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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靈魂里綻開的奇異詩行
來源:文藝報 | 次仁羅布  2022年04月08日16:33
關(guān)鍵詞:沙冒智化 次仁羅布

一個人孤獨久了,總要尋找表達的途徑;一個人歷經(jīng)世事,會把沉淀的情感釀成一壺芳香醇厚的濃酒。這兩點都恰到好處地體現(xiàn)在了沙冒智化的身上。詩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說》讓我充滿期待的同時,也讓我有些忐忑。畢竟,沙冒智化的這本詩集是西藏作家第一次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扶持項目,作品的質(zhì)量必須是上乘的,要為今后更多的西藏作者榮獲這一項目開個好頭。

在我談沙冒智化的詩歌前,我先簡單談?wù)劜刈宓脑姼?。就像我國其他許多少數(shù)民族一樣,藏族幾千年前就有詩歌這一文學形式,只是后來流傳過程中很多沒能保存下來。而今,能找到有文字記錄的,是公元2世紀誕生的個別歌謠和吐蕃時期的一些詩作,它們被發(fā)現(xiàn)于敦煌石窟,記載在《藏史殘卷》里,其中的很多詩歌記述的是吐蕃時期社會的方方面面。之后,出現(xiàn)了米拉日巴的道歌體和薩迦格言詩。到了公元1260年,藏族學者雄頓·多吉堅參歷時十多年,將印度學者尤巴堅的《詩鏡論》翻譯成藏文。成書后風靡一時,成為藏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范本和理論根據(jù)。《詩鏡論》第一章談文章的體裁和理論性知識,文章體裁被分為詩歌、散文、詩文合體等,第二章論及意義修飾,第三章談文字修飾和隱喻修飾。許多藏族大學者都對這一理論進行了自己的闡述和解釋,使這一理論成為后來藏族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范本或指南針,被學者和貴族推崇備至,以致以后的藏族文學被這一理論嚴重禁錮,鮮有影響深遠的詩作問世,創(chuàng)作出來的詩歌,多是在知識圈里得到認可,卻不為老百姓所知道。直到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道歌體出現(xiàn),它是一種社會影響更為廣泛和深刻的詩歌形體,不受《詩鏡論》的約束,從民間汲取養(yǎng)料,通過個體的感受呈現(xiàn)紛雜的世間沖突與矛盾,表達個體對自由的向往和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到了21世紀,倉央嘉措道歌的魅力依舊不減。近代還有西嘎林巴的《憶拉薩》,它以口語化的詩歌寫作,在藏族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我們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現(xiàn)象,即愈是靠近民間、貼近生活,詩歌的社會影響力和生命力才愈發(fā)地旺盛。西藏和平解放后,涌現(xiàn)出了藏語詩人擦珠·阿旺羅桑、江洛金·索朗杰布、倫珠朗杰、朗頓·班覺、江瀑、白拉和以漢語寫詩的汪承棟、楊星火、馬麗華、賀中、加央西熱、閆振中、白瑪娜珍等人,他們的詩歌從頌揚式轉(zhuǎn)向個體對生命的體悟和民族在時代前進中的憂思和展望,詩歌的內(nèi)容和形式都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

沙冒智化浸染在這種傳統(tǒng)詩歌的熏陶中,他從藏語詩歌創(chuàng)作開始,經(jīng)過十多年的筆耕不輟、辛勤耕耘,出版了兩本藏文詩歌集,2009年獲得了達賽爾文學獎,后來在藏語詩歌創(chuàng)作者中小有名氣。

2010年時,我與沙冒智化偶然相識,當時他在朗桑語言學校。相互交談后,我知道他喜歡寫詩,就婉轉(zhuǎn)地跟他說如果寫漢語詩歌,可以給《西藏文學》投稿,還把郵箱號留給了他。大致一個月后,收到了沙冒智化發(fā)來的郵件,打開一看有六七首詩歌。這些都是很牽強的詩作,但為了鼓勵他的創(chuàng)作,我選出幾首詩歌來,硬著頭皮進行修改,發(fā)表在了《西藏文學》上。不曾想到的是,這點燃了他漢語詩歌創(chuàng)作的熱情,不時有作品發(fā)到我的郵箱里,但我都是隔上一年給他發(fā)表幾首詩。我們之間也有了接觸,從對他一無所知,到慢慢對他有了些認識。我很驚訝的是,他的漢語水平只有小學文化程度,十多歲遁入空門,又是十多年后走入紅塵世界,經(jīng)歷世間紛紛繁繁,從故鄉(xiāng)甘南的沙冒,來到拉薩艱難地生活。從此,我對他多了一些關(guān)心和關(guān)注。那時,沙冒智化的詩里有憤怒、有抱怨,更多的是一種宣泄,且晦澀難懂,只能從標題和每句詩行中去捕捉他要表達的東西。不久,沙冒智化結(jié)婚了,婚禮那天我們文學圈都去慶祝,從早晨喝到了晚上,我那時想著婚姻會讓他變得沉穩(wěn)和平靜的。又有一次我醉酒,半夜把他喊到酒吧里,借著酒勁對他說教了一番,大致意思是說不要太沖動,要有一顆平實的心來看待這個世間,包容能包容的一切。也許是他結(jié)婚的緣故,也許是那晚我們的交談,他的詩歌里逐漸地不再帶有怒怨,而是走向了日常生活的敘事。

沙冒智化也是辛苦的,他要打理自己的飯館,還要親自當廚師,這樣他的生活才能維持在小康水平,同時還要利用晚上的時間進行閱讀和寫作。后來他去魯院學習過兩次,閱讀了大量古今中外文學名著,這對他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的提高幫助極大,也對他樹立自信心起到了關(guān)鍵的作用,加上在那里認識了很多的前輩,在他們的幫助和提攜下,他從西藏的年輕詩人中脫穎而出,成為當下最活躍的一名詩人,其作品先后被《人民文學》《詩刊》《十月》等重要刊物發(fā)表。

沙冒智化為了更好地寫詩,放棄了開餐館,一心撲在讀書和寫作上。這次他的詩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說》是他這幾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次大匯展,共有五輯108首。第一輯里沙冒智化把當廚師時的日常生活化為詩歌,展現(xiàn)了廚師眼中的另一番世界,其意象之神奇、想象之瑰麗,讓我閱讀時不免暗暗驚嘆;第二輯里寫他與故鄉(xiāng),寫親人、寫往事,把瑣碎的生活經(jīng)歷,帶有故事情節(jié)地講述出來,給我們營造出了沙冒村的過往和現(xiàn)今的生活面貌,里面充滿了愛和彼此的寬容;第三輯里更多的是一種男女間的情愛,但這種情愛更多地注入了沙冒智化獨有的特色,是他心中自己所理解的那種愛情。其中《開花的時間》我特別喜歡,近似于民歌,在婉轉(zhuǎn)、反復中表達愛意,真是清秀至極。

我在這里不再一一贅述每輯的內(nèi)容。用最簡單的話來總結(jié)沙冒智化的詩歌意義就是,他在習慣的藏語語境中用漢語重新給我們構(gòu)建了他的詩歌世界,許多詞語又煥發(fā)出了新的生機和新的指向,豐富了漢語詞匯的多義性。有時創(chuàng)造出的奇特意象讓我們咋舌,如《廚房私語》里的“用耳朵吃上火焰的誦讀聲/找出火生的原意”,《打擾一張白紙》里“所有顏料的底色/是語言的埡口/鋪滿時間和愛的血液”,《聽雨說》中“夜里,雨下著黑色的星光/石頭喝下腳印,走著醉醺醺的路/站在路口的倒影爬到樹上/吸著透色的雨”等,這樣神奇想象的句子隨處可見,在閱讀中讓我們隨文字在飛翔。

沙冒智化詩歌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意義在于,他從傳統(tǒng)的藏族詩歌中汲取營養(yǎng),將它與當下生活緊密相連,嘗試用藏式的漢語詩歌來表達和呈現(xiàn),這給西藏的漢語詩歌帶來了革命,也開辟出了一條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