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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2年第3期|趙瑜:雪域手記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3期 | 趙瑜  2022年04月18日08:17

主持人語

放棄“寸鐵”最為著名的比喻之典,是蘇軾《聚星堂雪》詩:“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zhàn)不許持寸鐵?!痹诖?,蘇軾倡導(dǎo)的是放棄寸鐵、招招見新的寫作,作為詩歌中“空手入白刃”的凌空文體,逐漸成為高標個人言路、拒絕陳腔濫調(diào)的“白戰(zhàn)體”。白戰(zhàn)體亦稱禁字體,簡稱禁體,是一種遵守特寫、禁例寫作的詩歌,大力提倡個人言路對于現(xiàn)實的進入式深犁,因而絕非文字游戲。

趙瑜是典型的思者,在他的以“小”而命名的作家外傳“深情三部曲”里,表面戲謔,骨子里正義蒸騰,他遠離了凸凹不平的激情寫作,他的柳葉刀犀利甚至有點無情,一種近乎零度寫作的氣韻同樣貫穿了《雪域手記》,這也是趙瑜的“白戰(zhàn)體”寫作。透過雪域風景,他觀察托舉風景的大地;透過異域風情,他寫出了人世萬象,包括不完美的事情。我也看過那里的實景演出,在趙瑜筆下,凌空而來的歷史在現(xiàn)實里找到湛然落地的根據(jù)。

自古文章憎命達。回到寫作深處,什么才是我們心中的“白戰(zhàn)體”呢?

古代經(jīng)學(xué)中的注疏、經(jīng)釋、語錄體,子學(xué)譜系的論著體,文章學(xué)中的論、議等議論文體以及詩話詞話,史學(xué)中的點評文體,均是漢語最為重要的思想文體。但超拔于四類文體之上的,卻是詩,是詩性統(tǒng)攝萬物的氣韻,那是摩羅詩人竭力發(fā)出的,無疑是思想文體中的高音部。我以為,《延遲滿足》是進入到這樣的境地了。

再回到行走。趙瑜坦言:“這所有的行走,都不過是借助于不同的參照讓自己變得更寬闊,更豐富,更加接受不同的事物、世界和觀念。那些目的地的美好,路上的挫折,都不過是存在記憶里的一頁日歷。有時候是嘆息,有時候是長笑。行走的意義中,一定包含治療。”因此,這樣的行走與寫作,就是自救。

——蔣 藍(散文家)

雪域手記

趙瑜

之一:高原火車記

我已有很久沒有坐這種綠皮火車了。火車像是一個時間的容器,將所有人困在這里。

在臥鋪車廂里,我讀完了馬爾克斯的小說集《禮拜二午睡時刻》。這引起臥鋪對面的中年人的好奇,他說,這年頭讀書的人不多了。

他剛睡醒,一邊縮著脖子看我?guī)У哪莾詴姆饷?,一邊問我是何時上的車。他比我上車早,是從起點站上海坐上車的。他坐在窗子前看著已經(jīng)在飛速奔跑的車窗外的景致,說,過了西安,才算是真正地開始往西了。

傍晚時分,火車駛出蘭州站。晚餐車推過去又推過來。我想起蘭州的友人,發(fā)了短信給她。說,返程的時候,有可能在蘭州停留一下。想讓她帶我們看一下蘭州的黃河?;疖嚱?jīng)過一個城市,如果那個城市恰好有相識的人,便覺得格外的親切。

臥鋪車廂里照例有孩子的吵鬧聲,給戀人發(fā)送語音留言的姑娘,以及大談國際形勢的中老年男人。除非有人大喊一句,啊,快看,窗外有雪。他們才會停下語言,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窗外。

這一次的遠行的確是拓展人的視野。正值六月末尾的盛夏,然而,火車進入青海的時候路邊積雪甚厚,差不多走了有百余公里。雪厚厚地鋪在青海的植被上,夏天在這里變得平庸,失真。

原來,夜色在白雪的鋪墊下也變得延遲。時差,溫差,海拔如果也有一個通俗的名詞,應(yīng)該叫作高差?

車廂里有一個孩子在問他的媽媽,為什么夏天還會有積雪。他媽媽用海拔高來解釋,讓孩子陷入到一片霧里。

海拔升高,身體里某一個關(guān)于聲音的開關(guān)仿佛被打開了。越往高處走,我的耳朵里鐵軌的聲音越大。像是有人刻意擰大了一些聲音,而屏蔽了車廂里的嘈雜。鐵軌像是一首交響樂,占據(jù)了車廂的遠處和近處。在低海拔地域的時候,火車的聲音時有時無,而進入青海以后,鐵軌的聲音便一直在耳邊單曲循環(huán)。

我坐過道邊靠窗的椅子上,看著窗外的雪景,想知道高原的夜色是如何一點一點鋪滿窗外的大雪。窗外的夏天,像一首想不起名字的唐詩一樣,大唐,邊塞詩人,被一場雪阻擋,寫了一首又一首詩,每一首詩里都有融化不了的雪。

晚上九時,車廂里漸漸安靜。一些人吃完了水果,洗漱完畢,安靜下來。有那么一瞬間,臥鋪車廂里只有鐵軌的聲音,單調(diào),重復(fù),像極了一場對自我的質(zhì)問。就是在這個時候,車窗外的天光突然暗了下來。電線桿模糊,鳥兒失蹤,雪地上的雜草和灌木叢被夜色一點點吞噬。車廂里忽然響起一聲深睡的鼾聲,又一次提醒了時間。我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接近晚上十點鐘。

在高原上,夜色的確是一首交響樂,鐵軌的聲音是鋼琴,車廂內(nèi)人員走動的聲音是管弦,車內(nèi)提醒大家注意的廣播通知是鋼琴間歇時的一場銅鈸或者小鑼。在這聲音的河流里,人被濕潤,被包圍,被安撫。

火車在青海境內(nèi)狂奔的時候,列車員來到了我們車廂做統(tǒng)計,主要是梳理第一次坐火車到西藏的客人。統(tǒng)計完了以后,列車員手持小喇叭,開始講述如何抵抗高原反應(yīng)。

隨著海拔的升高,空氣中的含氧量下降。所以,列車員提醒老人和孩子不要到處走動,消耗身體里的血氧含量。并盡量地多做深呼吸,保證吸入身體的氧氣。如果感覺到腦袋發(fā)脹,這也是高原反應(yīng)的常見形態(tài),不必擔心,可以通過喝水或吞咽動作來緩解這種不舒適。

列車員的講述讓我想起了飛機起飛前的安全告知。說到底,人的感官的不舒適,都可以用吞咽的動作緩解,這樣的動作,既有生物學(xué)的本能,又讓我想到人類面對危機的時候,都是借用嬰兒的狀態(tài)來抗衡。

我是在第二天早晨發(fā)覺身體的異樣。下床去洗臉,我感覺我的重心有些偏移,身體稍有些飄。我以為是睡得太淺了,沒有休息好的緣故。隨后便聽到了隔壁床鋪的孩子在哭。

列車服務(wù)員拿了吸氧的工具過來給孩子吸氧。原來,這班進藏的列車,每一個鋪位的上方都有一個吸氧的接口備用。

洗完臉,我感覺到眼睛有些脹,是困倦的那種脹。我喝了一支口服的葡萄糖,吃了一點東西,又上床休息。

高原反應(yīng),我之前已經(jīng)有過體驗,是在青海的果洛州,黃河源頭。但那一次的高原反應(yīng)并不持久,停車后,我吸了十多分鐘氧氣,吃了一塊巧克力,補充了糖分和水分,過了不久便恢復(fù)了。

火車上的高原反應(yīng)來得緩慢,像一個音樂劇演出的前奏部分,燈光混亂,音樂沉悶。我躺在上鋪,感覺到火車像一個游樂場一樣,在來回晃動。我開始深呼吸,吞咽,甚至想象西藏的美好景致,來抵御身體里的不確定感。

列車員在過道中問,有沒有不舒服的乘客,可以吸一會兒氧。第一次問的時候,我忍住了,想通過想象力練習(xí)轉(zhuǎn)移高原反應(yīng)帶來的不適。所謂想象力練習(xí),就是,我將一些歡喜的詞語植入到我的想象里,來建筑一些有利于情緒的場景,比如,在布達拉宮的廣場上閑坐著,或者是在八廓街的一個小店里喝一杯奶茶。然而,這樣的內(nèi)心活動很快失效,因為身體的反應(yīng)快于想象力的建筑速度,我還沒有在意識里走到布達拉宮,血管里某一條小河流便干涸了。我能聽到身體里某些枝節(jié)的細聲叫喊,大于日常接受的海拔輕易地摧毀了我的磁場,此刻,我在火車上終于被高海拔擊敗。

列車員再一次到來的時候,我要了一套吸氧的管子。操作簡單極了,只需要插入鋪位上方的一個接口,便可以吸氧了。

火車上的氧氣并不純粹,所以,一半是心理安慰。

我吸了一會兒氧,感覺臉部的麻木感正在消失?;疖嚨能壍缆曇舴路鹫诮档?。如果細細地聽軌道的聲音,能聽到風吹動沙?;蚬嗄緟驳穆曇簟M其N零食的車子已經(jīng)來回多趟了,列車廣播開始播放西藏風情的歌曲??赡芎臀跤嘘P(guān),我身體里的某些躁動正漸漸消失。我甚至有了意愿看一看車窗外的景致,這才發(fā)現(xiàn),天空一無所有,藍得像一部童話書的封面。

中鋪的年輕小伙子正在收拾東西,他從那曲下車。

車廂里下了幾個人,并沒有新的乘客上來??臻g變大了的車廂里,氧氣仿佛也多了一些。海拔仍然有些高,坐在車窗邊的時候,總覺得火車的外面是草原,是大海,是沙漠,或者更為廣闊的世界。

如果閉上眼睛,在一列行駛在高原的火車上,我們能聽到心跳的聲音比平時要重一些,甚至,還能聽到時間正像往事一樣,被裝入一個又一個方形的木頭箱子里,而我只要打開任何一個箱子,便立即成為那個時間里的講述者。

去拉薩的火車上,我?guī)У臅蛔x了一半,另外一半的時間交給了高原反應(yīng)。如果一次行走,可以讓身體有特殊的記憶,那么,去西藏的方式,選擇火車,是全面的、豐富的,同樣,也是暈眩的、對抗的??赡埽型ㄏ蚋咛幍穆窂?,都有一些挫折。不是身體的,便是精神的。世界如此守衡。

之二:布達拉宮記

和林兄一起來接我們的藏族友人叫扎西,給我們獻了哈達。這讓我們再次確認,我們到了西藏,一個與內(nèi)地完全不同的地方。

拉薩和內(nèi)地的時差大約有兩個小時。所以,傍晚七點半到拉薩時,陽光正熱烈。這時間的錯位,讓我們覺得,仿佛一到拉薩便賺到了兩個小時的時間。事實上,從自然科學(xué)的角度來想,可能,一路逆著時區(qū)走的話,的確是在延長自己的生命長度。

拉薩的空氣清澈,像有人在海邊彈奏鋼琴一樣,安靜,有流水般的清澈感。一下火車,我就被拉薩的空氣叫醒??諝馔该鞯某鞘锌傋屓松鰵g喜。

我們先到酒店入住。友人林兄安排的地方極好,位于布達拉宮和大昭寺中間。出來酒店右轉(zhuǎn),走不遠,便是布達拉宮,而出來酒店左轉(zhuǎn),不遠便是著名的工藝品批發(fā)街八廓街。

我們在火車上躺了近兩天時間,被束縛的身體已經(jīng)有些迫不及待。然而,為了避免高原反應(yīng)繼續(xù)發(fā)作,拉薩第一晚,友人建議我們不要洗澡。好吧,那就不挑戰(zhàn)自己了。于是,我在拉薩大街上看到的人,總感覺他們也是兩三天沒有洗澡的樣子。

晚飯時在飯店的房間里,轉(zhuǎn)臉一看,天啊,布達拉宮竟然就在不遠的地方。燈光下的布達拉宮,莊嚴,很有美術(shù)作品的構(gòu)圖藝術(shù)。如果不說這是一個藏傳佛教的圣地,我個人覺得,它更像是一個美術(shù)館。夜色中的布達拉宮,孤獨,莊嚴,像一個白天遺留在黑夜的證物,證明人類需要這樣的神殿,在夜晚的時候守護著一些人的夢境。那天的晚餐吃了什么?后來,我竟然絲毫也不記得,我只記得黑夜中的布達拉宮,線條像五弦琴上的黑絲線一樣執(zhí)著的布達拉宮,還有沿著燈光在夜晚飛翔的思緒。

海子有一首詩寫黑夜,在拉薩的第一晚我想到了那首詩的其中幾句,和黑暗中的布達拉宮是如此的吻合。海子這樣寫道:

黑夜從你內(nèi)部升起

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jīng)過這里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人到中年,可能都需要不定期找回自己,要么是找到年輕時的自己,要么是去尋找一個更值得塑造和梳理的自己。

那么,越是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在黑暗中,孤獨的深處,這樣的尋找越會明晰。而布達拉宮這樣的意象激發(fā)了我的某個小念頭。

我抄寫過無數(shù)遍的《心經(jīng)》,卻并不信佛。這是世俗生活對人的侵略的結(jié)果。然而,在布達拉宮,我卻想去看看那些與佛接近的事物。

佛本身就不是一個固定的形象,是人動用了人世間全部的歷史來塑造的形象,是用來存放內(nèi)心的一個“靈魂的處所”。

凡人皆有苦惱,而擺脫這些苦惱靠什么呢,顯然,需要精神的方向,需要文學(xué)作品,需要旅行,需要肉欲的釋放,也需要和神靈來交換方法論,以便讓世俗意義上的人拔節(jié),成為一個可以突破自我的人。

第二天一早,林兄便領(lǐng)我們?nèi)コ圆厥皆绮?,藏面。甜奶茶好喝極了,像極了內(nèi)地那些時尚奶茶的味道。藏式小面也很溫潤,一開始我擔心純藏式的早餐,可能會有侵略性的奶腥味道,然而,我錯了。我被西藏的第一頓早餐教育。世間的事果然需要親自嘗過,才能得出結(jié)論,只要我們做好了打開自己的準備,那么,我們就是一個隨時可以吸納陽光和溫度的人。早餐后,我想到了一句話,便是:好吃的食物本身也是一種宗教,是對所有人開放的。所以,這一餐藏式的早餐打破了我對西藏飲食的芥蒂。

步行去布達拉宮。正是旅游旺季,大街上布滿了背包的游客。從人員的構(gòu)成來說,拉薩是一個小型的“聯(lián)合國”。街上散步的人都有不同的來處。這些人和拉薩這個城市一起成為景致。當然,我和多媽也是這眾多風景中的一縷。

當我們要觀看萬物的時候,同時,我們也是萬物的組成部分。這樣一想,便覺得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四處行走,來補充這個世界的缺口。

要過一個地下通道,安檢,才能進入布達拉宮所在的區(qū)域。我們要從布達拉宮的東門進入,導(dǎo)游已經(jīng)提前等在了那里。他穿著樸素,漢族,職業(yè)感不強,像是一個修行的人。

導(dǎo)游說,布達拉宮為了控制游客的流量,規(guī)定一個團隊從進入到出來的時間,不超過兩個小時。那么,在布達拉宮里面的時間便有些緊張。停頓了一下,他又說,不過,也沒有那么嚴格,你們?nèi)绻胍谀膫€地方停留的時間久一些,我也會合理安排時間的。

看得出,他是一個懂得游客心理的人。經(jīng)過他這樣一句補充,仿佛剛開始聽到只有兩個小時的緊張感便消失了。

布達拉宮,首先讓我傾倒的是它的色彩。雪白的白宮,以及沉穩(wěn)的朱紅色的紅宮,組成了這座讓世人膜拜的宮殿。這是一座盛放著太多舊光陰的宮殿,舊時的王位和公主已經(jīng)成為民間到處傳說的故事,只有這宮殿保留了下來,成為故事的證物。

大片的云朵在山上是山的樣子,在湖邊是湖水的樣子,而在布達拉宮的上空,便成為宮殿的裝飾。布達拉宮上空的云彩,白得像夢境一樣,是詩人們詩句里無法借用的白,是歷史故事中無法捕捉的白。這樣的白云,和這樣的建筑在一起,像一個真理一樣,讓我們覺得,它們是一切可能的開始。

因為離布達拉宮太近了,我的手機拍不下布達拉宮的全貌,只能拍攝這座宮殿的局部。局部的布達拉宮也是藝術(shù)的,屬于宗教的部分在它的內(nèi)部,而現(xiàn)在,只看建筑,我會覺得,這是先人給我們留下的一封信件,那些色彩是建筑這些宮殿的人的表情,那些造型以及樸素的建筑材料,是他們對后世的人的生活囑托。還有宮殿里的那些擺設(shè)、佛像以及壁畫,也是美學(xué)和神學(xué)的教育,所有經(jīng)歷過時光打磨的東西,并留存于世間的,其實,都屬于遺書,都是在讓當下的我們明白一些什么!

格局壯觀的東西,一定飽含著辛苦。比如這座宮殿的重修。形象莊嚴的東西,一定是指向人類的心靈。比如,那些本土的信徒們,一步一個長頭,一輩子只為了到布達拉宮朝圣一次。

在火車上我做了功課,查看了一下布達拉宮的資料,皮毛般了解到,布達拉宮一開始,是松贊干布為了迎娶大唐的文成公主而修建的王宮。這座如此壯觀的宮殿,在一開始,便是權(quán)力最高的住所。

從某一個角度上來說,布達拉宮讓我想到北京故宮對游客的開放。那個曾經(jīng)平民禁入的紫禁城,現(xiàn)在也已成為一個任人評說的博物館。布達拉宮與故宮不同的是,這里依然還是一座香火延續(xù)的佛教名寺。

導(dǎo)游說,進入布達拉宮的那一刻起,禁止拍照和大聲喧嘩,這樣的提醒,是對布達拉宮的另外的注釋。布達拉宮依然是一座大于世俗意義的博物館,它還在延續(xù)著它舊有的功用,它仍然是靈魂的安歇之處。它是值得放下煙火人間的碎念、磁場和貪婪,來寄存肉身的蕪雜,哪怕是在這里行走時一瞬間的安靜,也一定會在今后的一段時日反復(fù)念起。

日常生活中,和靈魂有關(guān)的場所太少了,我們被世俗意義的成功所束縛,成為一個被觀看的人,被評價的人。而在布達拉宮,看著那些一生磕著長頭到這里朝圣的人,你會突然覺得,時間和生命有另外的長度,有另外的測量方式和評價體系。布達拉宮的意義,不只是對于信徒,信徒是布達拉宮的一部分,對于很多游客來說,到這里打卡,發(fā)布朋友圈,喝八廓街的奶茶,都只是生活的表象,而真正借助于布達拉宮這座莊嚴的宮殿對自我進行盤點的,是一種特殊的磁場。該怎么捕捉這樣一種磁場呢,該怎樣解釋這樣一種磁場呢,是因為有了特殊的參照,而必然會出現(xiàn)的一種生命的自覺嗎?也不會,至少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自我質(zhì)問。

但是在布達拉宮,我被這數(shù)百年莊嚴的磁場觸動,作為世俗意義上的一個表達者、寫作者,日常生活的觀察者或發(fā)現(xiàn)者,我突然變得主觀起來,這種主觀生動、積極,甚至充滿了力量。這大于我在內(nèi)陸城市生活時的悲觀。

我無法解釋這種精神上的滿足,我在贊嘆這座建筑華美的宮殿的時候,我仿佛也在內(nèi)心里重建了一座屬于自己精神內(nèi)核的宮殿。我用所有的舊時光來搭建那些失意的夜晚,那些歡快的淺薄,那些感情中錯位或卑劣的部分,那些少年時光、青年時光和中年時光,那些物質(zhì)貧乏的年份,那些被友誼拉起來的跌倒……云彩一樣的過往,像夜色和風聲一樣找不到起點的過往,這些都是我的精神生活的原址,是可以在我的內(nèi)心里建筑一座宮殿的素材。

拉薩市區(qū)的海拔是三千六百米,而布達拉宮高達一百一十五米。別小看這一百多米,在向上攀登的時候,每一級臺階都會消耗掉我大量的氧氣。有那么一陣子,我走得快了一些,氣喘不止。

我決定靠著布達拉宮的墻體休憩一會兒。陽光盛開,濃郁的泥土味道撲面而來,木門窗上油漆的味道,布料風干以后的味道,樹葉上鳥兒展翅飛走后留下的樹葉和鳥羽混合的味道,石頭經(jīng)歷時間以后風化的味道,游客身上的香水味道,以及寺廟里的藏香燃燒后的味道。這里不只是宮殿的展覽館,還是云彩的展覽館,氣味的展覽館,靈魂的展覽館,眾生歡喜或悲愁的展覽館。

導(dǎo)游給我們講解布達拉宮建筑所用材料的特殊,第一種是取材于當?shù)氐摹鞍⒏隆保钠胀ㄔ挷惶珮藴?,我是事后在百度上又搜索了一下,才確認他說出的這兩個字的指向。阿嘎是一種風化石,打制難度很大,但是做地基又特別的夯實,是適合山地的建筑材料。布達拉宮的地基用的全是這種阿嘎。另——外一種——呢,導(dǎo)游拖著長長的音調(diào),好讓我們跟隨他的手指。只見他指著我對面的一堵墻,說,布達拉宮的所有墻體,都是加厚的,最外面的一層用的是這種白瑪草,是一種高原上的柳樹。這種白瑪草和泥土混在一起,既保暖,又通風,是整個宮殿的呼吸系統(tǒng)。夏天的時候,主要靠這外墻來提供冷風和陰涼。而冬天的時候,這一層外墻又過濾了冷空氣,是一種天然的空氣調(diào)節(jié)。

聽完了,我感嘆說,古人的建筑智慧真是好。那導(dǎo)游附和著說,是啊,那時候又沒有挖掘機。我們一起抬頭看高高的宮殿,感嘆美好的東西背后,又有多少難以言說的悲苦啊。

站在布達拉宮高處,看遠處的山時,我會想,當年修這座宮殿的人,不知有沒有一個人寫下日記,記錄下他們的日常細微、飲食賬目,又或者有文人嗜好的,表述他并不喜歡給別人建宮殿,而只想給自己建一座房子。當然,這樣膩想,有些穿越了。歷史的書從來都有著嚴格的秩序。正因為此,我只能在布達拉宮的一個小廣場前靜坐一會兒,聽了一會兒空墻里歷史的風聲,便跟著導(dǎo)游,進了宮殿。

我選擇略去宮殿的敘述。沒有長時間地在布達拉宮里生活,熟悉僧侶們的日常,我無法書寫內(nèi)部的布達拉宮。文成公主的故事,有很多個版本。晚上的時候,我們便去拉薩的南城看了露天的實景演出,名字叫作《文成公主》。

想一想那劇情,便覺得是一部公路電影,一個唐朝的公主,走了整整三年,才到達西藏。這中間如何吃,如何度過凜冬,如何面對孤獨和絕望。

演出的視聽效果極好。然而,最讓我喜歡的竟然是一群牧民“打阿嘎”的場景。為了迎接文成公主,他們給文成公主建了第一座宮殿,叫作雍布拉康。演員們手持一根粗細適中的木桿,一起捶打石頭。那聲音,整齊,像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音,又像是戀愛中的男女騎著馬奔馳在高原的聲音。在這么高海拔的地方,看演出,總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因為心跳比在內(nèi)地的時候要快一些。

劇場“打阿嘎”的時候,我又回到了上午時,我坐在布達拉宮的墻邊休憩時的場景。白云的白,宮殿墻體的紅,靈魂的飄逸,世事的虛無。

我真想就那樣聞著藏香的味道,靜靜地坐在布達拉宮的臺階上,梳理一下我的前半生。然后,和解,或是放下。重新開始,又或者保持緊張。內(nèi)心的抽屜,有一些布滿了塵土,有一些塞滿了名利。都需要靜一下,需要一個上午的時間打量自己的過往,給靈魂掃塵,給記憶設(shè)色。

在布達拉宮的半天,我找回了一些主動的事情,內(nèi)心里已經(jīng)熄滅的火又被愿望、香火點燃,我想,我應(yīng)該做一個積極的人,打開自我,擁抱世界,包括不完美的一切。

之三:騎馬記

羊湖的全稱叫作羊卓雍措,“措”字是藏語,是湖的意思。在西藏,所有的措都是湖。

羊湖的藍很難描述,比寶石藍更濃郁一些,比天空藍更厚重一些,比墨水藍更深沉一些,比瓦藍更清高一些。羊湖的藍如果非要準確地描述,我覺得,它應(yīng)該是一種琴的聲音,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只要你聽過這種聲音,便會印在記憶里。

我們只是掠過羊湖,下午的時候,我們?nèi)タ次某晒鞯竭_西藏以后第一個夏天居住的宮殿,叫作雍布拉康。

如果說,布達拉宮是打開我的想象力的宮殿,那么,雍布拉康則是一座有關(guān)審美的宮殿。遠遠地看到它時會覺得,這是一座偏女性的宮殿,瘦削,下面寬闊的宮殿的殿基像是一個裙擺。在某一個角度來看雍布拉康,總覺得這座宮殿在舞蹈中。

這是一座極具藝術(shù)感的建筑。

它的美好在于建筑設(shè)計者借助于山體呈現(xiàn)這座宮殿的方式是錯位的。布達拉宮是整齊的,像合唱團;是強大的,團體的,有力量的。而雍布拉康顯然是個體的,獨立的,有音樂感的,秀美的。

據(jù)說這是西藏的第一座宮殿,比布達拉宮至少早了八百年。時間對于建筑來說,真是闊綽,人類的渺小感,在一棟建筑所經(jīng)歷的時間長度上,有了參照。

車子停在山腳下的雅礱村。據(jù)說,這也是西藏的第一個村莊。現(xiàn)在的雅礱村靠著雍布拉康為生,導(dǎo)游說,這是一個和睦的村莊。游客少的時候,他們農(nóng)耕生活,多的時候呢,就分工服務(wù),有人牽馬,有人賣經(jīng)幡和食物。

我們一起騎著馬上山,馬鈴聲好聽。我騎的馬的名字叫卓瑪。我知道,卓瑪是仙女的意思。牽馬的姑娘還在上學(xué),說暑假是要勤勞的。她的漢語使用得很生澀。

山路全是石子,馬蹄聲中,可以聽見石子在路上蹦跳的聲音。下山的馬迎面過來的時候,我乘坐的馬匹伸長了脖子打了一聲響鼻,一看就是在打招呼,有趣。

便問那牽馬的姑娘,剛剛下去的馬是大馬還是小馬,姑娘說,那是一匹剛買過來的馬,和大家的馬還不熟悉,只有他們家的馬對那匹馬熱情,其他人家的馬都欺負那匹馬。

她的描述,像極了人間煙火故事。

騎馬看到的世界是動態(tài)的。雍布拉康的山腳有上萬畝的稻田,盛夏時分,正在瘋長,莊稼的綠把世界籠罩。一塊又一塊綠地,因為種植時間的差異,讓綠與綠有了邊界和細微的區(qū)別。綠與綠的區(qū)別,我相信就是喜歡與愛的區(qū)別吧。

山腳下看雍布拉康的時候,覺得它是柔弱的。然而,騎馬到半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雖然這是一座很小的寺廟,但它也是強壯的。雪白墻,朱紅的房檐,以及塔上的金頂,三種顏色分割了我們的想象力。

從山腳下到雍布拉康寺廟的入口處,不到半個小時便到了。轉(zhuǎn)彎的時候,我看到村民騎著馬,風一樣地沖了下來,那匹馬一路打著響鼻,暢快著。

走到山頂?shù)臅r候,雍布拉康的宮殿像被突然放大了,經(jīng)幡在風聲里響動,高墻上的云朵懶惰著,在一棵樹的上方睡了午覺。雍布拉康也是壯觀的,只是規(guī)模要小一些。它的壯觀是借著陡峭的山勢一點一點累積起來。山給了雍布拉康一個好的空間,好像足以盛放數(shù)百年民間的哀愁,至于饑餓,寺廟下面全是良田,只需要一場雨,便可養(yǎng)育數(shù)萬人。

聽了一路的馬鈴,我覺得,我像聽了一曲與西藏有關(guān)的音樂。和在火車上聽到的歌頌西藏的歌曲不同,馬鈴聲有關(guān)生存,有關(guān)溫飽和尊嚴。給我牽馬的小姑娘,因為這一次上山,可以掙到一些學(xué)費。

馬越來越遠離人類的日常生活,除了在旅游區(qū),馬幾乎被人類遺忘了。汽車,高鐵,飛機,文明意味著迭代。

然而,騎在馬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在過去的中國歷史上,馬也是一種文明的載體。騎在馬上的人,看得更多,走的路更遠。所以,他們對人類的文明有著縫補的作用。

這些年我不停地離開家鄉(xiāng),去不同的地方。聽過夏天漠河的晚風,吃過三沙海水里的貝殼,看過洞頭盛夏的云朵,還到過新疆的喀納斯湖邊聽了聽鳥鳴。這所有的行走,都不過是借助于不同的參照讓自己變得更寬闊,更豐富,更加接受不同的事物、世界和觀念。那些目的地的美好,路上的挫折,都不過是存在記憶里的一頁日歷。有時候是嘆息,有時候是長笑。

行走的意義中,一定包含治療。

而在雍布拉康,我被馬蹄聲治療,被馬脖子上規(guī)律響動的鈴鐺聲治療,被馬匹載著我上山時的云朵的白治療,被風吹動的馬鬃治療,被馬背上的視角、田野的綠意治療。我既是我的觀察者,又是我的表達者。在馬背上,我變成了一個馬背上的我。噢,的確是廢話。

馬停下來時,很是溫順。我踩著馬蹬下來,當身體的重量全都偏在馬匹的左側(cè)的時候,馬吃力地歪著頭撐著。穩(wěn)穩(wěn)地,這些馬載著游客來看寺廟,載富人也載窮人,也渡好人,時間久了,便也和一個高僧差不多。

在雍布拉康遇到一個胖胖的藏族導(dǎo)游,講解得生動,他很會調(diào)動詞語的懸念。比如他很活潑,說,寺廟這些年也與時共進,比如,除了供養(yǎng)一些過去的神,也供養(yǎng)一些現(xiàn)代的神,他手一指,說,這個噴氣神,你們漢語稱為滅火器。有趣!

雍布拉康的建筑形態(tài)特別好看,如果你對著這座寺廟發(fā)呆,你會想到梵凈山,或者是張家界的一些山體。這是一個有懸念的建筑群,雖不龐大,卻充滿個性。

常聽人評論,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那么,一座和寺廟有關(guān)的建筑,差不多是一曲有靈魂的凝固的音樂。

自雍布拉康出來,有小雨,雨細且涼。我們在路邊吃了一個山南的西瓜,甜。賣瓜的人說,山南的陽光好,雨水好,長出來的食物都好吃。賣瓜的人是個胖子,他說食物好吃,多么可信。

山南是林兄工作過十年的地方,晚上的時候,他醉酒,和他的舊同學(xué)憶念往事,事事都關(guān)于孤獨,看得出,他們都是深情的人。

在西藏活著,因為空氣的稀薄,他們是比內(nèi)地人做更多次深呼吸的人。而我們應(yīng)該了解,人類在深呼吸的時候,靈魂趨于安靜,甚至,人更容易有反思感。高海拔讓人活得更加哲學(xué),因為,高意味著他們所看到的世界的維度略高于平原的人。

趙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六十七個詞》《女導(dǎo)游》等六部,散文隨筆集《小憂傷》《戀愛中的魯迅》等十余部。有作品獲杜甫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