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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4期|常小琥:大狗(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4期 | 常小琥  2022年04月13日07:34

常小琥,男,生于1984年,北京作家。作品發(fā)表于《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收獲》《當(dāng)代》等刊物,出版小說《琴腔》《收山》。

編者說

80年代初的北京粗糙而混雜,大狗是城里的一名警察,游走在這里的大街小巷,和老北京的混混們“為伍”。為抓偷車賊,他在樓頂拍下了發(fā)小的照片,讓發(fā)小的人生完全改變,大狗也遠(yuǎn)離了曾經(jīng)的一切。大狗和他的朋友分別成了秩序的維護(hù)者與破壞者,時過境遷后定格成北京這座城市的一個瞬間。

大狗

文/常小琥

陶然亭

我在珍寶島扛了十年槍,轉(zhuǎn)業(yè)被分配到陶然亭派出所,管這一帶的治安。白天我們通常在所里侃大山,跟著老警察去胡同轉(zhuǎn)悠一圈,沒什么事就回家了。值夜班的責(zé)任就比較重大了,因?yàn)樘杖煌さ哪藓鐭綦婇l就在我們所,園子里是亮是滅就要由我們來控制。夜里還有個令人興奮的工作,那就是去樹林子里抓造小孩兒的男女。這兩件事都令我品嘗到了干警察的使命感。

每到晚上九點(diǎn),大喇叭一廣播靜園,老警察就帶上一隊(duì)小警察進(jìn)去巡邏。茫茫夜色中,當(dāng)你穿梭在這座有著六百年歷史,棋布宮殿祭壇、碑亭游廊的古建筑群里,會感到一切盡被時間冷卻成了照片,或者是置身在與世隔絕的墓園??墒侨绱饲f重的名勝古跡,卻成了落水鴛鴦的做愛圣地。他們一到半夜就鉆進(jìn)來搞對象,其中還夾雜不少偷情的已婚人士。所以我們專等靜園這半小時后,人手一把長條的鐵皮手電筒,光柱如機(jī)槍橫掃般照射。有的男女正干到一半,嚇得連褲子都提不上就被抓了出來,這令我們內(nèi)心的使命感得到了極大滿足。

很快有同事發(fā)現(xiàn),跟著老警察巡邏總是空手而歸。倒不是因?yàn)閳@子里缺少目標(biāo),而是老警察愛在門口和甬道走直線或者兜大圈,這令那些男女總能順利干完事,到了午夜還大搖大擺地從公園正門滿意而去。所謂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為了維護(hù)這身警服,我們必須往里走。比如園內(nèi)東北角,挨著護(hù)城河的那片林子十分背靜,更有牡丹花的荊條可做天然屏障。此外孔廟后墻一條細(xì)長夾道,拐彎處也是死角。包括西邊一墻之隔的廂房前有片花圃小林子,這都是老警察不鉆的地方。白天有同事提前摸查一遍,凡在地上發(fā)現(xiàn)避孕套和手紙的,夜里直撲過去一抓就是五六對,一逮一準(zhǔn)兒,有的人還被抓過不止一次。

當(dāng)然就算把人抓回來,我們這些小鬼也沒資格審,技術(shù)活兒還得交給老警察。這個規(guī)矩主要是怕出事,我有個同期轉(zhuǎn)業(yè)回來,被分到天壇派出所的戰(zhàn)友就沒過這一關(guān)。他巡邏時逮著個出來偷情的有夫之婦,這娘兒們有張大嘴叉子,審問時一個勁兒乞哀告憐,說讓她干什么都行。我那戰(zhàn)友年輕氣盛,又在部隊(duì)憋了好幾年,一時鬼迷心竅揉了揉她,把人放了。沒想到這娘兒們回過頭就反告他一狀,致使戰(zhàn)友實(shí)習(xí)期沒過警服就被扒下來,這輩子只能在家維護(hù)使命感了。

多數(shù)被抓者還是配合的,主要是怕我們找到單位。那年月還沒有居民身份證,人被逮到先查所在單位工作證,交不出來全按盲流處理。我們再嚇唬嚇唬,告知公共場所有傷風(fēng)化是要判刑的,叫人給單位保衛(wèi)科打電話。我見過太多人一聽這話當(dāng)即下跪認(rèn)錯,還有不少磕頭扇嘴巴的。這里尤其數(shù)男的沒出息,臉都哭癟了還不忘讓我們注意區(qū)分,他們是從犯。老警察這就該入正題了,他讓我們掏出在天安門罰吐痰的小紅本,接著就是撕罰單、交錢寫悔過書。夏天最熱的時候,五塊錢的單子一晚上能開出好幾百塊,我們也沒見過這么多錢。好幾回鴛鴦們湊來湊去身上就夠一人的罰款,只能回去借錢。我們把工作證一押,他們第二天準(zhǔn)把錢送來,不怕賴賬的。后來我覺得這種事挺沒勁的,我不喜歡看到人這么狼狽的一面。所以再值夜班我也走直線,任憑無數(shù)小生命在園子里孕育,動靜太大的我咳嗽兩聲就走開了。

前面說過,我在珍寶島當(dāng)過兵。如果也讓你每天在一級戰(zhàn)備下,扛著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帶夠三個基數(shù)的彈夾、壓縮餅干和灌滿烈酒的水壺,守著大雪封江的邊境十年再回來,你會和我一樣在意周圍的人情世故,你會明白我有多渴望成家立業(yè),而不是他媽的存心害誰。

不過很快上白班也沒工夫侃大山了。文革剛過去那會兒,社會上接連冒出惡性事件,比如某軍區(qū)司令的女婿在河南被人捅死了,還有東北“二王”要闖山海關(guān),那陣子我們連配槍和防彈衣都領(lǐng)了,要去堵城門。市局還下達(dá)了一項(xiàng)回爐廢鐵的任務(wù),讓各分局的派出所回收管片兒里的廢鐵。你叫那些戶籍警半夜抓搞對象的他來勁著呢,收廢鐵他們沒戲,這事自然就輪到我了。

因?yàn)閯偨夥藕汪[“文革”那會兒,城里五百人以上的工礦企業(yè)都建有民兵連隊(duì)大煉鋼鐵,這些人里又補(bǔ)充不少轉(zhuǎn)業(yè)軍人。這么說吧,在深挖洞廣積糧的年代,誰家囤點(diǎn)廢鐵就跟要生個禿小子一樣再正常不過了。

我記得上世紀(jì)70年代末那陣子,三伏天兒里我四脖子汗流地,照著檔案到處找工廠回收廢鐵。有一座隱匿在土紅色老磚墻里的銅廠,那嵌在青灰門額上的陰刻牌匾已然消損,荒寂廠院里,車間的兩層老樓上是倒豎的紗窗。這里堆滿了尚未回收的廢鐵,它們?nèi)缤蠊媚镆粯影察o地待在堆房里,隨著幾束白光破窗而入,上面顯出滿身塵灰和紅銹。當(dāng)風(fēng)聲從外面吹來,又像是陷在已經(jīng)落幕的舞臺后面,等著有人過來解救自己。

我還在臨街店鋪的門墻和胡同里的木電線桿上,貼了紅頭文件,通知居民們主動上交廢鐵。為此我甚至要自己下到大糞坑里去撈,穿上警服渾身都臭烘烘的。

好在管片兒里我也認(rèn)識幾個流氓,當(dāng)兵前我和這些人沒什么分別,甚至我更手狠心黑,所以很容易就和他們稱兄道弟起來。其中有個叫禿子的和我家只有一街之隔,我和他結(jié)識在自新路還小小的轟動了一番。那是我復(fù)員返城的當(dāng)天,經(jīng)過胡同口時,正趕上禿子被一伙人追著砍,為首一個國字臉還拎著把菜刀。我沒說話,幾個跨步上去就踹趴下一個,撂倒倆,還把菜刀奪下來,那個國字臉被看熱鬧的街坊們攆跑了。禿子的后背和屁股上各挨一刀,還是我背他去的醫(yī)院。

從此禿子認(rèn)定和我成了生死之交。我會請他去南橫街的爆肚滿吃羊肚仁兒,幾盅北京大曲入喉,誰玩兒過火槍、誰干架拿了把噴子、誰買過仿制式步槍,他全能禿嚕出來。我也學(xué)老警察來個引導(dǎo)式審訊,順著他話茬跟下去問:最近跟誰混呢?你跑崇文干什么去了?那兒又冒出個什么人物?講講。吃頓飯就把管片兒外面摸個底兒掉,為將來跨區(qū)辦案做到心中有數(shù)。

這孫子的三白眼總跟刀片一樣閃著寒光,喝多了還愛翻起來瞪人,他頭上布滿了形狀各異的斑禿,如同流沙覆蓋下的植被,至于那副干糙癟瘦的身體,永遠(yuǎn)穿著件打了補(bǔ)丁的灰色的卡工服,腳下踩著雙片兒懶。那天在爆肚滿,他梗著尖腦殼,顛騰著溜肩膀,用黏糊糊的嗓子叫我一聲狗哥。我嘬了一口煙,半張著嘴看他。

“我早晚弄死丫挺的,我這人有仇必報(bào)。”他吸了吸鼻子,又翻起眼瞥我,嘴里使勁嚼著一段牛百葉,“丫到處說我姐管他叫爸爸,我早晚弄死丫的?!?/p>

這回喝了不少酒,我還是沒聽到什么新鮮的,還是他和那個國字臉的事兒。我用大檐帽扇著汗,猶豫著要不要炸他一下。

“丫還要帶我姐去陶然亭公園?!倍d子說,“陶然亭公園!你管不管?”

“咬人的狗不叫,禿子?!蔽覐木陌刀道镉痔土烁鶡?,在他眼前晃晃,“吹牛逼不犯法?!?/p>

禿子接過煙聞了聞,又別在耳朵后面,他的白眼珠子上盤著粗大的血管,顯出少見的愁悶。

“這片兒還有沒有私囤廢鐵的?你過過腦子?!蔽艺f。

禿子兩眼一擠,皺縮著臉對桌上的酒盅搖了搖頭。

“我喜歡和你吃飯,禿子?!蔽野褵燁^扔到地上,又啐了口痰,“尤其是這么面對面地吃爆肚,因?yàn)槲夷媚惝?dāng)哥們兒。你別讓我把本來能在酒桌上聊明白的事兒,挪到所里去聊。”

“你剛才問我什么來著?”他睜開眼,直怔怔地仍然對著酒盅。

“小腳偵緝隊(duì)說胡同里有個作坊倒賣廢鐵?!蔽艺f,“我在檔案里看到,你爸是銅廠的職工對吧?!?/p>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他那雙三白眼瞪向我,薄嘴唇和囊鼻子像狼一樣縱到一起,還露出了牙,“銅廠的家伙全被車間主任占著,那幫雜種操的偷偷加工好倒騰出來賣,錢又沒到我們兜里,你跟我們老爺子過不去干什么?”

“跟他過不去我就不找你吃飯了!”我解開警服上的領(lǐng)扣,感覺有爆肚從嘴里掉出來,“老太太們都踩好點(diǎn)兒了,說是還看到了兩張車床一張銑床。我想讓你回去勸勸他交出來,越早越好?!?/p>

“你丫一找我就沒憋好屁。”他低頭又縮進(jìn)工服里,晃晃尖腦殼,“這不就是審我么,當(dāng)我不知道呢。”

“聊別的你也不懂啊?!蔽艺f,“上午開的嚴(yán)打動員會,我給你傳達(dá)傳達(dá)?”

禿子舉起酒跟我碰了一杯,堵住了我的嘴。

“其實(shí)我跟我爸老提起你,他跟你一樣在珍寶島當(dāng)過兵?!倍d子說,“還有我姐,我也總在她面前講你?!?/p>

“你姐?她不是弱智嗎?”我說。

“你他媽才弱智呢。我姐就是腦子有點(diǎn)兒繞不開,你讓她做什么,多跟她說幾遍就行了。”禿子說,“你要多跟她說話。”

“我跟她有什么好說的?”我問。

“這話不是一說就有了嗎?你不理她就是瞧不上我唄,放心,將來我躲你們遠(yuǎn)遠(yuǎn)的?!倍d子說。

我知道禿子喜歡圍著我,他想讓人看到自己跟穿官衣的坐在一起。當(dāng)時我們這樣的小警察去哪兒都穿著制服,不只是出于使命感,主要是覺得自己倍兒牛逼,路上誰也不敢惹我們,到哪兒吃飯都不給錢。這和老警察不一樣,我?guī)煾邓麄冎灰辉谒锷习?,全把警服脫了換上自己的衣服,尤其是在家里那條胡同,更不想被街坊們看見。因?yàn)樵谧顒邮幍臍q月里,警服給這里的人帶來了巨大傷害,一個院兒里要是總有穿制服戴大檐帽的進(jìn)出,大伙兒日子都過不安生,還遭人恨。

沒過幾天禿子他爸就交了廢鐵,還把作坊騰出來了,我這任務(wù)也算是交差了??啥d子總死皮賴臉纏著我去他家見他姐,還說他們家不怕穿制服的來。我尋思著是該露個面兒,再說下班我也確實(shí)無處可去,就答應(yīng)他認(rèn)個門吧。當(dāng)然還有就是,我也好奇他爸是怎么加工的,以及他們家是不是還有藏著沒交的。

禿子家是個兩進(jìn)的雜院,黑漆斑駁的如意老門,門板上鑿刻著疤痕般的門聯(lián)輪廓,應(yīng)是“破四舊”時被人刮砸過,但門對兒上的古篆書體還是被保存了下來。門楣上是磚雕的七只蝙蝠翻飛在云頭里,墀頭還有牡丹狀的戧檐和海棠花籃,取“富貴滿堂”的口彩,雕紋更是花枝舒卷、葉蔓纏連。腳下闊綽的三級石階,有一對圓潤可愛的抱鼓石門墩。我提了點(diǎn)松仁小肚、炸饹馇盒和羊油豆腐,一進(jìn)院兒正趕上街坊們圍在老房檐的燕子窩下,兩張長桌拼在一起,吃炸醬面。

禿子他爸是個寬臉的腫眼泡,花白寸頭,腮部的皮肉還有些耷拉,給人一種沒實(shí)權(quán)的老干部的感覺。我特意先去北屋掃了一眼,墻上掛的軍裝照還可見他年輕時的英姿,上面寫著他的名字“王力”。至于禿子他姐王盼,雖不算漂亮,但我還真喜歡看她細(xì)眉細(xì)眼地一樂,特喜興,小短發(fā)晃來晃去,令人心花怒放。只是人家都說她腦子有點(diǎn)兒傻,不過干活一點(diǎn)問題都沒有。

我這一落座,院里老少爺們兒自然要跟我喝上幾杯,他們的酒是自己釀的,成分不明,度數(shù)特高,幾輪下來我就暈菜了。很快彼此全光著脊梁,也就看不見什么警服了。印象里我對面是在公交大隊(duì)賣票的爺兒倆,還有個在南櫻桃園賣小果的菜販子,一個在騾馬市挑餛飩擔(dān)的,還有個在牛街烤羊肉串的混子,另有個瘦黑的野丫頭一放學(xué)就沖進(jìn)來蹭酒喝,她罵起臟話連禿子都不是個兒。大伙兒就這么著你一杯我一杯,你給我剝蒜,我給你遞煙。喝到天色漸晚,院心里能看見一抹緋紅色晚霞披掛在天邊,郁郁紛紛。這時候有人嘴里沒把門的了,賣餛飩的問禿子什么時候還錢,公交大隊(duì)的爺兒倆因?yàn)橐豢诰拼蚱饋砹?,禿子他爸奚落那個菜販子不能老缺斤短兩,操他祖宗八輩兒。我當(dāng)時凈顧著看禿子他姐了,想聊幾句結(jié)果腦子里全是審犯人的話。

三足花葉的老燈傘下,兩個細(xì)高粱篾子編的蟈蟈籠子拴在廊柱上,呱呱作響。身邊有人哼起了余派的《捉放曹》,再經(jīng)蒲扇那么一扇,我感覺自個兒借著酒勁兒,飄飄然地也融進(jìn)這溫?zé)岬陌l(fā)膚氣味。正如禿子所說,你只要對他姐一再重復(fù)同樣的話,比如說“倒酒”,她就會很熨帖地按你的指令去做。而且這里面含有某種信任,源于你不斷地對她發(fā)出相同信息,令她感到踏實(shí)且舒服??吹贸鲈簝豪锩總€街坊都喝過她倒的酒,但是只有給我倒酒時,王盼會很努力地說出“喝吧”??吹蕉d子一度樂出了淚花,這令我視為平生所得最貴重的禮遇。

受到鼓舞一般,我把警服一卷,當(dāng)著街坊的面聊起自己當(dāng)兵時的槍法,號稱是靠子彈喂出來的。我還教育禿子,萬一進(jìn)去了如何保命。

“禿子也老跟我念叨,你在珍寶島當(dāng)過兵?!蓖趿枺澳抢镌趺礃恿??”

“那里什么也沒有?!蔽叶⒅秸乃酆蜐皲蹁醯牡孛?,兩眼發(fā)直,“唯一就給我發(fā)了一張光榮榜?!?/p>

王力直視著我,那雙玻璃球一樣的眼珠子在晦色中卻更加澈亮。

“太冷了那里?!蔽冶凰吹糜行┎蛔栽?。

“可不的嗎,太冷了?!?/p>

他終于低下頭,把片兒懶褪下去,光著的右腳蹬在藤椅上。燈火下,我看到那只腳少了一根小拇指。

“在那兒凍掉的?!蓖趿ππ?。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裝作擦脖子上的汗,扭臉看向東倒西歪的街坊們。這時的禿子卻跟小孩一樣,用手指來回摩擦鼻子,垂著頭坐在我身邊的馬扎上。

“我沒有光榮榜。”王力說。

我故作思考,使自己看起來是在替他找辦法。

“丟了的話就上區(qū)武裝部重辦一張,不過我的也找不著了?!蔽艺f。

“真他媽的可惜,你丫再找找啊?!倍d子說。

我瞪了這傻逼一眼,同時又喝下一杯酒。

“沒就沒了。我哥死在了文革,我參軍就是為了能活下來,否則家里就斷后了。”我說。

老人把腳放回鞋里,讓禿子為我把酒盅滿上。

我們相繼一飲而盡后,我感覺到周圍的雜音倏地消解了,身邊的人也變得忽遠(yuǎn)忽近。我想這個酒非同一般,我不該喝得那么快。

“你去過銅廠了?”老人問。

我還在想我哥,沒有跟上他的話。

院里起了點(diǎn)風(fēng),我把警服找出來重新穿上,但是沒系扣子。

老人看了看禿子,父子倆沒再說話。

老人起身離開藤椅,我以為他是要去撒尿,卻看到禿子也站起來,還朝我比畫個手勢。于是我把大檐帽戴到頭上,也跟了過去。我們?nèi)俗哌M(jìn)跨院的腰門,來到后院。皎亮的月光將腳下磚石映成青白色,天地仿佛渾然一體,我不知不覺中被父子倆帶到一個抹灰磚石壘砌、石棉瓦上壓著磚頭的防震棚前。

“我小時候就知道珍寶島打仗了。”等老人掏鑰匙時,禿子挨著我身邊,滿嘴酒糟味,但語氣認(rèn)真,“當(dāng)街的孩子們一見我就說,你爸死了,你爸被老毛子干死了,我姐就因?yàn)槭苓@個刺激才落下病根兒。所以誰說這話我就跟誰照死了打?!?/p>

“打國字臉?”我問,“可是你爸已經(jīng)回來了?!?/p>

“丫跟我姐是同學(xué),每天在學(xué)校還說要認(rèn)我當(dāng)兒子?!倍d子說,“我姐忽然有一天開口管他叫了聲爸,她說我覺得你就是我爸。你不知道,要是有人每天對你講同樣的話,傳達(dá)同樣的意思,很容易你就有了信任和安全感,神不知鬼不覺的吧,你就能跟著他走。我他媽的不打他打誰?”

隨著“咣當(dāng)”一聲墜響,防震棚的小鐵門被老人打開。他在門口拉下燈繩,借著暗弱光亮,我進(jìn)入了一個充塞著無數(shù)線路圖、鋼鑄件和水泵鉗的廢品叢林。在屋子中央的操作臺和貼墻而立的木架子上,伴著濃郁的鐵腥味,這些小怪物掙扎而又聽話地纏在一起,仿佛在等待被主人征用。我差點(diǎn)被地上一根半人多高的鋼筒絆倒,還是禿子抓住了我的警服。

說真的,這些沒人要的零碎連回爐的資格都沒有,可是老人仍在鄭重且執(zhí)拗地給我展示著他的寶貝。我回頭看看禿子,他卻始終安靜地守在門口,仿佛這里有著某種神圣感和尊嚴(yán)令他不許亂動,仿佛他能辨認(rèn)出這里的價值。我意識到自己是唯一被準(zhǔn)許進(jìn)入的人,意識到這也是一種信任,一種可貴的禮遇。當(dāng)老人又講解起每天他把自己關(guān)在作坊里搗鼓什么,我極力地想贊同他,就像王盼對我一樣??墒悄翘煳覍?shí)在是喝多了,我也懷疑自己是清醒還是在醉夢里。

之后我每天照舊去巡邏。在70年代,各區(qū)的盲流、佛爺和夜游者都知道我,只要大狗在這片兒管治安,沒有他們好果子吃。在所里我破案率也算是冒尖的,我能感覺到街坊們看待這身警服的目光在發(fā)生變化,我喜歡他們接近我。

直到某天王盼打外線給所里找我,在遞話筒的老民警起哄架秧子中,我聽見她不斷重復(fù)那幾個字:禿子、被抓了、豐臺鎮(zhèn)。我當(dāng)即跟所里請假。他們以為我要去和這姑娘約會,還囑咐我把門口的挎斗摩托車騎過去。一進(jìn)禿子家院門,見到王力我才聽明白,那孫子在豐臺把人打了,當(dāng)?shù)嘏沙鏊ㄖ覍賻П蛔舆^去。王力并不知道兒子在外面跟誰結(jié)的仇,可我一聽就想到這里有事,而且通知帶被子說明是要移交分局,落在預(yù)審處那幫人手里,禿子就懸了。我讓他爸坐到車斗里,盼盼摟我后腰,我們仨沿著崎嶇的沙子道一路突突到城外,眼瞅著烏金色的天空變得一片漆黑,才開到萬源路,下車時我骨頭架都快顛騰散了。

我讓父女倆抱著被子在傳達(dá)室等信兒。當(dāng)?shù)孛窬豢次疫@件制服,就接過了煙,客套幾句后他們又掃了一眼我的警察證。他們給我看了筆錄,帶我去審訊室見禿子。灼亮燈光下,當(dāng)時他縮著頭坐在訊問椅上,人已經(jīng)鼻青臉腫了,至于是誰動的手,我也沒問。

“你打國字臉了?”我問,“你們的破事兒非要扯上我嗎?”

“我沒有找你,你也可以不來?!?/p>

由于戴著手銬,他兩只手一起擺弄著鼻梁,那里好像有些松動。

“那倒也是,那我換你姐進(jìn)來,還是你爸?”我問,“他們就在外面?!?/p>

禿子這才抬頭看我,那雙三白眼里異常平靜。為了不讓當(dāng)?shù)孛窬癁殡y,我站門口也沒走近他。

“說話??!”我吼叫起來,像是遭受了奇恥大辱。

我知道他終于干成了一件事,可是爛攤子需要我來收拾,于是我要求提審國字臉。同行告訴我,那家伙去醫(yī)院了。他們又看了看表,說快回來了。

在值班室,我們聊起各自管片兒里的樂子,大伙兒都挺開心。他們說,你來之前我們教育了他一下,這是規(guī)矩。我說,這些我懂,換成我也會這么做。他們點(diǎn)點(diǎn)頭,又告訴我,后面怎么審,全交給你了。

國字臉被帶進(jìn)來的時候,腦袋被裹得像個榴彈炮。他身邊有一對上了年紀(jì)的夫婦陪伴,看上去是他父母。他剛坐下來,我就站到他們面前。

“拆了。”我說。

“拆什么?”他抬起臉,一雙瞇縫眼有氣無力地望著我。

“繃帶?!蔽姨种赶蛩念^,像審視罪犯一樣惡狠狠地盯著他。

他朝我身后看了看,明白現(xiàn)在是我說了算,這時他父母已經(jīng)開始半圈半圈解他頭上的繃帶。等到他們?nèi)庀聛?,用手指按住最后一層紗布,我看到那上面已?jīng)血肉模糊,還凹下去一個坑。

“這么點(diǎn)兒皮外傷?!蔽艺f。

經(jīng)我默許后,夫妻倆又為兒子把繃帶慢慢纏好,我注意到他們的手在哆嗦。那男人的樣貌很周正,皮膚也白,眼神中還算鎮(zhèn)定。女人穿著灰襯衫,戴黑框眼鏡,半長發(fā)有些凌亂,蠟黃臉很顯苦相,不敢看我。不過我看得出來,二位都是知識分子。

“我明說了,你們兒子屬于斗毆,只不過他受傷了派出所才照顧他。”當(dāng)著那對夫妻的面,我故意不耐煩地回頭看看同行,他們點(diǎn)頭稱是?!澳銈兇蛩愎怂搅??公了的話,作偽證你也得進(jìn)去。要是私了,你是不是欺負(fù)他姐來著?”

“我沒有,是她自愿找我的?!?/p>

“她是個傻子?!蔽倚α?,“傻子怎么跟你自愿?”

“傻子?我沒覺著她是傻子?!眹帜樣行┙^望。

“你這可是強(qiáng)奸罪?!蔽艺f。

“我認(rèn)識你。”他忽然身子一提,瞪大眼睛。如果是在我的管片兒,我可以輕易讓他閉嘴。但這里畢竟是別人的地盤,我不能動手,我不能做得太過分。

從國字臉和他父母的眼睛里,我知道這身警服和大檐帽正在恢復(fù)真正的顏色。三口人離開值班室時,屋子里沒人再說話,我和同行顯得有些沒趣。

王力沒想到當(dāng)晚我就把禿子領(lǐng)出來了,他能想到什么呢?誰會知道后面我要為他兒子處理多少麻煩。由于挎斗摩托太小,沒法裝下他們一家人,我只好又跟當(dāng)?shù)嘏沙鏊枇艘惠v212吉普車。一進(jìn)院門,當(dāng)著街坊們的面,禿子就給他爸跪下了,我趁這時候轉(zhuǎn)身離開。剛走下石階,我被王盼叫住,她叫我“狗警察”。我臊眉耷眼地轉(zhuǎn)過身看她,問什么事。她問我那人怎么樣了?我說哪個人?她說就是那個人。我想了想,看著她說,他不會有事的。王盼又瞇起眼笑了,她捂著心口,使勁地沖我鞠了一躬。

……試讀結(jié)束,全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