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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金色河流
來源:長江日報 | 魯敏  2022年04月29日08:31

【編者說】

匯涓成海 聚沙成塔

本期名家特稿是魯獎獲得者、“70后”作家魯敏的現實主義長篇新作《金色河流》節(jié)選。這部小說通過穆有衡一家的滄桑變化,以大歷史格局穿透個人的生活史,將典型人物置身時代的洪流中,講述關于道德情感、物質創(chuàng)造與時代多頻共振的故事。魯敏說,這是一條奔流著財富激情、閃爍著物質色彩的大河。

歷史的河流水落石出,留下的是文化和精神財富。赤壁作家姜洪的《他們曾經過赤壁》,細數一代又一代文人的赤壁(原蒲圻)之緣,從屈子、詩仙、詩圣,到“魯郭茅”、謝冰瑩與周立波,再到來陸水試驗壩興建采風的駱文、來陸水之濱尋訪“父母愛情”的張潔……他們在古城留下足跡,如雁過留聲,創(chuàng)作的經典之作如今還激蕩人心。

文學來自生活。足跡變遷,不改初衷。作家陳剛的《情怯者》寫的是他的父母告別纏斗大半輩子的田野、搬遷新城,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的心路歷程。他們有過離開故土的痛楚、情怯,最終通過鄉(xiāng)鄰溫情的紐帶,讓精神變得輕盈,獲得幸福。

在時代的洪流中,每個人都是一滴水或一粒沙,正因這千千萬萬的水與沙,才匯涓成海、聚沙成塔,擁有了歷史的輝煌,書寫出時代的精彩華章。

——(周璐)

金色河流

魯敏

“篩子。抱了篩子再死。”聽到這話,謝老師只得把抬起來的屁股又放回椅子上。

有總過分用力,喉垂抖動,口水都掛下來了。篩子指孫子。我要篩子。最近他跟誰都嚷嚷這個,包括上門來給舊馬桶通下水道的物業(yè)工人。小伙子哎,知道嗎?我那倆兒子,一個老傻子,一個忤逆子,搞得我,到現在沒篩子。這都快入土了,怎么撒手啊我?物業(yè)小伙兒幾乎每月要來通一趟,對這口歪舌斜的囫圇話早聽膩了,戴著口罩只管埋頭忙活。那馬桶早該扔八百回了,可他寧可這么地反復報修。天道酬勤,天道還酬儉呢!動不動什么都換,能有點長情嗎?天天兒地坐它上面好幾回,一坐十來分鐘半個小時的,都能說悄悄話兒了。白給我個金馬桶還不見得換呢。他慳吝起來,總是比他的慷慨更有說服力。

“明白。要不我再找老二談談?”自然,傻兒子穆滄不在此事視野之內,得找他口口聲聲所謂的忤逆子王桑。老二王桑隨的是媽媽王云清的姓,王桑八個月大時,王云清就跳樓走了。王桑結婚已有八年,婚禮主持詞還是謝老師給寫的,祝他們早生貴子來著,新娘丁寧而今臉上都有細褶子了,身形還像個未得開化的苦悶處女。

以前有總對這些人倫俗事并不上心,忙生意還來不及呢。也就這三兩年,就謝老師冷眼看來,恐怕也是退隱商界、老病加身之后,必然會到來的欲求之一,跟他小圈子里那些熱衷迷信也熱愛科學的老頭兒是一回事。有總呢,對肉身本體的金剛不壞長命百歲明顯興趣不大,算是獨辟蹊徑,目光遠大一些。

比方說,留名人間。他多次對謝老師表達對邵逸夫先生的景仰,認為他的“留名”策略十分典范。王桑念過的中學有逸夫館,王桑后來的大學有逸夫樓,完了到哪兒看病,還有逸夫醫(yī)院。嘖嘖,他反復嘖嘖,并動起這方面的念頭,讓謝老師去接洽,捐建個有衡路、有衡橋、有衡河、有衡公園、有衡圖書館什么的,大小不論,能命名即可。他甚至面色嚴峻地表達過這樣頗有境界的意思:做生意嘛,就是原罪。修幾條有衡路,建幾座有衡橋,多好,等于讓千人踩萬人踏,也是幫我清洗、幫我進修啊。

謝老師得令,先后到地名辦、路橋辦、綠化辦、文化館、街道辦等各處接洽,市級不行換縣級,城里不行改鄉(xiāng)鎮(zhèn)。這當中可是鬧過不少笑話,失敗的笑話。這根本不關乎錢或者功德。路橋,那是公共設施啊,要冠以個人之名,審批手續(xù)得走若干道,最終一般都是這樣的意見:首先,得要是大大的名人,最好還得是文化名人,好歹能算文旅資源。企業(yè)家,您認為合適嗎?再者呢,最好是要身故,評價與成就有了結論,這才可以提交上去。請問這位穆有衡老先生是……

謝老師最終勉強給辦成的,是替街道上聯絡了兩間閑屋,搞了個沒頭沒腦的穆有衡保健室,定期組織義診,然后無限量配置了一批帶有“穆有衡”字樣的環(huán)保布袋,擱在那邊廂,供來往人等自取,算是了結此事?!澳莻€。你,別用?!?有次肖姨也提溜著那袋子去買菜,被有總厲聲喝止。袋子是專門找設計師做的,行草的“有”字極為飄逸,花式英文字母裝飾,可以說中西合一了。

與留名同步的,是集中火力想孫子。想到一招,就讓謝老師把王桑喚來,進行表演式的訓誡。那時他還沒中風,氣焰十足。

雖然我是穆家的單枝,我可不是為著祖墳香火什么的。對著逆子王桑和幸聆在側的謝老師,有總熱情和冗長地回憶他的中學風采,證明他懂文明,講唯物,也愛讀點書,還讀過外國小說。比如《基度山恩仇記》,他流利地說出愛德蒙·唐泰斯的名字,講出其中幾個情節(jié),看人家伯爵……

對,他自己無兒無女也收養(yǎng)孤女呢,王桑冷不丁插嘴,這小子反應太快了,刻薄。有總立即打住,轉到他在部隊跟戰(zhàn)友相搭著做黑板報,他寫詩編文,何吉祥畫美術字,拿過好幾回獎哪。講到這里,有總突然嗆咳起來,面皮漲紅,直灌了四五大口茶水,岔氣都沒能順下去??傊^對不是出于愚昧,是我胸中有一股子氣,腦子里有些東西,我得,我得……繁衍。他軟綿綿地用了一個書面詞。那次的演講高開低走隨后不了了之。何吉祥,謝老師在心里再次標記這個名字,錯不了,這里頭準有料,八成是黑料。類似情況已有多次,“何吉祥”三字說出口的前后,有總必會現出異態(tài)。

另一次演講,他搬出的是老祖宗。這不是“生”的事情,是“死”的事情,明白嗎。想想我身邊死過多少人哪,真的是一死,就死透透了。他幼稚地沉痛著,顧自浸入大腦深處的某些死亡回憶。良久,他拍大腿喚回自己,以婆婆媽媽的語氣請求王桑,咱不講汗血寶馬,就天上飛的鴿子雀兒,地上走的阿貓阿狗,都還講究個血統(tǒng)血脈呢。你不能讓你的上人,說沒就沒了,得讓他們留在后代身上。你看,我最喜歡吃柿子和柿餅,為什么?因為我太爺、爺、爹都好這一口,所以你也愛吃對不對?你哪怕不為我,也得想想你媽。她可是搭上一條命,才生下的你,她的血肉全化在你身上。你的單眼皮、平板腳哪兒來的?你得替她生下個一兒半女,傳下她那單眼皮,多俊。噯,你參觀過酒廠的原漿地窖沒,原理曉得吧。我們現在喝的,每一口真正的好酒,里頭都有最最根兒上的糧食原漿,多少不論,但肯定是一輪裹著一輪,遞進著發(fā)酵的,明白嗎?有總讓謝老師拿出那本寫著祖上名諱的鑲金名冊,嘩啦啦翻——他發(fā)達之后,曾到安徽鄉(xiāng)下尋過一次族譜,往上找,往前七八代,在湖北,再往前十一二代,在江西。咱們穆王兩家的后代,要是到你和滄這里斷了,那么不僅我、你媽死了,還有穆王兩姓的祖宗原漿,也都到此為止了。明白嗎?

不就DNA嗎。謝老師看到王桑終于笑了一下,這孩子,最拿手的就是這種溫文爾雅的陰陽怪氣,顯然他也知道生物公司跟這幫子老家伙的瓜葛。

對,DNA,就是原漿的洋叫法。有總帶點喜色地瞥一眼謝老師,認為他和逆子算是達成了一致。反正邵逸夫那一套咱也學不了,就不搞有衡樓有衡橋了,過上五十年一百年的,那大樓和小橋,保不定也是拆了、塌了,跟肉身一樣靠不住。咱還是把根留住吧。他突然唱將起來,“一年過了一年啊/一生只為這一天/讓血脈再相連/擦干心中的血和淚痕/留住我們的根”。童安格的老歌,有總這一句哼哼,也是以前的老把式老底子了,那時所有的大酒過后,都要再搞個卡拉OK豪包,唱唱跳跳,摟摟抱抱。有總其實是不通才藝也不屑享樂的人,但若是屬于做生意的方法論,確乎需要陪同各類人物去奢靡一番的,他必也就十分地認真投入。他把這首《把根留住》給練成了拿手曲目,因這歌里頭有個“根”字,酒氣攪動之下,男人們扯下領帶干嚎,那種稍許下流的氣氛,會產生一種兄弟般的親密感,不正可以潤滑一下生意與友情嘛。

有總以昔日那種卡拉OK的浮夸風氣,腳尖打地,抖腿哼了幾句。然后他渾身摸索自己,繼續(xù)向王桑演示。想想我這肋骨條,我這胳膊上的痣,我這總要裂口子的指甲,沒有一樣是平白無故的,都是祖宗先人里,江西那條線或湖北這條線給傳下來的,多了不起啊!咱家的根啊。你,謝老師!他扭頭兼顧,也當心點,你家那小子在加拿大還晃悠啥呢,也不比桑小幾歲吧,趕緊地讓他搞對象生崽子,別學那單身獨戶的一套。趁這打岔的工夫,王桑扭頭抬腿,逃之夭夭。

祖宗原漿說無果后,有總覺得他應當找個更高級的策略,謝老師被喚去商量。你替我想想,這小畜生也算是醋酸文人,破墨水瓶子,得對味。謝老師那陣子碰巧看到一個視頻,覺得有點意思,就跟有總建議了一番。

是講宇宙的,從洪荒太初混沌一片起,相當于空間意義上的太古上古遠古,無邊無際的浩茫之中,什么橢圓類、透鏡類、旋渦類星系,什么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室女星系團,到什么大麥哲倫云星系、仙女星系,這個系那個系的,目前可觀測的宇宙中,大概有上千億的星系,其所包含的恒星比地球上所有的沙子都要多,比沙子還要多啊,什么概念!真是看得人快要絕望了,好不容易的,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銀河系。接下來又是這星那星從遠到近好一陣的推拉,等片子都快結束了,才看到一個幾乎看不見的藍色小不點。有總立即明白謝老師建議的著力點了,他苦苦看了好幾遍那科普模型片,隨后的演講發(fā)揮超常,帶著罕有的抒情。

……知道那差點兒都看不見的小不點是什么嗎?兒子哎,那就是我們腳底下這個大圓球。老天哪!

你想,那么無窮大的宇宙,這么無窮小一個地球,然后才是,這么,這么……的人!人類為什么總想永生,所有的皇帝佬兒、大科學家們或這個教那個宗的,都在上天鑿空、入地打洞,都在求永生說永生,其實都狗屁不通。真正的永生是什么?就是生兒育女,就是男人女人的那檔子事兒啊。人被生下來就要盡這個本分,活著,生養(yǎng),給宇宙給藍色小球一個交代……

那次關于宇宙文明與男女本分的宏觀談話,亦以有總的長嘯叫罵宣告失敗。

“叫那小畜生來。我再打一發(fā)。”有總聲氣雖弱,仍用戰(zhàn)斗式的遣詞,下巴高抬,快指到天花板了,“我還有一張好牌。絕對的,大王!女大王!”

哈,有總如此的氣焰,預示著他必然又會使出一個邏輯不通的招數。謝老師欣然點頭,樂見其成。

可是,等一等,女大王,他這是在說誰啊,一秒鐘的停頓,能有誰啊。謝老師立刻想到了有總的干女兒河山。她那獨一無二的臉龐,如枝頭花朵,由遠及近,近到可以看到她略帶點斜睨的驕傲眼神。喲嗬,這真要搞起事情了。謝老師嘬起雙唇,差點吹出一聲尖厲的口哨,隨即抿住嘴,讓自己的心跳穩(wěn)穩(wěn)地接續(xù)上去。挺好,有總越是抽抽風,越是“作”,“作”得華麗、愚蠢,對他的那個想法就越是有利。

關于有總,謝老師有個想法。

因“童工瞎眼”深度稿被有總挑出媒體界,而后他又重金前來收攏——謝老師能就這么沒皮沒臉地倒伏了嗎?說復仇太嚴重,也沒那么孩子氣,但將計就計是真的,心里總是有一根逆刺:不讓我寫?我偏要寫,只寫你,這輩子只磕這一樁事。

為增加點兒儀式感,他從十年前,就正經八百啟用了他的專用筆記本??催^許多名記大家的回憶,他們都會有著特定的勞動工具,有的喜歡把所有鉛筆都削好排整齊,有的終生使用深藍色墨水,有的只用某牌子的打字機。偏執(zhí)得多么浪漫啊。在中山東路那家外文書店的文具柜臺里比來比去,他相中一種大紅皮本子,皺紋似的皮褶里散發(fā)出高級小羊皮的味道。他閉上眼聞,想起最為向往的普利策獎,一口氣買了兩摞。每晚睡前,他都會想上一想,有值當的素材或場景,就順著時間先后,編號記下,有如結繩記事。夜里偶爾起身,窗外有光,朦朧照著床頭的大紅皮本子,謝老師就挺踏實的,認為他的時日并沒有虛度。

有次借酒向有總交心,談及他的投靠,但那心只交了十分之一不到。這一投靠,是生存意義上的續(xù)命,值得言謝,這不假。可想想看,此生何為,當真由媒體良心——變?yōu)橘Y本家走狗,說賣身就賣身了?不!可!能!想想當初一起爭稿源搶線人的那幫子老弟兄,能讓自己就這么過去嗎?哪怕是作為“北胡南謝中有張”的唯一代表,他也得暗戰(zhàn)到底。而有總,則算是資本那一方的代表吧。故而他的轉身掉頭,是為著潛伏與臥倒,他要做一個長線的、總賬性的選題,搭上大半輩子來干,以揪出有總的黑暗原罪史。直到末了的末了,把他給寫個底兒掉。

到底怎么寫,他還沒太想好,或者說,想法還在變化之中,他也得等著這根逆刺,去掉些火氣戾氣,長成好苗子、長成參天樹才是。先累積下各種大料小料再說吧,跟過日子存冬衣置家產一樣地備料。有總反正一高興起來,就喜歡各種吹噓。

比如:西瓜壕道。他小時候伙著一幫孩子偷西瓜,不愿一只只抱,嫌太慢。先做苦工,把田埂邊的小溝給理順了,改為壕道,一個頂一個的,批量地推滾出去,偷得又快又好。有總每到席盡吃瓜,牙簽上戳起,并不送到嘴里,先跟眾人得意揚揚地講這個滾瓜的場面。電影票根。這是為著混電影看,當兵前的事了,他不出面,只出點子。派兩個半大小子去電影院入口撿一堆舊票根,他回頭用糨糊剪刀仔細搗鼓一番,給拼成似是而非的幾張票子,然后大家伙兒趁著人多,一擁而入。機靈吧,我從小就有聰明勁兒。謝老師點頭,心里興趣不大,他又不是要寫項羽本紀,但確實也是打小見老,可見有總是向來不走常路的。加減乘除。跟新員工訓話時他總講這個“小花絮”。講他怎么拿下熊貓電視機廠的送貨業(yè)務。前后腳進去洽談的全是大老板,紅色桑塔納配正宗金利來套裝,連小跟班兒都架個金絲邊眼鏡,高級死了。他呢,坐公交車一路擠過去,架著胳膊把西服捧手上,那是他頭一身西服,愛惜著呢,下了車再找地方換上??伤亲永镉胸洶?,早就把所有熊貓電視外包裝紙箱尺寸都記了下來,就靠一支破圓珠筆在紙上加減乘除,多少臺二十五吋跟多少臺十七吋或者十四吋的搭貨運載,最是緊湊、節(jié)省地方,硬是把一輛大貨車的裝機數目,從九十六臺提到一百二十臺。就憑這,他在運費報價上壓倒性創(chuàng)低,拿下標書。生意場上曲里拐彎的制勝招數,倒是從不描紅遮黑,他脧一眼謝老師,用講真理的口氣:從來如此,必須如此。還有“交友之道”呢,他總能在第一時間嗅得那些重要人物的喜好。愛跑野山野水釣野生魚的。哪怕就著一碟花生米,也絕對只喝年份酒的。喜歡賭高爾夫球的。愛玩越野四驅的。好一個大師限量紫砂壺的。等等吧。還有,有位“朋友”喜歡逛奇物店,有總就跟過去看,看那朋友問過什么,摸過什么。過幾天便以神秘價錢買下那店里的雞血石、昆侖玉、樹化石、犀牛角等,給送到對方司機的后備廂。有趣的是,過不多久,那些玩意兒,又原貌原樣地重新出現在奇物店里啦。穿山甲鱗片呢,是另一位“朋友”的需求,此物說是出陰入陽,能串經絡,大補兼疏解,宜女。對方是自用還是轉贈佳人,不問,只管定期供應便是,都是從緬甸搞過來的“鐵甲片”。有時呢,也不在花費,在于花心思。有總曾為一位空降本地任職的南方“朋友”同時請過三位廚師,輪值著在他家服務。一位專燒本幫菜,一位燒他的家鄉(xiāng)菜,潮汕風味,一位是側重他太太的川妹子口味。你看吶小謝,這樣搞下來,什么朋友交不到,什么事情辦不成。兩點之間,怎么最快,有朋友最快。這是有總常掛在嘴邊的名言。

假如做生意也分流派的話,有總上頭沒人,故不算是后臺派,更搭不上任何的二代脈,有什么大樹或大腿能傍一傍抱一抱的,也不是家族一路下來的大戶派,他生生地,就是靠著“多個朋友多條路”,這也是他們那幫子小老板的一個共同點,反正就這么大一個池子,非敵即友,你上我下,你左我右,四下里共同攪動,最終打發(fā)出最肥的一層黃油,大家各自得利便成。謝老師在他紅皮筆記本里所記下的大部分素材,程度深淺不同,其實都是同質化的一個累加,就憑這些個——哪能把穆有衡給寫個底兒掉呢。

謝老師知道,有總那不停轉悠的腦瓜深處,肯定還藏著另外一些真正的機密,不可語于世人的,是他之所以成為他的核心所在。他必須貪婪又艱難地等待下去。好在這倒也不難,只要他這么生活著,就是在等待著。

只是,這兩年,出現了一些不大妙的跡象,有總的談話意愿跟他的食欲一樣,越來越低了。尤其是這場并不那么嚴重的中風之后,有總過分恣意于這種半側不遂之態(tài),整日大著舌頭流哈喇口水,吐字似吐金疙瘩,極吝,只用眼皮、眉毛和下巴來表達他的意思。但從他偶爾談到具體款項或某筆舊賬的連貫表達中,謝老師懷疑,有總是故意在放棄或掩飾他的講話功能。大音希聲自是說不上,可確實有種向下的、厭棄的尾聲感。這可真是有點兒麻煩。

大門響了,肖姨吱溜溜帶著松果的小推板車進門了,“我這每天下樓啊,從不空手,不是推松果,就是推有總,或者帶著拉桿袋去菜場裝土豆白菜。可別走哇謝老師,我去給您弄碗熱乎的。”

謝老師腳下走不動了,別看肖姨是早先的那撥下崗女工,歲數不老小,可手腳極是麻利,不論在不在飯點上,她隨時都能端出兩碗“熱乎的”來。她急著便去洗手下廚,由穆滄把推車弄進來。

穆滄垂掛著頭,躡著手腳,到謝老師身后的南陽臺收下晾著的狗褥子,鋪到北面過道的狗窩里,然后半抱著扶松果下來,往它的褥子上挪。謝老師全程盯著,滄仍是他那靜止似的嬉笑之色,視線絕對不高過地面三尺,怎么也捉不到他的眼神。等松果躺好歇下,給它的飲水器上滿水,穆滄跟誰也不打招呼,高大略胖的身子從客廳一角躥過,拉開門便走,回他的住處去了。

穆滄一個人住在老機械廠的宿舍樓,這還是穆有衡早年在廠里分得的一套自建房,五十平方米不到,頂樓,夏熱冬冷,管道設施也都破舊了。穆滄不肯搬動,也不愿動屋子里的東西。有總也不是很講究的人,丟下兩處別墅不管,也不去那恒溫恒濕英式管家服務的濱江高層,就近著穆滄住。這里其實也是機械廠廠區(qū)所在,九六年廠子倒掉之后,各種變賣,幾番轉手,被開發(fā)成筑楓雅居,有總遂買下相連的兩大套,打通了一直住到現在,跟穆滄那小窩就隔一條街,也方便肖姨兩頭照管。

肖姨端上來一碗稀稠均勻的小米薏仁雜糧粥,一小碟橄欖菜,兩枚細膩入味的茶葉蛋。熱粥下肚,茶葉蛋小菜伴送,可真是臟腑安神哪。有總卻灰著臉搖搖頭,瞅一眼茶幾上剩下的那半碗藕粉羹,讓肖姨給熱了端來。

吃食上,有總不講究,最多跟著他那小圈子,胡亂吃些補料,鐵皮石斛、野參、田七粉、紫河車之類。只一個毛病,喜歡瞎懷舊,比方像藕粉,那是從前的病人補養(yǎng)。包括洋桃罐頭、枇杷罐頭、紅糖泡馓子、豬肚肺湯、南通脆餅、常州橫山橋百葉之類,聽起來平常,卻叫肖姨好一陣的求索。真要找來,他那七十歲的老舌頭,又怎么都吃不出個好了。

“放心,我這就替您約二子去?!敝x老師三兩下喝光吃凈,謝過肖姨,總算抬起屁股,跟有總哈一下身子。盡快約來王桑也好,倒是看看,他怎么打那張“女大王”牌的。

每次到筑楓雅居這邊——所幸次數也不多,王桑都讓自己坐在朝向陽臺的位置。如此,便不用面向紫水晶隔斷與阿難造像,亦不必直視穆某人。對這三者,也不是說有多么排斥。能看別的,總是強多了。

這整個中午,與穆某人的談話——如果這種并無信息交換,單方面重復性的語言噴射也能算作一種談話——已進行了四十分鐘,手機上紅燈一直在閃。

趁著穆某終于含起吸管來喝茶的空兒,翻動微信處理了一通。都是凹九空間那邊的事,無非是增加一面布展掛墻,三天半的展期延到四天半,冊頁上漏掉了藝術家個人二維碼,無可無不可的,但當事人總是講究得要命、糾結得要命。不想讓穆某聽到這些往來,免得又被他抓住不放盡情嘲笑……

對這位父親,人們所聲聲尊稱的有總,王桑心里只喚他作穆某、穆某人。穆某今天到底要談什么,他無所謂。只需面呈思慮之色,實則雙耳關閉,肚腹里自我翻翻筋斗罷了。這是他的一貫策略。也可謂是,父子之交淡如寡水。

表面上的矛盾,是王桑五年前突然離開機關,偏離遠大仕途,去到凹九空間,苦哈哈地做起那些毫無用處的藝術展覽,這是穆某打死也想不通的“驚天之變”,至今憤怒異常,隨時會借個話頭,用他那粗野的調子訓話。切,哪里就輪到你淡泊名利了,淡夠了沒?泊夠了沒?每到年底,看到官方一撥撥地發(fā)布“最新人事任免”,就讓謝老師約他上門,當著他面指點一番所謂的機密內幕,那意思是“上頭都有人”,然后百爪撓心地長吁短嘆,好一番地軟語哀告。二子,別跟那些吊兒郎當的藝術家鬼混了,你老子能遞上話兒的,起碼錢能說話,咱回正道行不行,好歹的,給穆家翻上官牌子……

有時講他上過的國學大師班,講才子從政,這是自古以來的大理兒,什么王維白居易,什么蘇門父子三口,什么司馬光范仲淹,什么歐陽修王安石,二子啊,看哪個不比你有才,不比你清高,可哪個不是格格正正做到大官?你不是號稱崇拜王陽明嘛,人家那更是文治武功,憑打仗都能封上爵位的!

王桑只一聲不吭。老家伙湊近、細看,終于翻臉,瞧瞧你這吊死鬼的喪氣樣,就活該扶不上墻,活該屁事也干不成。就你那啥凹九還是凹十的,每天能有九個人十個人去嗎。該!你這臉,比你的展覽還難看呢。都不如你哥穆滄呢,人家就是睡著了都笑嘻嘻的。

是啊,也不知道別人怎么都能夠把表情收拾得挺有樣子的。進到大國企的同學,面上總是精進、昂揚,外加一點競爭性的機警。有兩個在互聯網公司,眉宇間密布危機感,可危機中又具有先進性,像遠遠走在人類與時代前面。做媒體的也是,像謝老師,離開報社二十年了,還是那樣一種什么都是機密但他什么都知道的神氣。而在凹九空間,來來往往的藝術男女們,也自有一套比賽著不靠譜的復雜派頭。更不要講以前在機關大樓里的同事們,也統(tǒng)統(tǒng)是篤篤定定的自洽模樣。

“你今天,不交個底,就別出這個門?!蹦履秤梦苤镂杷?,吸猛了,溢出許多,試圖用下唇攏住,未遂。

“我們丁克。剛結婚就講了,講八年了。就這會兒,也都說四次了。”王桑平靜地,音調絕無起伏。這樣的效果最好,氣人的效果。

“講了,就是天?(含起吸管)皇帝佬兒(吸管跑偏,重試)還能上吊尋死呢。要什么條件?(右手去夠紙巾,未遂)講!”

哈,瞧瞧老家伙,都這樣了,還這么的穆有衡:所有的事都是生意,而這世上就沒有他談不成的生意。誰說人人都沒信仰,他就有:生意。他終身信仰并踐行這個,能把兒子也算計在內。

……

節(jié)選自魯敏長篇小說《金色河流》

魯敏,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墻上的父親》《取景器》《惹塵?!贰栋檠纭贰都堊怼返热嗖孔髌?。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馮牧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等。有作品譯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