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3期｜黃其龍：南方多芭蕉（節(jié)選）
黃其龍，壯族，1989年6月生，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作品發(fā)表在《民族文學(xué)》《星火》《廣西文學(xué)》等刊，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轉(zhuǎn)載，曾獲廣西文學(xué)年度新人獎。
南方多芭蕉（節(jié)選）
◎黃其龍(壯族）
南方多芭蕉。
芭蕉長在壟上，長在地頭，長在屋前屋后。它們在南方的生長并無規(guī)則，我早晨推門擦眼看沃野，看見它們一簇接著一簇，聚集或分散，孤獨、熱鬧、沉寂、盎然，直愣愣地聳立在視域里頭，我的目光不能一下子繞過它們而抵達遠方。我的目光徘徊在它們身上，有迂回的空間。
到了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三這一天，祖父提著鐮刀去割芭蕉樹上的芭蕉葉，他的背影由清晰到模糊地消失于芭蕉林，他要做一種叫作“夾”的糯米糍粑，為第二天到來的中元節(jié)準備美食。他用油綠的芭蕉葉把白色黏糊糊的糯米團裹緊，再用枯而繭的手掌將糯米團壓成磚面。這類節(jié)日美食要經(jīng)過蒸籠高溫蒸制，熟透后吃起來軟軟糯糯甜甜的，芭蕉葉的香氣鑲嵌其里，我和祖父最饞“夾”中芭蕉葉的香氣。年年中元節(jié)都是這個味兒。
后來，我與芭蕉，糾纏，欣賞。
譬如一排芭蕉果被安靜地擺放在茶幾上，在客廳橘黃燈光的照射下，呈現(xiàn)飽滿的透明的黃。那透明的黃不是暈開的、漂浮的黃，而是冷靜的、深邃的黃，我望著它們出神，感到莫名愉悅——從身體里涌出來終又無法克制的愉悅。
一
我家菜園子里就種有兩叢芭蕉樹。父親和母親每年剛過完春節(jié)，就整裝行李去到神秘而遙遠的東莞扛水泥，等到下一年準備過春節(jié)的時候才又回到家里。他們回來那段時間，我每天把兩只手豎到臉前用力地掰指頭，計算出他們只能陪我六到八天，等到第六天或第八天的清晨醒來，忽地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不見蹤影。祖父將我死死地堵在屋門，說他們夜里兩點就隨村里的打工大軍呼啦啦地出發(fā)，此時已出廣西境，很可能已進入廣東地界。
廣東是什么地方？東莞又是什么地方？
我和祖父開始守著菜園子里那兩叢芭蕉樹過日子。那時候我覺得空間特別大，大到感覺成長極其渺茫，而時間也特別長，長到我和祖父把日子過得虛無縹緲。日子輕飄飄的毫無重量。
祖父時常到菜園子侍弄包菜、芥藍、蒜葉等蔬菜，我也跟著他去到芭蕉樹下找芭蕉樹蛙。祖父一到菜園子里就沒時間理我，大人有大人的事情要做。祖父手握著一柄锃亮的鋤頭，他不停地刨土，被翻新的泥土冒著騰騰的鮮香味，沖著我們的鼻腔涌上來，那味道竟有大白兔奶糖的甜味。我一個人圍著芭蕉樹叢轉(zhuǎn)圈，試圖從芭蕉樹身上找出一只芭蕉樹蛙，然后從它身后無聲無息地伸去兩只手，趁其憨憨篤篤之際，“唰”的一聲將它逮在手里。芭蕉樹蛙通體碧綠，額上鼓著一對清澈的大圓眼睛，背部兩道灰色斑紋清晰可見，我找來一根細繩將它的腳踝綁住，牽著它在菜園子里一躍一躍地跳。最厲害的時候，它能跳出一根扁擔(dān)的高度，兩根扁擔(dān)的距離。等到它跳到祖父腳跟的時候，祖父囑咐說，要防止它肥圓的屁股里射出尿液噴到人的眼睛，不然眼睛會失明，到時候我會像爺嶺一樣住在山洞里。爺嶺和祖父差不多年紀，但他從小雙目失明，成年后常年住在村邊的山洞，每月都要爬出山洞去鎮(zhèn)上領(lǐng)取救濟糧。爺嶺靠一根拐杖敲趕道路，以辨認黑暗的前方是否有障礙物，我見到爺嶺大白天的在村道上摸黑趕路，就好像看見一條黑色的吹風(fēng)蛇，我的頭皮就會發(fā)麻，然后躲進附近的草垛屏住呼吸，聽他在村道上“咯噔”“咯噔”地趕路。
兩叢芭蕉樹油油綠綠的，長得真是遮天蔽日啊。它們和我家的瓦房一樣高，甚至有幾片肥碩且長的扇葉爬過房頂，直奔青云而去。我家朝南的那面墻，開有一口木架的窗，我從堂屋搬來木凳往上站，伸出頭去能瞧見芭蕉樹，它們擠擠挨挨地長在一塊，軀體飽滿渾圓，寬肥的扇葉堆滿視域。叢叢落落的葉子中間，掛出三五串飽滿的芭蕉果，一串芭蕉果就像掛在空中的一座塔，塔的結(jié)構(gòu)嚴謹、層次分明。
“芭蕉果。”我緊緊抱住祖父的大腿，仰頭沖著祖父的臉說。等到祖父把地翻過一遍，我早就玩膩了那只芭蕉樹蛙，并且從它腿上解下繩子，將它放回芭蕉樹叢最隱秘的深處。
“他們回來后，再伐下最飽滿的那株?！弊娓肝媪宋嫖业念~頭說。
祖父俯下身來，用雙臂把我托舉到他的肩膀上坐下，踮起雙腳試圖讓我伸出手去摸那一大串飽滿的芭蕉果塔。祖父的身高和我的身高加起來也夠不到芭蕉果塔，還差一根扁擔(dān)的距離。我知道祖父不會等到他們回來才肯伐下那株芭蕉樹，他只不過和我一樣，對父親和母親的歸來充滿幻想，總以為他們近幾天會隨打工大軍呼啦啦地回到家里。至于什么時候要伐下那棵最飽滿的芭蕉樹，祖父從不事先告訴我，祖父有祖父的計劃，他要把芭蕉果塔拿到鎮(zhèn)上集市去賣錢，換來煙卷錢。
芭蕉果快要撐破肚臍，或者塔狀的它們中間出現(xiàn)一兩只開始由綠轉(zhuǎn)黃，我會在幾天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那株最飽滿的芭蕉樹寂寂地躺在菜園子里，而塔狀的芭蕉果串被抽走，留下一個還在流白膿的截面。一抹血色殘陽當(dāng)頭，我瘋狂地跑上門前階梯，嘴里呼喊著“芭蕉果”“芭蕉果”“芭蕉果”。我知道在未來的兩三天里，芭蕉果會在祖父手里由青綠轉(zhuǎn)成黃綠，再由黃綠過渡到透明的黃，我可以把它們吞入寡淡的腸胃。
芭蕉果肉軟軟的、滑滑的、糯糯的、香甜香甜的。
父親和母親總看不到自家芭蕉果由青綠轉(zhuǎn)成透明的黃，也總嘗不到那軟軟糯糯滑滑香香甜甜的芭蕉果肉。
我和祖父就睡在靠南的屋子。祖父把我摁進被窩后，獨自抽出煙筒抽上幾口，他嘴里吐出的煙霧籠罩著他整張臉龐。我瞇著眼睛透過煙霧，看見他仰著頭在想些什么。他的想法很難猜得透。等煙筒上的煙燒得差不多，他轉(zhuǎn)過身來在我額頭親吻一口，隨后掀開他那邊的棉被給他那副軀體掩上，我們才算真正要睡覺。南方煙雨迷蒙。雨沙沙地落在窗外那兩叢芭蕉樹上，綿綿密密的，籠罩我和祖父的夢境。我的身體能感覺得到窗外的世界濕漉漉的，因為蓋在我們身上的棉被已經(jīng)受潮，并且彌漫著沖鼻的霉味兒。祖父時不時翻換睡姿，他無法找到能攜他入夢的最佳姿式，他好像蓋著的不是棉被，而是那綿綿密密的雨。他身體的某些關(guān)節(jié)正在隱隱作痛，他的關(guān)節(jié)里早就藏著一張晴雨表，每次他哦哦地呻吟，我就知道梅雨季節(jié)很快就要來臨。
窗外的芭蕉樹帶著某種意圖，使我于朦朦朧朧的睡意中，把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變化的思緒，飄到那個叫作“東莞”的地方。我很想把祖父搖醒，去探明窗外芭蕉樹的意圖，可是祖父又忽然找到了那個可以帶他入夢的睡姿，他已經(jīng)好久不翻換了。
雨還在沙沙地降落在芭蕉樹上，窗外的世界那么柔軟，也那么沉寂，我腦袋里浮來浮去的思緒愈加活絡(luò)起來。芭蕉樹肥碩的扇葉囚住雨水，雨水往下一層的葉滴流下去，綿綿密密的沙沙聲里，夾著無數(shù)層層錯錯的“咚”“咚”“咚”聲。那聲音似鼓聲，我忽地夢見祖父變了戲法，他變成了三五個祖父，一人抱著一臺鼓架在芭蕉樹冠中間敲——我不知道祖父是怎么爬上樹冠的。他把胸中蓄藏已久的蒼涼給驅(qū)趕出來，“咚”“咚”“咚”的，那蒼涼之感倏地變成無數(shù)只芭蕉葉蟲，從翻卷的芭蕉葉里逃了出來。那鼓聲把我逼出一些晶瑩的淚花，原來夢境也會流淚呀。
幾只翡翠綠的芭蕉樹蛙跳了出來，追捕芭蕉樹蛙的青竹蛇尾隨其后，把芭蕉蟲（后來才知道此蟲學(xué)名叫黃斑蕉弄蝶幼蟲）趕到泥土里。祖父“咚”“咚”“咚”的鼓聲一直在響。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得沉沉的，最后一幀夢是祖父從芭蕉樹叢上掀下一條冒著綠光的劇毒青竹蛇，他并沒有將它打死，他提著它走到河邊的竹林，將它放進更深的竹林里，然后看著它逶迤消失。
二
深圳市坪山區(qū)一家硅膠工廠附近的小溪旁，也生長一簇芭蕉樹。芭蕉樹叢長得和我家的芭蕉樹叢差不多，肥肥碩碩的，它們佇立于溪邊的土坡上，高高地投下很大面積的陰影。它們從溪水里吮吸營養(yǎng)，長得那樣的飽滿粗壯，樹軀比成人的大腿要粗得多。冠層的芭蕉扇葉錯錯落落，相互交叉挨著，倘若有人從飛機上墜下來，落在這叢芭蕉冠葉上，我估摸他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有幾張葉子被黃斑蕉弄蝶幼蟲卷去一大半。被卷翻的芭蕉葉縮成白色的一卷，像一卷長紙，遠看時像縹緲的霧。也有幾張葉子塌了下來，寂寂的，呈現(xiàn)衰敗的枯黃。芭蕉樹叢附近一二公里的范圍，并無多少房屋和人煙，有的只是一些聳著煙囪的小型工廠。
我所在的硅膠工廠就在這叢芭蕉樹的附近。
每日下午六點三十分，我準時從硅膠工廠的大鐵門拐出來，套上耳機，沿著小溪往上走三百米，再繞過那簇芭蕉樹，往一個五六米高的斜坡上爬，再下坡穿過一條新建的柏油路，到對面的一座山上去散步。等到我返回來再經(jīng)過芭蕉樹叢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暗下去，抬頭仍見血紅色的殘霞涂抹天際。嶺南夏晝很長，挨到晚八時夜幕才算真正垂落。我抬頭仰看芭蕉樹叢，有意識地將心緒撕開一個大口子，等待芭蕉樹叢闖進，和我談?wù)撋婧兔\走向的問題。我想到每個人都應(yīng)有個銀河系，支撐形而上的追問，不然形而下的生存該有多困頓啊。
我等會兒還要加班，任務(wù)是把硅膠新品推上阿里巴巴外貿(mào)平臺發(fā)布。近兩天來，我、阿饒、小戶、楊姐、鄧姐，從負責(zé)拍攝新品的同事阿廖那里，拷來相片存到各自的電腦里，并對這些相片編輯數(shù)百條英文信息，抽出一些關(guān)鍵詞發(fā)布到阿里巴巴外貿(mào)平臺。我們幾個人有的來自湖南，有的來自四川，也有的來自江西。楊姐是英語師范類專業(yè)研究生，工資比我們幾個本科生多出幾百塊，她比我早兩年漂到這家硅膠工廠。我很想找個安靜的時間，問楊姐一年的出單量和提成各是多少。然而我和她說話加起來還不到十句，天南地北的同事很難發(fā)展成為交心的朋友，況且她也和我一樣，即便穿梭在工廠夾道而成的街巷，也是一個人習(xí)慣獨來獨往地行走。啤酒肚老板說，國外買家非常喜歡我們這批硅膠新品，大家要在這個夏天完成新品銷售。其實，啤酒肚老板手上捧著一杯降血壓的茶，嘴上卻說著比高度白酒還要上頭的話，深圳這樣的地方，最不缺外貿(mào)公司，行業(yè)競爭之大，銷售之難，我們幾個業(yè)務(wù)員都很清楚明白。
芭蕉樹叢漸漸隱沒在夕陽光線里，通體變得金燦燦的，我恍惚間覺得它們形同殘霞，此刻附帶某種佛教色彩。我倒退了一步。這或許是夕陽的作用，使生命肅穆深邃。它們的輪廓逐漸模糊起來，有半枯的蕉葉低垂下來，抵到我的額頭產(chǎn)生機緣似的撫摸，就好像殘霞要啟發(fā)我的心性，伸出手來將食指和中指點到我的印堂，欲要讓我獲得“能忍”“能寂”的過人智慧。然而對于剛漂泊到這家硅膠工廠不足三個月、年紀不過24歲的我來說，絕不能過早回避人生走向的重大命題，我不能忍，更不能寂。我原先的設(shè)想是打幾年工，積攢積蓄和沉淀經(jīng)驗，而后與約好的幾位同窗合伙投資開一家外貿(mào)公司，實在不行就先開一家隆江豬腳飯店——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遍布隆江豬腳飯店，而且顧客蜂擁而至。那時候我的工資底薪不到三千，雖然住在工廠，但仍解決不了吃的問題，深圳這座特區(qū)城市的消費如同鯨魚巨口，吞沒我這尾沙丁魚都不能使它的肚子有億萬分之一的飽感。我的處境變得越來越尷尬，口袋緊巴巴的，原先的野心終究抵擋不住現(xiàn)實的沖擊而漸漸萎縮，我甚至覺得野心越來越荒唐可笑，等到周末我再去市中心找那幾位同窗聚會，我們之間誰也不愿重提野心。我們眼前的這個社會遠比我們在大學(xué)里用頭腦虛構(gòu)出來的那個社會要殘酷得多，也妖媚得多。這座城市到處是聳立的高樓和帶煙囪的工廠，滿大街都是拉著行李箱到處找工廠的漂泊者，我并不否認它有遍地的黃金，也不否認有遍地的游魂在它的邊緣地帶游蕩。十七年前祖父描述的那個深夜經(jīng)常盤旋在我的腦海里，父親和母親在凌晨兩點鐘跟隨浩浩蕩蕩的打工大軍，呼啦啦地從廣西奔赴800公里外的廣東東莞扛水泥，他們的目的是能喂飽四個人的肚子，給世居喀斯特地貌莽蕩群山夾縫的祖父治病。十七年后的今天，我也從廣西乘坐綠皮火車經(jīng)歷長夜奔赴廣東，但絕不是重復(fù)父親和母親的老路，而是極力尋找一個支點，用我自身的重量撬起那個叫作“意義”或“價值”的東西，盡管那個東西其實輕飄飄的。
芭蕉樹叢從高處往下審視我的想法，以植物生命的純粹性將我審視。我也毫不保留地將想法、經(jīng)驗、痛感、思緒擺上臺面接受它的審視，試圖讓它幫助我理出一條清晰可辨的精神脈絡(luò)。我們沉寂在這個既透明又模糊的世界里，不做任何表情，不說任何一句話，彼此之間卻在精神上產(chǎn)生即便是刮骨也無法剔除干凈的關(guān)聯(lián)。
我挪開腳步，離開芭蕉樹叢往硅膠工廠的大門走。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去。芭蕉樹叢還沒有結(jié)出塔狀的芭蕉果串，冠狀那里已經(jīng)抽出兩大顆子彈蕾，那蕾積蓄足足的爆炸勢，再有十來天的模樣，等我再經(jīng)過它們時，可能看到它開出黃白的芭蕉花。
啤酒肚老板已經(jīng)端著茶杯，坐在了我們外貿(mào)部辦公室。阿饒、小戶、楊姐和鄧姐在盯著電腦干活兒，他們手指敲擊鍵盤打字“啪啦啪啦”的聲音，使得整個外貿(mào)部辦公室看上去熱火朝天。我從老板跟前繞過去，心里承受默默的歉意，走到我的辦公桌也就七八米的距離，硬是像走了好幾公里的長路那樣艱難。那“啪啦啪啦”的聲音，像無數(shù)顆鋼釘飛奔我的耳膜，把我刺得一身冷。其實我沒有遲到，只不過是大家都來早了，老板恰巧不出去喝酒談生意，威風(fēng)凜凜地坐在我們辦公室而已。我坐下來打開電腦，郵箱里只有幾封一二百美元的小訂單和一些沒有重量的詢盤，那多是澳大利亞、墨西哥的一些散商，10萬美元及以上訂單詢盤從不曾在我的郵箱出現(xiàn)。我知道業(yè)內(nèi)常傳100萬美元級別的大訂單落戶某某家競爭公司，落在某某傳奇外貿(mào)業(yè)務(wù)員身上，這一切是既真實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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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