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我們的根
屁股上長了根,拔不出來了。母親說這話時,既有抱怨,也有無奈。
老家黨家磨遷移后的那年春天,洮水淹沒了土地。我們兄弟三人中,哥哥很早就在縣城郊區(qū)安了家;弟弟一家也遷到了哥哥家臨近的地方,母親幫弟弟帶孩子,也去了縣城;我在離老家二十里地的一所小學當老師,住學校的單身宿舍。
我們勸父親也去縣城,父親不愿離開。他說,城里住不習慣,陌生、嘈雜、花費高,不如鄉(xiāng)下親切、安靜、花費小,還方便照顧姑姑。姑姑50多歲了,不會走路,也不會說話,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后來,父親買下了淹沒區(qū)外的一處舊土坯房,也為我們留住了一份鄉(xiāng)愁。
父親出生于1951年,到現(xiàn)在,幾乎沒有離開過黨家磨。用父親的話說,他的根就在黨家磨。我們也始終覺得父親就是一棵樹,一旦扎下了根,就風雨難撼。
父親兄妹8個,在家排行老二,念完初小就輟學務農(nóng)掙工分。分家時,分到的全部家當只有一個用煤油鐵桶底做成的火盆,一個能裝一擔水的瓷缸,一頂雙耳小鐵鍋,一個1958年修建引洮工程時裝過炸藥的舊木箱,一個被柴火熏黑的茶壺。父親年輕時,肯吃苦,肯賣力,1974年,24歲的他就蓋起了一座11間土木結構的房子。土地下放后,生產(chǎn)隊給父親分了一頭牛和兩只羊。1980年初,父親借錢從生產(chǎn)隊買下一盤水磨,日子漸有好轉,能吃飽飯。從我記事起,每年秋季,磨面、榨油的人很多,水磨晝夜不停地轉動,父親也跟著轉,一會兒看看水渠是否漏水、磨輪是否損壞;一會兒告訴磨面人該換粗籮還是細籮,大籮還是小籮;一會兒教他們如何撥磨、如何換磨,如何掌握磨的快慢。當一家磨完面時,父親就開磨壩,幫磨面的人掃磨坊、裝面、綁馱子,送走后又幫下一家人搭磨、封磨壩,周而復始。不少人輪不上磨,就只能排隊等磨,天黑了,就在磨坊里湊合著擠一擠;渴了,從河里提一茶壺水,三塊石頭一頂,生火燒水;餓了,掰半塊青稞面鍋巴,蘸著蜂蜜吃。那時我們時常去磨坊蹭蜂蜜吃,磨面人帶的蜂蜜極其有限,但也會毫不吝嗇地分給我們這群饞嘴的孩子吃。那種甜,順著舌尖直往五臟六腑鉆,吃完了又不停地舔粘在手指和嘴唇上的蜜,直舔得手指和嘴唇發(fā)紅,方才滿意離開。現(xiàn)在想來,窘迫年月的那種甜,勝過如今無數(shù)所謂的山珍海味和錦衣玉食。
沒有蜂蜜吃了,我們就專找土墻上的蜜蜂窩或者馬蜂窩。很多時候,被蜜蜂追著蟄,蟄得滿臉是包,但大家并不在意,痛并快樂著、甜蜜著。記得那時,每到中秋節(jié),母親就會取出一點除了過年才能吃到的白面,烙半盆薄到透明的白面餅給我們吃。父親總會變戲法似的,趁我們不注意,拿出一罐土蜂蜜,倒在碟子里。一家人圍著一小碟蜜,硬是把生活的苦吃出了沁心的甜。在老家,中秋節(jié)吃蜂蜜,是傳統(tǒng)習俗,不僅僅是團圓的象征,更包含著對甜蜜生活的憧憬。
父親習慣了忙碌,始終閑不下來。移居后,洮水很快淹沒了田地,無地可種的父親,就在房前墻角下辟出一塊小花園,撒上各種花籽;又在花園前鏟出一條兩米寬的土路,路邊栽上一排柳樹。再往前,是一片低洼的荒地,全是碎石和雜草。父親看中了這塊荒地,整天埋頭在碎石和雜草叢中挖來挖去,沒幾日,就挖出了近200平方米的平整土地。父親將菜園劃分為多個方塊,種上了白菜、芹菜、洋芋、芫荽、蒜苗、蔥……又在菜園周邊的荒地里撒了許多菊花、八瓣梅花籽。
菜園不遠處就是洮河形成的堰塞湖:黨家磨湖。因水源充足,菜園里很快就鉆出了新綠。我周末沒事時,就回家。每次回去,都發(fā)現(xiàn)那些菜長高一節(jié)。到暑假時,屋前已是綠樹成蔭、花香四溢、蜂飛蝶舞,一派鄉(xiāng)村田園景象,這些似乎沖淡了遷移后的那份創(chuàng)傷感和孤獨感。父親又開始養(yǎng)起土蜜蜂,花園里放幾個蜂箱,蜜蜂出出進進,忙個不停。蜂箱是父親用遷移時拆遷下來的舊木板改做的,依然留有煙熏的黝黑顏色。蜜蜂則是父親從鄰村買的,起初只有一個蜂箱,見蜜蜂出得多了,就分出一箱來。那年,父親共分了四箱蜜蜂。寂靜的院子,也因蜜蜂而熱鬧起來。
四年后,我因工作變動,也去了縣城,暫住在弟弟家。老家只有父親和姑姑,他的孤獨可想而知。只要一到節(jié)假日,我們就會抽空回老家。尤其是清明節(jié),回老家上完墳,就幫父親在門前的園子里種洋芋、苞谷和向日葵,也在房屋周圍栽幾顆果樹,樹下撒各種花籽。老家的氣候相對熱一點,院里院外的桃花和杏花也已經(jīng)開了,蜜蜂嗡嗡地飛舞著。父親找出一些舊木板,讓我們幫他做蜂箱。父親說,養(yǎng)蜂,是個輕松活,還能賺錢,每箱能賣六七百呢!
我們知道,其實養(yǎng)蜂并不輕松。從巢脾到蜂箱,每半個月就得收割一次蜂蜜,收完一個,工蜂就繼續(xù)筑巢,父親就得高舉著綁有蜂籠的木桿,收新出巢的工蜂及其家族,收住后放回事先備好的新蜂箱。工蜂及其家族出巢后,往往涌向樹上或更遠的地方,父親舉著蜂籠,踉踉蹌蹌地跟著蜂群跑。很多時候,父親追不上蜂群,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它們飛走。收不住蜂群,父親想出了新辦法,那就是每天守著滿院子的蜂箱,一旦工蜂出巢,隨即用蜂籠收住。有一次,父親在屋外收了一群體型較大的新蜂,結果導致其他蜂箱的蜜蜂死了一大半,父親難過了好一陣。父親不知其因,找養(yǎng)蜂年份久的人詢問和現(xiàn)場觀察,才得知自己收的蜂群是外地引進的,為爭奪蜜源植物,對土蜂群造成了極大威脅。父親將那巢蜂送給了外地養(yǎng)蜂人,一段時間后,院子里才恢復了土蜂往日繁忙而熱鬧的場景。
除了守著蜂箱外,父親一有空閑,就去山上專門收集一些花籽,回來曬干,趁下雨時撒在房屋周圍,為蜜蜂種植更多蜜源。到了夏日,從遠處看,老家儼然一座大花園。父親是花園的主人,而在五彩斑斕的花叢中飛舞的蜜蜂,則是他的兒女和不曾言語的愛。
父親年紀大了,我們勸他別養(yǎng)蜂了,父親滿臉不悅,說,不養(yǎng)蜂能干啥?又沒地可種,太閑,人一旦閑了就容易生病,渾身疼,吃飯也不香。再說,人總不能吃閑飯,總得勞動吧。
父親的話,像一條鞭子,抽得我們臉上火辣辣地疼。我們一時語塞,只能默默按照父親要求的大小做蜂箱,做好一個就先碼在屋檐下,繼續(xù)做下一個。那一年,父親一共養(yǎng)了十五箱蜜蜂。天晴時,整個院子都成了蜜蜂的天下。
每次帶孩子回老家,他們總怕被蟄。有時躲在屋外,不敢進來;有時躲在屋里,不敢出來。父親見狀,說,蜜蜂認人,你不惹它,它就不會蟄你。孩子們聽后,才拽著大人的衣襟,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偶爾,會有蜜蜂落在他們頭上、肩膀上,嚇得他們不敢動。時間一長,他們便不再怕蜜蜂了,表現(xiàn)出天真的一面,似乎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蜜蜂,在院子里飛來飛去。蜜蜂對人的信任,遠大于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但也有例外:如果你吃了或者身上粘有糖一類的甜性食物,它就會蟄你,蜇人后不久就會死去。于蜜蜂而言,蟄人就意味著生命的結束,這種以生命來抵抗入侵者的方式,可謂是一種非人能所及的壯舉。
有一年,父親呼吸有些困難,我們勸了好久,父親才同意跟我們進城檢查身體。醫(yī)生說無大礙,建議父親少抽煙,我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剛從醫(yī)院出來,父親執(zhí)意要回去,說,蜜蜂和姑姑都無人照顧,不放心。我們想留父親在城里多住幾天,但無論我們怎么勸說,都無濟于事。我們只能送父親回老家,但父親又不讓我們送,說,送來送去太麻煩,坐班車回去就行,省錢。望著班車遠去的身影,我突然有些心酸,淚眼中似乎看到,班車像一個運動的蜂箱,載著一只只蜜蜂,奔赴在故鄉(xiāng)的山川,其中有一只,是我的父親?;蛟S,只有鄉(xiāng)下的山川才是蜜蜂的家,也是父親的家。
中秋節(jié)前后,是鏟蜂蜜的最佳時間。父親鏟了蜂蜜,打電話叫我們回去吃。有時我們脫不開身,父親就灌幾瓶蜂蜜,托進城的人捎給我們。剩下的,除了送一些給親戚朋友外,留著賣點零花錢。一年下來,父親靠賣蜂蜜能掙好幾千,但他舍不得花,悄悄地攢著,等過年時,都當壓歲錢給了5個孫子。一次,父親喝醉了酒,我們才從他的話里知道,他養(yǎng)蜜蜂不是為了掙錢,有養(yǎng)老金就夠花了,他只是從小過慣了苦日子,作為一個老農(nóng)民,不能整天無所事事,不能好吃懶做……那一刻,我們才發(fā)現(xiàn),父親愈加蒼老,黝黑的臉上,皺紋更深了。
我們擔心父親的生活,每次去看父親,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你們安心工作,別老是回來看我,我好著呢!黨家磨就是我的根,就是我的蜜,生活甜著呢,不用擔心。
而父親,何嘗不是我們的根呢!
老屋就是我們的蜂箱,我們都是父親的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