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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2期|張雅琴:尼斯格
來源:《 草原 》2022年第2期 | 張雅琴  2022年04月15日09:47

好幾次,一個人走在路上,想起了尼斯格。我問一個蒙古族作家朋友:尼斯格翻譯成漢語是什么意思?答:敏捷,形容速度快,就像飛似的?!熬拖耧w似的”——正是我心中尼斯格的樣子。

尼斯格過來時,我和畫家安澤正坐在草地上拍照。我面朝東,安澤半蹲在五米遠的地方,鏡頭對著我。尼斯格是從我們側面跑來的。陳巴爾虎的草高,又密實,讓尼斯格的到來悄無聲息。安澤先從鏡頭里看見了尼斯格。緊接著,我也感覺有什么東西緊貼住了我,側頭去看——寬而大的嘴巴,一排鋒利的牙齒,粉紅的舌頭……尼斯格的下頦已經抵在我的左肩膀上,呼出的熱氣直撲我的臉。我在瞬間魂飛魄散。

可我不能站起來跑。先別說我腿已被嚇軟,根本不足以支撐我站起來。就算我能站起來,這么平坦空曠的草原,我往哪兒跑?我不跑,尼斯格也許會放過我,我一跑,萬一激起尼斯格的野性,我不是找死嗎?尼斯格如果也能站起來,個頭和我不相上下。我只有聽天由命。誰的人生沒有幾次聽天由命呢?我挺直上身,緊提著一顆怦怦跳的心,連呼吸也屏住了。暗中祈求上帝保佑,讓尼斯格快點從我身邊過去,而不是突然給我一口。安澤的想法和我的一樣。我們都按兵不動。

尼斯格緊貼著我嗅來嗅去。我的后背、胳膊、手,甚至腳都被嗅了個遍,我僵尸般一動不動,包括尼斯格嗅我臉時。尼斯格嗅我臉時,并不是正對著我,而是站在我的左邊,歪著頭嗅。盡管我努力裝得很放松,毫不在意,可我的心跳總想出賣我,撲通撲通撲通——我真怕尼斯格聽見。我覺得任何一點聲響都會激怒尼斯格。微風從遙遠的天邊吹來,好在它是無聲無息的,草尖兒的顫動也是無聲無息的。我的意志力就要崩潰了。我干脆閉上了眼睛。尼斯格從我左側轉到了右側,熱乎乎的氣息隨之撲上我的右臉頰。也許尼斯格就要下口了吧。我正絕望時,突然聽見安澤輕聲笑了。我慢慢地小心地睜開眼——我的天!原來尼斯格完全沒有走的打算——它匍匐著在我身邊趴下了,一只前爪還搭在我的腿上,眼睛瞇著,看向遠處,又像什么也沒看。

我又驚又喜,不敢確定發(fā)生了什么事,去看安澤。安澤向我調皮地眨眼,開心的笑臉肯定了一個事實:尼斯格不但沒傷害我,還把我認作了朋友。我有一種感動,那種感動比剛剛經歷的恐懼和絕望更讓我不知所措。我先極其友好地對尼斯格輕聲說:我去年還來過你們陳巴爾虎草原呢。尼斯格的尾巴搖了搖,似乎在聽。片刻猶豫后,我試探著去摸尼斯格的腦門,尼斯格立刻就閉上了眼睛,側歪著頭,很享受的樣子。我再去撫摸尼斯格的脖頸,尼斯格就向前伸了伸頭,很明顯是為了方便我。等我撫摸尼斯格耳朵的時候,尼斯格竟然轉過頭,讓那只耳朵沖著我。體貼的尼斯格!

尼斯格的毛又長又厚,撫摸已經表達不了我對它的喜愛,我開始輕捏尼斯格,從脖頸到后背。最后,尼斯格翻轉過身子,把肚皮亮給我,自己睡著了。

這熟悉的一幕——尼斯格太像老家的黑子了。我才發(fā)現,它和黑子同樣的個頭,同樣的顏色,它們也一定有同樣的赤誠的情感。每次我回去,黑子都圍著我,竄前竄后表達見到我的興奮,系著它的鐵鏈嘩啦嘩啦響,幾次差點絆倒我。我捏著黑子——不,是尼斯格,大地散發(fā)著香氣,那是蒿草、野花和陽光摻雜在一起的香氣,是陳巴爾虎草原初夏的味道,也是四千里之外我故鄉(xiāng)初夏的味道。萍水相逢,我把尼斯格當成了黑子。莫非,我也是尼斯格記憶中的故人?

有人站在蒙古包門口喊吃飯,說肉粥熬好了。我拿不準酣睡的尼斯格會不會醒來跟我走,我叫它:走啦。它沒醒,我輕輕站起,走出幾步,回頭,尼斯格正抬頭看我。我向它招手:過來呀。尼斯格一躍而起,小跑著追過來。尼斯格全身的毛都向后傾,只有頭高昂著,堅定、勇敢、奔放、威猛。它跟在我身邊,不肯超前一步,也不肯落后一步,分明是我最忠誠的護衛(wèi)——尼斯格完完全全還原了黑子。

當我一只手摟著尼斯格的脖子出現在蒙古包門口時,大家都很驚奇,立刻有人給我們拍照。有人讓我賞它。我進到包里,從桌上割了一小塊肉,攤在掌心拿到門口喂尼斯格。尼斯格沒有一口叼過去,而是小心地把肉舔到了嘴里,大家都看出來了,尼斯格是怕咬到我的手。尼斯格吃完就站在門口,懂規(guī)矩地不肯進來。阿梁也來喂它,用筷子夾著肉,尼斯格同樣小心翼翼,牙齒連筷子都碰不到。尼斯格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愛,有人給它一塊大的骨頭,它叼住,轉身走了。尼斯格沒舍得吃那塊骨頭,把它埋起來了。阿梁給我看尼斯格埋骨頭的視頻——尼斯格專注地一爪一爪地扒坑,尼斯格把骨頭放進去,尼斯格仔細地埋土……節(jié)儉的尼斯格!吃完飯,我們要去另一片草地寫生。尼斯格向我跑過來,它在我面前站住,兩條后腿直立,兩只前腿盡力向前伸展,下巴靠在我的腳背上,我以為它不過是隨意伸個懶腰,可它竟長時間地保持著那個姿勢,像個調皮的孩子。我把手搭在它的肩膀處,稍微用力往下按了按,它也不改變姿勢,尾巴搖得像螺旋槳,全身也跟著搖擺起來。我早已過了善感的年齡,可尼斯格打動了我。我蹲下,抱住它的頭。

寫生接近尾聲,我跑回來找尼斯格。幾個蒙古包的前后我都找了,沒有看到尼斯格,卻看到了另一條灰白的狗,在啃一塊骨頭,我像叫尼斯格那樣叫了它:嗨!它抬起頭看我,目光里全是警覺,更讓我想早點見到尼斯格。尼斯格的目光是信任和友善的。我問一個坐在蒙古包前的胖胖的燙發(fā)女人:您看見一條黑狗了嗎?她回答我:剛才還在這呀。我再問:是您家的嗎?她笑了:不是,我是來旅游的,你問問那位大嫂。大嫂站在隔壁蒙古包前,穿翠綠色蒙古袍。我心生希望,覺得尼斯格就是她家的,幾步奔過去:那條黑狗是您家的嗎?它在哪?大嫂不會說漢語,靦腆地笑,連連搖頭,同時用手向我身后指。我轉過頭,迎面走來一個魁梧的蒙古族漢子,古銅色面孔,穿天藍色蒙古袍,系橘紅腰帶,肩上扛著長長的套馬桿,大步流星。我攔住他:你好,那條黑狗是您家的嗎?他大聲地說:是呀。我高興地:它去哪兒了?他:死了!我心里咯噔一聲,想他大步流星的樣子,是因為著急尼斯格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都變了:什么時候死的?他:去年。我松了一口氣,不是尼斯格!我再問他:剛才在的……一條黑狗,跑起來很快,個頭……沒等我說完,他就接過話:噢,你說尼斯格啊,它回家了。我著急地:它家在哪兒?他瞇著眼睛,向前努了努下巴,伸手一指:那!

遠處的山坡上,有三個潔白的蒙古包,一個藍頂的房子,還有兩垛黑黢黢的東西,是干牛糞吧。我也瞇著眼睛,但我沒看到尼斯格。尼斯格也許正在哪座蒙古包的后面睡覺——尼斯格多喜歡睡覺啊。

坐在車上,我使勁扭著脖子向車后看。哪個蒙古包是尼斯格家的?我也有擔心:明天,尼斯格會不會忘了那塊骨頭?或者,萬一夜里下雨,尼斯格找不到埋骨頭的地方……

張雅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曾獲內蒙古自治區(qū)第十屆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在《北京文學》《作品》《廣州文藝》《飛天》《北方文學》《草原》《散文》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電影劇本。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四部及長篇報告文學《草原四季 亮麗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