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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根登的治沙人生
來源:中國民族報 | 陳秀民  2022年04月18日14:48

此行,專程拜訪烏蘭敖都,一個靠生態(tài)致富的牧村。

經過阿什罕草原,采訪時一次次聽到一位治沙老人的故事,他與黃沙較量了40多載,兩次當選全國勞模。新中國成立之初,他帶頭成立了全國第一個牧業(yè)合作社,像愚公一樣帶領牧民治沙不止,直至風燭殘年,離開人世。他給荒漠化的草原埋下嬗變的伏筆,歷經一代代奮斗,使烏蘭敖都乃至阿什罕變成如今富庶殷實的模樣。他就是根登,1951年至1983年間任內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翁牛特旗阿什罕蘇木烏蘭敖都嘎查黨支部書記。

當地上了年歲的老人不會忘記,早年的烏蘭敖都嘎查赤地黃沙,沙塵天氣司空見慣。草原上沒有草,牧民的生活自然過得艱苦。蒙古族有句諺語,鴻雁飛翔頭雁領,群馬奔騰頭馬帶。1951年春天,烏蘭敖都嘎查還沒有一名黨員,組織上派根登來籌建黨支部,從此牧民有了帶頭人。從踏上烏蘭敖都嘎查那一天起,根登遂生出一個夢想,鎖住黃沙,打造綠色家園,由此開啟了他的治沙人生,阿什罕蘇木的綠化便以烏蘭敖都嘎查為圓心逐年拓展。

鬢發(fā)霜白的娜仁是根登的女兒,提起父親時,她難掩激動,數度哽咽唏噓。父親的黨齡差不多與新中國同齡,那時牧區(qū)缺干部,尤其缺黨員干部。組織上找父親談話:“派你去阿什罕努圖克(區(qū))烏蘭敖都嘎查,那里更需要你?!?/p>

根登離開出生地呼勒塔拉前往烏蘭敖都,正是沙塵暴狂虐的春天,風起沙涌,把草原撕扯得混混沌沌,觸摸到的是大自然的野性與蒼涼。烏蘭敖都嘎查有70多個敖特爾(夏季放牧場),根登花費近一個月的時間全部走訪了一遍。烏蘭敖都敖包山是民間經常聚會的地方,根登決定把村部建在敖包山下。

娜仁說,剛開始他們一家對烏蘭敖都很不習慣,滿眼都是沙子。每天早晨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扒沙,刮了一夜的風沙把門口堵住了,要從窗口爬出去把沙子扒開才能開門,像掃門前雪一樣。父親每天天剛蒙蒙亮就爬起來,在村前的大沙坨子轉一圈,然后挨家挨戶看看早飯都吃的啥,牧民的生活窘狀從餐桌上可見一斑。他鼓動牧民治沙,只有沙漠綠起來才能過上好日子??蛇@談何容易?

7歲的娜仁清楚地記得,那是1952年的一個沙塵天氣,18戶牧民擠在她家里吵吵了一天,滿屋子煙霧迷騰,奶茶也不知喝了多少壺。黃昏時,夕陽把烏蘭敖都涂成玫瑰色,18戶牧民已然心平氣和,摁下鮮紅的手印,新中國第一個牧業(yè)合作社就這樣誕生了。入社牧民多數都是貧農,幾乎沒有入社的生產資料。父親不在意這些,能出力就行。父親的想法很樸實,要治沙必須抱團,那些貧困戶靠互相幫襯,日子也會好起來。合作社起了個與時代同輝的名字——烏蘭敖都牧業(yè)社,烏蘭,漢譯為“紅”,敖都為“星”,一顆“紅星”從此輝耀草原。

烏蘭敖都牧業(yè)合作社的主要業(yè)務就是治沙綠化,此外還興辦了乳粉廠、縫紉廠、制酒廠、養(yǎng)豬場、養(yǎng)雞場、養(yǎng)兔場,購買了牧區(qū)第一臺拖拉機,牧民那德木德成了拖拉機手。娜仁說,自從合作社成立,父親就很少顧家,早晨分明是騎著馬出去的,傍晚竟然是徒步回家,連馬鞭也沒有了。母親訝異地問,“你的馬呢?”“送給馬格斯日扎布了,他家一匹馬也沒有?!蹦赣H只是嗔怪地瞪了阿爸一眼,可沒過幾天,他又把一袋炒米送給了牧民其木德。在孩子們眼里,根登就像一個不停旋轉的陀螺,整天忙忙碌碌,風里雨里,春夏秋冬,帶領青壯勞力植樹治沙,家里只是他吃飯睡覺的地方。

娜仁清楚地記得,上學時學校經常組織他們去沙地里埋沙杖,跟大人一樣種錦雞兒。錦雞兒是一種耐干旱、適應瘠薄土壤的多年生草本植物。秋天,孩子們每天放學后都去采摘錦雞兒籽,錦雞兒籽橙黃色,米粒大小,長在枝干上,周圍有芒刺,一不小心就會扎破手指。這些錦雞兒種子第二年雨季播種在沙丘上,當年就能吐出幼芽。全嘎查二十幾個孩子比賽誰摘的多,交到合作社只為獲得根登的表揚。

在根登的帶領下,烏蘭敖都牧業(yè)合作社改變了傳統(tǒng)的游牧方式,使畜牧業(yè)走上集體合作健康發(fā)展的軌道。首開先河的烏蘭敖都合作社對牧區(qū)發(fā)展起到了引領作用,其他牧區(qū)牧業(yè)合作社迅速發(fā)展起來,并成為方圓百里治沙造林的引擎。

現任阿什罕蘇木黨委書記敖特根是“80后”的新生一代。他認為,堅持不懈地將阿什罕打造成生態(tài)家園,牢固堅持生態(tài)第一的發(fā)展理念,是根登精神的傳承?!白詮母菚泿ь^成立了牧業(yè)合作社,這一帶的治沙就一天也沒停止過,生態(tài)意識已經成為阿什罕人半個多世紀以來行動的自覺?!?/p>

如今的阿什罕蘇木,植被覆蓋率達80%以上,養(yǎng)殖業(yè)順勢蓬勃興起,成為翁牛特旗養(yǎng)牛第一重鎮(zhèn),人均收入在1.5萬元以上。由此,阿什罕蘇木也被國務院授予“全國綠化示范單位”,烏蘭敖都嘎查成為鄉(xiāng)村振興的示范村。

站在烏蘭敖都村史館的榮譽墻前,我駐思良久,“根登井”的故事讓我對老一輩共產黨人肅然起敬。當年根登雖然把主要精力放在治沙上,但從沒忽略民生。那時烏蘭敖都牧民面臨的首要困境是吃住問題。村里沒有一眼井,吃泡子里不潔凈的水常滋生疾病,牧民每天要趕著勒勒車去幾十里之外的地方拉水。

“打井!”

根登的決定讓牧民們感到愕然,這地方風沙干旱可追溯至遼代,新中國成立前牧主老財也曾出錢打過井,可都沒有成功。根登不信那一套,帶領牧民一起打井。天寒地凍,一鎬頭下去一個白茬兒,震得人手掌生疼。從臘月初開挖,到小年前挖了幾十米還不見水,大家有些動搖了,甚至有人覺得是白費力氣。根登的倔強勁上來了,一人下到井底下去挖??耧L席卷雪花,冷風刺骨,他手持火把鉆進黑魆魆的干井筒子,一鍬一鎬交替作業(yè),上面的人再用轆轤把砂石搖上來,最后一鎬用力一揮,井水噴涌而出。牧民們高興得難以言表,把準備過年的鞭炮提前放了。

“根登書記在烏蘭敖都是這個?!?/p>

提起根登,牧民蘇和巴特爾豎起大拇指。他開著一家超市,父親丹巴早年擔任烏蘭敖都嘎查達(村委會主任)。聽父親說,20世紀50年代初,牧民們的住房非常簡陋,都住在傳統(tǒng)的“崩崩”里?!氨辣馈笔窍窦Z倉一樣的圓形房子,沒有窗戶。

“不能再讓牧民們住這樣的房子了?!?/p>

嘎查黨支部帶領黨員、入黨積極分子、共青團員,挖土,打地基,蓋起了第一座土房。根登還是脫坯高手,把黃泥揉成團摁在坯模里抹平,動作嫻熟而連貫,脫出的土坯整齊劃一。不到兩年,烏蘭敖都“干打壘”蓋起土房150多間,打井90眼?!氨辣馈睆氐紫?,牧民們開始定居。

如今的烏蘭敖都,清一色的磚瓦房,家家戶戶屋頂都裝有太陽能紫晶光伏電板,屋內設客廳、臥室、衛(wèi)生間和廚房,房間整潔漂亮,住得比城里人還舒適。

接任根登擔任烏蘭敖都黨支部書記的巴斯朝格圖,曾在嘎查團支部書記崗位上干了十幾年,他率領的“青年突擊隊”一直是根登最倚重的主力軍,早晨集合列隊舉著紅旗走進沙漠,晚上同樣列隊收工??赡谴伟退钩駡D因家事遲到了半小時,根登書記虎著臉,雨打沙坑般地一頓訓斥,根登發(fā)怒的樣子好兇。建設綠色家園,不能有絲毫的懈怠。

在烏蘭敖都村史館,陳列著五張照片,依次是根登、丹巴、巴斯朝格圖、蘇和巴雅爾、來小。村婦聯主任來小是當中唯一的女性,這位當年的“鐵姑娘隊”隊長,英姿颯爽,在治沙上巾幗不讓須眉,多次被評為旗、市、自治區(qū)“三八紅旗手”,當選黨的十一大代表?,F居城里已當奶奶的來小回想起火熱的青春芳華,激動得滿臉通紅,“我時?;氐綖跆m敖都避暑,去敖包山下拜謁老書記?!?/p>

回看村史,根登帶領牧民人工種草、沙漠造林的場景似乎歷歷在目,治沙確實太難了,常常是事倍功半,一場沙塵暴把新栽的灌木連根拔走。后來他們也漸漸摸出門道,從沙丘的低處由下往上治理,形成圍攻之勢,這樣治沙成果就保住了。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烏蘭敖都村莊附近基本被固沙灌木覆蓋,牲畜飼養(yǎng)量也由最初入社時的200多頭(只)發(fā)展到5000多頭(只)。除栽種固沙灌木外,烏蘭敖都還栽植白楊樹、棗樹、葡萄樹和蘋果樹,搞多種經營。后來又逐步引進飛播、網格治沙等先進技術,綠色發(fā)展的步伐逐年提速。

烏蘭敖都綠了,百姓富了,根登卻老了。1993年8月12日,對烏蘭敖都來說是一個刻骨銘心的日子,根登因病去世,走完了他四十余年的治沙人生,臨終前他已不能言語,只艱難地寫下一行字:把我埋到烏蘭敖都后山上。

根登生前對治沙矢志不渝、一絲不茍,離世后也要永遠守護著這片綠色家園……

蘇和巴雅爾是烏蘭敖都現任黨支部書記,他說,無論誰擔任烏蘭敖都黨支部書記,帶領牧民建設綠色家園都是責任和使命。如今,烏蘭敖都已打造成綠色家園的地標性品牌,在此基礎上又創(chuàng)辦了“新敖都合作社”,計劃養(yǎng)牛1000頭,輻射帶動20戶家庭牧場養(yǎng)牛3萬頭,培養(yǎng)新時代的職業(yè)牧民,“只有接續(xù)奮斗,才是對老書記的最大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