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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2年第3期|荊歌 : 四季相伴
來源:《草原》2022年第3期 | 荊歌  2022年04月11日08:47

那時候,我住在吳江,那是一個太湖邊優(yōu)雅的小鎮(zhèn)。雖然不能直接看到湖面,但每當有風從湖的方向吹過來,我就似乎能聽到浪波的聲音,似乎能聞到那有著水草和魚蝦氣味的湖水親切的水味。特別幸運的還有,我家的樓前樓后,沒有高樓的遮擋。北窗之外,是一個度假中心,它有著廣闊而優(yōu)雅的草坪,有著四季爭艷的鮮花,以及散落于花木草坪間的巴洛克風格的白色建筑。窗外有天空,有四季,有花香鳥鳴,有彩霞虹霓,有變幻的風景,有自然的恩賜。

有一年下起了大雪,那雪真大啊,從北窗口望出去,所有的地方都是白的。這在江南,可以說是太難得一見了吧!把頭探出窗外看,平日因為停放密密車輛而顯得如羊腸道的小區(qū)道路,一下子寬廣起來了。沒有一輛車。所有的車都被厚厚的雪覆蓋了。雪抹去了一切。雪要修改道路,雪要修改世界。屋檐掛下來一米多長的冰凌,一根一根排列著,或長或短,仿佛什么怪獸齜著猙獰的牙齒。這種景象,似乎小時候在鄉(xiāng)下都沒有看到過。孩提時代的冬天,確實要比現(xiàn)在冷。只要是冬天,就一定會看到冰。冰蒙在小河上面,讓水變成了啞光,就像是經(jīng)過了磨砂工藝似的。冰凌也有,掛在低矮的屋檐,但確定沒有這么長的。冰無孔不入,只要是有水的地方。那時候,家家戶戶門口,大清早都放著一兩只馬桶。冰悄悄地潛入馬桶。調(diào)皮的男孩把圓形的冰從馬桶里撈出來,摳了一個洞,用繩子掛起。這就算是提了一面透明的鑼了。隨便取一根樹枝,就可以一路敲,一路喊“鬼子進村了——”。如今在江南要看到冰,看到雪,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冰箱里的冰塊不算。

但是那一年,雪真的太大了。大到讓我擔心,會把房子壓壞。我住在樓房的五層和六層。六層就是頂層了。我知道樓下的所有鄰居,他們都不用擔心。一樓的人,知道二樓也住著人。二樓的能聽到三樓的腳步聲。三樓的夫婦,最喜歡將音響開得像搖滾音樂會,因此而討二樓和四樓兩戶人家的嫌。四樓的經(jīng)常半夜了,也穿著睡衣,拖著拖鞋,跑到三樓去敲門。“輕點!輕點!就不能輕點???半夜三更的!”住在五樓的我,聽到這呵斥聲,有點同仇敵愾。我希望他來點兒語言暴力。他應該這么吼:“關(guān)掉你們的狗屁音響!不開這么響你們會死???冊那!”最后一個單詞是罵人話。不罵不足以平民憤。

我住在頂層,我上頭沒人。因此我想象,雪正像長了翅膀的昆蟲,一片片黑壓壓地飛來。是黑壓壓嗎?那又應該怎么說?說白花花嗎?它們瘋狂地飛來,停歇在我的屋頂上。它們一層層疊蓋上去,越來越厚,越來越重。我聽得到我的房子在吱吱嘎嘎地響。我估計,要不了多久,屋頂就要坍塌了?!霸趺崔k?怎么辦?”我既是在問妻子,更是在問我自己。我要不要找一把鐵鍬,爬到樓頂上鏟雪?可是,我能爬得上去嗎?那是一幅多么英勇無畏的圖景啊:嚴冬的半夜,一個人,爬到高高的六樓屋頂,在那里抗雪救災。我能趕得上雪的腳步嗎?我能戰(zhàn)勝雪嗎?雪會把我埋掉嗎?或者干脆,我自己站立不穩(wěn),倒下來,從六樓的屋頂滾落。墜落。

只聽得一聲巨響。我們屋頂上發(fā)生了雪崩。碩大無朋的雪塊,在我眼前呼嘯而過。當時,我的感覺是,整個房子塌下來了。天塌下來了。但是,啥事都沒有。屋頂上的雪,只是把樓下的幾輛電動車埋了,別的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那個冬天,雪站到了舞臺中央,儀態(tài)萬方,成為主角,成為生活中躲不開的一件事。成了所有人見面必定要說的話題。大雪的光臨,給似乎久違了雪的江南的人們,來了一點震撼。而我們的房子,是好樣的,它經(jīng)受住了大雪的考驗。雪埋掉了樓下的車,雪封鎖了道路,但它沒有將我的信心動搖。反而,給我客廳巨大的玻璃窗,帶來了一片圣潔的光耀,帶來了晶亮的白。帶來了清潔高貴的風景和幻象。

每當夏季來臨,所有的樹,那些高大的水杉,那些柳樹、香樟、廣玉蘭,還有一叢叢的竹子,都把枝葉伸展開來。綠色,就像滴在宣紙上的水墨,迅速地、毫無節(jié)制地洇化開來。窗外那座度假中心,原來是可以盡收眼底的。一幢幢建筑,錯落有致,它們按照設(shè)計師的意圖,饒有趣味地散布在這片美麗之地,仿佛一切都是自然生長出來的。房子,樹,還有小河、草坪、假山以及鋪著碎石子的彎彎曲曲的路,這些,都是像海洋的島嶼從海面上升起,就像星星在天空野花般散落,就像草原上云一樣飄浮的牛羊,就像這些景象一樣,是自然生長自然形成的。夏天一來,那些巴洛克的建筑,忽然就變了性格,不再像春天那樣裸露奔放,而變得含蓄、內(nèi)斂,甚至羞澀起來。它們在大片大片的綠色中掩映,好像是這個世界,突然間變得神秘,變得一下子生出了許多的秘密。我的落地開闊的大窗戶,滿是綠色。綠色長驅(qū)直入,如潮水般涌了進來。屋子里面,那燈罩上,那家具的側(cè)面,靜臥著的茶壺,似乎都輕籠著一層淡淡的綠光。我想象著自己安坐著的身影,也被勾上了綠色的輪廓。這樣的綠,這樣開闊而生機勃勃的風景,似乎就是我們當初選擇了這個居室的全部理由。沒有任何遮擋,看不到別人家的陽臺,更沒有他人廚房里冒出的油煙來污染空氣。綠色泛濫,如行云如洪流。而在綠色中掩映的度假村的巴洛克建筑,是那么的典雅、松弛而神秘。空氣是香的,洋溢著似有若無的草木芬芳。它經(jīng)常是夾雜在我屋子里點燃的沉香粉的香氣中,隱約而低調(diào)。但我知道它確實是存在的,即使是在沉香清涼奪命的香氣中,也時時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這種草木的芳香,當屋子里的沉香熄滅,將窗子大開時,它便轟然奏響。它澎湃,它蒸騰洋溢。它將我的身體熨帖地擁抱,并將我托起,讓我失去重量。

在這樣濃烈的夏天讀書或者寫作,我會感覺到,我就是夏天的一部分。我就是那株最高大的香樟樹的一根枝丫,我連著那片風景——我在云的映襯下招展,我用細碎的綠葉搖動藍天,搖動風,搖動鳥鳴。與鳥翅的振動合拍,與蝴蝶粉翅的扇動合拍,與蜜蜂的舞蹈合拍。和著雨點歌唱,讓陽光在葉面上跳躍,讓星光在樹葉的縫隙間滴落,讓月兒像一枚發(fā)光的蛋一樣落進鳥巢,讓月光為葉面鍍銀,讓太陽鍍金。

讓我接著說說春天。

短暫的春天,我感覺我的窗子外,是上演了一出短暫的愛情。但是,它是激情燃燒的,是淋漓盡致的。圍繞著那片草坪——在草坪上,每到周末,或者一些節(jié)日,都會舉行草坪婚禮。在這樣的地方海誓山盟,確實是夠浪漫的。即使音樂太過吵吵,即使婚禮主持油腔滑調(diào)低俗,但浪漫的情調(diào),是任何人都能感覺到的——自然界的愛情浪漫曲,以成片的迎春花和白玉蘭奏響。由于當時各種大樹的葉子還沒有長出來,就是柳樹,也還只是剛剛吐出一些嫩黃的綠色,看上去仿佛是一籠青黃的煙。所以圍繞著大草坪,迎春花仿佛是在進行狂歡。它們要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將自己盡情開放。把自己燃燒,不惜燒成灰燼。白玉蘭,還有成片成片的紫玉蘭,這些學名為“辛夷”的花兒,它們在一片葉子也沒有的樹上,綻放開來。它們開放開放,急切地開放,把花苞吐出來,將花瓣張開,毫不顧忌是否會將自己的精血消耗殆盡。這就是春天吧?春天就是這個樣子吧?春天是四季中的芳華,因為短暫,所以放肆。它是對嚴冬的叛逆,是性的覺醒,是一場忘我的熱戀,是大自然最具夢幻色彩的創(chuàng)造和揮霍。它是不需要觀眾的,它也不在乎世俗的評價。它是自由的、任性的,完全由身體里激流一樣的血液造就。它是野性的愛,是不需要聽眾的歌唱,是把世界當成一個廣闊舞臺的表演。

是的,我站在窗口,眺望著它們,我就是這么想的。這場忘我的戀愛,這場肆無忌憚的交合,它是季節(jié)尖銳的頂端,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大潮。是舍生忘死的開放和給予。是嘹亮的高潮。

秋天的深沉,是沒有喧嘩的。除了幾聲偶然響起的犬吠,所有的聲響,都仿佛是被過濾和屏蔽了。安靜得令人清醒,讓閱讀變得清晰明亮,讓思考和回憶,也變得遼遠悠長了。一些在其他季節(jié)里讀過的書,在秋天是能讀出另外的意味來的。即使是一本在夏天讀得懨懨欲睡的書,那似乎乏味的文字,到了秋天明凈的窗口,竟然會讀出許多的微妙和精彩來。秋天是充滿才華的季節(jié),有神性的季節(jié)。它本身就是一本耐人尋味的書吧,是以深沉含蓄的筆調(diào)寫就。在這個季節(jié)里閱讀,會想起最遙遠的往事,那些逝去的人與事,會像清涼的風一樣從窗外吹進來。親切的越發(fā)親切,痛與傷害,會得到平復與寬容。

窗子外的微風,你能明顯感覺到它的干燥和清楚。天空比其他季節(jié)澄明,顏色也相對更藍。藍是秋天的底色,是天空的顏色,是宇宙無窮的顏色。它襯托了澄明,襯托了深情的詩歌,把云襯托得更白。

還要感謝云!在地球的表面,在我們的天空上,竟然會出現(xiàn)一種名為云的東西,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奇跡啊!據(jù)說,每一朵云都有幾百噸的重量,可它們的每一朵,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輕盈。它們是天空的嘆息,是飄飛的裙子,是秋季最活躍的風景。在秋季,在我的整面的大窗子外,還有什么景象能比天空的流云更好看,更壯觀?好看,耐看,百看不厭。

云推著云,在窗子外轟轟烈烈地過去。天空的舞臺無邊無際,它們恣肆灑脫,無拘無束。它們或濃或淡,或纖巧或龐大,從容地懸浮在半空,悄悄地移動,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它們其實每時每刻都在變化著,暗暗地變化,讓人難以察覺。我如果是個孩子,就會把它們看成奔馬,看成羊群,看成鼠?;⑼谬埳唏R羊猴雞狗豬?;蛘呖闯缮剑闯蓫u,看成房子或巨浪,看成英雄和美女。呵呵,不要不要,還是不要吧!我從來都不喜歡將自然的山水木石往具象處想象。它們的美,不應該是具象之美,而是如賞石如書法,是造型線條之美,是虛實輕重之美,是顧盼娉婷,是動靜有度,是欲言又止,是依稀仿佛。云就是云,它就是這個樣子。它不是別的任何東西,它無需像任何東西。它就是它自己。它是多變的,不確定的。它們的變化既在情理之中,又常常出人意料。它們的豐富,讓秋季更豐富。它們的妖嬈,讓秋季也妖嬈。它們是讀不夠、讀不厭,也讀不完的。它們有無窮無盡的能量,有無限的創(chuàng)造力。它們既沉靜又調(diào)皮,既偉岸又嫵媚。它們是孩子,是紳士,是淑女,是浪人,是百變女郎,是歸隱田園的名士。

整排落地的大窗子,被天空和白云擠滿。它們是知道有一個人窩在沙發(fā)里,饒有興致不厭其煩地看它們嗎?云為悅己者容,它們越發(fā)地百媚千嬌了!它們推推搡搡爭先恐后,忽又漫不經(jīng)心雍容矜持。它們一刻不停地向一個方向而去,卻始終走不出我的視野。它們仿佛飄然而去,其實顧盼眷戀。

在沒有云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會想到云。其實,我知道許多時候,云不僅沒有在天空消失,反而厚厚地覆蓋在我的窗外。全都是云,反而看不到云了。天上陰沉沉地罩著的,那也叫云嗎?我所界定的云,是應該以藍天為底色的,是潔白的,是有著各種各樣輪廓的,是輕輕地浮在空中的,是飄移著的。因此,當季節(jié)為我慷慨地奉獻有此類白云的時候,我是多么地珍惜。把窗簾全部拉開,什么事也不干,就是看云??丛凭褪撬械氖隆7路鹨荒甑那锸眨瑵M懷著喜悅,要把變幻無窮的天空上的云,貪婪地收獲,收進視野,收進記憶,收進生命。從天空的這一頭到那一頭,純明的世界里,這輕盈柔軟潔白的物體,被風推著,在我面前儀態(tài)萬方,風姿綽約。它把天空擦干凈了,把窗玻璃擦干凈了,把心擦干凈了。

一年四季,在窗外與我相伴的,還有各種各樣的鳥。棲在穿天水杉最高處的,常常是喜鵲。還有一邊飛一邊喳喳叫著的黃雀。野鴿子咕咕的叫聲,經(jīng)常從遠處傳來。而眼前那些灰溜的飽滿的鳥兒,不知是不是正是它們的身影。而成群結(jié)隊的鴿子,總是在廣闊的天空上盤旋。它們呼啦啦地掠過,有一只會偶爾停歇到我的窗臺上。它優(yōu)雅地將腦袋歪來歪去,眼睛明亮。然而我每次將一撮米飯放到窗臺上,希望能有鴿子前來享用,卻從來都沒有一只鴿子領(lǐng)受過我的好意。它們飛來飛去,窗臺上的米飯,一粒都不會少,最終又變得像米粒那么細小和堅硬。所有的鳥都不來享用我提供的食物,它們只是在窗外廣闊的空中飛來飛去,像風一樣舞蹈,畫出一道道純粹的浪漫。

荊歌,男,1960年生,號累翁,蘇州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十部,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有關(guān)收藏文化隨筆集三部,以及書法作品集《荊歌寫字》。近年發(fā)表、出版《詩巷不憂傷》《芳鄰》《音樂課》《記憶開出花來》等多部兒童文學長篇小說。榮登各類好書榜,并獲中國出版政府獎和紫金山文學獎。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