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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博爾赫斯:過去是我們惟一擁有的東西
來源:《博爾赫斯談話錄》 | [美]威利斯?巴恩斯通/編 西川/譯  2022年04月30日08:21
關(guān)鍵詞:博爾赫斯

作為享譽世界的作家和翻譯家,博爾赫斯的性格與談吐,與他的作品一樣意味深長,富于機智。本文摘編部分博爾赫斯接受訪談時的內(nèi)容,以期通過其中散落的有關(guān)生命、時代、宗教、哲學(xué)、文學(xué)、讀書的諸多觀點,一窺這位文學(xué)巨擘的心靈之境。

我更喜歡重讀

奧克朗代爾:在座的諸位都想對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有所了解。

博爾赫斯:但愿我了解他。我對他已然感到厭倦了。

奧克朗代爾:你能否帶著我們?yōu)g覽一下你自己的圖書館?哪些書是你青年時代所愛讀的?

博爾赫斯:我現(xiàn)在喜愛的書就是我從前喜愛的書。我最初讀的是斯蒂文森、吉卜林、《圣經(jīng)》,我曾先后讀過愛德華·威廉·雷恩和伯頓的兩種《一千零一夜》的譯本。我現(xiàn)在依然在讀著這些書。我一生中讀的書不很多,大部分時間都在重讀。1955年我的視力棄我而去,使我難于閱讀,從那時起我就沒讀過什么當(dāng)代作品了。我想我一輩子也沒讀過一份報紙。我們能夠了解過去,但是現(xiàn)在卻遠遠地避開我們。只有歷史學(xué)家們,或那些自詡為歷史學(xué)家的小說家們才能了解現(xiàn)在。至于今天所發(fā)生的事,那是宇宙全部神秘的一部分。

所以我更喜歡重讀。我在日內(nèi)瓦學(xué)習(xí)過法文和拉丁文。我在一首詩中寫道,我甚至忘記了拉丁文是一種財富。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在使用一種蹩腳的拉丁文,因為我說的是西班牙語,但是對于拉丁文,我總是充滿了向往,一種懷鄉(xiāng)之情。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應(yīng)當(dāng)回歸拉丁文,我們都在努力這樣做。讓我回到正題上來。在日內(nèi)瓦我自學(xué)了德文,因為我想要閱讀叔本華的原著。我找到了一種十分愜意的學(xué)德文的方法,我建議大家都這樣做,如果你一點兒德文也不懂。就這樣試試看:找一本海涅的《漫歌集》——這很容易——再找一本德英詞典,然后就開始讀。剛開始時你會感到為難,但兩三個月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在讀著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詩,也許你不能理解它,卻能夠感受它,那就更好,因為詩歌并不訴諸理性而是訴諸想象。

我生命的每一時刻都具有詩意

巴恩斯通:我們犯過很多錯誤……有些錯誤把我們引向災(zāi)難,有些卻為我們帶來好運。

博爾赫斯:我的一生是一部錯誤的百科全書。一座博物館。

巴恩斯通:你能否告訴我們,當(dāng)你在生活中走錯了路,你都碰到過怎樣的災(zāi)難或好處?

博爾赫斯:你是指我錯寫的書嗎?

巴恩斯通:是的,還有你錯愛上的女人和你錯花的時間。

博爾赫斯:是的,但我有什么辦法?所有這一切,錯誤的女人、錯誤的行為、錯誤的事件,所有這一切都是詩人的工具。一個詩人應(yīng)當(dāng)把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不幸,視為對他的饋贈。不幸、挫折、恥辱、失敗,這都是我們的工具。我想你不會在高高興興的時候?qū)懗鋈魏螙|西。幸福以其自身為目的。但是我們會犯錯誤,我們幾乎每天夜里都要做噩夢,我們的任務(wù)就是把它們變?yōu)樵姼?。而如果我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我就會覺得我生命的每一時刻都具有詩意。我生命的每一時刻就像一種黏土,要由我來塑造,要由我來賦之以形態(tài),把它煉成詩歌。所以我覺得我不該為自己的錯誤而抱歉。這些賦予我的錯誤產(chǎn)生于極其復(fù)雜的因果之鏈,或者毋寧說無止境的結(jié)果與原因之鏈——也許我們的錯誤并非始于原因——以便讓我將它們轉(zhuǎn)化為詩歌。

我當(dāng)然知道我已經(jīng)八十歲了。我希望我會隨時死去,但又能拿死亡怎么辦呢?只好繼續(xù)生活,繼續(xù)做夢,既然做夢是我的任務(wù)。我不得不時刻沉浸在夢境之中,然后這些夢就只能變成話語,而我也只能抓住它們,盡我最大或者最糟的努力運用它們。所以我想我不該為我的錯誤而抱歉。至于說到我自己的作品,我從不翻過頭來重讀,我并不了解它們。我是不得不寫時才寫點東西。一旦它發(fā)表了,我就盡量把它忘記,這也很容易。既然我們是在朋友們中間,我就告訴你們:當(dāng)你們走進我的家——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城北梅普街上的家,希望你們都能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來訪——你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座挺不錯的圖書館,但其中沒有一本我自己的書,因為我不允許它們在我的圖書館里占一席之地。我的圖書館只存好書。所以我家里沒有我自己的書,你一本也找不到。

我感覺一直身在中國

奧克朗代爾:博爾赫斯,既然你說到你的家,我就想說,你是生有定處而又到過所有的地方。

博爾赫斯:不,不,不是所有的地方。我希望去中國和印度。不過,我已身在那里,既然我讀過吉卜林的著作和《道德經(jīng)》。

奧克朗代爾:為什么你想去中國旅行?你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什么?

博爾赫斯:我有一種感覺,我一直身在中國。在我捧讀赫伯特·阿倫·翟理斯的《中國文學(xué)史》時我就這么覺得。我多次讀過《道德經(jīng)》的許多種譯本。我認為阿瑟·韋利的譯本最好,但我也讀過衛(wèi)禮賢的譯本和法文譯本,西班牙文的譯本也有好多種。此外,我在日本呆過一個月。在日本,你始終能夠感受到守護神一般的中國的陰影。這與政治無關(guān),這與日本文化是它自己的文化這一事實無關(guān)。在日本,人們感受中國就像我們感受希臘。我當(dāng)然知道我永遠搞不懂中文,但是我要不斷地閱讀翻譯作品。我讀過《紅樓夢》,我不知道你是否讀過。我讀的是英文和德文兩種譯本,但是我知道還有一種更加完備的,也許是最忠實于原文的法文譯本。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紅樓夢》這部書就像它的書名一樣好。

我盡量保持對事物的興趣

巴恩斯通:死亡是時間的標志。我們有兩種死亡:出生之前和生命結(jié)束以后。這兩種死亡人人有份,但也許個人真正的死亡是我們每日不斷經(jīng)歷的,我們想象它……

博爾赫斯:圣保羅說過:“我天天死亡?!?/p>

巴恩斯通:我們現(xiàn)在還只能是對死亡加以認知。你是怎樣理解死亡的?

博爾赫斯:我認為一個人總在死亡。每一次我們不能有所感受,不能有所發(fā)現(xiàn),而只能機械地重復(fù)什么的時刻,就是死亡的時刻。生命也會隨時到來。如果你單獨拿某一天看看,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天里有許多次死亡,依我看,也有許多次誕生。但是我不想做一個行尸走肉。我盡量保持對事物的興趣。我始終在接受著各種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會變成詩,變成短篇小說,變成寓言故事。我始終在接受它們,盡管我知道很多事情我只是機械地去做,去說,這意味著,與其說它們屬于生命,不如說它們屬于死亡。

過去是我們惟一擁有的東西

奧克朗代爾:我想請你把我們帶到某個你不曾去過的地方。

博爾赫斯:我要說那個地方是過去,因為現(xiàn)在是很難改變的。現(xiàn)在的某些東西既堅固又僵硬。但是說到過去,我們則時時都在改變著它。每當(dāng)我們想起什么,我們都稍稍改變了我們的記憶。我想我們應(yīng)該感謝整個過去,感謝人類歷史,感謝所有的書籍,感謝所有的記憶,因為說到底,我們所擁有的只有過去,而過去則是一種信念。比如我說“我于1899年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就是信念。我根本記不得我的出生,我所做的其實是對于一種信念的信服。

回到過去,過去是我們的財富。這是我們惟一擁有的東西,它可以由我們來支配。我們可以改變它,我們可以把那些歷史人物想象成別的樣子。合成過去的不僅僅是具體發(fā)生過的事件,而且還有夢境,這一事實非常之好。我們有書,而這些書實在都是夢。每一次我們重讀一本書,這本書就與從前稍有不同,而我們自己也與從前稍有不同。所以我認為我們可以踏踏實實地依靠“過去”那個巨大的集市。我希望我能夠繼續(xù)尋找通向那個集市的道路,并將我對生命的切身體驗投入其中。

孤獨并不一定讓人難受

巴恩斯通:我在學(xué)生時代花過一年時間來探求意識的核心,但我從未發(fā)現(xiàn)過。

博爾赫斯:我想你沒法發(fā)現(xiàn),它總是避開你。

巴恩斯通:但是我的確發(fā)現(xiàn)探求自我既讓人神魂顛倒,又讓人無法忍受。

博爾赫斯:說得對。由于我雙目失明,我當(dāng)然只好總是或多或少地這樣做。在我失明以前,我總是在觀察和閱讀中尋找屬于我的一角天地,而今我卻只好深入內(nèi)心來思考問題,或者說,由于我拙于思考,我便沉浸于夢想,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可以使我的生命在夢中流逝。這是我惟一能做的事。當(dāng)然我得忍受孤獨的長期折磨,但我不在乎。從前我做不到這一點。我記得從前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南邊的小鎮(zhèn)阿德奎住過。在我走半小時的路而身邊又沒帶本書時,我便感到很別扭。可如今我可以長時間不摸書本,因為我也讀不了書。所以我覺得孤獨并不一定讓人難受。或者再比如說,如果我失眠了,我也并不在乎,因為時間會過去。時間就像一個大滑坡,不是嗎?所以我就這么活下去。瞧,在我未失明的時候,我總是不得不讓各種事情把我的時間占滿。而今我卻不這樣了,我就讓自己活下去。

巴恩斯通:不過你和別人在一起時總是很快活。

博爾赫斯:但是我生活在記憶里。依我看一個詩人應(yīng)該活在記憶里,因為說到底,何謂想象呢?我要說想象是由記憶和遺忘構(gòu)成,它是這二者的交融。

我覺得大家都是孩子

巴恩斯通:讓我們來談?wù)剦粝搿D阏f的夢是什么意思?一個夢與醒著的其他狀態(tài)有什么不同?

博爾赫斯:因為夢是一種創(chuàng)造。當(dāng)然醒著也可以是一種創(chuàng)造,是我們唯我論等等的一部分。不過你不會這么想這個問題。說到夢,你知道夢中的一切都來自你自己,而說到醒時的經(jīng)驗,則許多與你有關(guān)的東西并非由你而產(chǎn)生,除非你相信唯我論。如果你相信的話,那么無論你是醒著還是睡著,你便始終是個做夢的人。我不相信唯我論,我想沒有什么人是真正的唯我論者。醒時的經(jīng)驗與睡時或夢中的經(jīng)驗有本質(zhì)的不同,其不同之處一定在于,夢中所經(jīng)驗到的東西由你產(chǎn)生,由你創(chuàng)造,由你推演而來。

巴恩斯通:但不一定非得在睡覺的時候。

博爾赫斯:是的,是的,不一定非得在睡覺的時候,在你構(gòu)思出一首詩時,睡與醒沒有多大的區(qū)別,不對嗎?因此它們的意思是一樣的。如果你在思考,如果你在創(chuàng)造,或者如果你在做夢,那么夢大概就與幻想或睡眠相一致了。沒什么不同。

巴恩斯通:你是個很有趣的人,博爾赫斯。你很孩子氣,你會尋開心,你非常幽默。

博爾赫斯:哦,不管怎么說,我應(yīng)該如此。我不知道我到底長大了沒有。我覺得大家都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