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第2期|謝絡(luò)繹:生與死間的花序(選讀)
謝絡(luò)繹,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花城》等文學期刊,出版長篇小說《外省女子》、中短篇小說集《到歇馬河那邊去》等。有作品被翻譯成西班牙語、尼泊爾語。
生與死間的花序
謝絡(luò)繹
我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我不看此花時,此花與吾心同歸于寂。
1-1
召喚
1-1-1
冬天的時候我遇到一位畫家,他就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在這之前,整個藝術(shù)圈沒有一個人知道他。
他已經(jīng)年過半百,但毛發(fā)烏黑,鼻梁上松松垮垮架著眼鏡,需要不時伸出食指往上推。遇到什么事,這副眼鏡就好像是一道障礙,會在第一時間被他摘掉。每到那個時候,他袒露出疲倦的眼睛,盯住空洞處一直看,很快就能想出主意。在他諸多的解決之道中,不乏年輕人才可能接受的激進方式,對此他總是很得意,并且總結(jié)出原因:他可是最早通過智能手機看世相的時髦人士之一。然而,他又因為常常感到智能手機比他更像生活的主人而要砸爛它們。他把損壞的手機貼上粘膠,堆在一起,讓小山的尖峰朝向窗外,從外面看,就像滿滿一屋子手機溢出來一樣。他稱這件裝置作品為“智墑”。他瘋狂地愛著他的創(chuàng)造。對于同行,那些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的人,他無端苛責,從不顧忌。
我在四位小有名氣的畫家聯(lián)展上第一次見到他。
他一個人站在展廳角落,對一幅大家公認的杰作發(fā)表攻擊性言論?,F(xiàn)場沒有誰認識他。人微言輕,更何況說的都是不留情面的話,自然有人想要收拾他。策展人伸手拉住幾位來賓,暗示他們一起上。作為策展人的朋友,我認為這樣做的話,現(xiàn)場引發(fā)的騷亂很可能會蓋過畫展真正想向外界傳達的內(nèi)容,得不償失,立刻上前制止。我的做法是裝作那位頗具醉態(tài)的可憐人的熟人,驚喜地胡亂叫出一個名字,上前與他握手。他反過來鉗住我的手,詢問我的意見。
“難道那些不是垃圾嗎?”
我一面哼哼哈哈敷衍他,一面將他帶出展廳。
離開時我頗語重心長地說,貶低可是件太容易的事。他有些意外。事后他說,同所有引起他注意的人一樣,我認真教導他的樣子,注意,是樣子,而不是那句話,使他感覺到我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事后的話怎么編聽起來都有道理,不過在當時,他確實迅速拋卻玩世不恭的一面,態(tài)度莊重地從口袋里取出一張名片,邀請我去他的畫室。
“如果那時你還這么說的話,相信你會很樂意選一幅畫帶回家?!?/p>
后來我才明白,他自命不凡,認為能畫出他那樣畫的人,貶低起誰來都是那個人的福音。如果在那時我就深知他的套路,定然會毫不留情地侮辱他一番,駁斥他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一方面我的確被他的畫震驚到了,另一方面,我還欠缺與男人打交道的手段——這一點時至今日也沒能補上。我說,我收回之前的那句話,你有資格貶低任何人。我鼓勵他舉辦畫展。就這些?他搖搖頭,說,不夠,還有一幅重要的畫沒有完成,事實上……
他快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補充說,我還沒有開始。
那些已經(jīng)完成的畫擺在他的家里。一幢簡單裝修的三層別墅的頂層,在地板上,全部面朝墻壁放著,除了畫架上正在進行的那幅。一開始,根本看不到有什么畫。
下面一層恰恰相反,墻上不分區(qū)域,橫七豎八,見縫插針掛滿了畫,別人的畫。一般人走到那里就會被攔住,他對那些人說,到頭啦。說到頭真不為過,看看都是誰的畫吧。一眼望去,我看到吳冠中的《雙燕》,這可是在當年的拍賣市場中拔得頭籌的驚人之作,起拍價七千五百萬,成交價超過一個億。他的另一幅價格低一半的同名同款的水墨也在列。當我看到它們,盡管從畫家的家宅可以推斷出他應該具備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但私以為,還不至于到能將這樣兩幅畫的真跡收入囊中的地步,一幅都不可能。因此,我不過微微頷首,表示他品位不錯,并沒有像見到稀世珍寶時應該表現(xiàn)的那樣,湊到畫面近處,恨不得將每一塊墨跡吃掉。然而接下來我還看到何多苓的《生命》,作為一名混跡江湖多年的藝術(shù)工作者,我非常清楚何多苓在市場上的表現(xiàn)。1993年香港佳士得春拍會,《生命》流拍,十二年后,這幅畫在廣東拍到八十五萬,九年后回到香港佳士得,拍出一千多萬的高價。在這幅畫的旁邊我還看到《第三代人》,最中間的紅衣女子如何先生常畫的某詩人一樣,有一副漂亮的鵝蛋臉,下眼白較多,天然具有一種冷峻深邃的意味。我記得,2011年它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拍賣會上,被人以兩千八百多萬的高價收走。
我轉(zhuǎn)過頭看他,我的畫家。
從他遞給我名片之時起我就知道他叫魯開悟,這也是我一開始對他重視不起來的原因,這個名字用力雅致,用力到惡俗,給人一種時刻準備著修行卻又不知所以之感,因此我跳過他的名字叫他畫家。
我正要向他拋出我復雜的疑惑,他指了指窗戶對面那面墻,我望過去,那里竟然掛著莫迪利亞尼的畫,圍繞著它,雜亂掛著培根和米歇爾·巴斯奎特的畫。即使是贗品,如此規(guī)模如此逼真的復制品也讓人感到不可能和虛假。但他接著,輕松又不無顯擺地取下眼鏡,拿在手里晃動兩下,說:
“都是真家伙?!?/p>
僅僅是我注意到的那些加在一起就已經(jīng)近二十個億了。我一方面懂得一般人不會開這種玩笑,另一方面又拼命想要當這是一個玩笑。對于近在眼前的奇遇,我總是感到心虛。
畫家看我不相信的樣子,帶著一種不被理解的孤傲神情示意我往外走。
他把樓梯轉(zhuǎn)角處攔路的鐵鏈放下來,等我和他走上兩級臺階后,再轉(zhuǎn)身重新掛好。這個動作使我跟他,因為進入了一個隔絕起來的空間而顯得曖昧起來。我有些害怕,為自己魯莽地進入一個陌生人的府邸感到不安。即使剛剛看到的那些畫都是真的,我這樣做就是對的嗎?我問自己。我看重名譽勝過金錢。不不不,我已經(jīng)動搖了。
我腦海里飛舞著莫迪利亞尼的《側(cè)臥的裸女》,她橘黃色的肉體橫陳在床,大方展示,這是她藝術(shù)上的天命還是作為一位普通婦人情欲的瞬間?我想起事前,畫家竟然在我沒有聯(lián)系他的情況下再次來到我們相遇的畫廊,在見到我的那一刻兩眼放光,說如果這場展覽結(jié)束后我再不出現(xiàn),他便要放棄了。他照樣貶損當天參展的畫家。如此這般我對他有所好奇也是應該的吧?如此這般我來到這里也是合理的吧?絕對不是因為樓下那二十個億,而且還是他號稱的,誰知道是真是假呢?而我之所以一直不愿相信,還與這幢建筑簡陋的裝潢有關(guān)。凡此種種,亦真亦幻,一時高貴一時低賤,我搖搖晃晃上得樓來。
迎面唯一能看到的畫擺在畫架上,處于待完成狀態(tài)。
看到它,我所有的雜念煙消云散。
能確切地說出它好在哪兒嗎?不能。任何一幅撼動人心的作品,就如令人不知所措的愛人,倘若你能說出他好在哪里,大概便沒有真實的愛情了。真正的好,或者說,這世間任何純粹之物,都是無法言說的,都只能上升為一種直覺上的心領(lǐng)神會。
那幅畫被一些藍色線條鋪滿,類似于克萊因藍,但更明亮,即使在線條內(nèi)部依然可以看出層次。在其中,一條紅色發(fā)光的鯉魚——也是一些線條,鉤織交錯,已經(jīng)初具形態(tài)——躍向畫面最右角,將要沖出去一樣。盡管只不過畫了大約三分之一,卻足以令人驚嘆。
“鯉魚?”
“誰知道呢。”他否認。
接著,他將正前方一幅正好被一波陽光探照燈一樣打在上面的畫轉(zhuǎn)過來。這次是紅色線條,幽靜神秘的草叢,一些貓眼藍的眼睛熒火一樣飛散在空隙處,線加點,滿滿當當,虛虛實實,撐滿了整個畫面。他走到另一側(cè),從一把堆放著顏料的舊椅子的陰影中抽出一幅畫,面朝我擺好。又是藍色線條,這一回它們像是一些漫無邊際的念頭,每一根條狀神經(jīng)上都綴著紅色露水。他的畫全是這種嗎?藍色與紅色的混合物?沒錯,后面他調(diào)轉(zhuǎn)方向給我看的每一幅都是這樣的。他說,還差一幅,我準備畫卻始終感到?jīng)]有準備好的那一幅。
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討好他,像對每一位我欣賞的才華橫溢的家伙那樣,帶著由衷的折服,贊美他是個天才。他并不受用這些,反而憂郁地沉默起來,末了說,我們走吧。
我提出想要再去樓下那一層看看。他瞪起眼睛,說,看過我的,你還會想看那些?哦,我有點發(fā)窘,說,只是隨便看看,不看也行,反正也不是真的。
“是真的,愛信不信?!彼麉挓┢饋?,毫不客氣地說,“那些你知道價格的和我那些你不知道價格的,能比較嗎?”
他沒有留我聊一會兒或是吃點什么,盡管已經(jīng)到了午飯時間。從進入他的別墅到離開,總共不過三四十分鐘,時間短到根本無從判斷什么,畫跟人,所見的一切的真實性和它們降臨的原因。
奇怪的是,回去之后,對于這場幻覺般的遭際,我沒有產(chǎn)生任何向他人提起的沖動。像是一個海底寶藏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明白自己無力攫取,又死守秘密不愿被他人知曉,仿佛這樣它們就是我的了。我將自己扔進去,放慢放大半個小時中的每一幀,沉浸在由此產(chǎn)生的讓人感到迷惑的快感中。有時候我會猛一激靈,自問,如果那些畫都是真的,這個有著三流和尚的名字的人到底是誰?
這是我一個凡夫俗子單純對二十個億動過心思的證明。
的確是一個讓人癲狂,甚至犯罪的天文數(shù)字。先論感情,再對金錢下手,是這個套路吧??晌覍ψ约旱镊攘Σ⒉蛔孕?。初次到他家,我惶恐于毫無戒備就跟他步入了看上去像是禁區(qū)的頂樓,結(jié)果人家不僅規(guī)規(guī)矩矩,還似乎有些不耐煩。男士們總當我這種時時刻刻一本正經(jīng)的女性是空氣,而我又沒有辦法不一本正經(jīng)。我身上有枷鎖,但到底是什么,我身上的枷鎖本身就在限制我去尋找答案。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想要通過這種方式成就自己什么。我想的是他的那些畫。千真萬確,一周的興奮期內(nèi),我想的更多的是二十億跟我有什么鳥關(guān)系,以及,頂樓的那些畫,倒似乎以一種可以接近的方式在暗示著什么。直覺告訴我,這是一次機會。
很早很早以前,早到我到美院報到的第一天,我就知道這輩子我都不可能成為什么偉大的藝術(shù)家??纯瓷磉叺耐瑢W,他們敢于將陽具模型放到升旗桿上,敢于跟比自己大二十歲的裸體模特談戀愛,無論筆下還是刻刀下,都奔流著超然物外的自由。掂量來掂量去,我因為自身的不可能,但體內(nèi)又生長著不可多得的纏綿又全面的美感,便覺得待在藝術(shù)圈,為某些我所欽佩的藝術(shù)家服務(wù),大約是有生路的。可這些年來,我看中的人不是自己中途放棄,轉(zhuǎn)而成為家庭婦女或經(jīng)營者,就是畫來畫去毫無進展,窮得連地下室都住不起。這位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的畫家,他那些只用兩種顏色畫出的畫同他一起亮相會怎樣?
首先,他的名字要改一改,“開吾”就好多了,避免了“悟”的目的性與當前的庸俗化。不不不,還是太直接,去了“心”,有自我解甲之意,可總顯得裝,讓人厭煩。那么,“烏”怎么樣?太棒了。它首先是一種顏色,與藝術(shù)相關(guān),與萬物相關(guān),將所有光明的污穢的混在一起不就是烏嗎?龐雜而深不見底。同時,作為一個擬聲字,它又含有問詰和嘆息之意,既有現(xiàn)實感又頗具意象。好了,就是它了。展覽的名字叫什么呢?藍色讓人聯(lián)想到河流,他也的確畫的都是水。紅色呢?我看著路燈下自己的身影。藍色河流的紅色倒影。
“什么?烏,那不是沒有一點鳥用的意思?”
看來他是滿意展覽名的,否則不會只調(diào)侃一個烏字。但他拒絕了我的建議。他摘下眼鏡,露出一對松弛的大眼睛,但眸子清亮,突然之間就盯著我,看得我好像一個罪人。
事情到這里就終止了。
這樣過了兩個月,有一天我從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
我當時在美協(xié)一個朋友處喝茶。消息簡要來說就是,畫家的房子著火了。位置和別墅的樣貌描述都對。報道稱是家事,短短幾行字,沒有更多信息。我立刻給畫家打電話。聽見他的聲音后我松了一口氣。人沒事就好。他問我怎么不問問別的。我說什么,什么別的?他說那些畫啊,價值連城,怎么也不問問。我說,它們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要是非要我問,我倒關(guān)心樓上你畫的那些。他哼笑一聲說,你來看看就知道了。
幾個月前還以一副雖不甚富貴,但至少體面,令一般人望塵莫及的形象示人的三層宅樓,變成了一個丑陋的老太婆。早春微涼的細風都要使它站不住了。真正是片甲不留。畫家站在一個可以看到全景的地方看它,就像看一幅畫。他轉(zhuǎn)過身對我說,你還是不相信吧,那些畫都是真的,只不過沒有人知道,現(xiàn)在有人知道了,我就把它們燒了。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緩了好幾分鐘,我喃喃道:“你以為,以為我會打什么主意嗎?”我沒出息到一直在咽口水,“就算這樣也沒有必要燒掉啊!”
“畫是我的,樓也是我的,我想燒就燒?!彼麡O盡傲慢,“我說的‘有人知道了’指的不是你,你到現(xiàn)在不是仍在懷疑它們都是假的嗎?我提防你干什么?!?/p>
我當然還在懷疑。
你看看他,要是真的,二十多個億,他會是現(xiàn)在這副表情嗎?焚毀后,竟比上次見面時平靜多了,好像推倒的不過是一套僅僅用二十分鐘就能搭建起來的多米諾骨牌,損失的只是二十分鐘而已。而他不珍惜樓上他畫的那些,倒在情理之中。我碰到過太多藝術(shù)家,一言不和就將自己的作品一把火燒掉,只不過,連著將畫室也燒掉的卻是第一次見到。這人是個瘋子,我確信。我得趕緊離開。他卻拉著我非要告訴我說,他要提防的那個人是他的女兒。問題是,這是在提防嗎?不管她女兒的威脅有多大,他雖然徹底斷了她的念想,卻也葬送了自己,甚至,藝術(shù)。而被這所有問題圍繞的核心是,那些畫是真的嗎?現(xiàn)在死無對證了。
“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嗎?”他問我。
“不能太相信。”我告辭,留下他一個人站在原地。
他卻追上我,對我說:“那件事情,我同意?!?/p>
“什么?”我不解。
“畫展?!?/p>
“畫展?你拿什么辦畫展?”
“所有的都在。”他睨笑著。
又說:“相信我。”
我回過頭。他摘下眼鏡,捏在手里,臉上是一副透露出驚人秘密的得意表情。所有的都在。事情一下子變得有趣了。有了這句話,眼前這個人就不可能是瘋子。
“不過,還差一幅,你得等我把它畫出來才行?!?/p>
我就這樣被他推著,在他計劃好的步驟中配合著。
他對我說,從第一次見到我起,他便清楚地知道,我們將綁定在一起。這是宿命。他提醒我說,這種綁定不同于男女關(guān)系,而是,性格上最執(zhí)拗那部分的相似性。我身上有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和同情心,相信好的藝術(shù)能與神對話,甚至就是神在發(fā)聲,有能力鑒別什么才是好的,清楚自己的位置。他因此愿意接近我。
我有點介意他首先撇清男女關(guān)系,好像在說我毫無魅力。在他所有自以為是的判斷中,唯一貼切的是“莫名其妙”這四個字。要不是這樣,我怎么可能幫他做偽證,證明起火時他正與我待在一起?他在警察那里贏得信任后馬上說,也許是他得罪了什么人,但他不想追究了。他擠出一絲苦笑,寬容地說,冤冤相報何時了。
不得不說藝術(shù)是相通的,他去做演員必定也有出頭之日。接著他找了一支清理隊伍,樓上樓下打掃干凈。最后,他在燒得只剩下一副黑黢黢骨架的門廳留下一封信。信上只有三個字:全沒了。這是讓他女兒看的。按照他的說法,再有兩個小時,他女兒乘坐的由柏林到春江的飛機就會降落。
做完這些事情,他把門敞開,倒退幾步看了看。
“哎,我的‘智墑’也毀了,可惜啊?!?/p>
嘟囔一陣后,他轉(zhuǎn)過身來,招呼我一起走。
直到那個時候我都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去哪里。但他既然那么說,就是一定有地方可去吧。我陪他走了一會兒,眼看他越來越隨意,見彎就轉(zhuǎn),十字路口一律向右,若是條筆直的大道,那就一直走下去。我沉不住氣了。待我正要問他,他停下來,從背包里取出一只嶄新的智能手機,又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還帶著塑料封套的電話卡,安上。他一擺手說,給我。什么?報一遍你的電話號碼。我念出來。他滴滴滴按著號碼,撥過來,通了之后掛斷。
“存好,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聯(lián)系?!?/p>
我隨便添加了一個“畫”字,對應起他的號碼。
“你要去哪里?”
“找我那幅畫?!?/p>
是不能以普通人的邏輯看待畫家這類人的。
在這方面我認同榮格的理論,藝術(shù)家是被選中的用來表達集體無意識的工具,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來自于其背后種族、家族的記憶,極少部分才是他個人的意志。他們受到集體無意識的席卷,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隨他去吧。
怎么找,找多久……這些問題,即使我問了,他也未必能回答出來。藝術(shù)家擅長的是事后闡述。
我們就此別過。
一年后,我收到一個鞋盒大小的包裹。
當時我正在籌辦那一年中唯一的一場展覽,主角是一位早年轟動一時、不多會兒就黯淡下去、如今又有新作的老畫家。我念在他名望尚在,對他幾乎退步到青少年階段的創(chuàng)作水平視而不見,稱其為意義非凡的“回歸”。畫展的海報已經(jīng)設(shè)計出來,嬰兒的軀體上長著一顆老人頭。我的意思是,我們自己解析自己,先行將最薄弱處進行藝術(shù)處理,那樣的話,即便有人質(zhì)疑畫作水平,也不可能產(chǎn)生什么傷害了。但對老畫家,我自然說的是另一套。總之這是一場可以借助他的影響力為我?guī)砗锰幍恼褂[。我忙前忙后,拼盡全力。包裹到來時,我視之為打擾,匆匆簽收后就扔到了一邊。一直到諸事安排妥當。我本來預留出了展前兩天空閑時間,用于處理有可能未考慮到的瑣事。結(jié)果,由于我的精心準備,展前整整一周竟無一事可操心。多么好的兆頭。
那一周的前三天,我見了幾位前段時間因為太忙而忽略的朋友。第四天,我神經(jīng)質(zhì)地將展覽流程又順了一遍。到了最后一天,也就是開展前一天,我一覺睡到午間,隨便吃了點東西后,想起那只未拆封的包裹來。
我慢悠悠剪開包裝,看到里面有一只木頭匣子,仔細看是紫檀木的,有些年頭了,沒有鎖具。我試著掰了掰,盒子產(chǎn)生了一道機械性的回力。嗒的一聲,開了。里面墊著一層黑色海綿,最中間有個凹槽,一只體量比那種一塊錢一只的打火機小一半的銀色U盤躺在其間。原本我以為會是一枚瑞獸印章,或是觀賞用的陶瓷藝術(shù)品,再不然就是一個翡翠掛件,佛公、福豆什么的。這是我們這一行通行的禮品樣式。沒想到卻是一個U盤。
一年未見蹤跡的畫家在里面把一年的話都講盡了。
開頭他說,你現(xiàn)在在做的那他媽叫什么事?那家伙厚顏無恥畫些小兒科的東西糊弄人,你還推波助瀾,我倒要重新考慮你有沒有資格做我的策展人了。
但他馬上就忘記了這個立場。
他說由于一直找不到最后一幅畫的原始意象——他解釋說,其實是需要原始意象來找他,一種偉大的象征,突然來到他的頭腦中,能夠促使他拿起畫筆——他便只好等待著。在這個過程中,他寫下了如下的東西。他從他的奶奶寫起,寫得無比激動,滿足感不亞于繪畫所能夠帶給他的,以致他必須找一個人看看他寫了什么。冥冥當中他認為這是一道程序,就好像人睡著了才能做夢一樣。有時候,他寫著寫著會感到自己睡著了,筆下的那些人和事,便如同夢境,一個一個跳出虛空,有了實體。給我看,是想讓這些實體產(chǎn)生意義。事物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要讓人知道的。人最大的功能是看見。看見了一才能看見二,也許接下來,那個三,便是他的畫。他堅信他的畫將以這種方式被召喚出來。
我不太愿意去深究他到底在講些什么,引言部分一向沒那么重要。我是一個專業(yè)策展人,只對作品本身感興趣。我認為他采取的送達形式,隆重的包裝,都是作品本身。我既然已經(jīng)看到了一部分作品的樣貌,那就接著看吧。
我將書稿打印出來,很厚的一本,全是字,這著實讓我有點頭大。
我沖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我試圖快速找到重點。陽光很好,而書稿以一場大雨開場,我的感官出現(xiàn)了以假亂真的錯位,陽光落在我的身上,就好像大雨打在我的身上。
時間回撥至一九四零年。
畫家的父親出生于這一年。
畫家說,我必須想辦法看透更遠以前的事情,才有機會在今時今日從普遍的生命力中捕捉到最為深刻的東西,那是一種貫穿性的、疊加的、催人淚下的情感經(jīng)驗。我的沖動告訴我:
我負有表達的使命。
1-1-2
讀了幾頁,讀得既驚心又迷惑,我不得不倒回去重看。
扉頁上有一句話:
“朋友,你是我在此地相遇的第一人……”
一開始我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平時應付專業(yè)書籍就夠受的了,小說這等無用之書,要不是這一部可能與我的前途有關(guān),我哪有閑工夫打開。所以我直奔正文,想揀些重要的內(nèi)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可以了。
紅蓼、士兵、隱姓埋名的地下工作者、河流、人民的軍隊、童養(yǎng)媳、紅苕糊糊……這些遙遠的陌生的人與物和著一場雨撲面而來。接著,大雨中,一個扮成男人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水中,生下了她的孩子。這卻是另一個女人,為了一個不可能出生的孩子,祈求到的神跡。她救下他,以為這樣一來也救下了自己。
差不多是這樣吧。
我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對歷史也不甚了解,加上偷懶,文中內(nèi)容讀來委實讓人發(fā)蒙。我感到如果再這么下去,除了有可能捕捉到更多詞匯,以供我很快將之忘至腦后外,我將什么都得不到,更別說領(lǐng)悟出什么了。如此一來,畫家有沒有能力畫出他所認為的最重要的那幅作品;即便完成了,作品的底蘊到底是什么,我還是無從了解。
我停下來,深呼吸。
一番調(diào)整之后,我回到首頁。這一次我得讀得盡量慢才行。
我讀到開端,一些新的思想和具體的推動的力量。
我讀到變化,一些必須依靠忍耐才能等到的轉(zhuǎn)機。
我讀到……正如扉頁上的那句話暗示出的,歸返的奧德修斯在尋找,能夠?qū)⑺J出的人。
2-1
問津
2-1-1
七月間的大水退去后就再也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雨了。
時光仿佛倒流到雨季突然來臨,雨珠連成箭爭相射向地面,河灘上露出的大塊裂口瞬間被填滿,泥漿流散開來,紅蓼的根部松動了,接二連三倒塌下來。
十九歲的張銀妮嚇得眼睛皺到一起,大風將她的頭發(fā)吹倒過來粘在臉上,她用發(fā)抖的滴著水的雙手抹開亂發(fā),戰(zhàn)戰(zhàn)兢兢透過指縫和細密的雨簾偷偷窺探。
一群人敞著軍衣,像泡在水里,斜著濕漉漉的身子,使勁用搶托一下一下捅那些被縛住的人。如果不聽話,士兵們就調(diào)轉(zhuǎn)手中的家伙,讓槍口抵上他們的太陽穴,逼迫他們面朝河水跪下來。
“快!快!找死!”
他們一共有十二個人,穿著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布汗褟兒和短褲,赤腳,反綁雙臂,嘴里塞著骯臟的布條,一個個眼睛瞪得又大又亮,好像嘴里透不出的氣要從眼睛里噴射出來一樣。他們執(zhí)拗地用肩膀抵抗,拒不彎腰,被按著跪下去也是硬生生的,濺起的泥漿噴得滿臉都是,很難分清楚誰是誰。
張銀妮細細打量到第九張臉時認出了他。他四四方方的臉反倒被黑泥勾勒得更富棱角,使他標志性的臉型越發(fā)突出。她確信他就是去林二姐家借糧食的那個人,而她就是看見人群里有他才跟過來的,不然這樣的事情一定要離得遠遠的才好。
原本她要去塔河寺拜菩薩。
最遲再有半個月她就得生了,到時候她要怎么辦呢?除了求助菩薩她想不出任何辦法。出門前她聽見幾聲槍響,哥嫂照例躲進灶房顧不上她。顧不上她才好出門,槍聲聽起來又十分遙遠,稀稀拉拉,說起來也是件平常事,制造出的不安比不上肚子里的這一件。這不安一旦在某一刻被她完全看在了眼里,就立即使她渾身痙攣,將要死了一樣,必須要借助外力——跪在菩薩面前,不停地磕頭才能好受一些。謊言將要被揭穿了,有什么辦法不去面對這一切嗎?若真有什么危險,大約也是在提供機會使她獲得解脫。她于是拉開門閂,探頭看了看,像是得了嚴重的疾病,必須出門去看醫(yī)生那樣,無奈而又堅決地跑起來。她光腳沿著河邊一排屋子小步跑,沒多久就看到這隊人馬烏泱泱過來。她認得拿槍的那些當兵的,早在去年十月他們就駐扎進來,在渡口修起碉堡。她跟著林二姐偷偷去看,竟然看到自已男人的長兄魯川站在碉堡上。他那時正跟他老婆熊小珍和二兄弟魯楊一起明里暗里找下家要把張銀妮賣了呢。
可憐了張銀妮的男人,魯川魯楊的親弟弟,日本人到江黃后到處抓人,地窖里躲不下,他爬到屋頂上那么明顯的地方都混過去了,事后身體卻不爭氣,病死了。他剛咽氣就被卷起來潦草地埋進地里,什么后事都沒有操辦。人埋了不足一個禮拜,魯川就往外驅(qū)趕弟媳婦。張銀妮九歲就來到魯家做童養(yǎng)媳,到現(xiàn)在十年了,還沒走出過江黃半步,男人死了令她無比恐懼,哥嫂對她再不好也好過不要她,一說起要她去別人家,就跟馬上要她死一樣。
張銀妮見魯川站在碉樓上跟軍爺討好地說著什么,怕得不行,回來就按住胸口裝吐,巴掌臉上眉目倒掛,一副沒有止境的倒霉相。她噘著嘴說自己懷上魯家骨肉了,說得眼淚吧嗒吧嗒直掉,說好事到她身上就變成壞事了,這以后的日子要怎么過呢?她覺得這樣他們就不好再賣她了。她裝得像,暫時騙過了魯家二兄弟和嫂嫂們??伤趺词請瞿??她去找過做事跳贊的林二姐。林二姐是兩年前過來投奔她姨大林知雀的,說是男人去打仗了,家里被日本鬼子燒了。在碉堡修起來之前,張銀妮被林二姐悄悄拉去開了個只有女人在場的會。林二姐把短發(fā)別在耳朵后面,咬著反翹的齙牙說婦女也是人,要反抗,要自救。張銀妮聽得兩腿打篩,幾乎要尿出來,一次兩次后才鎮(zhèn)定下來。裝懷孕后,她跑去找林二姐,想問問像她這種情況,怎么樣才叫反抗。
林二姐,其實是她姨大林知雀的家在江黃鎮(zhèn)渡口附近。從渡口出來,唯一的一道緩坡石板路,兩側(cè)盡是房子,開著各類店鋪。林二姐家并不在這條主路上,而是需要走到盡頭,再彎進一個弄口,在那深藏地帶里才能尋到。這里離人來人往的渡口近,晚上坐在屋子里能聽見劃船的聲音,但并不好找。這個地方特別能聚人,就像一個中轉(zhuǎn)站。常常是門一打開,開門的是林二姐,見是張銀妮就讓進來,轉(zhuǎn)身招招手,已經(jīng)在里屋一張四方矮桌前圍攏了幾個女人,偶爾也見一兩個男人,就擠一擠挪一挪,加入一張竹椅,讓張銀妮也坐進來。張銀妮不好坐太長時間,魯川媳婦熊小珍老是翻著白眼罵她閃花子,吃白飯。雖說魯家所在的魯湖村距江黃街不算太遠,往來并不麻煩,但只要熊小珍想要找張銀妮干什么,而又沒有看見她時,她就要發(fā)脾氣。張銀妮出來一趟不容易,坐幾分鐘看看情況就要折回去,一直沒機會開口。她聽那些人說話聽得上癮。
“保護人民的軍隊!”
大家一遍遍舉起拳頭。
張銀妮知道他們說的“人民的軍隊”就在他們中間,但又不能確切地說出是誰。她暗中觀察著,跑出來被魯川媳婦罵也情愿。他們說聯(lián)合抗日,說持久戰(zhàn),說這說那,一壓低嗓門就是關(guān)鍵處,張銀妮聽不懂。但她看得到大家的表情,一張張干癟的臉,被燈籠照著一樣,出現(xiàn)光彩了。她感覺這天地要跟著人們的精氣神發(fā)生變化了。有時候還教唱歌:
一勸婦女連連,要覺醒啦嘿喲,男人女人哎喲,父母生哪同胞呢。
二勸婦女連連,要平等啦嘿喲,男尊女卑哎喲,真害人哪同胞呢。
三勸婦女連連,要自信啦嘿喲,砸碎枷鎖哎喲,當主人哪同胞呢。
張銀妮學得很認真,但并不敢唱出聲,只內(nèi)心里發(fā)生著變化,想,也許有一天,她用雞血涂滿下身,說孩子沒了,就會真沒事了,魯家兄弟也不敢把她怎么樣。
那天她又上林二姐家去,進門撞見四方臉正要出去,手里抱著小半袋子糧食,看見她便不走了。
四方臉個頭很高,從北方來,說得本地話,雖不流暢,卻讓人感到親近。他像一座山一樣停在張銀妮面前,使她喘不過氣來。
“這皺皮臘干的,肚子里還有一個,哪家的?怕是沒有吃的吧。”
張銀妮從早到晚喝紅苕糊糊,肚子癟得綁個爛草包都直往下掉,走幾步歇一下才一路喘著過來的。聽到這話,她好委屈的本性又來了,眉目往兩邊一耷拉,哇地哭出聲來,身子跟著哭腔前后搖晃,林二姐扶住她才沒讓她倒下去。
“都沒有吃的啊?!绷侄汶y過地說。
張銀妮心里知道,四方臉手上的小半袋子糧食是林二姐挨家挨戶湊的,前些時候大家坐在一起說話還特別提到要加緊辦這件事。她明白各家的情況都一樣,魯家兄弟要賣她,也是因為太窮了。有時候她想,她賴在魯家也是沒道理的。而她當下哭也沒什么道理,這年頭天灰灰地灰灰,誰不是這樣活呢?但四方臉就覺得有道理,她懷了毛毛啊。
四方臉一刻也沒有猶豫,把袋子往她手里鄭重一放,像實施了某種托付,轉(zhuǎn)身便走。林二姐大叫,你這是干什么!張銀妮嚇得直往后退,袋子掉在地上。林二姐撿起來,說,這樣,我抓一把出來給她填肚子,剩下的也就幾把,你帶回去給兄弟們。林二姐抱著袋子鉆進灶房,一會兒工夫出來,邊走邊扎緊口袋。她把四方臉的胳膊拉出來,塞上袋子,再推回去,直把他推到門口。臨了,四方臉再看張銀妮一眼,只一眼就被林二姐關(guān)起的門擋住了。林二姐轉(zhuǎn)身對張銀妮說,不是姐不心疼你,他們有大事做,咱們?nèi)桃蝗?,這樣的日子總要到頭的。張銀妮連忙點頭,把眼淚擦干。她跟林二姐這么些時候了,道理多少明白些。只是這以后她便再也忘不掉四方臉的那一眼了,似是心疼,不忍,又有點懊惱,一個好大塊頭的粗漢子,眼里竟流露出這么多意味深長來??嗨锱荽蟮膹堛y妮把這個人死死記在了心上。
剛才在路上遠遠仿佛看見他,張銀妮連忙躲進路邊陳落果家的草垛后面。
陳落果透過門縫瞧見張銀妮,一把將她拽進屋,問她是不是不要命了,沒聽見槍響嗎。他的動作太大,張銀妮斜著身子被拖進屋的時候,肚子上的草包掉了出來。陳落果不安地看了一眼他媳婦燕子,兩人都沒有作聲。他們的孩子陳百味還只有兩歲多,光著身子從他們的雙腿間擠出來,像撿起一個玩具,一蹦一跳地過來,把草包舉給張銀妮。
張銀妮迅速抓住草包,塞回肚子,反身貼到門上,屏住呼吸。
士兵們押著十二個外表看來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依次從門前經(jīng)過。張銀妮一眼認出四方臉來,急得手摞手捂住嘴,拼命捂緊了才沒叫出來。等他們走得很遠了,她麻利地打開門,跨出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陳落果和燕子,簡單囑咐道:
“莫講出去?!?/p>
她順著小樹林跑到斜對面渡口那邊,躲在翹起的船頭下面。
大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河面上煙霧翻滾。
十二個人在河邊依次排開,他們被迫跪下,待逼迫他們的人轉(zhuǎn)過身,他們又齊刷刷地站起來。舉槍的人不耐煩,站在離他們十幾米的地方,一排子彈掃過去,他們一個接一個面朝河水栽下去。四方臉個頭高,倒下的瞬間壓在幾乎同時倒下的右側(cè)一個小個子身上。頃刻間十二個人橫七豎八地漂起來。舉槍的人馬上走近他們,沖他們的身體又掃了一遍。血立刻染紅了河水,一撥撥往岸上沖,更多的被沖向河中央,紅艷艷一大片,洇得霧都紅了,輕漫漫朝天上飛。
等到當兵的濕漉漉地走遠了,張銀妮直起身。
本來她想從后面繞過去,一轉(zhuǎn)身直接鉆進河里游起來。她早就看準了四方臉的位置。他被絆在離河岸不遠處的一叢草上,臉朝下,四肢平展地伸開,背上炸開的肉坑一個疊一個,血直往外冒。張銀妮在水里銀魚一樣轉(zhuǎn)眼間游到四方臉身邊,雙手想觸不敢觸地在浸了他的血的河水里抖動。她到底還是使出渾身的勁兒從側(cè)邊去掀他,剛一碰到他結(jié)實冷卻的胳膊就哭起來。她從前愛哭都在哭自己,這是她頭一回哭別人。他被她拉開,卻怎么也翻不過身來。她意外看到他的身下還有一個人,睜著眼睛仰面看天。這是一個女人。她臉上涂的黑灰早被水沖干凈了,嘴里的血順著嘴角出來一點流走一點。女人用腳踢了一下水,身體彎曲,屁股端坐在水里,直往下沉。張銀妮立刻屏息悶進河里。女人的布汗褟兒跟著水流擺動縮到被布條一層層勒緊的胸口上,露出皮球大小的肚子。她漸漸張大嘴巴,眼睛也慢慢鼓出來,像被人吊起來一樣。保持著這個喘不過來氣的樣子十幾秒鐘后,一個肉團由她的胯下掉落。
張銀妮猛地鉆出水面,看到女人終于閉上了眼睛,緩緩沉下去,她立刻吸一口氣再次扎進水里,腳一蹬讓身子滑到肉團邊上,雙手捧起他。他小小的滑滑的,并不動彈。她拖動他朝岸上走,長長的臍帶也把女人拉動起來往岸邊劃動。張銀妮在泥濘的河灘上爬起來,又摔下去,好不容易坐穩(wěn)了,一只手按住肉團,一只手匆匆忙忙在亂泥中翻找,終于摸到一塊石頭,又一塊石頭。她把臍帶放在石頭上,用另一塊石頭砸,一下兩下三下,瘋了般砸斷了。那肉團已經(jīng)憋得渾身發(fā)紫了。她捧起他跑到渡口邊一棵樹下,跪下來一邊哭一邊拍他的屁股,提起他的兩只透明的小腳倒過來使勁抖。
“不要死啊!”
“哇哇哇!”他哭出聲來。
而她肚子上的爛草包早已不知去向。
2-1-2
魯家在江黃街邊上的魯湖村,臨著細山,用大石頭壘起一圈抬腳就能跨過的院墻,圍住三座一字排開的山屋。為了省料,山屋北邊一側(cè)一律緊貼山崗,用石頭加固了事,頂上蓋著厚厚的茅草,搭垂下來,蓋住了門楣。院子里有兩株高不過人腰的梔子花,花期已過,葉子被雨打得東顛西晃。它們是這里唯一讓人感到有生氣的東西。
魯家爹爹在世的時候,也只有靠近東邊的那一座屋子,兩個孩子漸漸長大,屋子顯小了。正在發(fā)愁,整個萬洲發(fā)大水,其中一個被沖走了??捱^之后,魯?shù)拱踩黄饋?,望著天對早逝的太婆說,這伢懂事,你那邊多敞亮哦。
魯?shù)ナ赖哪且荒甏禾欤S多人,包括他兒子和大孫子魯川,去了一趟走馬崗,在大地主肖晉堂家瞧熱鬧,趁亂得了兩畝地和一頭黃牛。魯?shù)鶞喩矶哙铝艘粋€月才敢?guī)е鴥鹤尤サ乩锊迮谱?。也就在那天,四下響起槍聲,最后聚攏在滿河上空,噼里啪啦炸鞭一樣響徹云霄。魯湖村的人全都窩到床下,天黑了也不敢點燈。直到第二天晚上,有人摸黑過來拍門,魯家兒媳婦這才知道,魯?shù)B同自己的丈夫一起,都死了。
這兩個人到底怎么死的沒人說得清,當初發(fā)動大家伙鬧事的委員會也一夜之間消失了。
肖晉堂穿一件棗紅色皮袍,頭戴黑色氈禮帽,舉著煙桿站在自家高高的院墻里等著魯家兒媳婦。這個遠近聞名的潑皮貨過來找事他早有預料。聽見響動,他回到堂屋,在花梨太師椅上坐下來,只等長工金年開門把她放進來。
魯家兒媳婦是帶著驚恐來的。高高的院墻透出威嚴與陰森,也讓她驚恐。她穿著快要散開的草鞋,腳底板凍得發(fā)紅,手心里全是汗。她連門檻都沒有邁過去,只站在鑲著獸頭圓環(huán)的大門邊上與金年說話。金年跑去傳話,說,老爺,她叫您出去。再跑出來,對魯家兒媳婦說,老爺讓你進去。再從肖晉堂處轉(zhuǎn)回來,帶話道,事情與肖家無關(guān),國軍的子彈不長眼,誰叫那爺倆趕這時候出門呢。不過,金年咽下一坨口水,把話講完,說,不過,老爺可憐你一個女人拉扯三個伢不容易,那頭牛就不用還回來了,搶去的地嘛,你們家出勞力,收獲對半。
魯家兒媳婦低下頭思量著。金年又說,老爺讓你進去取錢。魯家兒媳婦說,你給我拿過來吧。金年說,不行,還要簽字畫押。魯家兒媳婦說,你拿過來我簽字畫押。金年說,不行,你不能讓老爺?shù)侥愀皝?,你得到老爺跟前去。魯家兒媳婦終于還是跨過了大門檻。肖晉堂早已命人取了五十塊大洋來。他把裝錢的布袋抓在手上,一下一下扔起來再接住,里面的錢也跟著一下一下摩擦出誘人的沙沙聲。
“牛呢,勸你賣給我吧,別個哪個敢收?”肖晉堂說。
他的眼睛有點歪斜,看人習慣微微側(cè)著身子。魯家兒媳婦強裝鎮(zhèn)定,迎著肖晉堂天生兇狠的目光,窄細的腰肢不覺間變得僵硬。
肖晉堂站起來。魯家兒媳婦跨過堂屋門檻。肖晉堂揮手讓金年離開,再一步步往右側(cè)的房間走。魯家兒媳婦明白了他的用意,倒不怕了。
“牛不賣?!彼^續(xù)往前走,自在和有底氣了許多。
從肖家大院出來,魯家兒媳婦得了多一倍的錢,只是牛還是被金年連哄帶騙拖走了。她去找肖晉堂,他避而不見。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冷風將她走路時身上生出的熱乎氣全吹散了。她調(diào)轉(zhuǎn)方向,再也沒有到過肖家,路過都要繞著走。她用手里的錢在老屋西面加蓋了兩座屋子,上梁當天,她跑去塔河寺念經(jīng),以后天天去,再也不理其他事情。1937年,這個只知道念經(jīng)的癡傻女人跟著從河南來的一個瘋道走了,同去的還有另外七人。當時魯川被抓去修路,在巴鋪塵土飛揚的工地上遠遠看到這行人,恍惚間還以為是八仙騰云駕霧要到天邊去。看清之后,魯川抹去睫毛上的汗,當作什么也沒有看見,背過身去。兩個月后,他的兒子魯仗來到世間。魯川的大弟魯楊兩口子比他們生得早,只是孩子不到一歲便夭折了,小弟媳的肚子一直沒有反應,三兄弟一家占一座屋子。小弟去世后,魯川和媳婦熊小珍一起跟魯楊商量,要把張銀妮打發(fā)走。
“本來就是家里不要的?!?/p>
魯川自父親去世起眉毛開始變得蕪雜,一天比一天稀拉,到現(xiàn)在眼睛上方除了一個大腦門,就什么也沒有了。他滴溜著黃眼珠,從魯楊天生膽怯的目光中找到一絲堅定的支持。他們清楚地記得張銀妮是家里五串銅錢換來的,人還不用去接,后娘親自送來。
只是沒想到這丫頭懷孕了。
大雨瘋狂砸向地面,停下的槍聲仿佛還隱藏在這巨大的動靜中,魯川一家三口先是躲在灶房里,后來又躲進床底下,凄凄哀哀聽憑想象出的千軍萬馬從頭上踏過。他們聽到嬰兒啼哭,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把頭抱得更緊。熊小珍最先反應過來,把魯川的頭扳起來,說,生了?
他們把這孩子從張銀妮的懷里抱走,威脅說:“要么你走,要么他走?!?/p>
“為什么啊?”張銀妮跪在地上,伸出尖尖的下巴,倒八字眉眼里沁滿了灰色的水霧。
“人不能再多了,哪有東西吃?”
還是先前說好的那戶人家,在舊街。接走前,張銀妮在一張契約上按下手印。那上面說,老三家有水田一畝八分,分與兩位兄弟各得一半,房屋和財產(chǎn)也共屬于兄弟兩家。張銀妮不識字,她猜是這個意思,也許老大會多分點,對她而言,這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們兄弟兩家還各得了一擔凈花(五皮棉)。張銀妮的身價原本值四擔凈花,就因為生了孩子,降了一半?;闀呀?jīng)請人寫好,淺淺刻在一塊在門口隨便撿來的橢圓形石頭上,只等對方來接張銀妮的時候一并取走。
當晚張銀妮夢見一個炸掉了兩條腿的人向她走來,走著走著,又換作兩只短短的圓臂撐著,原來他的兩只胳膊也沒有了。夢的最后,一只碩大的肉球砸向她。驚醒后張銀妮大哭大叫,想起她抱來的那個孩子。那個與她毫不相干的在水里誕生的肉球被魯川媳婦抱走了。那夢里的這個肉球又是誰?舊街的那個人嗎?等身上的冷汗散完了,開始感到熱的時候,張銀妮站起來,跑到院子里,一頭扎進水缸。魯川慌忙沖出來拉起她。
“讓她再去擔一缸水?!毙苄≌錃鈵赖卣f。魯川瞪她一眼,她連忙住口。
第二天有個老頭推著一輛紅漆快掉完的木輪手推車來接張銀妮。
“不是他,是他兒子。”
熊小珍看著老頭進門,迎上去之前,小聲丟給張銀妮一句話。
張銀妮躲到屋檐下。熊小珍很快轉(zhuǎn)回來,拉住張銀妮,用鍋灰把她的臉涂花,讓她穿上沾滿雞屎的短褲,蜷縮進狹小的車斗。她用張銀妮極其陌生的溫柔嗓音囑咐說,碰見日本人千萬不要動,要喊疼,裝成快要死的樣子。老頭不斷撩起布汗褟兒一角擦拭額頭的汗。他實在太過干瘦,再出汗就要干枯了。又是個不怎么言語的人,讓人看著感覺簡直沒有幾天活頭。魯川和熊小珍說什么他都只嗯一聲。魯川最后說,上路吧,老頭發(fā)出最恰到好處的一聲嗯,抬起車把,晃悠了兩下找到平衡,出門了。
先走驛道,車輪軋在松散的土路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印子。張銀妮病歪歪耷拉著頭。荒蕪的田野在她的眼簾之外虛幻地飄過。四下沒有一個人。偶爾有白頭鵯掠著地面飛過,發(fā)出啾啾的叫聲,又馬上隱身于一旁的灌木叢中。張銀妮流出眼淚來。老頭咳嗽幾聲,停下來蹲在路邊休息。他望著東面,無端地拍拍腳上的土,很快站起來接著推車。天快黑的時候他們走到塔河村,在一戶只有一間屋的親戚家借宿,一人靠在一個草垛上睡覺。老頭很快打起鼾來。張銀妮開始相信的確是這個老頭的兒子在舊街等她。第二天天蒙蒙亮,張銀妮聽見有人小聲說話。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滑到了草垛最底下,身子趴著,半截腿伸在沒有被草覆蓋的院土里。她保持著這個姿勢。
“她知道嗎?”這家當家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昨天就是他開門把張銀妮和老頭迎進來的。他壓低了嗓門。
“不知道?!崩项^第一次開口講出完整的一句話,“還不能讓她知道。”
張銀妮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天晚上的夢來,嚇得腿抽起筋來。
往后就是坐船了。沙河水位比起一個月前已經(jīng)下降了很多,露出大片沉默的河床,野草冒出來,幾頭黃牛踏在上面,長久地保持一個姿勢啃食。張銀妮盯住其中的一頭小牛,船開過好遠了還扭著脖子看它,直到再也看不見。剛一轉(zhuǎn)過頭,她便想往水里跳,但她又著實害怕船上的人。加上老頭,一共有三個男人,他們會很容易把她撈上來啊。上了岸,張銀妮繼續(xù)坐進手推車。老頭在船上休息好了,抬起車把時力氣大得差點把張銀妮掀翻過去。眼看著平原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座小山包,張銀妮掙扎著坐起來,說要解手。老頭放下車把,轉(zhuǎn)過身去。
路兩側(cè)都是田地,地勢矮了差不多一人高,邊上圍著堵塞的水渠,上面覆蓋著胡亂生長的灌木,攀爬著萎靡的淡青色牽?;ā堛y妮脫去發(fā)出陣陣惡臭的褲子,扔下去,低頭又聞聞身上的褂子,也脫掉。她赤身裸體往前走。老頭聽見響動,轉(zhuǎn)過頭來,又嚇得趕緊轉(zhuǎn)回去。張銀妮往前走了二三十米,跳進另一側(cè)水渠,身子被尖利的枝杈拉開一道道口子。她反倒抱緊那些小小的結(jié)實的刺,讓它們深深掩起自己。老頭在上面大叫了幾聲。他并沒有跑起來去追,而是站在原地,望著張銀妮脫下的衣褲,嘆口氣,重新蹲到地上。他調(diào)轉(zhuǎn)頭回到魯川家,說孩子瘋了,跑了。魯川不相信,專門跟著老頭走了一趟。下船后看到張銀妮的衣褲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硬邦邦的,像一堆鐵一樣,他仍不相信,到老頭家檢查了一番。老頭說,我也不是不能捉她回來,可是一個瘋子,我等著她再給我兒生個瘋子出來嗎?幾天后,魯川讓魯楊將兩擔凈花還了回去。
直到路上的響動徹底消失,就好像路也隨著老頭離開了,上面的土,土上的車轍和腳印,都不見了,地面上的一切,上面的天空,都空了,張銀妮才敢從樹枝下露出頭來。她挺起滿是劃痕的身子,撲進無邊空洞的世界。不遠處有一條小河,快到河邊的地方有一個荷塘。她跑過去,下到水里,瞬間被傷口的刺痛喚醒。她還活著啊。她把頭也埋到水下,直到再也憋不住,才猛然抬起頭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涌。她摘了兩片荷葉圍在身上,轉(zhuǎn)身朝遠方看了一會兒,朝著北邊小山方向走去。
2-1-3
要不是陳長生打赤膊從河邊擔水回來,要不是他太老了,老得就算不擔水,門口的八級石階都是一道比一道艱難的障礙,他便不會放下水桶站在石階前喘氣,也便不會看到身披荷葉的張銀妮修煉成精一般,大白天一團鬼氣地緩緩向這邊移動。
陳長生的第一反應是跳起來,一口氣爬到石階最高處,借著覺知書院大門的門板掩護自己。那個奇怪的人遲疑了一下,選擇徑直跑上山。陳長生橫穿書院,來到后門,隱在那里等荷葉人。
眼前的孔子山并不高,峰巒生得端正,覆蓋著馬尾松和羅漢柏,紫荊花已經(jīng)開敗了。荷葉人出現(xiàn)在陳長生的視線中。她嘗試著抓住一棵野花椒纖細的樹枝,借力往山上爬。陳長生看清她有著干瘦蒼白的小腿,斷定是個弱小的人,大喝一聲。張銀妮嚇得滾下來,落進陳長生開辟的菜園里,身上的荷葉完全奓開了。陳長生趕緊轉(zhuǎn)移目光。
“你是哪個?”他問。同時轉(zhuǎn)到菜園右側(cè)掛滿了豌豆花的竹架子邊上,取了一件正在晾曬的滿是補丁的男式短褂,扔向張銀妮。
張銀妮用腳把短褂夠過來,捂在身上,痛苦地把頭伏上去。
“莫哭,”陳長生還是不看張銀妮,“兵荒馬亂,死容易,活著也沒那么難?!?/p>
整整十三幢瓦房空空蕩蕩,只有陳長生一個人。也不是再沒有別人,不過是些泥塑的人。正中間最后,靠近孔子山的正殿里供著一尊孔子像,東西兩廡,由南向北兩兩對稱,分別供著仲子、朱子、長沮和桀溺。他們眉目相像,只能從大小和服飾的勾畫上,還有頭頂上懸掛的匾額看出分別。走到這里之前,陳長生抱著一卷席子,領(lǐng)著張銀妮,已經(jīng)穿過儀門,走過擺著十多張長凳的講堂。他們從正殿后門出去,繼續(xù)向東北方向走,走到文昌閣。這是這里唯一落鎖的屋子。打開門,光線射進去,迎面可見一塊木牌匾,上書“文章司命”。張銀妮不識字,注意力全在幾乎要將她撲倒的陰霉味上,忍不住連打幾個噴嚏。等她揉著鼻頭站定,陳長生已經(jīng)掀開了離得最近的一扇窗子上遮塵的藍粗布,借著有限的光線,張銀妮這才看清,屋子里立著一座座高高的書架,架子上擺滿了書。書架把屋子隔成了幾個部分,在最里面,陳長生從鄰近的書架上卸下書,碼成一張床大小,鋪上席子。
張銀妮趴上去就睡著了。
半夜醒來,張銀妮鼻頭翕動,恍惚以為自己躺在河岸上。借著月光細細看,張銀妮發(fā)現(xiàn),書床四周竟然立滿了新鮮的艾草。這是在幫她驅(qū)蚊蟲呢。張銀妮深深吸一口艾葉濃烈的藥香氣,吐出來,再吸,幾次三番后還是感到坐立不安。她被刺激著,像一只蟲子,在黑暗中急急忙忙尋找出口。
她從文昌閣出來,經(jīng)過正殿,孔子塑像前的紅色燭火讓整間屋子明明滅滅好似在跳躍。仲子祠和文公祠的燭火也在跳躍。它們投射出的光影一會兒照在張銀妮的左側(cè),一會兒來到右側(cè),使她的影子看上去比先賢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跳得歡脫。她迅速跑過講堂,跑出儀門,大門吱扭一聲,驚醒了一向警覺的陳長生。天太熱,他只穿了一條褲衩,躺在左邊轅門內(nèi)的門房里。他大聲問,誰?張銀妮順著聲音跑過去,推開門的同時陳長生正要往外走,張銀妮一把抱住他,叫,我怕。
她一面叫一面用力推他,使他根本站不住腳,向后錯了幾步,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她干脆坐到他汗津津滿是褶皺的肚子上,雙手摸到褲衩,扒下來。他衰老的身體巨烈地抖動起來。他感到興奮,但更多的是羞愧。
“我救你不是要這樣。”
“你哪兒找的那些艾草,早下地了啊?!?/p>
她并不理他。
而他也不理會她的問題,只是想著,我這么老了,這么老了,還行不行?。?/p>
真的不行了。張銀妮握住他比毛蟲大不了多少的軟家伙,左右甩著玩。他出了一身虛汗,下體冰涼,而她熱得痱子都出來了,前胸密密麻麻生了一層。她讓他的雙腿壓在自己身上,右手勾住他的大毛蟲。他寬容地由著她。天色慢慢亮了。
陳長生生在孔子河右岸一個陳姓人聚集的灣子里,家里六個孩子只有他跟大姐活過了十歲。大姐十六歲嫁人,二十歲時生第三個孩子難產(chǎn),死了。他那時十五歲,已經(jīng)在覺知書院混著學了十年。之所以說是混,是因為他家里沒錢沒糧,出不起學費,但因為離得近,時不時跑去玩,教書先生也不趕,只讓他幫著做點打掃的事,祭祀的時候,也把他當作自家人,讓他在潔粢齋燒火,在齋宿館招呼來客。就是在大姐死去的這一年,陳長生在來客中認識了一位楊姓生意人。楊老板看中陳長生年紀輕輕讀書多,頭腦靈活,腿腳還勤快,跟他商量,要收他為徒。陳長生原先可以想得到的未來是成為一位教書先生,教像他這樣的小伢讀書。既然可以有另一種活法,到另一個天地去,又正值青春韶華,無所畏懼,他便興奮地答應了。祭祀結(jié)束后,陳長生告別先生,跟著楊老板輾轉(zhuǎn)到了四川。時局動蕩,楊老板時賺時賠,始終是個小生意人。陳長生不離不棄,跑前跑后打點瑣事。大革命失敗后,陳長生偶然接觸到同為湖北人的共產(chǎn)黨人許子威,感嘆自己蹉跎半生,總是想方設(shè)法避開是非,哪里在鬧革命,就不往哪里去,擔驚受怕,窩窩囊囊。而這些人,反倒是哪里要革命,就往哪里去,為人坦蕩,轟轟烈烈。而此時他已經(jīng)五十好幾,芳華已逝,想蹦跶都蹦跶不起來了。許子威卻說,也不盡然,你有文化,見過世面,有感悟,不如返鄉(xiāng)教書育人,啟蒙鄰里后代??磥硭^另一種活法,都不過是為命中注定的一條路做些準備。陳長生辭別楊老板。原本他的兒子陳至驍秘密加入了什么組織,他一直激烈地反對,至此一通百通,也不管了,只帶著體弱多病的老婆,回到孔子河畔陳家灣。彼時的覺知書院在陳家灣眾鄉(xiāng)親的資助下,無論遭遇到什么,至少能保證燭火長明。陳長生主動要求看護書院。他花了一周時間把書院里里外外打掃一番。正是秋日落葉時,他在文昌閣看到朱子的自畫像與題詩,不禁對天長吟:
蒼顏已是十年前,把鏡回看一悵然。
履薄臨深諒無幾,且將余日付殘編。
他認為說的就是自己。
他心有不甘。在外闖蕩多年,父母兄弟姐妹一個不剩,家里的田地也莫名其妙歸了別人,說是抵債。雖為陳姓人,卻仿若外鄉(xiāng)人。陳長生越是知道余日無幾,越是急切地想要把握光陰,證明點什么。他很快找到組織。明里他是覺知書院的護院,暗中卻是組織農(nóng)民運動的革命者,因為有頭腦,很快成為要員。有段時間縣里在覺知書院設(shè)立官辦學院,學習國民政府編訂的教材。到了晚上,陳長生把進步學生召集起來讀《七七報》,唱《投靠新四軍》。他默默地把自己想成許子威,覺得除了年齡,他們實在一模一樣。他又隱隱不滿足于這想象出的一模一樣,一心構(gòu)想著超越。他真正成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在他救下張銀妮的前一個月,他把日本人來了之后徹底荒棄的覺知書院變成了一個秘密的錢糧征收處,他本人便是征收處的代表,跟同伙干的最大的一票是把正在看皮影戲的日偽會會長給劫了,贖金足足有十萬銀圓。這當中他的角色是軍師,只負責出主意。他認為這是一個符合他的年齡、配得上他的智謀的身份。
現(xiàn)在又來了張銀妮。
老了老了,仍有大事和女人可干,人生足矣。
陳長生把張銀妮藏在藏書的文昌閣,那里離大門最遠,連著后門,出門見山,隱蔽又方便走動。張銀妮只在天色深沉的黃昏出來收衣服,幫著拾掇菜園。夜晚陳長生把張銀妮按在床上或是山中林間試過多次,從來沒有硬起來過。張銀妮慢慢地敢于嘲笑他了,就像他白天把門關(guān)起來教張銀妮認字,笑她連個“人”字都寫不好一樣。
九月初的一天,孔子山上壓著烏云,云團越來越大,蠕動著攀向覺知書院。張銀妮站在書床邊,擔憂地看著窗外黑成一片,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把攤在菜園里的花生干秸抱進來。中午陳長生特別叮囑,要張銀妮不要走出文昌閣半步,下午農(nóng)救會在講堂開會,人多眼雜,免得被人看見。張銀妮想,文昌閣離講堂那么遠,離菜園卻是抬腳的工夫,走的又是后門,誰會看到呢?她打開門,順著門前的石磚小道一路小跑。到了后門,正要抬腳,卻聽見有個聲音訝異地喊她。
“銀妮!”
張銀妮嚇了一跳,又立刻鼻頭泛酸,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站在眼前的人是林二姐,那個從根本上鼓舞了她的人。
林二姐作為江黃地區(qū)的代表來開農(nóng)救會,又作為代表中為數(shù)不多的婦女,被組織要求從書院后門進出。
張銀妮左右看看,拉著林二姐跑回文昌閣。她隱瞞了自己與陳長生的關(guān)系,只說是他救了她。林二姐用手拍了拍書床,說,在這里未必就真的比嫁到那家好,總躲著,不是辦法。張銀妮馬上說,我覺得好。林二姐搖搖頭,說,這才多久……不過,到底是你自己選擇的道路。又問,想不想兒子?張銀妮自然不想,那又不是她的伢。可她只能點頭。
林二姐朝窗外望了望,說還要開會,改天想辦法帶伢來看她。張銀妮不知說什么才好。林二姐往外走的某個瞬間,張銀妮差點就要告訴她有關(guān)孩子的秘密,強迫著忍住后,她驚愕地想到,在她這里,竟然已經(jīng)存了兩個天大的見不得人的秘密。那孩子沒了爹媽,她接下來,假說是自己的伢也算說得過去。陳長生卻還有老婆,身體不好,長年窩在陳灣,就這樣張銀妮還有私心,一次都不想陳長生回去看看。事實上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壞到家的女人,如果把兩個秘密全都講出來,林二姐眼中的那個逆來順受的小姑娘就徹底沒了。
林二姐剛一出去,張銀妮就把門關(guān)上,背過身,緊張地憤恨著自己。
2-1-4
林二姐本是黃岡人,并不姓林。
鄂豫皖邊區(qū)蘇維埃政府成立后,她的父親被派到江黃,組織各村開展土地革命。不幸的是,僅僅一個月便被鎮(zhèn)壓了。窮苦農(nóng)民的土地得而復失,而她父親被砍了頭,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失去。林二姐的父親對林二姐從來不當回事,認為姑娘伢到了一定的年齡結(jié)婚生子才是正當。林二姐頗不服氣。父親去世后,林二姐更是將頭腦里存有的一點點姑娘伢的懷春念頭摘除干凈,一心一意思考著怎么樣才能像父親一樣戰(zhàn)斗,同時又能保全性命。她軟磨硬泡跟隨家中兩位兄長加入了紅軍便衣隊,還參與了黃岡縣抗日游擊大隊的組建,之后主動要求到父親當年工作過的江黃地區(qū)開展地下工作。就這樣,她成了開明的孤寡老太林知雀的侄女,只有一個小名,來處模糊,說是家被燒了,丈夫打仗去了,生死未卜。也沒有村民具體追究,顧不上。再說她雖是個女人,長相和性情卻像個男的,男人女人都對她不感興趣,她隱身人一樣明里暗里做了許多事情,人們看到的只是那些事情,究竟是誰做的,第一個念頭里出現(xiàn)的都不會是她。她熱情,富于同情心,該有的理性卻一點也不少,做事講原則,外形上不打眼,天生適合做地下工作。這個女人到江黃后不久,突然動了芳心,與新來的地下工作者姚長林相戀,于是改變對外的說法,說她男人部隊上來了消息,犧牲了。
有一天,林二姐名譽上的姨大林知雀瞇起患有白內(nèi)瘴的灰蒙蒙的眼睛,問林二姐,早知這樣,為何一開始不直接把她那個莫須有的男人說死。林二姐說,一個女人初來乍到,沒個男人做依靠,總歸麻煩,即使是一個遠在天邊的男人,也能讓她少受些騷擾。林知雀這才知道,林二姐對自己的評價與大家伙眼里的她并不一致。林知雀撫著手上深深的皺紋,想她這一輩子,自從丈夫去世,她便再也不把自己當成女人,唯恐扛不起后半生,這大概是她與林二姐最大的區(qū)別,不然誰都覺得林二姐與姚長林不相配,怎么姚長林偏偏愿意跟她呢。這當中的奧妙在于,不管別人怎么看,林二姐從來都當自己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作為全天下最好的女人,擁有姚長林這樣一個氣質(zhì)出眾的男人,就很順理成章了。
姚長林家在縣城,讀書多,頭腦中有很多理想化的念頭。他身形魁梧,眉目中自有一種別人看來什么都不缺、他缺的別人都看不懂的超脫勁,與周圍活得緊緊巴巴的農(nóng)民兄弟氣質(zhì)上格格不入,來江黃不到半年身份就暴露了,而已有身孕的林二姐依然安全。她裝成一個毫不知情的受害者,瞞過了一些只管自己過活的人,而她暗中團結(jié)起來的人又以裝糊涂的方式來保護她。姚長林被抓走半年后,林二姐一面積極做著營救他的事,一面順利把肚子里的孩子帶到人世。她按照自己的套路給兒子取了一個不起眼的名字,林二毛。
這件事情耽誤了林二姐兌現(xiàn)要帶張銀妮的孩子去看她的承諾。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林二姐才明白當初自己隨口說出的想法有多不現(xiàn)實。即便是在當時,張銀妮的孩子比起自己的孩子都大不了多少,一點點小,不會說話,沒有更多的能力和情感,如何帶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帶去了又能怎樣?又過了一段時間,高橋出現(xiàn)國民黨駐軍,林二姐把孩子扔給費了大力氣救出來的姚長林,獨自潛入高橋,摸清楚了對方的人數(shù)、工事規(guī)模和具體方位,為新四軍擊潰他們提供了一手情報。緊接著她又赴大悟山參加整風學習。拉拉雜雜,一晃五年過去了。時間把林二姐對張銀妮的承諾削骨剔肉,留下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血印,逐漸成為她念念不忘的心愿,那便是,無論如何也要讓張銀妮他們母子相見。
相見的場景她都想好了,還是那天下午暗云蔽日的光景,一個忽閃著黑眼珠的小伢光腳走到精瘦的張銀妮面前,怯生生地拉她的衣角。張銀妮蹲下來抱住他,卻不知道要叫他什么。叫水生。她說。她聽說魯川給那孩子起名水生,還與肖晉堂的兒子肖景文簽下賣身契,孩子年滿七歲就要去肖家做工。
魯家與肖家的糾葛始自魯家爹爹受到第一撥土地革命的鼓舞,到了魯川這一代,那沒有還回去的土地,倒成了燙手的山芋??雌饋淼囟嗔?,可魯家沒有耕牛,要以三天人力換一天牛力。到哪兒換?人力到肖家地里,換牛力到魯家地里。這樣實際上成了在種自家地之前,得先去肖家種幾天地,以至于到要種自家那幾畝薄田的時候,就沒有力氣和時間了。
三弟去世后,魯川打算把地賣給肖家,換兩頭耕牛。不幾日他卻中了征兵簽。情急之下魯川趕去肖家。肖家已經(jīng)由長子肖景文主事了,他并不把魯川當外人,躺在床上,吐口煙說,抽到簽有困難的,也可以用錢請人代去。
“我不是沒錢嘛。”魯川撫著大腦門,可憐巴巴地說。
“不是還有地嗎?”肖景文與他老子不同,眉目端正清晰,說話的語氣不急不緩,隨和很多。
魯川唯唯諾諾答應了。
肖景文讓魯川帶上他寫的字條去渡口找保長。魯川正是從那里急急奔來的。各家各戶都被趕到碉堡后面的曬場上開會,團管區(qū)長官、縣里征兵科的人和保長都在。事到臨頭魯川決心拼死一試。他尿濕褲子,走到站在他那一溜縱隊最前面的指揮官面前,指著自己的褲子,在眾人的嘲笑中跑向茅廁,又在出來的時候買通看護的士兵,徑直跑去找肖景文。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怕死終免不了一死。如大家再不起而應征報國,何忍心囿為亡國奴?!?/p>
身后,團管區(qū)長官大聲發(fā)出這樣的號召。
等到魯川回來,人群已經(jīng)散了。魯川問了好幾個人才被指引著上了碉堡,找到留著一撇胡子的保長,畢恭畢敬呈上字條。
事后肖景文沒有要地,他聽到風聲,認為短期內(nèi)還是不要再把土地集中在手里為好。他把之前肖晉堂與魯家兒媳婦簽的那張契約,五五分成改成了六四分成,他六,魯家四,又讓魯川另外寫了張借據(jù),借兩百元大洋,次年利息百分之五十,還不上的話,利上再加百分之五十,以此類推。魯川自然沒有能力償還,張銀妮被他趕走后,他能想到的唯一一個一了百了的辦法是把張銀妮的孩子賣給肖景文,原因是,肖景文的媳婦生下一胎女伢后得了什么病,再也生不出來了,魯川覺得肖景文需要孩子。肖景文對于魯川主動提及這件事有些氣惱,他磕一下煙桿說,伢你自己養(yǎng),養(yǎng)得活再說。
這件事不知怎的就被傳成了水生這孩子七歲以后就歸肖家所有。
林二姐隱隱地將七這個數(shù)字當作了一個界限,在見到張銀妮后的第五年,她強烈地感到需要著手處理這件事情了??伤]有什么好法子在局勢十分復雜的1945年,帶一個與自己非親非故的小伢去舊街那么遠的地方。這是不斷發(fā)生裂變的年代啊,一開始是盛夏,綠色稻田邊開著白色的野花,滿滿當當?shù)纳澈铀碇邢龅膽?zhàn)事和人們無邊的恐懼與懷疑,經(jīng)過高橋、周河,往干河和葉埠方向奔流而去。表情錯愕的日本士兵逆流而上,迅速撤離巴鋪駐點。有人光腳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歡呼,卻也只敢隔著一條河的距離。
太平日子就好像離家出走的孩子,時間久了,便與家人彼此陌生起來,難以相認。到了收割時節(jié),人們流著汗站在田埂上,不斷在天色快要暗沉下來的時候看到一輛一輛卡車開過。魯川跑去討好肖景文,告訴他所見所聞。肖景文哼哼一聲,說,是卡車又不是牛車,那么大的家伙開來開去我會不知道?他當晚要赴縣長大人的宴,也大致猜得到對方的目的,不免有些拿腔作勢。終于啊,世道還是得變回老樣子。
在江黃老鸛垱,除了肖景文,縣長把遠近好幾個名聲在外的士紳都請到了。他介紹形勢說,一山不容二虎,決戰(zhàn)在所難免,美國人已經(jīng)出手了,打架嘛,不就看誰的人多,誰手上的家伙兇狠嘛。他勸大家關(guān)鍵時刻不要糊涂,要對薄弱無明的人毫不留情,在打擊殘余力量的時刻爭做功臣,以便日后多些資本升官發(fā)財。
秋冬之交,厚厚的秸稈鋪滿大地,麻雀踏著細碎的步子撿拾遺落的谷粒,四下沒有一點聲音。新四軍留守人員就像被蕭瑟氣候壓制住的天地陽脈,潛藏于沉默的村莊深處。忽然一天,這些人被一一搜刮出來,多達百余人。奇怪的是,連躲在最不起眼的陳落果家的兩個人都被抓了起來,積累了諸多傳奇的林二姐卻依舊在渡口邊上的林知雀家安然無事。她警覺地包起幾樣重要物什,找出一條黑色圍巾包住頭,只露出眼睛,向北逃去。路上經(jīng)過沙河,接應的人讓她上了竹筏。在河中央,這個人一桿將她打下水。她壓抑地呼喊幾聲,聽明白了此人以為是她串通了姚長林出賣戰(zhàn)友。她費力爬上竹筏,大口喘氣,輕聲說,我差不多半年沒見他了。接應的人抽起長桿使勁拍打水面,和著哐當作響的水聲發(fā)出悲憤的低吼。消息確鑿,姚長林被拉攏,在舉南鄉(xiāng)公所叛變,供出一份一百零八人的地下黨名冊。名冊中沒有林二姐。林二姐的雙腿重又落進水里,她使勁用雙手扒緊竹筏。慢慢地,她整個身體抖動起來,雙手怎么樣都扒不緊了。
她逃到覺知書院。
張銀妮已經(jīng)從文昌閣搬到了潔粢齋,藏在挖空了的灶臺底下。陳長生打開門。濕漉漉的林二姐嚇壞了他。掛在她黑色圍巾上的水珠時不時發(fā)出悠長尖利的光。聽見她說出張銀妮的名字,陳長生的駝背都要彈起來了。他讓林二姐進門,帶她去潔粢齋,并沒有問她與張銀妮的關(guān)系,只是說,文昌閣已經(jīng)沒有位置了,昨天又安排進了三個人。
看到林二姐,張銀妮已經(jīng)沒有了五年前的沖動,她早就習慣了在這里的生活,每天足不出戶,等著陳長生送吃的過來,這種情況只是在特殊時期,熬一熬也就過了,更多時候她待在文昌閣,過著隱蔽但并不是沒有自由的日子。她習慣了只被陳長生一人記起,林二姐突然到來,喚醒了她已經(jīng)麻木的恐懼。聽到林二姐又提到那個孩子,她便更恐懼了。林二姐委婉體恤的講述剛一開始,張銀妮便打斷她,說,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總記著干什么呢?
林二姐吃驚地注視著張銀妮。她的臉盤已經(jīng)拉長,頭發(fā)綰在腦后,額前幾縷落下來的發(fā)絲輕輕搭在灰暗的眼睛上,也不見她用手拂去。她已經(jīng)活脫脫是一個十年二十年以后都會過著跟今天一樣生活的普通婦人樣了。林二姐不再說什么,只靜靜地躺在張銀妮給她清掃出的一塊空地上,腦后枕著自己的草鞋。夜半,外面響起疾風般的腳步聲,雜沓著在某個凹深的地方兜轉(zhuǎn),或是于平闊之地一掠而過。呼喊聲和槍聲從文昌閣傳來。張銀妮馬上把林二姐拉進灶臺里,還不忘伸手將她的鞋子抓進來,在洞口堵上一個黑漆漆看不出是什么的木頭鍋蓋。果然有人一腳踹開潔粢齋的門,用刺刀左右扒拉幾下,匆匆離去。第二天直到太陽移到西半邊天,林二姐才敢從灶臺里出來,她的身子因為蜷縮得太久而不能動彈了,緩了半天才慢慢直立起來,大著膽子走到文昌閣。大多數(shù)人都被帶走了,留下的都是尸體,在已經(jīng)凝固的血泊中,橫七豎八,死不瞑目。
陳長生也死了。
他的眼睛被結(jié)著血痂的白發(fā)遮擋住,脖子上有一道長長的口子,血已流盡,皺紋更高地隆起,面色青灰如同泥像。
張銀妮在門房的窗戶底下找到他。她推搡他,打他,最后長久地抱他。
長達一年的隱匿開始了。
書院里有一個秘密地窖,是陳長生當著張銀妮的面挖的,儲存著糧食、蘿卜和土豆,過冬不成問題。林二姐剃成光頭扮作男人,每月出門幾次了解形勢,天黑了才回。其余時間她就在文昌閣的書架上找書看。也偶爾與張銀妮一起,女鬼一樣在書院前后門外人能看得到的地方舉起火把走來走去,或者在孔子山上游蕩。她們樂得制造出屠殺后鬧鬼的恐慌,以使敵人乃至所有人不敢再邁進書院一步。張銀妮默默主導起她與林二姐在書院的生活,一來她熟悉環(huán)境,二來她總是不說話,要做什么就起身去做,林二姐問她做什么她也不回答,只好跟著她,發(fā)現(xiàn)總有收獲,總能萬無一失,便放下心來,凡事由著她。她們不怎么講話,卻越來越默契。有時候林二姐想,書院里供的那些圣賢如果是活的,看她們就像看兩只鳥吧,離巢歸巢,飛來飛去,只有一些重復的無聲的動作,偶然的鳴叫除了證明它們是鳥,使人愉快或者煩躁外,再無他用。
比較安慰同時又帶來無盡煩擾的是,江黃那邊傳來消息,眼睛快要看不見的林知雀依然活著,她活著,林二姐的孩子林二毛就能活著,林二姐知道林知雀有辦法。但這是她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嗎?她拼命抵抗的念頭其實是,這一切都是因為姚長林,他必然會設(shè)法保全他們的孩子,甚至很有可能她與孩子、與林知雀至今沒有什么危險,是以姚長林交出名冊為代價換到的。林二姐壓抑著這個想法,不愿承認它的合理性。而她又多想借著這種合理性正大光明地回江黃去啊。她想念孩子,也很安全,但就是不能回去。強烈的內(nèi)心沖突使她時常將手背咬出血來。
……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原書責任編輯江汀 本刊責任編輯 李成強 宋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