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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4期|吳佳燕:山野草木里的深情(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4期 | 吳佳燕  2022年04月27日08:45

吳佳燕,1981年10月生,重慶巫溪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長江文藝》副主編,湖北省作協(xié)簽約評論家。在《當(dāng)代作家評論》《揚子江評論》《小說評論》《文藝報》《湖北日報》《長江日報》等報刊發(fā)表評論、散文若干。出版有評論集《不一樣的煙火》。

 

山野草木里的深情

文 / 吳佳燕

一、草木農(nóng)事

梭羅在《野果》里談道:“對于我們來說,本土所生所長的東西,不管是什么,都比別人那里生長的意義更重大?!泵總€人或許都有自己童年的百草園或百寶箱,被各種熟悉親切的名字和小物件塞滿。也有人去專門做了功課,我身邊的很多作家,都是某種意義上的植物學(xué)家,可以不借助“形色”識別就叫出很多花草樹木的名字。我的“百草園”不在老家的房前屋后,而在廣袤的田野山林之間。我對花草樹木的了解,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它們散落各處,安靜地等著被人發(fā)現(xiàn)、靠近,進而與人們的生活和個體的成長產(chǎn)生各種交集。對于我而言,那些熟悉久遠的一草一木、野菜野果,帶給我的遠不止童年的回憶和樂趣,還有相關(guān)農(nóng)事與情感的鏈接。一些金子般的細節(jié)在時間的河流中被反復(fù)撈起、擦拭,閃著柔和動人的光澤。一切都是對來處與往事的喚醒,一切都成為親切的懷念與永遠的鄉(xiāng)愁。

我的家鄉(xiāng)在重慶山區(qū),不多的水田和大片的山地里種植的主要是水稻、小麥、玉米、紅薯之類的糧食作物。不像湖北農(nóng)村的平原丘陵地帶,物產(chǎn)要豐饒得多。在我婆婆家一望無垠的田野里,我才見識了棉花、花生、芝麻等經(jīng)濟作物的生長樣貌。山區(qū)坡坡坎坎,土壤貧瘠,耕地又少,出產(chǎn)的糧食只能勉強果腹,不能帶來多少經(jīng)濟收益。要想更好地維持生計,人們除了到縣城打些零工,也就只能求諸山野了。聽奶奶講,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父親還很幼小,只能把麻樹根磨成粉沖給他吃,幫他熬過饑荒。麻樹根就是蓖麻的根,多長于田間地頭,葉子寬大呈掌形,結(jié)的籽可以榨油。后來母親還專門辟出一小塊地種苧麻,可以長到半人多高,莖稈與葉柄上布滿白色硬毛,葉片的邊緣是鋸齒形,割麻的時候要特別留意不要被劃到。苧麻的莖皮剝下來,可以做成麻繩或績布。

所以我童年熟識的草木,主要在于其實用價值和經(jīng)濟意義。豬草接觸得最多,因為喂豬是多年來增加農(nóng)村家庭收入的主要方式。山里人愛吃臘肉,每個農(nóng)戶一年至少要養(yǎng)大兩三頭豬,一頭作為年豬,其余的用來售賣。那時候養(yǎng)豬也不喂飼料,都是從土地中求取,是地道的有機食材。強調(diào)的恰恰是稀缺的,雖然那時候還沒有“土豬”“土雞”這樣的叫法,可是土生土養(yǎng)的家禽家畜、瓜果蔬菜遍地都是。

隨著時節(jié)的變化,豬們的食物也有一個逐步進階的過程。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把曬干的紅薯藤打成碎粉,在大鐵鍋兌水煮了再加上一瓢苞谷面,拌了給它們吃。它們也喜歡吃葉片毛乎乎的構(gòu)樹葉。我家屋后的山墻上就長了一棵構(gòu)樹,紅色的球形果實(又稱為“楮實子”)一顆顆砸掉在地上,據(jù)說是可以吃的,但是也從來沒想著去撿起來嘗嘗,許是在內(nèi)心里要跟豬的吃食劃清界限吧。如果小豬從圈里跑出來,會主動站在構(gòu)樹枝下,伸著脖子去啃食那些灰綠的構(gòu)樹葉。

更多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們放學(xué)之后提著竹筐奔跑在田野山地之間,去尋找各種各樣的“豬草”,俗稱“扯豬草”。它們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占據(jù)耕地中央,只能在田地的邊邊角角和一壟一壟的農(nóng)作物邊緣見縫插針地野生野長,一簇簇一蓬蓬,細細嫩嫩,很容易就被拔起來了。扯回去的豬草洗干凈后切碎在開水里滾了兌上點苞谷面,是豬們最喜愛的時鮮野味。這些豬草有著各種形象而稀奇古怪的名兒:“鵝兒腸”“藤藤草”“吹火筒”“鋸鋸藤”“紅花草”等,以致我多年后在武漢的公園里看到角角落落到處生長著一叢叢嫩綠且無人問津時會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好多豬草啊!”

也不是什么野草豬都可以吃的,要學(xué)會仔細辨認,尤其在這些豬草中會夾雜一種叫作“癩子草”的植物,學(xué)名“貓眼草”。紅色的莖稈,葉子是一簇簇綠色的小圓片,確實像一雙雙搖曳的貓眼睛。大人告訴我們這種草有毒,豬是不能吃的,一定要把它分揀出來。

到了冬天,田野里成排種植的一種綠油油的、莖厚葉肥的牛皮菜是豬們尤其喜歡的東西,近乎“加餐養(yǎng)膘”。也似乎是為了把人們從一年操持豬食的辛勞中解脫出來,留更多的時間去準(zhǔn)備和歡度春節(jié)。那時候豬圈里養(yǎng)著的是等著在新一年育肥出欄的“架子豬”,食不在多而在于精。正月里人們只需在合家團聚、走親串友或打牌閑聊的間隙,到田里去掰下一籃子牛皮菜,就夠小豬們吃上一天了。牛皮菜肉乎乎的莖還可以去筋焯水了涼拌著人自己吃,也算是貧乏年代的獨特美味。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養(yǎng)蠶也曾經(jīng)在山區(qū)風(fēng)靡一時。一棵棵桑樹挺立在坡地周圍,等著被一茬茬摘掉桑葉又一茬茬長出新葉,為蠶們源源不斷地提供吃食。蠶種都是到大隊提前預(yù)訂好的,一粒粒黑色的蠶卵盛在一個兩面蒙著薄薄白紗布的小木框子里,搖之沙沙作響。蠶卵放置幾天后慢慢爬出黑色的小蟲,像小螞蟻,所以叫“蟻蠶”。這時候就把一片嫩嫩的桑葉覆蓋其上,讓蟻蠶慢慢爬上去便于分揀,然后再一天天長成白色帶花紋的肉蟲。摘桑葉喂蠶成了我和妹妹學(xué)業(yè)之外的另一功課。根據(jù)蠶的不同成長階段,桑葉摘的位置和喂食方式都有所不同:先從桑樹枝尖上開始摘,因為幼蠶只能吃嫩葉,長大后的熟蠶就連末端的老桑葉也嚼得動;喂蟻蠶時需要把桑葉剪得細碎,成年后是整片的桑葉一張張鋪在裝滿蠶的簸箕里,“蠶上山”的那幾天就可以直接大把大把地撒上一層了。

摘桑葉時會有白色的汁液濺到手上,干了后會變成褐色的斑點。不過這是可以洗掉的,不像大人挖紅薯時要我們?nèi)リ暨B接紅薯的莖藤,沾上的汁漿好幾天都洗不掉。摘桑葉的時候我們小孩也會摘紫紅色的桑葚吃,但是不會覺得有多么稀奇好吃,也不敢多吃,因為大人們告誡過桑葚吃多了是會中毒的,而且要吃母豬的豬食才能解毒,想想就直擺頭?,F(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大人怕我們不專心于摘桑葉的一種嚇唬吧!八十年代的一個夏天,我和妹妹戴著遮陽帽正在坡上熱汗長流地摘桑葉,母親忽然跑來叫我們回去。原來是照相的人來到我們村里,母親決定為姐妹倆照一張合影。這讓我瞥見一向注重實際的母親也會心生浪漫的念頭,因為之前家里所有的照片就只有父親當(dāng)兵時帶回的一本相冊,記錄著他的軍旅生涯。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張黑白照片,母親把我們從勞動中解脫出來,遮陽帽成了即時的道具,我和妹妹戴著帽子站在凳子上,上穿一樣的白襯衣,下穿一樣的的確良碎花裙子,一臉稚氣而嚴肅地望著鏡頭。這張最初的照片后來我上大學(xué)后在家中的老柜子里還翻見過,現(xiàn)在也不知散落到哪個角落里了。

成年后的蠶養(yǎng)在一個個圓形的簸箕里,體量跟食量與日俱增,吃起桑葉來沙沙有聲,我們一天要喂兩三次,每天晚上還要給它們作大掃除。把一只只肥大的蠶騰到空的簸箕里,再倒掉剩下的蠶沙和光禿禿的桑葉梗。等到蠶們身體發(fā)亮的時候揀到稻草扎捆的“山上”開始吐絲結(jié)繭,我們的心情也隨之雀躍,這一階段的養(yǎng)蠶勞作終于要結(jié)束啦!去蠶繭站賣繭也是有趣的經(jīng)歷。大人們排隊等著收繭、查看繭色、確定價格和上秤稱重,孩子們就可以在院子里的黃桷樹下玩耍乘涼。等得時間長了,母親會給我們一些零錢,去買幾個地瓜來吃。地瓜就是豆薯,又叫涼薯,把皮剝掉了吃,肉質(zhì)松脆,汁多味甜,既可解渴又可暫時充饑。涼薯屬于蔬菜中莖菜類的地下莖,在武漢的店里也經(jīng)??吹?,受了兒時味覺的蠱惑,多年來我一直把它買來當(dāng)水果生吃。

二、藥草與根莖

母親年輕時是一名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自然會識不少藥草,行醫(yī)方面聽說也很受當(dāng)?shù)厝撕迷u。那是母親的芳華。后來她嫁到我們村,因為村里已經(jīng)有了赤腳醫(yī)生,不能重操舊業(yè),在生活的重擔(dān)之下,慢慢成為一名地道的農(nóng)婦了。也有一些蛛絲馬跡和派上用場的時候。比如我記得母親跟我講過人身上有206塊骨頭,她可以叫出每一塊骨頭的名字并指出它們的位置。一次幺爺爺家的小兒子腿摔了,母親把白酒倒在碗里,點燃后直接用手蘸了那火苗敷在腿上揉搓,可以消腫化瘀,在童年的我看來猶如神功。還有我小時候眼睛得了角膜炎,一趟趟往醫(yī)院跑,后來母親便把藥拿回來自己給我打針——那時候流行臀部肌肉注射,可能因為消毒不夠徹底,導(dǎo)致我一邊屁股發(fā)炎潰爛,因此遭受到更多的病痛折磨,對打針的恐懼成為我揮之不去的童年夢魘。父親一怒之下把母親的一套醫(yī)療行頭全扔了。后來的生活中,母親的注射術(shù)只有在豬生病的時候才偶爾有用武之地。

母親也從來不刻意教我去辨認那些藥草,而是跟具體的生活細節(jié)有關(guān)。而且我對人事的記憶遠比物事來得確切,所以忍不住跟母親視頻通話,邀她一起陪我進入時間的河流,幫我回溯、還原和修正。母親覺得好笑,竟然也很樂意,斯時她剛陪父親從市區(qū)治病回來,勞累疲憊。我的邀約讓她從現(xiàn)實焦慮中短暫抽離,她很耐心地回答我的詢問,讓一些遙遠模糊的名字變得清晰可親、宛然在目。父親也加入進來,在一邊笑呵呵地搭訕補充。媒介的發(fā)達讓我們親子三人跨越空間的阻隔、時間的順流,在往事的追憶中感受草木的神奇與親情的溫暖,真是讓人感到快慰而美妙。

牛耳大黃這個名字,就是被母親指認而出的。它多長在墻腳地頭,趴地矮株,一片片狹長的葉子如牛耳般垂于地面,有清熱解毒、止血通便之效,似乎專為操勞的農(nóng)家準(zhǔn)備的。豬們的胃口牽動著養(yǎng)豬人的神經(jīng),若是有豬生病更是讓他們愁容滿面。有幾次家里的豬得了痢疾,不愿吃食,母親便讓我們?nèi)ネ谛┡6簏S回來給它們吃,竟然治好了痢疾,又開始正常進食。記得爺爺身上長過一次“蛇盤瘡”,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帶狀皰疹”,從腰到后背疙疙瘩瘩的一大圈紅色,疼得不行。但是母親告訴我說父親后來也長過“蛇盤瘡”,而且比爺爺更疼更嚴重。不知道為什么我只記住了一頭,難道是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的選擇性記憶本能?因為“蛇盤瘡”對于孩童來說是個比較驚悚嚇人的名字,傳說是蛇上了身,如果病情進展,讓“蛇”在腰背上首尾合攏、盤上一整圈,那是要出人命的。也不知為什么當(dāng)時沒有送爺爺去醫(yī)院,而是母親和父輩們漫山遍野地去尋了草藥,砸碎了敷在皰疹上用布帶綁著,結(jié)果竟然神奇地好了,讓爺爺和父親都度過一劫。

一年夏天,村子里突然興起挖草藥的營生,應(yīng)該是有人過來專門收購。大人小孩齊齊上陣,去山上挖草藥。我也因此結(jié)識了黃狗皮與黃姜這兩種藥材。黃狗皮學(xué)名叫“祖師麻”,是生長在山林灌木中的瑞香科植物,莖皮制成中成藥后在民間廣泛用于治療疼痛、跌打損傷、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等。我們把它一捆捆割回來撕下莖皮,曬干了去賣。黃姜又叫姜黃,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在地上爬行生長,我們根據(jù)它橢圓的葉片辨別,挖出它的塊狀根莖,曬干了作為藥材,有行氣破瘀、通經(jīng)止痛之效。這個夏天應(yīng)該是大人小孩都頗有成就感的季節(jié),家家戶戶門前的院壩里曬滿了黃狗皮和黃姜,既增加了家庭收入,也帶來了漫山搜索的快樂,或許還可從大人那里分得一些零錢,去買冰糕或水果糖吃。

母親還提到了前胡和升麻這兩種藥草,我也有一些印象。上山采藥和賣藥她都是主力和行家里手,當(dāng)然比我記得多。兩者皆是挖出根莖,曬干后作為藥材去賣。前胡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傘形科,葉子有長柄,開的一朵朵白色小花簇在一起像把小傘。劉向的《別錄》云:“前胡,二月、八月采根,曝干”,有解熱祛痰之功效。升麻的塊莖可以清熱解毒,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曰:“其葉似麻,其性上升,故名?!?/p>

漫山遍野地尋挖藥草,當(dāng)然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一些藥材能夠帶回來種植,就再好不過了。老家屋后的坡地上,就種有杜仲和麥冬。杜仲又叫“絲綿樹”,皮中有銀絲如綿,剝皮曬干后可作為名貴的滋補藥材。不過這都是母親做的事,我常常撕開杜仲的葉子,看看“葉斷絲連”后葉片中間的一條條白色絲線,感受到自然某種神奇的魅力。至于麥冬,母親說是我從山上挖回來種的,一簇簇細長的葉子像大號的韭菜,結(jié)的一顆顆深藍色果子綴在綠葉中很是搶眼,藥性卻是埋在土里的淡黃色橢圓塊根,有生津解渴、潤肺止咳之效。后來我在城市的公園和草地里看到麥冬被普遍作為一種綠化植物,許是因為它具有頑強的生命力,便于移植成活吧!

萬物生長,各自高貴。茂密的山野里有無窮的寶藏,給人無數(shù)的驚喜和饋贈。而且那些草木是沉默的謙虛的,它們隱于深山,果實低垂,把最有價值的根莖深藏,向世間表達著最樸素的情感和最深刻的哲理,并讓我想起張執(zhí)浩的一首詩歌《如果根莖能說話》:

如果根莖能說話

它會先說黑暗,再說光明

它會告訴你:黑暗中沒有國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這里是潮濕的,那里干燥

蚯蚓穿過一座孤墳大概需要半生

而螞蟻爬上樹頂只是為了一片葉芽

如果根莖能說話

它會說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親仍然活著

今年她十一歲了

十一年來我只見過一次她

如果根莖繼續(xù)說

它會說到我小時候曾坐在樹下

拿一把鏟子,對著地球

輕輕地挖

……

試讀結(jié)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