內有漢、毛南、壯、苗、瑤、仫佬、水、侗等 13 個民族雜居生活。作家長期生活在多民族融合雜居的土地上,多民族聚居模式深刻影響著作家的散文創(chuàng)作,形成明顯的民族化寫作傾向。作品中,作家提到的地方民族語言教學現(xiàn)象、干桿欄式建筑民居、曬谷嶺一帶多民族和諧雜居的生活細節(jié)等,既是地域的,也是民族的,體現(xiàn)出作家地域化、民族化的審美思維。

民族民間語言是一個民族群體身份的重要標識?!懊耖g語言最突出的地域性就是方言,其語音、語匯、語義、語調和句式、風格等方面都帶有強烈的地域色彩,是‘地方性知識’的集大成者。其次是源自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民間口語?!睂γ褡迕耖g語言進行恰到好處地演繹和“混搭”使用是《駐村筆記》《人間消息》在語言運用上的一大創(chuàng)意,是兩部小說民族化書寫的話語特色。兩部作品在敘事中將“普通話夾壯”等廣西民族地區(qū)特有的語言現(xiàn)象作為人物之間調侃對話的手段,增加了人物語言的趣味性,人物形象也因此更為生動形象。這種風格既不同于單純的民族語言文字寫作,也不同于單純的漢語書寫民族題材,而是具有“融合”的成分,給人一種清新的語言享受和創(chuàng)意體驗,彰顯其民族書寫的個性化。

三部作品對民族題材的關注并不是針對具體民族問題,也不是為了單純表現(xiàn)民族特色而寫民族,而是以民族地區(qū)生活場景為背景來書寫政治、書寫底層社會,寫作的焦點集中在具有特定民族關系背景下的社會群體上。在這里,民族的東西對文本的敘事進程似乎沒有太大的影響,但卻讓敘事細節(jié)變得更加精致,故事情節(jié)質感更強,民族話語、民族元素、民族特色都是為敘事服務,民族色彩為文本敘事起到了錦上添花的效果。如《駐村筆記》中的民族書寫是糅合在駐村工作隊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通過與主人翁一“我”打交道的基層權力場上各式小人物的風俗、語言、習慣、信仰等具體細節(jié)來體現(xiàn)民族性。李約熱筆下的野馬鎮(zhèn)是南方鄉(xiāng)村、壯鄉(xiāng)特色小鎮(zhèn)的代名詞,在當下經(jīng)濟社會急劇轉型變化發(fā)展中,人們的經(jīng)濟生活不再是舊時單純的“面朝黃土背朝天”,而是出現(xiàn)經(jīng)商、種地、打零工、基層小職員鐵飯碗、無業(yè)等多種多樣的情況,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等都發(fā)生了變化。作家把舊時寧靜、淳樸、單一的鄉(xiāng)土世界表現(xiàn)得更加多元化、多樣化、復雜化,這樣的“野馬鎮(zhèn)”更貼近當下時代鄉(xiāng)土社會現(xiàn)實。而作家的民族化書寫則以碎片化的形式把民族地區(qū)元素夾雜在所建構的“野馬鎮(zhèn)”鄉(xiāng)土世界場景和故事情節(jié)中來表現(xiàn)?!侗伙L吹過的村莊》則細致地捕捉了桂西北民族地域空間內民族群體樸實純真、融合互助、和諧溫馨的一面,給讀者展示了壯鄉(xiāng)生動、鮮活的地域民族生活面貌,如:《稻草敘述者》提到的“干欄式樓房”“花竹帽”,《村里的老師》提到的“雙語教學”等。他的作品可成為了解桂西北地區(qū)民族群體生活風貌的一扇窗。

站位新時代視野是三部作品民族書寫的敘事主基調。新時代的壯鄉(xiāng)不再像過去一樣是單純的老、少、邊、窮的代名詞,而是同步充斥全球化時代的氣息,人們在全球化熱潮中,思想觀念、生產(chǎn)生活方式、人口棲息方式等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三部作品某種程度上觸摸了民族地區(qū)的社會生活真實?!恶v村筆記》緊扣了新時代的政治熱潮,以精準扶貧為小說的敘事主線和背景,把民族的東西糅合在其中。這種民族化書寫顯現(xiàn)出很強的時代感,是與時俱進的民族化書寫?!度碎g消息》則用“具有橫斷面意義的故事,告訴世人‘野馬鎮(zhèn)’那些沉默的底層同胞是如何像南方野生植物般卑微而堅忍地‘活著’”,讓我們看到了當下民族地區(qū)底層社會轉型變遷、多元復雜、卑微蕭條、撕裂對立、陰暗冷亂而又有些溫暖、仍留存底線的社會真實。這也恰是全球一體化、快速城鎮(zhèn)化浪潮下中國底層社會尤其是鄉(xiāng)村社會的真實風貌,作家的書寫緊貼了時代的社會氣息。而莫景春的散文讓我們看到了新時代壯鄉(xiāng)民族團結、雜居融合、其樂融融的生活圖景。正如文集中《曬谷嶺的笑聲》所描述“這就是毛南族世世代代集居的地方,然而卻飄出瑤族、壯族、苗族等各民族郎朗的笑聲。柔軟的苗語、鏗鏘的瑤語交匯在一起,凝成一條緩緩而流的歡樂之歌”“曬谷嶺,雖說是一個嶺,卻住著毛南、瑤、壯、苗、漢等十二個民族。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風俗習慣,但都能尊重對方的習俗,親如一家……其樂融融”。

當然,三位作家的民族書寫雖然某種程度上避開了靜態(tài)、堆積式地呈現(xiàn)民族元素的同質化寫作套路,但似乎也陷入了另一種寫作困境的可能。畢竟,三部作品這種碎片化的民族書寫是有一定風險的。比如,《人間消息》在精致捕捉底層社會細節(jié)方面是很成功的,但其民族書寫的民族特性辨識度就顯得不夠高,或者說作家似乎一開始就沒有追求這種民族化書寫的姿態(tài)。甚至是故意“去民族化”“擺脫對少數(shù)民族敘事資源的依賴”,只是由于作家的少數(shù)民族身份和長期在民族地區(qū)生活的原因,使得他在創(chuàng)作中不由自主地顯現(xiàn)出“看不見”的、若隱若現(xiàn)的民族性,容易讓讀者產(chǎn)生某種審美錯覺。此待進一步論證。

總之,三部作品的民族書寫,讓熟悉壯鄉(xiāng)這一方水土的人都能在作品中找到似曾相識或具有一定熟悉感的民族元素,體現(xiàn)了作家深厚的民族情懷。這是民族作家的民族本能,也是民族作家應有的時代品格。三位作家聚焦基層、關注民生,對當下民族地區(qū)基層農村社會進行冷靜地反思和審視,這種“民生情懷”“基層情懷”的本質實際上是源于三位作家新時代視野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人文情懷。

三、扎根人民的民間化敘事

民間化敘事相對于政治化敘事、精英化敘事而言,是一種以民間視角、民間立場、民間趣味為導向的敘事形態(tài)?!皞鹘y(tǒng)意義上的民間敘事屬于民間文學的范疇,是一種集體性的敘事行為,在作家文學領域,民間敘事主要是指一種具有民間視界與民間審美趣味的敘事形態(tài)。”民間化敘事從本質上看是“藝術源于生活”的內在要求,是文藝作品“人民性”的重要體現(xiàn),也是文藝創(chuàng)作“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具體實踐。其強調的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大眾性”尤其是“底層性”“草根性”,要求去精英化、去政治化,追求貼近底層大眾生活、反應底層大眾思想情感和審美習慣。堅守平民立場、人性立場、世俗立場是民間化敘事一貫的寫作姿態(tài),反諷結構、隱喻結構、圈套結構、錯位結構是民間化敘事常見的結構范式”。從敘事話語特色來看,作家文學中的民間化敘事語言風格追求“眼光向下”“民間趣味”,強調地方性知識和經(jīng)驗的植入,突出民間化、地方化審美和大眾化趣味的價值取向。品讀《駐村筆記》《人間消息》《被風吹過的村莊》,三部作品都顯現(xiàn)出作家強烈的民間化敘事欲望和精巧的民間化敘事策略。

《駐村筆記》書寫的是社會基層一線的“大眾生活”,以日常的扶貧小事件來“串聯(lián)”整部小說的敘事,小說中人物語言富有“方言式的幽默調侃”特色,小說場景充滿地方性大眾化色彩,故事情節(jié)飽含“大眾廣場”的戲謔感,民間意趣十足。小說以反諷的手法塑造了縣委辦蔣主任的“瞎扯淡”官僚、村干部的機械和教條、部分村民的迷信與勢利等形象,展示了基層一線的小陽光、小溫暖和小陰暗、小復雜。文本敘事中,作家看起來是很冷靜的敘事,給人一種不動聲色的姿態(tài),但實際上卻是精心安排的敘事策略,暗地里隱藏著反諷的敘事“陰謀”,是作家故意“正話反說”“反話正說”。比如:提到基層的形式主義無處不在時,小說提到“村委小小的辦公室兩側大門門楣上掛有 28 塊牌子”。這相當于是一套人馬 28 塊牌,但這些牌子也只是掛掛而已,辦公室的職能依舊是村兩委的工作,只是出于各個部門各自為政、各立山頭的需要才掛這么多塊牌子,反諷之意蘊躍然紙上。在批判往屆駐村工作隊員“走過場”時,文本敘說“兩人駐村任期內總共吃去 2 頭肥豬 10 只山羊 317 只土雞和 634 斤米酒,工作期間指導成立了 2 個‘留守婦女歌舞隊’”。這看起來只是很平常的敘事,實際上卻隱藏著作家對兩位工作隊員的極大諷刺。因為從列舉的數(shù)據(jù)中,可看到這兩位工作隊員駐村期間可謂是“吃喝碩果累累”,但工作成果卻是“成立了‘留守婦女歌舞隊’”,兩項數(shù)據(jù)一對比,反諷之意盡在其中。

對地方語言、民間俗語的演繹和運用是《駐村筆記》民間化敘事的話語特色。該小說擅長使用桂西北方言、民族語言和民間俗語等地域、民族、民俗的話語資源進行演繹和運用,文本語言充滿了“民間視界”“民間趣味”與“民間”取向。

《人間消息》的民間化敘事則主要體現(xiàn)在作家的敘事立場、敘事結構和表達的價值觀導向上。該小說集講述了一個個底層人們愛與恨、情與欲、善與惡、美與丑的百態(tài)人間故事。小說多數(shù)都以虛構主人翁“我”來介入故事的講述,既有以“我”為主人翁追憶舊事,也有以“我”為當事人敘述當下之事,如:《村莊、紹永和我》講述“我”駐村扶貧的故事,《龜齡老人邱一聲》講述“我”和野馬鎮(zhèn)居民輪流照顧 90 歲高齡老人邱一聲的故事,《情種阿廖沙》講述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阿廖沙的愛情故事,《人間消息》講述古生物學家“我”尋找古生物“瑪沙”、尋父、尋戀人的“三角”迷茫故事,等等。這些文本敘事中,作家選取了第一人稱“我”作為敘事的視角,把作家角色定位成親臨故事現(xiàn)場的親歷者來敘事,“我”成了故事中的一員。這種敘事視角幾乎消融掉了故事敘述人和故事情節(jié)中親身經(jīng)歷者的最后界限,極大瓦解了作家的“身份感”,凸顯了作家的“平民站位意識”,民間化敘事彰顯其中。

對底層社會弱勢群體生存困境的關注和同情是《人間消息》民間化敘事的情感基調。作家這種同情社會弱勢群體的寫作姿態(tài),是站在中國傳統(tǒng)民間敘事語境下進行的敘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民間敘事總是圍繞大眾的審美期待來敘述,“懲惡揚善”是傳統(tǒng)民間敘事套路中固化的母題。傳統(tǒng)民間敘事邏輯里,壞人是一定受懲罰的,而好人、弱小者往往都有一個好結局或一個完美的英雄謝幕方式。這種“懲惡揚善”“壞人必受懲罰”“好人吉人自有天相”的敘事邏輯和價值取向充滿了民間大眾傳統(tǒng)的審美趣味,符合大眾集體無意識的審美期盼?!度碎g消息》多數(shù)文本敘事中,作家對底層人物的卑微和困境總是懷著憐憫之心,符合民間大眾同情弱小者的集體無意識傳統(tǒng)。有的篇章也看到作家內心的狂躁與沖動,甚至有些“暴力美學”傾向,展露出作家內心世界里對“以暴制暴”的抗衡態(tài)度。如《幸運的武松》中,“我”的哥哥被同鄉(xiāng)欺負時,“我”認為對于這種粗暴的人就應該以粗暴的方式來對付,以至于“我”想教訓這位同鄉(xiāng),卻因為不想讓同事被牽連而擱淺了計劃,但哥哥的玩伴最后還是幫哥哥出了氣,結局依舊是壞人受到了懲罰。這種結局讓讀者看到了作家秉承著“暴力傾向”的態(tài)度或者對這種“以暴制暴”執(zhí)放任的態(tài)度,其背后仍然是民間大眾“懲惡揚善”思想觀念的傳導,依然是“民間思維”在作家審美思維中的傳輸,符合傳統(tǒng)的民間敘事結構,體現(xiàn)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民間立場、民間視角和民間價值導向。

民間敘事既是一種敘事形態(tài),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情懷。相對于《駐村筆記》《人間消息》而言,《被風吹過的村莊》因為體裁的原因,其民間敘事姿態(tài)更多是體現(xiàn)在作家的敘事情懷上。收錄文集的散文中,有敘述家常抒發(fā)親情溫暖的,有回憶舊時鄰里鄰外淳樸鄉(xiāng)土社會關系的,有抒發(fā)對壯鄉(xiāng)山水美景和民族融合和諧的贊美的,也有關注農村留守兒童、農村光棍、空心化等問題,飽含著作家對壯鄉(xiāng)美好事物的贊美,以及對當下時代諸多農村社會問題的關注和批判。在書寫這些零零碎碎的鄉(xiāng)土記憶、瑣瑣碎碎的農村日常生活小事時,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維里似乎是植入了大眾“集體無意識”,刻意去政治化、去精英化,自覺遠離“高大上”,筆鋒直抵鄉(xiāng)土世界,直抵底層、大眾群體的內心世界,反映底層、大眾化的主流價值取向,彰顯平民立場、民間視界,體現(xiàn)出作家“眼光向下”的民間敘事情懷。如:《窗前的牽?;ā分斜磉_對村中偷雞摸狗二賴的厭惡,對富有正義感的侄兒的贊揚,流露出“懲惡揚善”思想觀念;《游蕩的光棍》里農村光棍對情感生活的迷茫和對娶妻生子過上幸福生活的渴望,表達出民間底層社會群體對擁有愛情、擁有妻女家庭生活的強烈愿望;《門賬》中的門板記錄著一家人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表達作家對底層社會生活艱辛的同情;《鄰家瓜果》表達對鄉(xiāng)土社會淳樸美好鄉(xiāng)情的攢美等。這些敘事是作家扎根于人民生活的寫作,是堅守“人民性”的書寫,體現(xiàn)著作家溫情脈脈的民間情懷。

總之,三部作品都堅守了平民的、世俗的、人性的敘事立場,作品語言、敘事結構等體現(xiàn)出很強的民間化敘事特征,凸顯“民間趣味”“民間意蘊”“民間價值”。

四、結語

三部獲獎作品各有特色、各有所長、各有異同,展現(xiàn)出獨特的想象空間、個性化的創(chuàng)作手法、辨識度較高的審美理念。作家將地域性、民族性、民間性融于一體,共同展現(xiàn)了新時代壯鄉(xiāng)特定地理空間的社會生活圖景。作品站位新時代視野下,很好地回應了新時代文學如何書寫地域、民族、民間的問題。從共性的閃光點來看,三部作品有三個方面的實踐值得關注:一是作品都根植于廣西地域時空,堅守八桂寫作,扎根人民生活,關注底層社會,書寫壯鄉(xiāng)土地,探索和實踐了一條具有壯鄉(xiāng)特色的地域化寫作模式;二是作品以生動的藝術化表達,反映了民族地區(qū)政治、社會、民生,精雕刻畫民族地區(qū)人物形象,探尋了一條凸顯民族作家身份辨識度的寫作范式,實現(xiàn)了對當下時代民族地區(qū)的人文關懷、精神關照和現(xiàn)實反思,形成了新時代背景下書寫民族的文學景觀;三是作品堅持“眼光向下”的民間寫作姿態(tài),關注民生百態(tài),聚焦底層社會,突出作品“人民性”導向,踐行了“文藝服務人民”的宗旨,形成了一道靚麗的“新時代鄉(xiāng)土文學”景觀。

當然,三部作品的某些寫作套路也在某種程度上存在同質化等問題。如三部作品的地域空間建構就存在與鬼子、東西、凡一平、朱山坡等廣西本土作家作品有重影的地方,或者說存在著某種程度上的參考與互鑒之處,這是值得考究的。但是,似乎也正因為如此,讓我們看到了“文學桂軍”正在形成具有桂風壯韻文學地理學流派的可能。此謹待后續(xù)論證。

(原文刊載于《南方文壇》2021年第4期,注釋及參考文獻已略去,詳見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