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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張二棍:忽有憶(12首)
《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 | 張二棍  2022年04月13日08:20

集 結(jié)

所有的母親,從一塊塊田地里

耕作歸來,集結(jié)在我們的屋檐下

一個二十多歲的母親,在燒柴熬飯

一個三十歲的母親,抱著我哺乳

一個四十多歲的母親,捶打著一捆豆莢

一個五十多歲的母親,滿頭白發(fā)

推著一輛平車,上坡,喘氣

一個六十多歲的母親,靜靜躺在土炕上

生病,吃藥,一次次掙扎著

想要坐起來。最后一個母親

瘦得像一張紙片,昏迷在那兒

我們一聲聲喊著你,想一歲一歲

把你喊回來??赡銋s

一聲不吭,一口口咽著氣

仿佛,要用盡氣力,把清貧

又多病的一生,吞咽回

單薄的身體里

 

探 親

手機(jī)里,存著幾張母親的遺照

每一次翻看,都像極了一次

路途漫漫的探親

我終于變成,一個喋喋不休的兒子

而母親,卻總是與從前相反

一次次沉默地看著我

——這個被她留存在世上的兒子

她不囑托,也不勸告。像個

生分至極的陌生人……像個

尚未學(xué)會怎樣勸解,怎樣安慰

怎樣呵斥的母親。我只好

一邊盯著她,一邊

捂緊自己的嘴巴,生怕

流露出,一絲絲

我活在人間的壞消息

 

舊誓言

我曾發(fā)誓,再也不會用

枯萎,去修飾玫瑰。用憔悴

來形容月亮。也不刻意去書寫

小羊啜泣,病狗匍匐的情節(jié)

我還發(fā)過誓,不描摹流浪漢

佝僂的背影,不勾勒啞巴

干裂的唇角,不去一遍遍演繹

盲人渾濁的眼淚,孤兒清亮的鼻涕

——可是太遲了,我早已被

這一個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而又

凌亂不堪的情節(jié),揉成

一堆,讖語重重的廢紙

每一頁,都密密麻麻

擠滿了假面人、寄生蟲、偷窺者……

——他們形形色色,借我而生

使我于慌不擇路的書寫中

度過他們,不堪言說的一天天……

 

忽有憶

沉船中的黃金,仍在無情的泥沙中

秘密閃爍。誰前世,丟在渡口的嬰兒

已是兒孫繞膝。前世,吞噬我的

這條河,現(xiàn)在奔涌著,咆哮著

像極了,對今生的再次召喚

大河啊,我早已過了夭折的年紀(jì)

無法為你,獻(xiàn)出一個純粹的童子之身

我多疑,多憂,平添了諸多惡意

與敵意。大河啊,我早已不配

與你一道,忘情東流。我渾身都是

壩堤、漁雷、排污口,我怕

再大的江河,都無法容忍

我的暴虐,我的骯臟……

 

舊貨市場

和所有的舊貨市場一樣

在這里,也有二手的門窗、家具、電器

它們將帶著一個家的印跡,住進(jìn)另一個家庭

它們將被重新安排自己的領(lǐng)地,重新發(fā)揮

各自的功用。那個蹬三輪車的大哥

知道它們的來處和去處。他每天

奔波在路上,輕輕搬運(yùn)著它們

像一個送親的人,也像一個送終的人

 

手影戲

燈亮著。小旅館的客人

蜷縮在那張?bào)a臟的鐵架床上

對著慘白的墻壁,無休止

擺弄著,十根枯槁的手指

像豢養(yǎng)著,十個唯命是從的奴隸

他指揮著他們點(diǎn)頭哈腰,下跪告饒

前一秒,看他們把酒言歡

下一秒,就讓他們背井離鄉(xiāng)

他看著他們,下礦井、爬腳手架

討薪無門、骨肉分離……

他的指頭,越來越忙,越來越

不夠用,而那面墻

始終無動于衷。直到他累了

攥緊拳頭,將十根粗糙的指頭

蜷縮起來,像十個反綁的罪人

跪在了掌心。而那面墻

終于空空蕩蕩,仿佛

被打掃過的刑場

被攤平了的墓地

 

深夜行

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說一聲

出發(fā)吧,宛如年邁的書呆子

催促著自己,又踏上趕考的窮途

我攜帶著,這舊包袱般的身體

在漆黑的房間里,來來回回走動

把一間房子,走成千山萬水的樣子

肯定也有人如我,不知疲倦

在深夜的屋里,走得顫顫巍巍

一聲不吭。走得顛顛撞撞,歇斯里底

走得像下南洋,上法場。走得

如迷途孤雁,喪家之犬

走著走著,就哭了。走著

走著,這逼仄的房間,就蔓延成

無邊的不歸路

 

一張2003年某月某日的縣報(bào)

最后一版,仍然是鋪天蓋地的廣告

那個賣房子治病的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了

新的住所。那個兜售神藥的中醫(yī)

也許已經(jīng)搬離了這座小城。一則

尋人啟事上,走失的老年

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一定還在

走著,說不定已經(jīng)走成風(fēng)度翩翩的

少年。那家生產(chǎn)衛(wèi)生紙的工廠,必然

開發(fā)成一個高端的樓盤。而那座

招生的學(xué)校,我再也沒有聽過

說不定連它的學(xué)生,都已經(jīng)遺忘了

自己的母校。我是在一張舊沙發(fā)下

發(fā)現(xiàn)了這張舊報(bào)紙。當(dāng)我輕輕讀完它

才知道這張報(bào)紙,來自一個遙遠(yuǎn)

而陌生的地方。我從沒有

去過那里,卻不小心知道了

它某一天的往事,這一瞬間

我恍惚而恐慌。仿佛,這報(bào)紙上的一切

裹挾著我,再次成為

無數(shù)悲喜的親歷者,卻又仿若

事不關(guān)己,不得不一天天

老僧入定般,度過

 

遠(yuǎn) 望

從更遠(yuǎn)的地方望去,每一座

房子,都如一塊塊隨意擺放的石子

門扉、煙囪都消失了。從更遠(yuǎn)的地方

望去,街道如一縷綿延的線,人群如蟻螻

你看不到一絲絲生活

啊,你看不到,他們也活著

通宵達(dá)旦,活著。象征性,活著

 

假嗓子

這些天,我白天練習(xí)虎嘯

夜晚,模仿猿啼。我還會一聲聲

打雷,一縷縷哀鳴,一陣陣怒吼

一會兒,我是垂暮的大象

一會兒,我是喪子的母狼

我把世上所有的悲歡,都用這一副

惟妙惟肖的假嗓子,演繹過了

現(xiàn)在,我又一邊喊冤擊鼓

一邊拍打著驚堂木。我也不知道

這善惡不分的嗓眼里

究竟郁結(jié)著多少悲歡,滯留著

多少喜怒。我這百無一用的假嗓子

究竟饒不了誰,又救不了誰

也許,我生來就該是

一個又聾又啞的人,就不會一次次

陷入,與自己永無窮盡的口舌之爭

 

假死者

每一天都有人假死,每一天

都有人裝作病重,又假裝咽氣

他躲過了壽衣的包裹,花圈的覆蓋

以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出席在凄涼的葬禮上。他望著

自己偽造出來的遺體,鞠躬,叩首

擬下一副挽聯(lián),泣不成聲

他不忍心自己,就這樣

被草草下葬,咬牙決定

召喚回,那個轉(zhuǎn)世的自己

來陪葬,這個死去的自己

 

挾 持

無數(shù)條河流,被苦大仇深的兩岸

挾持著,一路風(fēng)塵仆仆

囚禁到了無垠的大海

——這一座蔚藍(lán)色的監(jiān)獄

黃河的水逃不脫,長江的水

逃不脫,密西西比河,也無法逃脫

這一條條終生服刑的河流啊

被每一朵戾氣深重的浪花,無休止

鞭撻著,就像水牛皮做成的鞭子

肆無忌憚,又落在黃牛的身上

張二棍,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縣。武漢文學(xué)院簽約專業(yè)作家。出版有詩集《搬山寄》《入林記》等,曾獲《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華文青年詩人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黃河文學(xué)獎、西部文學(xué)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