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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陳沖專欄 | 輪到我的時候我該說什么 《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4期|陳沖:就像雨中的眼淚(選讀)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4期 | 陳沖  2022年04月15日08:12

在他走前的十個月左右,我突然接到魯特格爾·哈爾的視頻電話,在那之前的許多年里我從未想起過他。那是一個大霧天,我正在開車,匆匆忙忙瞥了他一眼,感到驚訝,他那么消瘦和憔悴。我說,有什么要緊事嗎?他笑著說沒有沒有。我說,那晚點(diǎn)給你打回去。

二〇一九年七月的一天,我醒來跟往日一樣靠在床頭查閱郵件,看到一位好友的來信說,魯特格爾·哈爾去世了,我為你悲傷,我知道你們曾經(jīng)很近。

我這才想起那天回家后我忘記給他回電了。

網(wǎng)上開始流傳他在《銀翼殺手》中的經(jīng)典臺詞。雨水沖刷著一切,他那雙濕潤的眼睛那么悲哀,嘴角卻暗示著一絲笑容:所有這些時刻,都將在時間中流逝,就像雨中的眼淚,是時候……去死了。我知道原劇本里沒有“就像雨中的眼淚”,這是魯特格爾在現(xiàn)場感受到了加進(jìn)去的。他的死亡提醒了健忘的人們和健忘的我,他曾經(jīng)多么詩性,多么動人……

我們珍愛的一切都將在沙漏中流逝,人還有什么比這更切身的體驗?

我想起那片沙漠——那是遠(yuǎn)古的海底,我們躺在那里看星星,銀河離得那么近,好像伸手可以摸到,沉甸甸的時間,跟我們的身體一樣慵懶;我想起那些牡蠣的化石,在沉睡億萬年后被我們撿起,還有那顆忽藍(lán)忽綠的澳寶蛤蜊,被他故意留在沙土里讓我找到;我想起威廉·布萊克,和那條從澳洲愛麗絲泉到庫柏佩地的路……

橙紅色的沙漠,越野車開過一條干枯的河床,上面長了十幾棵樹,兩個皮膚油亮的土著坐在地上,我們決定在那里停歇野餐。魯特格爾取出三明治,無數(shù)個蒼蠅嗡嗡嗡地圍過來,我正揮手驅(qū)趕著,他突然問我,讀過威廉·布萊克的《經(jīng)驗之歌》嗎?里面那首寫蒼蠅的詩。我說沒讀過。他問要聽嗎,是一首寫給大人的兒歌。我說好啊。

Little fly,

Thy summer's play

My thoughtless hand

Has brushed away.

Am not I

A fly like thee?

Or art not thou

A man like me?

For I dance

And drink and sing,

Till some blind hand

Shall brush my wing.

If thought is life

And strength and breath,

And the want

Of thought is death,

Then am I

A happy fly,

If I live,

Or if I die.

小蒼蠅

你夏天的游戲

被我無心的手揮去。

我豈不像你,

是一只蒼蠅?

你豈不像我,

是一個人?

因為我又跳舞

又飲又唱

直到一只盲手將我的翅膀揮去。

如果思想是生命

呼吸和力量,

思想的缺乏

便是死亡,

那我就是一只快活的蒼蠅

無論是死

無論是生。

原來千里迢迢跑來拍電影就是為了這樣的時刻,讓我在蒼蠅彈指一揮間的生命中,感受到人類存在的不可思議的美麗和悲劇。

去澳洲拍戲之前,我在洛杉磯的月桂樹峽谷(Laurel canyon)的山坡上買了一棟簡樸而明亮的木屋,每間房的落地窗都能看到綠色的峽谷,聽到小鳥啼鳴,客廳和主臥外延伸出很大的陽臺,上面養(yǎng)著粉色的玫瑰。天黑后小鳥歸巢,萬籟俱寂,滿月時偶爾聽到狼的嚎聲。哥哥是一個很有動手能力的人,他帶著我一起把房子里所有的瓷磚都換了,又買木頭來做了一張桌子、一張大床和幾把酒吧凳。那些日子我們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砂皮紙磨木頭,等出了一身汗才停下來喝咖啡、煎雞蛋。做手工活總能讓我得到任何其他時候都無法得到的平靜和愉快,自己雙手造出來的家具比任何地方買來的都更賞心悅目。

《末代皇帝》上映后,許多美國的時裝雜志都要求采訪我,刊登我的照片。一個白種人演員,簡歷上如果有了這樣一部劃時代的影片,會得到無數(shù)片約,但當(dāng)年的好萊塢完全不知道如何為一位中國女演員寫故事和創(chuàng)造人物。我仍然跟以前一樣,偶爾得到些毫無意義的異國花瓶的角色,讓我厭倦。經(jīng)紀(jì)人打來的電話經(jīng)常只是為了某某影星或歌星要求認(rèn)識我,而不是工作。我赴了幾次約,在那些專門留給VIP的包廂包座里跟英俊的男人看棒球、橄欖球、音樂劇,去夜總會,或者被邀請到豪華的家中用餐。也許在有些人心目中,這些是非常令人興奮的事,但我從未在那些約會中找到過任何心靈的滋潤,覺得還不如在家修房子做凳子,或?qū)W習(xí)一門什么新的行當(dāng)。

那年我二十七歲,正在又一次企圖改行。郵差送來那只黃顏色的大信封時,我在書桌前研究法律學(xué)院的資料。我一眼就看出信封里裝的是劇本。經(jīng)紀(jì)人附信說,查爾斯·羅文(Charles Roven)和編劇/導(dǎo)演大衛(wèi)·韋伯·皮普爾斯(David Webb Peoples)想邀請我主演這部電影,男主角已經(jīng)定了魯特格爾·哈爾(Rutger Hauer)。

大衛(wèi)·韋伯·皮普爾斯是一名成功的好萊塢編劇,《壯士血》將是他首次自編自導(dǎo)。后來他告訴我,劇本寫完后很多年都融不到資拍攝,直到梅爾·吉布森的《瘋狂的麥克斯》取得票房成功,投資方才看到這種類型片的可能性。

皮普爾斯用極其簡練和詩意的文字描繪了一個荒蠻的未來,那時地球資源已經(jīng)殆盡,人類茍延殘喘。劇中的主人翁是一群叫Juggers的角斗士,以在不同部落的巡回比賽為生,他們用鐵棍、鐵鏈或任何文明時代殘留下來的可以致命的東西,比到皮開肉綻、四肢殘損,你死我活;撕裂的臉頰被很粗的針線縫合,丟失了的眼睛用麻布包上。閱讀的時候我感受到,這些比戰(zhàn)爭更兇猛的比賽像摧枯拉朽的烈火,在摧毀、消滅的同時散發(fā)出驚艷的光芒,人類在賽場上可以暫且忘卻陰沉的日子,從灰燼里瞥到自己殘存的精神。這是關(guān)乎于自身存亡的游戲。讓我聯(lián)想起近日來紅火的韓劇《魷魚游戲》,一定也來自相似的憂患意識。人類是唯一知道自己必將滅亡的動物,我們的一切行為似乎都是為了創(chuàng)造出永恒的假象與幻影。

劇中的女主人公潔達(dá)在這場殘酷的游戲里是一個Quik,負(fù)責(zé)把狗頭骨插到對方的棍子上。她是一個雄心勃勃、滿身傷痕的假小子,沒有任何女性的曲線和嫵媚,我很驚訝制片和導(dǎo)演會在看《末代皇帝》之后考慮讓我演。劇本里潔達(dá)出場的時候,“她的兩條長腿大口咀嚼著一條泥路”。我沒有兩條長腿。我堅信自己不能勝任這個角色,但又絕對不能讓他們看到這一“真相”。我總是認(rèn)為必須把自己的本質(zhì)面貌隱藏起來,別人才會看得上我。

頭一次去制片人羅文的辦公室的時候,魯特格爾·哈爾也在場。皮普爾斯是《銀翼殺手》和《鷹狼傳奇》這兩部電影的編劇,哈爾則是主演。他們互相已經(jīng)熟悉,那天是想看看我和哈爾同框的感覺。

記得哈爾起身跟我握手,我只到他胸口那么高,這一定不是他們原來想象的組合,我感到屋里片刻尷尬的空白,完全失去了自信。美國人有個說法,“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那意思是,一直裝到你可以勝任的時候。我開始用胸有成竹的聲音闡述起自己對潔達(dá)的想法。我說潔達(dá)在一群男人當(dāng)中的優(yōu)勢不是她的長腿和蠻勁,而是她的速度和柔韌,還有她對勝利的饑渴和那股視死如歸的勁頭,這是我跟她最相像的地方。我有聲有色地講述起小時候跟同桌男生打架,他拉出皮帶狠抽我霸占在桌上的手,我用眼睛盯住他一動不動任他抽,全班都在看,最后他自己都害怕了,停下手呆立著,我眼都沒眨就抄起椅子往他頭上掄,鮮血染紅了他的上衣,那一個禮拜我的手都無法握鉛筆,但我贏了……說著說著,我自己都相信起來。其實(shí)用皮帶抽是真的,我不松手也是真的,但是我從未用椅子砸他的頭。皮普爾斯笑了,說,潔達(dá)就是這股永不服輸?shù)膭?,什么長腿大口咀嚼著一條泥路,誰寫的?在后來拍攝的日子里,他每次遇到了棘手的難題也會這樣罵編劇。屋里的氣氛活躍起來,制片羅文跟我說,我們將剪掉你的長發(fā),并給你的臉上貼傷疤,你怎么想?我想說,這樣的話我將一無是處,你們肯定會后悔雇用我。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太好了,這樣觀眾可以留心我的表演,而不是容貌。魯特格爾·哈爾深深地看著我,好像知道我心虛,他說,人們總是想看到他們所期待的,有人會替你的決定惋惜,不過操他們的。

開拍前的三周我飛到悉尼做造型、排練和動作訓(xùn)練。劇中的潔達(dá)是一名寡言的角斗士,一大半戲都發(fā)生在賽場上,全靠身體來表達(dá)。我每天早起晚歸地跟動作導(dǎo)演和替身演員們一起鍛煉,發(fā)現(xiàn)自己遠(yuǎn)比想象的要柔軟敏捷和具爆發(fā)力,而且訓(xùn)練時多巴胺和腎上腺素的分泌,讓我體會到了那種天下無敵的感覺。原來我的確具備電影里潔達(dá)的潛質(zhì)和精神,制片和導(dǎo)演選中我并不是一個誤會。

幾周后我們?nèi)M乘專機(jī)從悉尼飛到愛麗絲泉,據(jù)說先拓者的駱駝隊曾在這里落腳,發(fā)現(xiàn)了泉水,但它在我們到達(dá)之前早已無影無蹤。踏出機(jī)艙,迎面而來一股干燥的熱浪,一片紅色的沙土在熱氣里波動。這陌生的地形和氣候像一劑興奮劑注入我的血管,讓我預(yù)感某種神秘的探險在等著我……

我與好友雪萊剛要坐進(jìn)我們的車,魯特格爾·哈爾走過來說,要不要上我的車?從愛麗絲泉到庫柏佩地近七百公里的路程上,我發(fā)現(xiàn)他跟我一樣不善于閑聊,但我們能自如地?zé)o言相處,有點(diǎn)像我們在戲里應(yīng)該有的樣子。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常常這樣,像兩棵離得不遠(yuǎn)的樹,風(fēng)吹過時眼神跟枝葉那樣觸碰。

進(jìn)入庫柏佩地的時候已是黃昏,還是記憶總是把某種抵達(dá)放在那樣浪漫的光線?我們好像到了一個荒蕪而神奇的外星球,風(fēng)化的沙土上到處是深不見底的窟窿和高高的沙堆。我們走進(jìn)一半埋在地下的酒店大廳,其實(shí)是一個極小的廳,我跟雪萊的房間在更深的一層,完全沒有日光。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這里除了土著,大多數(shù)人都是世界各地來開采澳寶的冒險家,甚至逃犯。他們把身家賭在一方沙土上,挖不到澳寶就連回程的盤纏都沒有了,有些人把礦洞改建成旅店或者餐館,為后來的勇者們服務(wù)。我們下榻的酒店就是這樣一個破滅的夢改建的。我們常去的餐館是一個十多年前來尋寶的希臘人開的,餐館的經(jīng)理是一個少了兩只手指的前南斯拉夫女人,似乎沒有人知道她的來龍去脈,只知道有一天她出現(xiàn)在鎮(zhèn)上,對于庫柏佩地的人來說她的歷史就從那天開始,足矣。任何人可以在這里改頭換面,重新做人,或消失,這是一個不翻舊賬的地方。這與我們劇本里的人物很相似,他們幾乎從來不解釋背景來歷,一切都在人物行為里展現(xiàn)。

攝制組在一片叫“鹽和黑胡椒”的沙漠上拍攝,這名字來自兩塊巨大的黑色和白色的風(fēng)化石。這里的風(fēng)景干旱而嚴(yán)峻,沒有樹葉。在一片無云的藍(lán)天下,大地是一種燃燒的琥珀色。那一周,我們的房車停在那里沒有回大本營,收工后我和魯特格爾就留在沙漠,裹著毯子躺在篝火旁看星星。有一個晚上天空不見了,只剩下一片漆黑,我似乎在夢里聽到啪啪的聲音,原來那是雨點(diǎn)輕輕敲打著房車的天窗,早上起來,看到石縫里鉆出幾朵紫紅色的野花。就是在那樣一片天地里,魯特格爾跟我聊起威廉·布萊克對他人生的影響,他這生最喜愛的文字之一,就是一封威廉·布萊克寫給一名牧師的信,每一句都是他的心聲,但只有威廉·布萊克才能表達(dá)得這樣美麗、詼諧和感人。魯特格爾說,等回到悉尼我們?nèi)暾艺?。那時離回悉尼還有大概一個月的時間,在那個沒有網(wǎng)絡(luò)的時代,生命里的等待和盼望一天一天慢慢地滋長,像孕婦腹中的胎兒。

……

(節(jié)選自《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