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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傅菲:圣鹿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 | 傅菲  2022年04月08日08:07

一頭小鹿爬上廳堂的飯桌,啃香蕉吃,被午睡起床的明啟看見了。他剛踏出廂房門,見小鹿嘴巴里塞著香蕉,吃得津津有味。小鹿見了人,遲疑了一下,繼續(xù)啃,一節(jié)香蕉啃完了,又咬了一根香蕉。明啟走到桌邊,伸出手,想摸摸小鹿的下巴,小鹿跳下凳子,驚慌地往屋外的山林跑去。

明啟是河南信陽人,來雁塢生活有三年多了。他是一個久病的人。在雁塢生活的七個人,都是久病的人。至于誰得了什么病,只有自己清楚,甚至自己也不清楚。病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有時候沒辦法詮釋。

兩條自北向南斜緩下去的山梁,夾出了一個狹長的山塢。某一年,大雁向南遷徙,嘎嘎嘎的雁聲如暴雨飄落山谷。有一只大雁因翅膀被風所傷,而暫落于谷中山塘,長鳴三日,它的伴侶返身伴游,成雙成對戲水覓食,繁衍生息。山塢因此得名雁塢。雁塢有人煙七戶,山田數十畝。1998年,雁塢人外遷至四華里外的公路邊,山田荒落,芒草叢生,瓦房破敗。2007年,主持興修太平圣寺的婦人徐氏,見雁塢瓦房和田產敗落,從山民手中流轉過來,對民房著手修繕,在網上招收生態(tài)養(yǎng)生者,入居時間不低于一年,免費提供屋舍、山田。第一年來了兩人,第二年來了五人。

雁塢遠離集市和公路,無商店無診所,通電通網絡,通土公路。這里樹木茂密,飲水潔凈,適合養(yǎng)病。來的七人都是久病的中壯年人,三男四女,各居一棟瓦房。他們來自湖北、河南、山東、吉林。有的人住了兩年,返鄉(xiāng)了,空出的瓦房又來了養(yǎng)生者。有的人一直住在雁塢,過年也不回去。養(yǎng)生者欲入居逾百,在排著隊,等待有屋子空出來。胡氏又把坳頭村的十幾棟瓦房流轉過來,修繕,供外人使用。

太平圣寺與雁塢、坳頭,呈三角之勢,有土公路互聯,即使是步行,也僅需一刻鐘。養(yǎng)生者自己種水稻種菜種黃豆,自己榨油,自己釀酒制豆醬,自己養(yǎng)豬養(yǎng)雞鴨。他們與外界沒有交往,甚至與家人都很少交流。明啟第一個入居雁塢。

山塢野豬多,他是常見的。他見過大野豬帶著七八頭小野豬在翻藕吃。大野豬跳下爛田,嘴巴拱爛泥,拱出鮮嫩的白藕,唝著吃。他嚇壞了,他爬上田埂往屋里跑。有一次,他把番薯堆在養(yǎng)豬的茅棚里,野豬也去吃。他拿著棍子,想打野豬。野豬扇了扇大肥耳,向他瞭眼,哄哄哄地叫。他撒腿跑進屋里??伤麤]見過小鹿。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了這種名為黃麂的小鹿。

有一次,一個來山里挖草藥的人,有七十來歲了,在明啟家搭膳午飯。挖藥人對明啟說:村里有人藏了黃麂骨嗎?我收黃麂骨。

“黃麂?我沒聽說過,見了也不知道。長得啥樣子?”明啟有些疑惑。

“南方小鹿的一種,皮毛紅棕,雄麂長兩枝小鹿角,雌麂不長鹿角。這一帶,黃麂很多,叫聲像狗又像鴨。黃麂因此也叫吠鹿?!?/p>

“黃麂骨很值錢嗎?”

“黃麂骨磨粉,給孩子吃,孩子長得高?!?/p>

“人只有一條命,黃麂也只有一條命,動物不能隨便殺害。我是一個不敢殺雞殺魚的人,何況屋后就是太平圣寺,菩薩在看著呢?!泵鲉⒄f。

挖藥人每年來山中兩次,每次都在他家搭膳。他見了小鹿后的一個月,挖藥人又來了。他對挖藥人說:黃麂來了我廳堂,很友善,吃了好幾根香蕉。

挖藥人說:黃麂亂闖進了屋子是有的,可進屋子吃東西,還是第一次聽說。

明啟說:說來奇怪,黃麂跑出屋子,還回頭兩次看我,我當時很激動??蛇@一個來月了,它再也不來了。

“這是莫大的緣分。興許才開始了緣起。后面的事誰說得清呢?”挖藥人說。

半年過去了,黃麂還沒出現過。在夜深時,明啟經常聽到山邊有“喔喔喔”的叫聲,像狗叫又像鴨叫。嗯。這是黃麂在叫。叫聲離村子很近。有時候,這幾天在東邊山窩叫,過幾天在西邊山窩叫。叫聲綿柔,節(jié)奏短促。他站在屋前院子看著山窩。他用手電照一下山窩,叫聲便停歇了。明啟想,黃麂真是既敏感又聰明的動物。

山塘下有一塊沙地,明啟在沙地種上了花生。山塢所種植的農作物,都是他們自己育種?;ㄉ峭粱ㄉ?。九月,收花生了。他收了滿滿一籮筐。夜里,他聽到窗外有啃花生的聲音?;j筐加了竹編蓋子蓋著,老鼠爬不進去,那會是什么動物在偷吃呢?他披衣起床,燈亮開,啃花生的聲音沒了。他站了一會兒,又沒聽到什么響動。他又睡下去。第二天起床,他發(fā)現籮筐蓋被翻落了,花生少了,地上又沒花生殼,抖落的花生泥倒有不少。

花生撒在兩張大圓匾上,曬在屋頂。花生曬上八天,水分便抽干了。早上端上去,晚上收下來,擱在兩條長板凳上過夜。有一天深夜,他聽到了有人在推自己的門,門閂在咯吱咯吱作響,但門始終沒推開。生活在雁塢的七個人,晚上八點以后,便無人亮燈了。早睡早起,是他們的生活習慣,也是他們信奉的修養(yǎng)信念之一。他問了一聲:誰找我啊,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嗎?

無人應答。推門聲也沒了。他側耳聽,也沒聽出其他動靜。是不是自己有幻覺呢?有一陣子,他經常產生幻覺,老覺得有人叫他。他回頭一看,一個鬼影也沒有。他還聽到了他前妻對他說:天冷了,記得加衣服。他患病第三年,他前妻和他辦了離婚,已十余年了。他以前是個油漆匠,做了二十多年的油漆。他臉黃黃的,有些腫脹。他去了很多上海、北京的醫(yī)院,都查不出病因。醫(yī)生說,查不出病因的病最可怕,膽紅素代謝出現了問題是肯定的,為什么會有代謝障礙,不得而知。他服用降膽紅素的藥,服用了一年多,也沒什么效果。他停止了服用。哪有那么多錢呢?天下雪了,他偎在火桶邊烤火,他前妻對他說:我沒能力照顧你啊,你也沒能力照顧我和孩子,你在外面,記得天冷多加衣。他四顧惘然,屋子別無他人,他流下了滾熱的淚水。

是誰推門呢?他端著早粥,去串門,問了其他養(yǎng)生者,都說昨夜早睡了,沒推門,推門得先喊名字啊,不然還以為來竊賊呢。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山光水凈的地方,沒一件值錢的東西,誰會來盜竊?明啟這樣想。

又過了兩天,夜里又有了推門聲。他輕手輕腳開了后門,拿著一根鐵條,貼墻邊走往大門。他挨著墻角,看見一頭沒長鹿角的黃麂用頭頂木門,門軸咿呀咿呀,門閂咯吱咯吱。他無聲地發(fā)笑。

黃麂愛吃花生。明啟夜里不閂門了,虛掩著。他撒了一斤多花生在廳堂,等黃麂來吃。他開了廂房的門,靠在床頭打瞌睡。等了三個晚上,黃麂也沒來。

一日清晨,明啟去山邊的菜地拔青豆。他種了三塊地的大豆。青豆完全飽滿了,拔3株,可以剝一碗,切青椒小炒,是他百吃不厭的。他坐在廳堂剝,凳子上擺一個碗,低著頭,指甲剜開豆莢剝,豆子青青,水色充沛。他還沒走到地頭,看見豆稈在動。豆稈搖動得厲害,他撿了一個石塊扔過去,一頭棕黃的黃麂驚慌地抬起頭,見了人,它一躍一躍地跑走了。他察看了一下,有一壟豆子被黃麂踩倒了,有十幾株豆子被吃得精光,葉子也吃了。

前些時候,他就發(fā)現有豆子被吃了。兔子和松鼠也吃豆子,但不吃豆葉。他還以為是獾吃了的。黃麂還真貪吃。他砍了桂竹,編了兩米高的竹籬笆,圍了豆子地。

拔豆子了,他多拔3株,放在門口過夜。放了兩次,豆子被吃了,啃了一地的豆殼,葉子也沒吃。這是老鼠吃的。他便把豆稈用一個麻線捆起來,掛在晾衣桿上。掛了幾次,黃麂也沒吃。

春節(jié)了,屋主來看自己的老房子,提了3斤香蕉、3斤臍橙當伴手禮。屋主七十來歲,隨兒子生活在上饒市。屋主是個質樸厚道的人,每年春節(jié)都要來看看明啟,說:我這個老房子多虧了你照料,房子三年不住人,便破敗了。老房子還在,我也有了念想,外面再好,都不如一棟老房子好。

明啟陪著屋主在四周山邊走走。雁塢有一條直通山外的石頭鋪的山道,因多年沒有走,芒草叢生,灌木比人高。屋主走著山道,又說:世世代代走的路長滿了草,心里荒涼,心里也幽靜。他說起年輕時挑木柴去山外賣,賣了錢,買農具回來。那個時候是真苦,可又不覺得苦,雁塢雖貧窘,但養(yǎng)人。明啟也嗯嗯地應著。明啟說,在這里生活了幾年,我哪兒也不想去了,這個地方清靜,適合我這樣的人生活,活到哪年算哪年。

不能有這樣的想法。你還年輕呢。我七十多歲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呢?;ɑㄊ澜缁ɑ?。世界是用來看的。在世上走一遭,都是來看看世界。人是天上的鳥兒,飛不動了會掉下來,飛得動就要飛高飛遠。以后我老得走不動了,我也回到雁塢。我的根在這里。屋主說。

屋主喝了茶,便走了。明啟陪他走到了鎮(zhèn)上。在回來的路上,明啟心里有些凄惶。他是一個有家無歸的人。住在雁塢的人,都是有家無歸的人。他們各干各的活,各吃各的飯。只有端午、中秋、過年,七個人才共一桌吃飯。只有收割稻子了,他們才在一起干活。誰做了豆腐,給每人送一塊過去。沒干活的時候,他們坐在院子里喝茶說話,或者散步。他們大部分時間在散步,在爬山。山只有海拔四百來米高,走走歇歇。山上多闊葉灌木、莿棘、芒草、芭茅。

來回走了十幾里路,明啟有些累,熱了碗飯吃,倒頭便睡了,門也沒關,碗也沒洗。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被別人刷了油漆,臉上身上全是白油漆。他渾身癢,他抓癢,雙手并用,抓出了血泡,血泡潰瘍。一只山麂伸出淡紅淡黃的舌苔,舔他血泡。它舔過的血泡收了創(chuàng)口,恢復如初。明啟從大汗淋漓中醒來。他坐了起來,天有些發(fā)白。水朦朧的天色倒映著青山。他看見黃麂站在長板凳上靠在桌沿,吃香蕉。黃麂約一米身長,體重約二十公斤,沒有長鹿角,它用唇部叼起香蕉,橫在嘴巴啃食。它吃得很快,吃得很專注。屋子昏暗,他看不清山麂的臉部。

它吃完了香蕉,跳下桌,在廳堂站了一會兒,一個縱躍,跳出了門檻,向山中跑去。明啟看著它跳下田埂,穿過紫云英花開的稻田,往油茶林奔去。

那是一片無人打理的油茶林,蕨、茅草、金櫻子很密匝。明啟沿著黃麂的足印上了油茶林。他第一次認出了黃麂足印,偶蹄并如一對鞋楦,拳頭大,深深陷入泥里。在低矮的茅草叢,他發(fā)現了一堆黑色動物糞便。糞便還是新鮮的,松軟濕潤,呈丸狀。他沿著山坡走,發(fā)現了好幾處動物糞便,有的已曬硬了,模樣和核桃差不多。他有些興奮。他包了一顆“黑丸子”帶回來。說是動物糞便,卻有一股草香,色澤也光鮮。

油茶林可能是黃麂的窩,要不也不會晚上常有黃麂的叫聲。

明啟和其他養(yǎng)生者說,凌晨有黃麂來廳堂吃香蕉了,吃得很利索。他們都很驚奇,說,山麂幾次推你的門,是和你相惜呢。

明啟說,我得好生待它。

在山塘右邊,有一塊七八畝大的番薯地,已多年無人耕種了,長了很多荒草和地錦。明啟請拖拉機手,把荒地翻耕了出來,撒了豆種。他割了三天的蕨,鋪在地上。鋪了蕨或茅草的地,不會長草。這么大的地,一個人種不了,任由豆子自己長吧。只要不長草,豆子就會結豆莢,出好豆。守太平圣寺的長腳師傅見這么多地種了豆子,問明啟:至少出產兩擔黃豆,哪吃得完,可以賣一些出去。

能收多少就收多少,收了豆子再說。明啟說。

山塘離村子很近,走十分鐘的腳程便到了。飲用水也是從山塘以空竹引澗入各家各戶。水清澈,是地下泡泉涌上來的,冬暖夏涼,四季豐沛。

黃豆有三種生長期,分別為60天、90天、120天。120天生長期的黃豆是贛東土黃豆,豆稈矮小,耐旱耐濕,葉莖節(jié)口掛滿了豆莢。這種黃豆曬出來,顆粒小,但飽滿圓潤,有黃銅色澤。當地人稱此豆為銅豆。8月,豆莢鼓鼓的。每一個豆莢似乎有孕在身。明啟去了幾次豆地,發(fā)現有黃麂來吃豆子。他看足印和地上的糞便,便知道了。他有些欣喜。

雖然他近距離見了幾次黃麂,可他還沒真切地看過它。他在山塘邊,搭了一個高高的草棚,既可以守豆,免得被野豬破壞,又可看到黃麂。

一個地方(如一塊莊稼地,一截河道,一座山梁,一片屋頂,一棵樹,一口野塘)成了食場,吃了食的動物便會三番五次來找吃。

八月流火。明啟在草棚夜宿。夜宿了十幾天,黃麂也沒來。野豬也沒來。他不打算再去草棚了,那里蚊子太多。蚊子是大頭蚊子,腳細長,叮在皮膚上長紅疹。他搖著蒲扇睡覺,熟睡不了。

一日,他送西瓜去寺廟。他種了兩分地的西瓜。他自小種瓜,他干這事很在行。這是最后一批瓜了。瓜皮薄,瓤甜蜜蜜,又不太粉。寺廟里的人對雁塢的養(yǎng)生者頗多照顧。他們的電路壞了,是寺廟里的人來修;瓦漏雨了,是寺廟里的人來加瓦。他們斷藥了,也由寺廟里的人代買。他送了瓜回來,已是夜幕降臨。八月的山中夜幕,并不昏暗,也不渾濁,而是一種瓦藍色的透明,光色如水印。遠處的山峰,最后一片紅云在燒,燒出灰黑的天際線。他去豆地看看。

在山塘邊,明啟看到豆稈在搖動。他貓著腰,躡手躡腳地走進。是黃麂在吃豆子。他看清楚了。黃麂的下腹有些鼓。它伸出舌頭撩豆莢入嘴巴,上頜的犬齒呈斧頭型,粗長卻不成獠牙,磨豆子一樣嚼食物。這是一頭沒有鹿角的黃麂,狹長的臉門呈上寬下窄的梯形,毛色微黑,淚窩像一個掏空的扁豆莢。它的背部毛色暗褐,腹部毛色灰白,下頦部和咽部毛色淡白,后腹是淡黃色漸變到白色,身體呈赭褐色。

黃麂抬起頭,望了望四周,看見了明啟。它怔怔地望著突然出現的明啟。明啟站了起來,微微笑。黃麂縱躍了一下,跳到另一壟地,回望。它不吃豆子,又不跑走。明啟退身下來,站在山塘堤壩上。這是一個俯視的視角,他可以看到黃麂,但黃麂看不到他。

黃麂在晨昏或夜間單獨活動。無論是雄麂還是雌麂,都會有自己的窩,無論走了多遠的路外出覓食,都會回到自己的窩睡覺。自己見了三次的黃麂,會不會是同一頭麂子呢?如果是同一頭黃麂,那我和它的緣分不薄。明啟心里這樣想。

又一春。春風更冷,山塘的水面蒸騰著白汽。其中的一個養(yǎng)生者,已在雁塢生活了四年多。他是湖南人。他們稱呼他老辣椒。他六十來歲,是一個冠心病患者。他熬不了。他熬過冬,卻熬不過春。他死在元宵夜。到了第二天中午,他才被明啟發(fā)現。他上午沒開門,中午了,煙囪也沒冒煙。明啟敲他門,屋里一點響動也沒有。明啟喚了兩個人來,撬了門閂,進了屋,發(fā)現老辣椒橫在床上。明啟去太平圣寺報喪。寺廟有老辣椒家里的聯系方式。寺廟的管事聯系了他家人。他家人說,人都死了,還報什么喪信,哪里死埋哪里吧。

管事掛完了電話,淚水直流。管事說,他家人說的話比他死了更讓我難受。

老辣椒的后事由管事料理。管事很是傷心,抱著老辣椒的頭,給他剃頭,沙啞地說:你何苦來世上走一遭。

這是在雁塢去世的第一個養(yǎng)生者。每一個人都很悲傷。悲傷不僅僅是因為老辣椒病故。他們都是養(yǎng)生者,都是久病的人。生命的山道特別叵測,詭異,讓人忐忑不安。似乎他們都是身處懸崖的人,稍一松手,便會下墜。

料理了后事,明啟伏在飯桌上,給家人寫了一封信。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寫信。他只讀了初中,文化水平不高,他寫了三五句,又把紙揉皺了。有些字寫不來,他全忘了。他從未有過的想念前妻和兒子。他的兒子已成家了,和他多年沒有往來。一個沒有盡到為父之責的人,很難得到孩子的理解。他伏在桌上,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信,最終沒寫。他不知道說什么。這么多年,他習慣了不表達。雁塢的養(yǎng)生者都不喜歡說話。他們的處境和內心秘密以神色、眼神、處方告訴別人。

春雪又大又厚。這是第一場春雪。雪覆蓋了雁塢。梨樹的芽苞裹著雪。沒有收上來的蘿卜,被雪凍壞了,爛在地里。他踏著雪,去曾發(fā)現了黃麂糞便的油茶林。雪光明凈,山川更顯得寥廓。黃臘梅在一棟倒塌的老屋廢墟上,寂寞盎然地盛開。他心情舒暢了許多。他想起自己的信陽家里,也有這樣一株黃臘梅,從屋角撐開。那是他母親嫁給他父親那年種下的。他的雙親已不在多年。

他站在一棵黃檫樹下,往山窩里看,他激動壞了。他看見黃麂在雪地里分娩。

母麂舔著裹在幼崽身上的黏膜(胞衣)。黏膜白白的,如一張無孔蛛網。幼崽黑黑,躺在草叢,嘴巴一張一翕,蹬著后腿,眼瞼被黏液蒙得睜不開。母麂想站起來,晃了晃身子,又頹然地躺下了。母麂太虛弱了。它用盡了力氣,把幼崽生了下來。它舔著幼崽的嘴巴,舔著幼崽的鼻子,舔著幼崽的眼睛。它用腳撐著幼崽的臀部,欲撐幼崽站起來。

明啟從屋子畚了半圓匾的黃豆,放在山窩一塊平地上。草芽被雪覆蓋了,黃麂覓食較為困難。黃麂是非常謹慎、愛安靜的動物。被人驚擾了,它就會挪窩離去,會一直沿著山梁跑,跑去十幾華里外的地方,找另一個僻靜的山窩生活。明啟有些忐忑,記掛著黃麂能否吃上黃豆。每隔半天,他去一次油茶林,遠遠地看那塊圓匾。

過了兩天,他去收圓匾,豆子一粒不剩。他也沒看到黃麂。他又端了半圓匾黃豆去。

幼麂出生,兩個小時即可站立,睜開眼睛,圍著母麂舔奶水吃。母麂護犢子深切,無論哪種體型較大的動物接近幼麂,它會蹦跳起來,踢或撞對方。黃麂是獨居動物,有較強的領地意識,以尿液標識領地。母麂帶幼麂約七個月,幼麂獨立生活,一歲性成熟。吃奶期間,母幼形影不離。明啟站在山梁,往下望,常看見母幼在山窩吃草。初春,草葉嫩綠,尖芽細黃。

豌豆開花了。一日,明啟睡得沉,他恍恍惚惚,似乎聽到有誰在撞門,哐當哐當。夜深,天黑如濃漿。門撞得很激烈。他聽得真切,但又像在夢里。他聽到門嘩啦一下,被撞開了,繼而,房門又被誰在撞,咕咚咕咚。他拉開燈,見一只大黃麂站在門口,望著他。黃麂“哦兒,哦兒”地叫著,往屋外跑去。一股被燒的塑料味撲來,讓明啟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他皺皺鼻子,發(fā)現塑料焦味是余屋(非主屋的屋舍稱余屋)傳過來的。他打開后門,看見廚房失火了,火光透出了小小的窗戶,瓦縫冒出濃濃黑紅的煙。他拎起水桶,往余屋里潑水,大聲叫喊:快來救火啊,火燒房屋啊。

滅了火,已是凌晨了。五個打火的人坐在屋里,被嚇得脊背發(fā)涼。余屋毗鄰主屋,屋后又是茅草山。七間瓦屋依山相鄰,主屋若燒起來了,雁塢將片瓦不存。

“深更半夜的,廚房怎么會燒了呢?”明啟想起來了。他在灶膛下煨馬鈴薯吃,忘記蓋灰遮火星了。火星燃起了木柴屑,慢慢燒了起來。

“要不是有黃麂敲門,燒了房子不說,還說不定出人命了?!泵鲉⑿睦镞@樣想。誰曾想,黃麂救了人,救了雁塢。生活在雁塢的人,和來雁塢走走的人,都為這頭黃麂驚嘆。相鄰村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了雁塢有一頭黃麂會敲門,“哦兒,哦兒”地喊人救火。

有一天,一個中年男人背一個帆布袋,拿著一個榔頭,來到雁塢。他很好奇地問雁塢人有關黃麂的事。雁塢人也誠實地回答。雁塢人問他是干什么的。他也只是笑笑。問了話,中年男人穿山繞塢地慢走,走走看看,走走停停。他翻開的衣領像一副熏大腸。

走了一個上午,他回去了。他的榔頭插在帆布袋里,沉沉地下墜。明啟拿了一把鐵鍬,沿著那個中年男人走過的山塢,走了一圈。

第二天早上,那個中年男人又去了山塢,轉了一大圈,在山塘邊問明啟:你看到誰去了附近幾個山塢嗎?

誰會去山塢呢?山塢除了茅草雜木,還有什么啊。你為什么這樣問呢。明啟斜著眼看他。明啟一邊回話一邊給花生地拔草。

那個中年男人哼哼哼地鼻子哼氣,啥話也不說。

明啟知道那個那個中年男人是干啥的。他在有黃麂蹄印或糞便的草叢和草徑,設了13副鐵套子,還在油茶樹設了5副繩套。他是來捕黃麂的。黃麂肉值錢,附近村鎮(zhèn)有人在打黃麂的主意。明啟見他神神秘秘、眼神躲閃的樣子,就知道他沒啥好事可干的。明啟把他設的鐵套子和繩套破壞了,埋在一個泥坑里。

隔了一個星期,那個中年男人又來了,背著帆布袋,拿著榔頭,去了附近幾個山塢。趁他走了,明啟又去破壞套子。明啟正在埋套子,被那個中年男人當場逮住了。他抓著明啟的衣襟,嘴唇哆嗦,說:我就知道是你挖了我套子,你這個不干好事的人。

說清楚,到底誰不干好事,你就是來捕黃麂的,我就是要破壞。明啟反拉著中年男人的衣襟,不甘示弱。

黃麂又不是你家的,你憑什么破壞我的事。中年男人說。

不是我家的,難道是你家的?黃麂是雁塢的,天天在雁塢。是雁塢的,我就不能讓你抓走。明啟說。

爭執(zhí)了一會兒,雁塢人聽到了爭吵聲,跑去了。他們知道那個中年男人在鬧事。見了人來,中年男人往山壟外跑。明啟被他重重打了兩拳,臉上腫了紅塊。

在雁塢居住的生態(tài)養(yǎng)生者,有七人,其中有兩人在雁塢病故。有一個脾臟腫脹者在雁塢居住了三年,病不治而愈。有人回了老家,也有人離開了雁塢卻不知去了哪兒。明啟自來了雁塢,再也沒離開。他的病痊愈了。他種了7畝大豆和花生。他還種蕎麥。這里種的農作物都是自己育種的,不用化肥不打農藥。他養(yǎng)了32箱蜂。這是他的生活來源。他幾乎不離開雁塢,用他的話說:這個世界,還有哪個地方值得我去呢?

黃麂常常出現在雁塢的豆田、花生地、院子、山塘。雁塢在種菜,黃麂在菜地溜達。它不畏懼雁塢人。雁塢人手托一根香蕉,或攤一把花生,黃麂就咕嘟咕嘟啃食起來。但它從不在院子或草垛過夜。不認識黃麂的人,還以為它是長開了骨架的黃牛崽。

有一次,明啟得了急性出血熱,去鎮(zhèn)醫(yī)院住院了七天。他回雁塢,站在嶺上的方亭,看見黃麂臥在他屋檐下,四肢伸直,曬著太陽。他站了好一會兒。在幾年前,他養(yǎng)過一條黃土狗,骨架大,隆背長腿,豎耳晃尾。黃土狗養(yǎng)了兩年,他把狗送走了。黃麂怕狗。狗汪汪汪,狂吠幾聲,黃麂落荒而逃。狗不咬人,也不咬其他動物,它只是警覺,有異樣動靜了就狂吠。雁塢沒有狗,也沒有貓。

黃麂是膽怯的動物,非常警覺,脾氣暴躁。關在屋里的黃麂,會自己撞墻而死。這是山里人都知道的事。山里人不知道的是,雁塢的黃麂怎么都不畏懼雁塢人呢?

山塘邊有一棵百年香椿樹倒了。壽終而亡。過了兩年,香椿樹脫皮,裸露出褐黃漿色。七個雁塢人把樹根盤了下來。樹根粗長,四枝粗根須拱起鼓鼓的大樹肉。樹根立在村口的大石塊上,如一頭酣睡的牛犢。一日,一個來雁塢游玩的人見了樹根,長久地凝視。他對明啟說,這個樹根是個好東西,做一個動物造型的茶桌再好不過了。

明啟說,香椿又不是酸枝、紅豆杉,做了茶桌也賣不出好價錢。

老香椿不開裂,漿色不遜色紅木,做老茶桌可好了??腿苏f。

客人這樣說了,明啟有些動心,說,雕刻師工價貴,哪雕得起呢?

我就是做木雕的,要不賣給我吧??腿苏f。

這個樹根是雁塢的,不是哪一個人的,誰都不好做主。老香椿這么好,我想雕一只黃麂呢,你看它多像一只黃麂啊。明啟說。

兩個人很有話說,說了半個上午??腿苏f,你們雖是外地人,久病之后而來到雁塢,祈著福緣,黃麂與你們如此結緣,我收個低工價給你們雕一只黃麂吧。

黃麂雕好了,明啟給它搭了一個木亭。木亭四角飛檐,蓋石瓦。木亭取名“鹿回頭”。

明啟熬了生漆,買來桐油,給木雕上色。他本來就是個油漆匠。他給木雕刷桐油,刷著刷著,他哭了。他多少年沒刷過桐油了。他曾在浙江、江蘇一帶做了那么多年油漆,走街串村,為了生計,年年奔波。他來到了雁塢,像一棵樹一樣活著,像一只山鼠一樣活著。除了一個肉身,他什么都沒有。

說來也奇怪。明啟自見到母麂雪地分娩之后,他的身子恢復得很快。自己的飯量,自己的腳力和體力,他明顯感覺到變化。他很喜歡夜間黃麂叫。黃麂的叫聲低而洪亮,有山野的粗獷和草木的細膩。他聽得心里暖暖的。尤其是黃麂的求偶聲,讓他心潮澎湃。似生命在召喚他。當黃麂在叫,他便打開窗戶,靜靜地站在窗前,望著對面的山窩。月色輕輕籠罩,山巒黧黑,星斗翻轉。他的心也明亮起來,月光翻涌。

不是每一個夜晚,黃麂都會叫。

黃麂為什么只在晚上叫呢?他不明白。

一年之中,會有好幾個晚上,黃麂會推開他的門。他的門虛掩著。黃麂蹬上凳子吃桌上的花生或黃豆,偶爾還吃上香蕉。

守林員老勝是經常去雁塢的。他有腳疾,患了骨髓炎。骨髓炎治好了,腳卻用不了力,留下了瘸的后遺癥。他是個樂觀的人,滿口煙牙。每個星期,他要巡山一遍,看看哪個山塢有哪些樹被砍了。他去了雁塢,和明啟喝一會兒茶。他對明啟說:這幾年,雁塢的樹長得很快,黃麂會越來越多,黃麂多,山就變成了神山,生活在神山里的人叫神仙。

明啟被老勝說笑了起來,說:神仙日日承受凡胎的肉身之苦。

你不能這樣說。肉身之苦是命定的,神仙之福是修煉出來的。雁塢可是個修煉的好地方。老勝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

這個話,我認。雁成仙的地方就是神居的地方。明啟說。

我走山走得多,雁塢有大氣象,兩邊山梁像兩條長龍騰空,背靠大山,山形朝南。山壟平坦,田多地肥。黃麂不在這樣的地方生活,還去哪里生活?這里的黃麂會越來越多。老勝說。

怪不得黃麂天天在叫,叫得我心里發(fā)癢。明啟說。

黃麂有胎不離身之說,你知道嗎。老勝說。

聽人說過。黃麂生育旺盛,是黃麂之福,也是雁塢之福。明啟說。

喝了茶,老勝還在明啟這里吃一餐中午飯。老勝自己帶菜帶酒。老勝自己下廚。喝了杯小酒,他又瘸著腳,在雁塢走一圈。每次離開雁塢,老勝不忘對明啟囑咐:黃麂千萬別被人偷獵了,山中黃麂如家中老人,好好看護。

因為黃麂,明啟有了很多事做。他種黃豆,種玉米,種花生,種豌豆,種黃瓜,種番薯,種馬鈴薯。四季的吃食,他都種一些。他自己吃,也種給黃麂吃。

同在雁塢生活的生態(tài)養(yǎng)生者,其中有三人和明啟一起種。有剩余的物產,他們賣給來村里游玩的人。他們有一個小型商場,專門賣雁塢特產,價格不菲。也有不種的人,或因體力不夠,或因想法有異。想法有異的人說:活到什么時候都不知道,還操心那些事干什么。

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群體,一個曾經或正在處于絕望的群體。他們遠離家人遠離朋友,遠離人群的浪潮,退守在一個鹿鳴月明的山塢里。他們是一群自救的人,雖然其中有人放棄了自救。放棄了自救的人,又會再次自救。他們的自救就是重燃生活之火。

生活之火熄滅,才是最可怕的絕癥。

主持興修太平圣寺的婦人徐氏在當年,怎么想到在雁塢創(chuàng)建“生態(tài)養(yǎng)生者”實施計劃?無人知曉。她生活在廣東。她很少來寺廟。為此,她變賣了大部分家產。辛丑年清明,她回了寺廟一趟,去了雁塢。居住在雁塢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雁塢的人也不認識她,只見一個背棉布翻口袋的中年婦人,身材高挑,戴一頂黑色太陽帽,穿一件黑色長披風,從山塘邊小路走下來,和一個個人親切地打招呼。她去每一家喝茶、聊天。他們才知道,這個說話語速很快的人,就是為他們提供屋舍和土地的人。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