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22年第4期|李治邦:另一種誘惑(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4期 | 李治邦  2022年04月08日07:54

我每天下午臨帖,一般都是三個多小時,除了固定臨歐陽詢的九成宮和顏真卿的多寶塔以外,剩下的就根據(jù)我的喜愛隨便臨,當(dāng)然徐渭的最多。上午自然就是到單位,單位就是書畫院,我還是副院長,開會、講話、聊天、喝茶。每天都有人找我,無非就是讓我寫字。朋友的自然就白寫,不是的就論價格,一般一張斗方八九千塊。后來,朋友找我的,我就推說手有疾,過過再說。再后來,找我寫字的我也說這句話,我不缺錢。朋友們都說我架子大了開始擺譜,我也不說什么,這事情越解釋越說不清楚。我就是不愿意說錢,盡管做我們這行的都在心里講究個價值。

七月的下旬,正是比較熱的季節(jié),人煩煩躁躁的。

我離婚三年了,就這么一個人過著,很簡單,我知道我過不了簡單的日子。除了臨帖和每天上午上班以外的生活,都是我一個人在家待著。很悶,有時候翻翻書,有時候就這么在家呆坐著。晚上睡眠還不好,每天就吃兩粒舒樂安定。再悶了就到小區(qū)走走,故意走得很慢很慢,就是充實我閑散的時間。我一個朋友大劉在醫(yī)院,他說我有輕微的抑郁癥,需要格外注意。他不說沒事,他說了我就有事了??傆X得自己不開心,睡眠不好,都完全符合抑郁癥的特點。大劉勸我再找一個,這樣能給你悶坐的時間添些內(nèi)容。我也有想法,但我確實沒有找到合適的,其實跟我最合適的就是我的前妻。但沒有辦法,我前妻不愿意過我這種閑云野鶴的生活,再加上我精子沒有力量,她生不了孩子,提出離婚也很正常。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前妻想回到浙江的德清,那里有莫干山,過去的閑山現(xiàn)在很熱鬧,每天都是人。她在德清謀了一個圖書館的職位,方便回家照顧自己的父母。

前妻叫嚴(yán)雯,她極不喜歡我待的這座城市,覺得沒有水,沒有山,就是一座干城。嚴(yán)雯和我一起生活了四年,我和她結(jié)婚那年,我三十二歲,她二十七歲。我在書畫院,她在圖書館。我們過了三年的幸福時光,一起玩耍,像一對小孩子。那時我寫字,她剪紙。嚴(yán)雯長得很文氣,白凈凈的,眼眉很黑,眼珠子很白,瓜子臉,身材也修長。她的手很特別,就是手指頭長,指甲紅,十分鮮嫩,像是染的,其實不是。她的手很巧,鼓搗什么成什么。結(jié)婚時不知道她能剪紙,她就是看我寫字不愛搭理她,覺得悶得慌。于是賭氣隨手拿一張紙,用剪子旋轉(zhuǎn)幾下,就能剪出個子丑寅卯。她剪紙的樣子從來不重復(fù),也從不斷剪子,就是一手的絕活兒。她剪得最好的是牛,活靈活現(xiàn),那憨厚的樣子很是可愛。她喜歡孩子,每次做愛都很投入,她說不是為了做愛,是為了懷孕。努力了三年,她就是沒有。后來我被她逼著去了醫(yī)院,查完了,我才知道我是弱精。大夫告訴我,不要喝酒,不要抽煙,不要什么的一大堆。我和嚴(yán)雯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嚴(yán)雯哭了,很傷心。她拉著我的手哽咽著說,我必須和你離婚了,我需要找一個能讓我生孩子的男人,我作為一個女人就是想當(dāng)母親,想要一個孩子不過分吧。我怔怔著,說不出話來。嚴(yán)雯的眼紅紅的,說,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只好點點頭,就覺得心里被刀割了一樣疼。

黃昏了,夕陽特別的小,像是一個大一些的西紅柿。

我從書畫院出來就是雅街,下午開會,主要是征集我們的作品,要舉辦一個書畫展。其實我明白,書畫展完了,這些書畫就歸美術(shù)館收藏了。這是我們院長和美術(shù)館館長商量好的,我總覺得兩個人之間有交易,什么交易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話。雅街這條街上都是賣字畫和古玩的。我穿了一件白T恤,就覺得跟汗黏在一起,正走著就聽見有人喊我,一看是賣紅木家具的白老板。他跟過來對我說,讓我給他寫十幅字,斗方,還要我最好的歐體。上面的詞他出,讓我盡管寫。每一幅一萬,十幅他給我十萬。說完,他說這對我是最高的價了。我搖頭,因為這么多年我寫字都是我自己出詞兒,誰讓我寫什么詞都會拒絕。過去寫字的哪有都寫別人的詞,文人,最忌諱的就是別人的。白老板嘆口氣對我說了一句,我真沒有見過見錢不要的,你的字是越來越不好要了。我笑了,說,找我們書畫院其他的人啊,又不是只我一個是寫字的。白老板說,就你小子寫得好,你就別拿糖了。我只顧往前走,走出雅街就是食街,我和幾個朋友約了吃杭州小餛飩,味道鮮美,晶瑩剔透的,那兒的火燒也不錯,還有杏仁茄子和涼拌小黃瓜,味道蠻好。我走了幾步,白老板又跟過來,咬牙對我說,行,詞兒你出,你能不能寫點兒風(fēng)花雪月,寫點小橋流水呀,別這么憤世嫉俗的。我問,你這是給誰呀?白老板說,現(xiàn)在紅木家具不好賣了,我想有人買一套,我就送他們一幅你的字。我低下頭,白老板說,你就算幫幫我,你結(jié)婚的家具可都是我給你的。我說,給你錢了。白老板說,我給你打了七折,那時我生意火著呢。我擺擺手說,我給你寫,我就是蘿卜搭小白菜了。白老板樂顛顛地走了,他還不斷地回頭叮囑我,千萬不能食言啊,我等著你的字!

在食街,幾個朋友吃飯,很簡單,就是一人一碗杭州小餛飩,然后四個小涼菜,一個人三個夾肉火燒。我現(xiàn)在覺得吃飯能讓我的生活有些佐料,誰約我吃飯我準(zhǔn)去。我不愿意在家做飯,覺得做什么也不好吃。大劉對我說,你叫外賣,我吃了幾次就不叫了。因為外賣的油性大,吃完了就覺得噎得慌。今天的飯局其中一個中醫(yī)大夫叫老廖的,看我肚子有些發(fā)就對我說,多吃姜,你現(xiàn)在就是一個人過垃圾生活,造成你的富態(tài)。另一個是研究心理的叫小勺,對我說,你知道你現(xiàn)在是什么心理狀態(tài)嗎?你就是前期的抑郁。我問,怎么講呢?小勺說,你現(xiàn)在眼神不集中,心思很分散。晚上是不是半夜總醒,醒來就難入睡。我點頭,確實如他說的。前妻走了以后就一直這樣,我和前妻這三年都是摟著睡,彼此睡得很投入?,F(xiàn)在摟著枕頭睡,半夜醒來就看見枕頭上面都是濕的。睡不著就硬著頭皮這么躺著,看著被夜色隔離的天花板,還有聽著窗外不斷過路的汽車。一般三個小時后,看見窗戶有了魚肚白,才慢慢睡一會兒。小勺說,你不要堅持不吃藥,適當(dāng)?shù)爻砸黄鏄钒捕?。還有你要晚上多出來走走,舒緩你的心。我苦笑著說,我現(xiàn)在吃舒樂安定了,已經(jīng)從一粒到兩粒。你讓我出來走走,出來去哪走啊,都是車,都是人,連一片水和樹林子都沒有,看不見鳥,聽不到流水的聲音,都是吵吵。小勺說,我建議你到外邊走走,換一個心境。另一個由老廖叫來的人對我說,去杭州走走,有一個地方叫滿覺隴,那兒不錯。老廖接茬兒,說,我去過,就在杭州龍井村那兒,遠(yuǎn)遠(yuǎn)避開了西湖的嘈雜喧鬧,游人很少來。同時因為在半山上,又有著滿隴桂雨的花香淡淡,那里的茶社不錯。小勺說,聽說有不少狐貍精。說完他就咯咯笑著,老廖那個朋友很嚴(yán)肅,說,千萬不要說狐貍精,我反對女人一漂亮就說人家狐貍精。滿覺隴的女人是很清涼的,人也肅靜,擺弄茶是很有一套的。他接著問我,你喝茶嗎?我說,我愛喝綠茶,但一定得是新鮮的。他微微抿著嘴,說,我是賣茶的,你以后喝茶就不要花錢了。我好奇地問,您怎么稱呼?他說,我叫金子,是浙江金華南陽人,幾代都是種茶做茶的。你到滿覺隴,可以找我的一個外甥女,她在那里開了一家民宿叫白鶴,很有韻味。說說笑笑,吃完了,應(yīng)該是我結(jié)賬的,結(jié)果這個叫金子的結(jié)完了。

離開餐桌,金子對我說,我看過你的書法,有吳門畫派陳道富的風(fēng)格。我一驚,我確實很喜歡陳道富的字,而且臨摹了好久。后來我的性格就是不喜歡死纏著一個人,便忍痛離開陳道富。金子對說,我能不能買你一幅,我知道你寫字都是你出詞兒,這次能不能臨摹陳道富的一幅字。我沒有說話,金子說,你去杭州滿覺隴的所有費用我都拿了,你在那兒可以待上半個月。我的心在悄悄地動,金子說,每天再加上零花錢三百,雖然不多,但知道你是簡單的人,也夠了。

我笑了笑說,你等我電話吧。

金子說,我不勉強你,就是隨緣。你到那里走走,會覺得換了一種生活方式。

我問金子,你喜歡我的字?

金子說,有一種特殊的喜歡,我很久沒有見到能讓我喜歡的字?,F(xiàn)在的書法都不好看不好理解,書法是給人美的。丑書讓我反感,我覺得你的書法能讓我賞心悅目。

聽到金子的話,還是讓我喜歡,我知道現(xiàn)在喜歡聽奉承的話了。

我和老廖還有小勺,走的時候每個人拎著一兜子杭州綠茶,我拎起來深深吮了吮,清香滿腹。走出小店,小勺走過來對我說,我看你現(xiàn)在越來越有生意經(jīng)了。我說,沒有辦法,現(xiàn)在寫字畫畫的就是生意人,沒有過去的那股文風(fēng)。小勺說,你變得比較快哦。我說,我想生活得舒服些,我沒有那么遠(yuǎn)大的抱負(fù)。小勺說,你應(yīng)該有,你現(xiàn)在書法就差那點兒桀驁不馴的感覺。你看你喜歡的徐渭,寫出來就是一股力量。我說,我精子都弱精了,我還有什么力量呀。徐渭,我能比嗎,人家那風(fēng)雨那坎坷那瘋癲,我什么都沒有。小勺說,我給你介紹個對象吧,電臺主持人,叫清韻,很漂亮,就是有點抑郁,跟你合得攏。我說,我不想找,過幾年清靜日子也好。小勺說,你瞎說,你這么控制著自己很危險。老廖神不知鬼不覺跟過來拍了我的肩頭說,你很長時間不做愛,你有點變性了。我哭笑不得,老廖說,你是不是洗澡的時候就不勃起了?我說,你怎么知道。老廖說,你沒有性沖動,那還寫什么字啊。我說徐渭都閹割自己了,不還能寫嗎?小勺插話,太監(jiān)也有欲望,比正常人還強烈。我對小勺說,怎么跟這個叫清韻的見面呢?小勺笑了,聽我電話吧。

三個人臨分手的時候,老廖拉住我的手說,求你一件事,我們是老朋友了。我兒子上高中,他的歷史不好,找了一個家教。這個家教喜歡你的字,你給他寫一幅,隨便寫什么都行的。我就是一個窮人,買不起你的字。我抽開我的手說,你總張口找我要字,哪次都能找到一個讓我無法拒絕的理由。老廖有些尷尬,但還是說,沒有辦法,你就是我的財富支撐。我一個中醫(yī)大夫,在當(dāng)今社會就是窮人的象征,把脈,針灸,按摩,都是盲人的差事。小勺替老廖開脫,說,他還不如我看心理的呢,我現(xiàn)在病人盈門,不提前約,來了我還不看呢。老廖說,現(xiàn)在得抑郁癥的找你看病還貴呢,你看一個頂我看八個。我沒有理會他們,徑直朝我家走去。我聽見老廖在我背后使勁兒喊著,你倒是答應(yīng)啊。我揚了揚手,老廖說,我給你開一個藥房子,能讓你精子活起來。我回頭,惡狠狠地說,你喊什么,你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性無能嗎?

這個飯局吃得很無聊,我知道約我吃飯的人都是找我要字的,而且理由很充實。我覺得自己喜歡找朋友吃飯打發(fā)時間,可每次飯都是生意經(jīng)。夜很輕,風(fēng)也很慢。我在小巷子里走著,我依舊走得很慢。一直琢磨著老廖說的話,我的字確實沒有長進,而且越寫越有銅臭的味道。別人看起來很好看,我覺得很丑陋。

在街上走著,穿過了食街,就到了我家的閑街。

我結(jié)婚的時候買了這套房子,一個偏單,當(dāng)時也就花了六十萬。父親說,給不了你錢,給你幾套老書吧。于是把他收藏的幾本字帖,其中有明代董其昌的、宋徽宗的,當(dāng)然也有我喜歡的顏真卿和歐陽詢的。父親在大學(xué)教歷史,我的書法啟蒙就從父親開始的。結(jié)婚兩年后,父親死在課堂上,是因為腦溢血。父親去世后,母親也隨著跟著去了黃泉。我沒有想到父親只給我留下五萬的遺產(chǎn),其中有三萬是他的稿費。父母那套房子也被大學(xué)收回,我只是把父親所有的書拉了回來,那套家具就賣給收破爛的。為了房子,我跑去學(xué)校爭辯,學(xué)校一個很瘦的人不屑地對我說,你父母的房子是學(xué)校的,死了當(dāng)然歸學(xué)校。我再說什么,很瘦的人對我不客氣地說,你父母要是知道你跑來鬧房子,會斥責(zé)你的。我沒有說出話,這套房子價值一百多萬了,就這么被學(xué)校掠奪走了,還說了這樣的話。

父親的書和我的書有四千多冊,放在我的客廳和書房滿滿當(dāng)當(dāng)。嚴(yán)雯勸過我,你的書你留著,你父親有價值的書也留著,你不看的、我看不懂的就都賣了。我問,賣給誰?嚴(yán)雯說,你說賣給誰,收廢品的唄。我拒絕,那是我跟嚴(yán)雯吵的第一次架。嚴(yán)雯愛哭,她對我說,你進家門就沒有聞到發(fā)霉的味道嗎?你父親那些書都是發(fā)霉的,有的都爛得翻不開了。你的書也跟著有這種味道,你不覺得你不是這個社會的人?你應(yīng)該在宋朝是一個趕考的書生,窮困潦倒,就你樣兒的。從那次起,我知道我和嚴(yán)雯有了裂縫,我盡量去彌補,可我的精子是弱精,成了壓倒我們的最后一根稻草。父親走了以后沒有多久,就有人找我說交房租。我才知道父親在外邊租了一個獨單,把一些書就放在這個獨單里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N液艹泽@,從來沒有聽父親講過,母親估計也不知道。我去看了看,都是父親收藏的書,因為他是研究明史的,那些專業(yè)書我都用不上。當(dāng)時我和嚴(yán)雯還沒有離婚,就把這些書都捐給了圖書館。嚴(yán)雯說,我們圖書館沒有錢,你就無私奉獻(xiàn)吧。搬書的那天我有些傷感,書被搬空了,我覺得好像在摘父親的心臟。父親把所有的積蓄都花在買書上,平常和母親卻省吃儉用。后來,我聽嚴(yán)雯說,圖書館只收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賣廢品了。我本想找圖書館理論,嚴(yán)雯攔住我說,能收你父親的書就算不錯了,圖書館最不缺的就是書。我心痛,父親心愛的收藏當(dāng)成廢品賣了,廢品和收藏是兩個意思,這個結(jié)局對得起父親嗎?

閑街就是閑人居住的,都是老房子,街鋪也不很旺。

我睡了一覺,覺得不踏實。我最近這一年多睡覺很困難,都是碎片的夢。每次都是在荒野里跑,跑得氣喘吁吁,然后找不到出口。我總能看到狼還有狐貍,還有獵豹。因為我總愛看央視的紀(jì)錄片,那些獅子老虎吃得滿口是血,我不理解為什么這么播放。后來,我夢見狐貍比較多,但我不確定是不是狐貍,總是睜開嫵媚的眼睛,柔和得讓我恐懼。特別是那一身紅毛,我想起嚴(yán)雯就有一條紅毛的圍脖。我的夢有時是連續(xù)的,比如我夢見狐貍精就最能連續(xù),最后一定是女人,都是漂亮的,我也不知道夢里見到的那些女人是誰,我怎么就能到夢里。我一定是被誘惑,然后跟這些女人做愛,做得昏天黑地,然后冷唧唧醒來看見一地的雞毛,知道是狐貍精剛才吃的。我去找我的骨頭,因為我覺得自己站不起來,腿的骨頭一定是被吃了。

上午給白老板寫了十幅字,都是水詞兒,很傷我的手。我讓白老板來拿,白老板看完以后喜滋滋的,說,你寫字就是好。說著,從一個兜子里拿出一摞錢碼在桌子上,說,十萬塊錢,你收好了。我很驚訝,說,你給我轉(zhuǎn)賬不就行了,怎么還拿現(xiàn)金呀。白老板說,這樣你看著就有成就感。白老板走了,我就覺得自己好像矮了半截,怎么戳也戳不高。我把十萬塊錢存進銀行,柜臺的工作人員費了很大的勁。我有些過意不去,說,給你們添麻煩了。后面一個老大娘不滿地叨叨著,顯擺什么,不就是有兩糟錢嗎?我無法反駁什么,就氣嘟嘟地走了,身上散得拾不起個來。

中午胡亂吃了點什么,下午居然心血來潮臨摹陳道富的字,他是一個澄心靜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天花亂墜的文字。我也喜歡徐渭的字,其實大家稱徐渭是青藤,那么都說陳道富是白陽。兩個人真是心心相關(guān)志同道合。寫到了黃昏,突然有些累,這種感覺很少有,我就放下筆在沙發(fā)那兒躺著。以前寫字手是干凈的,可今天看幾個手指頭都染黑了。記得父親去世前曾經(jīng)說過我,是看完我臨摹徐渭寫的一幅字,你的字跟你的人一樣,你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欲望。我不滿,問,我有什么欲望。父親說,現(xiàn)在誰的字有市場,有價值,你就臨摹誰的。我笑話父親,我從小就這么臨摹的,你怎么現(xiàn)在說我有欲望。父親瞪著我,你小時候?qū)懽忠?guī)矩,你現(xiàn)在寫字太亂。我不服氣,說,我寫字就是臨誰有誰,但不忘是我臨的。父親嘆口氣說,你現(xiàn)在欲望太強,心靜不下來,寫的字就龍飛鳳舞、天馬行空。我不滿地問父親,那又怎么不行呢,好看嘛。父親說,你是不是在現(xiàn)場表演過寫字?我點頭說,經(jīng)常呀。父親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是雜耍呢,寫字不需要表演的,你他媽的什么東西呀!父親從來不罵街,那天罵得我目瞪口呆。記得父親去世前的那天,他好像有預(yù)感,遞給我一冊《道德經(jīng)》,鄭重地說,你好好讀讀。我說,讀了很多遍了。父親說,那說明你沒有讀懂。父親緊緊攥住我的手說,我可能要離開你了,你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你有才氣,可是你欲望太強。你什么都想有,結(jié)果你什么也沒有得到。我聽說你的字在市場價值不錯,你現(xiàn)在也學(xué)會在外邊故意放得很少,誰找你都很難得到了。你心思太重,以后寫字是看底蘊,你底蘊太少了。我死了,你就忘乎所以,因為沒有人說你了。說著父親流下眼淚,滿臉都是,我怎么擦都擦不掉。父親去世那天,天黑透透的,一點兒月光也沒有。然后下起了雨,就這么淅瀝瀝下了一晚上。我在父親房間里守著他,覺得心里空空的。母親躺在床上不說話,房間里很安靜。

我總這么想父親,想極了就看他留下的《道德經(jīng)》,但一點兒也看不下去。

晚上,我習(xí)慣自己做點什么,一般都是煮掛面。

我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書畫院院長的,他告訴我,這次評職稱給了一個一級,我準(zhǔn)備給別人,你再等等。我問他,你給誰?院長說,給我。我沒有說話,院長是從政府調(diào)來準(zhǔn)備解決副廳的職位,現(xiàn)在又要一級。院長說,你可以明年,我明年就退休了。我問,你已經(jīng)是副廳的位置,還在乎一級嗎?院長說,我在乎一級,我不在乎副廳。我笑了,那你就魚和熊掌兼而有之了。院長心平氣和地對我說,你還不到三十七八,時間大把大把的。我退了,院長還不是你的。我又笑了,你知道我當(dāng)不了院長,那是給官人留著的。院長說,我當(dāng)一級的話你說,你說大家就不說了。我說,我不說,我不愿意落個攀附之嫌。好一會兒院長說,那好,我找人說,你要在會上說支持我。我說,我也不說。院長說,那你想怎么樣。我說,我就投你票吧。院長那邊等了一會兒才說,我怎么證明你投了我。我說,沒法證明,你要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院長笑了,給我寫幅字吧,不要斗方,我要一個二四尺的。我知道你不喜歡臨摹別人的,那就你自己的,詞我出。我說,我出,我不寫別人給我的詞。院長說,那也好。我說,我給你寫字不能給別人,你要自己留著。院長哼了哼,對我說,其實是有人要你的字,不好給你說,跟我說的。我好奇地問,誰呢?院長說,我離婚了你知道嗎?我聽罷愕然,說,不知道啊。院長慢悠悠地說,我準(zhǔn)備交的女朋友喜歡你的字。我放下電話,還沒有琢磨出來什么叫準(zhǔn)備交的女朋友,院長說話就是這么深邃,總讓你緩不過神。

我在書畫院的辦公室和院長辦公室緊挨著,我一般不在書畫院寫字。可院長卻叫人給我辦公室桌子上鋪了一塊氈子,還有筆墨什么的。他總過來跟我說,我喜歡看你寫字。我明白他是想要我的字,我就是不寫。有時候院長就在我辦公室這么待著,說,你寫啊。我就只好寫一幅字,寫完了他覺得好就拿走。我后來把氈子撤掉了,院長很是不滿意,說,你寫字是一種享受,我看你寫字也是享受啊。

好像下雨了,很久沒有下了。雨敲打著我的玻璃窗,沒有聲音,但能看出來喜歡我的玻璃,總是不間斷地撩撥著。大劉匆匆來了,說是要一幅字,他搬新家了,總應(yīng)該有一幅字掛在家里體面。我發(fā)現(xiàn)找我要字的人理由很是充足,讓你沒法拒絕。我在雅街有時看見在賣我的字,而且標(biāo)價挺高。我仔細(xì)回憶都是送給朋友的,至于怎么倒到這個地方就不得而知了。書畫店的老板經(jīng)常會對我說,我不告訴你誰賣給我們的,你何必呢,直接跟我們交易多好,還省下中間環(huán)節(jié)?,F(xiàn)在書畫市場不景氣,你還能賣字,已經(jīng)很不錯了。大劉和我是朋友,我不好拒絕,只得給他寫,我寫了八個字:靜心讀書,修身養(yǎng)性。我要給大劉寫一個名字,被大劉阻攔,說,別寫我名字。我納悶地問,不是給你新家掛嗎?寫你名字不是挺好的嗎?大劉通紅著臉,吭哧吭哧地說,別寫了,寫我名字有些小氣。我逼問,你不是送人吧?大劉也不說話,說,你蓋章吧。我蓋完章,因為剛寫完需要晾一晾,屋子里很沉默。大劉就這么站著,我不好再說什么。大劉臨走時告訴我,你的字又漲價了,斗方一萬五了。說完訕訕地走了。雨還在繼續(xù)下,不遠(yuǎn)處聽到雷聲,窗戶都在震顫。

小勺給我打電話,說已經(jīng)跟清韻說了,她答應(yīng)明天跟你見面。我問,她答應(yīng),我還沒有答應(yīng)呢。小勺不高興了,能跟她見面是你小子的艷福,你說在哪吧。我想了想,說,明天下午三點在跨界書店吧,我可不認(rèn)識她。小勺說,她認(rèn)識你,到時候有一個美人款款走到你跟前,你就知道是她了。我笑噴了,說,還款款,又不是走秀。

下午三點,雨后的天空依舊濕漉漉的。樹葉子都吃飽了水露,有時候承受不住就會掉下來砸到我頭發(fā)上。

……

全文未完,完整內(nèi)容刊于《青年作家》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