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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中的夏承燾:平生不作難言事,且向燈前直筆書
來源:光明日報 | 吳蓓  2022年05月05日08:23
關鍵詞:夏承燾

夏承燾(1900—1986),浙江溫州人。詞學家、詩人、詞人。1918年畢業(yè)于溫州師范學校,曾在多所小學、中學及西北大學任教。1930年起,先后任之江大學、浙江大學、浙江師范學院、杭州大學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特約研究員。著有《唐宋詞人年譜》《唐宋詞論叢》《姜白石詞編年箋?!贰短祜L閣詩集》《天風閣詞集》等;有《夏承燾集》行世,《夏承燾全集》在編;一生日記載于《夏承燾日記全編》。

我20來歲時,讀夏承燾先生的《天風閣學詞日記》(以下簡稱《學詞日記》)初編,心中有一個疑惑:日記始自1928年7月20日,其時夏先生尚不到而立之年,做起詞學專業(yè)來,何以如此老到?

夏先生曾自述“三十前后,始專攻詞學”,但從《學詞日記》發(fā)端,便不見初入門者的生澀。他似乎不需要一個適應期,但見如魚得水、有條不紊,不斷有新思路,很快有新成果??傊?,甫出場亮相,便儼然一派大家風范了。

近些年,我主編整理《夏承燾日記全編》,《全編》補足了《學詞日記》刪去的內(nèi)容,又新增加了早年日記和晚年日記。在夏先生早年日記中,我看到了那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背誦、抄錄、溫習十三經(jīng)的年輕身影,這一切方始了然:原來,夏先生的童子功,在于背誦十三經(jīng)原典。

通過閱讀這些日記,夏承燾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加豐滿、立體起來。

《夏承燾日記全編》 吳蓓主編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22年四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夏承燾日記。

從1916年到1985年,“一代詞宗”夏承燾留下的這部日記整整跨越了70年,盡管中間尚有遺缺,但仍然是迄今為止已出版的20世紀學人日記中紀錄時日最漫長、內(nèi)容最完整的文本。他的日記,是不可多得的詞學文獻,是一位學者、詩人、詞人個體生命歷程的記述,也是夏承燾對他的時代的觀察。

經(jīng)史根底

從1916年到1928年的這十幾年,可以說是夏先生一生中用功最勤、讀書最多、涉獵最廣的階段。

經(jīng)、史難分家,傳統(tǒng)知識分子把研治經(jīng)史當成做學問的“正途”。清代以降的兩浙學術,更是形成了浙西研經(jīng)、浙東治史的深厚土壤。年輕的夏先生,如饑似渴地讀書,吸收著這片沃土中的養(yǎng)分。為了讀書方便,他在溫州籀園圖書館邊上賃屋而居,用兩年時間翻遍籀園九萬卷藏書,其中多是經(jīng)學典籍。在嚴州第九中學任教時,他又系統(tǒng)閱讀了校藏書樓所藏的涵芬樓影印二十四史和別的史學書籍。

夏先生讀書,從來都是動筆的,他的早年日記留下不少讀書札記。這些札記,或撰提要,或?qū)戭}識和考證,或行比照,或發(fā)評議,頗有可觀。日記也記錄了這階段一些研治經(jīng)、史、小學的著述,比如1928歲7月的一則日記中說:

三數(shù)年來擿埴索涂,偶有纂錄,已奪稿者計有《五代史記札記》《唐鑄萬學考》《說文十札》《吁荼室日錄》《荀子微》等數(shù)種?!墩f文廣例》《說文通論》二種,近方在輯集中。

日記中更留下一長串擬寫的書目。僅治宋史的書目就有《宋史表》《宋史考異》《宋史別錄》《宋元文化志》《兩宋社會志》《南宋史》等二三十種。我們完全可以推測,如果夏先生后來不專治詞學,他也一定會在經(jīng)學、史學或小學等方面多有建樹。

近十年研治經(jīng)史、諸子、小學的經(jīng)歷,使夏先生積累了深厚的目錄、???、版本、箋注、音韻、文字等方面的功底。正是在這樣肥沃的土壤上,才發(fā)生了甫一播下詞學種子,頃刻間便開花結(jié)果、郁郁成林的“奇觀”。

經(jīng)史之學,是夏氏詞學的淵源所在;經(jīng)史之術,是夏氏詞學的點金之術。以經(jīng)史之術別立詞學,是夏先生對20世紀中國學術史的最大貢獻。

西北壯游

夏先生一生行跡,以在浙省居多,尤其是他長期任教的杭州和老家溫州??箲?zhàn)期間,之江大學搬遷上海,夏先生也隨往教學逾三年。晚歲居京華十年,其間因避地震往洛陽、西安,又往長沙、桂林,又避暑承德,都是短暫小居。夏先生行跡最遠、行程最長、行期最闊的兩次客旅,當數(shù)他20多歲時的“二度入秦”。

1921年七月(按:夏承燾日記自1922年9月1日起用公歷,此前皆用農(nóng)歷,本文提及的日期也按此處理),夏先生赴北京任《民意報》副刊編輯,在京才4月便決意到西安中華圣公會中學去教書,由此開始了他的第一次入秦。十一月初十,夏先生乘京漢鐵路的夜車,過盧溝橋、保定,進入河南。過彰德,抵鄭州夜宿。次日上午,坐隴海車,過鞏縣,抵觀音堂住宿。此后坐騾車,逶迤顛簸,過硤石(即杜甫筆下的石壕村),抵陜州,經(jīng)曲沃,過函谷,過澠池……三四日后到西安。

西安是十三朝古都,其厚重的歷史,掩映在層層風沙之中。喜歡探究歷史的夏先生,不能不被這樣的厚重所吸引。

在西安的三四年間,他得以實地考察古代詩人的行蹤,親手繪制了《唐代詩人長安事跡圖》。這幅圖,后來附錄在1979年出版的《月輪山詞論集》里。這幅圖,20世紀五六十年代被一位蘇聯(lián)漢學家青眼看中,說可以把它翻譯成俄文。這幅圖,在21世紀的當下,其價值應該能被重新發(fā)現(xiàn),在文旅融合背景下,“學術地圖”“詩人行跡圖”已成為顯學,回過頭去看夏先生在20世紀20年代就已做了的事,不能不由衷感佩。

對古代歷史缺乏鏡頭感的朋友,或許看過《白鹿原》的電影或電視劇。白鹿原在哪里?當夏先生過臨潼,過灞橋時,他已然踏上了《白鹿原》故事發(fā)生的那片土地。《白鹿原》中軍閥“劉瞎子”的原型劉鎮(zhèn)華,曾執(zhí)掌陜政多年,夏先生在西安那幾年,他正在省長任上,這個名字也因此屢屢出現(xiàn)在夏先生日記中。如:

聞馮督軍今日已出關,省長劉鎮(zhèn)華代理。路遇十一師兵搬運軍械者甚伙。午后得十二日《申報》,尚未及奉直開戰(zhàn)事。又聞渭北已有土匪抵武功,二十師兵敗,距省城二百里。(1922年三月二十三日)

這則日記,揭開的是軍閥混戰(zhàn)史的一端。此時正值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開戰(zhàn)前夕,其時盤踞在陜西的除了劉鎮(zhèn)華,還有吳新田、黨玉昆、麻振武等大大小小的地方軍閥,怎一個“亂”字了得。

夏先生日記里還記錄了劉氏兼任督軍那天的情形:

閱本地報,大總統(tǒng)已下令,免張作霖、趙倜職,以吳俊升、馮德麟署奉、黑二省督軍,馮玉祥調(diào)任河南督軍,陜西省長劉鎮(zhèn)華兼督軍……劉省長今日接督任,省城遍懸國旗慶賀。(1922年四月二十一日)

劉鎮(zhèn)華以陜西督軍兼省長的身份,獨攬軍政大權。當時關中廣種鴉片,劉氏廣征煙稅,大發(fā)橫財,終于招致彈劾。夏先生日記寫道:

近日省陜會因增加雜稅案,彈劾省長督軍劉鎮(zhèn)華十三款。第一款為逼民種煙。陜省每年煙稅在一千萬元以上,只武功一縣,每年即有一百六十萬元。田糧已征至十六年,雜稅如畜稅、血稅等不可勝數(shù),街上賣雞蛋小菜者無不有稅,兵士更公然當面盜劫。人民擔負軍費,武功一縣每日須一千元。去年因納煙稅,被迫投井自經(jīng)死者共七十余人……每至收稅時,吏役催迫,慘不忍聞。陜民自民國五六年以后無一日聊生。(1924年6月22日)

常年混戰(zhàn),民不聊生。關中大地的歷史給予夏先生厚重的沉醉,現(xiàn)實民瘼又給予他沉重的打擊,這使得夏先生的詩筆少了一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病呻吟,而多了一些現(xiàn)實的冷峻。如《補作西行雜詩》:“亂鴉忽逐斜陽散,馬首孤城萬角哀。”《西安寒食》:“千家野哭沿哀祭,百戰(zhàn)嚴城尚禁煙。”《春感》:“廢池喬木更無存,戰(zhàn)地春來足斷魂?!薄犊退肌罚骸皵t人憂患矜啼笑,閱世風霜逼老成。天壤此身猶遠客,江湖多難未休兵?!痹凇稓q暮雜感和李仲騫》三首之二里,夏先生表達了他的杜陵之憂:

陰風飄白日,光景如皓月。

朔方苦早寒,今冬更翳郁。

野老信災異,已憂一冬旱。

冬旱即傷麥,未若欃槍現(xiàn)。

關中十年來,大小數(shù)十戰(zhàn)。

物力既兩疲,饑饉況屢見。

…………

近聞豫西賊,又竄山陽道。

老弱罷轉(zhuǎn)徙,室廬蕩如掃。

窟穴霧露間,朝命夕不保。

豺虎方當涂,誰憐及無告。

徒聞下巫咸,九閽閉蒼昊。

詠懷古跡,是秦中不可或缺的題材。夏先生游城西三橋鎮(zhèn)灰堆鋪(今作灰堆坡),寫了一首七言古風《灰堆鋪·秦始皇焚書處》。從眼前的一抷黑土而起遙想:“汗簡無青土灰黑,蠧魚應愁祖龍出?!睂懙角厥蓟史贂骸扒仃P二炬相繼紅,阿房以前無此烈?!备鼘懙绞飞戏贂尤鍖ξ幕吩斐傻碾y以彌補的損失:“羲農(nóng)墳典久茫然,百家散蕩冷荒煙……乃知此舉坑盡千載儒,秦禍莫烈于焚書?!?/p>

夏先生還尋找了漢儒董仲舒的墓:

……赴南城根尋董仲舒墓……祠宇已荒廢,門首立巨碑,題“漢大儒江都相董子墓”,乾隆間畢沅立。自祠偏門進,古人碑碣甚眾,有康熙時《重修祠記》,李二曲撰,文長不及遍閱。墓在胭脂坡下,相傳漢武幸芙蓉苑,過此下馬,文武侍從莫不下馬,故稱“下馬陵”。守祠者授鑰,啟祠后門,見壞土累然,短碣題“漢董仲舒先生墓”,墓周圍三四十步,高可丈所,荊葦遍地。登墓小憩,見碣后題“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二語,宋儒以此為學宗。

夏先生1923年所見的董氏墓,如今不知是怎樣一番光景。夏先生還為董墓寫了一篇頌文,對董氏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作出了自己的理解和判斷。

夏先生1924年冬回溫州成婚,歸途費時一月,已極艱阻。哪想到1925年春二度入秦,再次飽嘗亂世中的行路之難。彼時戰(zhàn)局更亂,兵火更甚,鐵路時常罷工,交通管制朝令夕改,通阻無定。2月22日溫州出發(fā),4月16日西安抵達,數(shù)千里行程,走了近兩月方到。

有言道,國家不幸詩家幸??部缆秒y,也催生了許多的詩材。即以第二次入秦途次而言,夏先生就寫下了《徐州》《開封龍亭》《鄭州客次》《過鄭州古東里子產(chǎn)祠》《山西道中》《蒲州車中》《曲沃》《娘子關》《風陵渡》等諸多詩篇。

旅陜期間,夏先生寫詩逾80首,其中入《天風閣詩集》的只有9首;詞的數(shù)量要少得多,不到10首,《天風閣詞集》選載4首。也就是說,夏先生早期的詩詞作品,絕大多數(shù)都未曾向世人披露,而這些作品,是了解夏先生心路歷程、研究其創(chuàng)作思想的重要材料,更是探究其詩學發(fā)生初起階段的豐富憑證。

總之,以二度入秦為代表的夏先生早年日記,是認識夏承燾“寶藏人生”的一大關鍵。這個開篇帶有西北壯麗的色彩,又有著詞學攏不住的殷實和超乎年齡的厚重,讀懂它,方能走進夏先生的繽紛世界。

星光璀璨

1975年7月底,夏先生在繼室吳無聞的安排下到北京看病就醫(yī),從此在京華度過了余生的最后十年。

早年間,夏先生或許有憾于未能入大學深造,所以特別熱衷于尋師訪友,20世紀30年代成名后,結(jié)交更廣。晚歲聲名隆盛,他居住的朝陽樓更是星光璀璨,逼人眼目。不知道還有哪一部日記,能匯聚如此眾多的20世紀文化名人——魯迅、馬一浮、熊十力、竺可楨、胡適、陳寅恪、俞平伯、鄭振鐸、錢鐘書、趙樸初、黃賓虹、潘天壽、沙孟海、朱彊村、吳梅、任二北……晚歲寓京后相往來的,還有顧頡剛、葉圣陶、茅以升、劉海粟、張伯駒、黃君坦、鐘敬文、臧克家、李健吾、葉淺予、鄧廣銘、吳世昌、徐邦達、何其芳、啟功、吳則虞、周汝昌、尹瘦石、史樹青、陳貽焮等,數(shù)不勝數(shù)。

夏先生50年代初的日記,只需不那么刻意地截一日,便能教人感嘆“談笑有鴻儒”的日子究竟是怎樣一種光景了:

晴。元夕。午前乘車至蘇隄,詣馬湛翁,呈近詞一首。翁謂“坐替雷峰”句不敢當。出示近詩近詞各一冊,謂古典文學將從此絕耶?翁自愛《滿江紅》一首,即拂箋為予書一通惠贈……又謂蔣蘇庵生活甚窘,近往上海矣……午后過孟海,知已定文物保管會事。過賓虹翁,看王孟端(芾)飛白畫竹。賓老謂舊印《畫古微》,被書坊刪節(jié)甚多,近擬再撰《畫微》。予慫恿其早日動筆,卑之毋高論,可廣諭初學。翁開篋出舊稿多稿見示,零縑斷簡,雜亂無次,他人斷不能整理者。翁謂尚有四五箱,恐無精力理董矣。(1952年2月10日)

老先生的日記里稱呼人名多用字、號,現(xiàn)在的人看著難免有些隔膜。馬湛翁即馬一浮。蔣蘇庵是馬一浮弟子,也是杭州人都知道的蔣莊的主人。孟海即沙孟海,賓虹當然就是黃賓虹。

如此這般閃亮的日子在他晚年的日記里更可以隨意截取。夏先生1975年7月底到京,就從這一年里選一兩日的看看好了:

午后與聞訪周汝昌于紅星胡同十四號。十余年不見,今年五十余,耳聾目茫茫,已入老境。談《紅樓夢》,謂外間傳予在杭得《紅樓夢》佚稿。訪顧頡剛于干面胡同六十一號,今年已八十二歲,耳目尚清明。出太平天國時人蘇州顧祿所著《桐橋倚棹錄》,囑題詞。謂其書記蘇州事,有市廛、工作二項,為其他所罕見。頡剛早年得其論畫詩一卷,并裝為一冊,詩多佳作……汝昌囑無聞勿刪予詩詞,應留全稿。予謂古人只李杜詩是全稿者……途遇李健吾,謂文研所之刊物《文學評論》《世界文學》皆籌備復刊,彼近寫文研究巴爾柴克。(1975年8月5日)

周汝昌、顧頡剛、李健吾,皆大名鼎鼎?!锻蛞需洝肥翘K州虎丘山塘一帶的風土志,共十二卷,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刊成后,原刻毀于戰(zhàn)亂,極少流傳。顧頡剛得此,如獲至寶,曾請俞平伯、謝國楨、吳世昌諸名家題跋,并屢屢出示同好。夏先生日記之富于文獻價值,此條可為一證。

“汝昌囑無聞勿刪予詩詞”,按夏先生詩詞全集,必有倍于已出的《天風閣詩集》《天風閣詞集》?!拔饎h”的囑咐,種種原因,吳無聞先生當年未能應從,容待晚生勉力遵命。

上午鐵弦偕曹曲公攜瘦石所畫予小象見過,示畫冊,屬予夫婦寫字。談畫苑故事甚動聽……

生日近梅邊,吟心在雁先。選詞三兩首,嚼飯一年年。(題七十五歲畫像)(近錄詩詞曰《嚼飯集》)

下午徐邦達來訪,海寧人,故宮書畫鑒別家。謂宋高宗字在當代影響不小,《蘭亭序》二“攬”字亦猶“正”字作“政”,是避王覽之諱。聽談書畫掌故如數(shù)家珍。謂一九五〇年以鄭振鐸之介自滬來京。夕史樹青來,托其攜還鄭文焯詞五冊與樂君。承抄東京大學圖書館所藏漢籍目錄,列予著詞書共九種,承抄目見贈。謂葉遐庵《全清詞鈔》已在海外印行,家數(shù)多而選詞不多。史君當已閱過。(1975年12月28日)

張鐵弦,翻譯家、圖書館學家。曹曲公即曹辛之,出版家,擅書籍裝幀。史樹青,史學家、文物鑒定家。

夏先生常年習字之余,也偶涉丹青,有畫作流傳坊間。他一生結(jié)交的名人中,有不少是書畫家,此則中的瘦石便是。夏先生日記多書畫掌故,如徐邦達所言。尹瘦石為夏先生畫像(他曾為毛澤東畫像),夏先生自題詩一首,這首詩也不見于已出詩集。《嚼飯集》今未得見。

夏先生赴京之時,“文革”聲氣未息,對他的平反更是為時尚遠。在杭時門前冷落,甫到京問候不絕。京城文化圈對夏先生的接納和禮遇,大出他意外,兩月后,他便填了一首《臨江仙》答謝諸友:

七十六年彈指,三千里外吟身。高秋攜杖叩京門。山河朝絢日,燈火夜連云。 到處天風海雨,相逢鶴侶鷗群。藥煙能說意殷勤。五車身后事,百輩眼前恩。

此詞后來收入《天風閣詞集》時文字有改動。雖然寫作時“病后行步無力”,但詞風依舊高爽俊拔,不失當年風采。

京城文化圈對夏先生的歡迎,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

除了葉圣陶這樣的老朋友之外,最先與他通聲氣的是擅長寫舊體詩詞的朋友,以張伯駒、黃君坦為代表。這個圈子一開始由周篤文先生介紹,雙方一拍即合,后數(shù)年與他過從最密。屢次唱和活動,總能得到圈中人積極呼應。以夏先生古典詩詞研究家與創(chuàng)作家的身份而言,得此一眾同好,也在情理之中。

難得的是,新詩人也對夏先生投以注目禮。1976年1月16日日記:“夕錢世明……又謂新從臧克家、何其芳、□□□諸君處聞予消息?!?/p>

何其芳是夏先生的老相識,兩人第一次見面早在1959年4月9日,時夏先生到北京參加《文學評論》《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聯(lián)合召開的座談會。日記也記載了兩人最后一面是在1977年3月20日:“午何其芳、牟決鳴(文聯(lián)、民間文學)夫婦來談毛主席‘激揚文字’當如何解……(此為其芳與我最后一面)”

臧克家則是居京后認識的新朋友。早在1964年12月19日,夏先生日記就提到:

(張)白山謂李季、臧克家諸新詩人稱予作《李清照詞藝術特色》一文,使其了解古典詩歌學習方法。

1978年日記又多次記載:

臧克家寄贈詩集《憶向陽》一冊。(8月25日)

復臧克家信,謝贈詩集。(8月26日)

臧克家來,謂舊詩用典太多,擬撰短文論之。(12月13日)

新舊兩個詩人群體對夏先生的接納,在我看來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它植根于古典詩詞的永久生命力,緣于夏先生自身的魅力,也代表著一個時代、一個時代的文化對“夏先生”的接受力。這是飛鳥投林、水歸大海般的酣暢淋漓。這種自由,是對一生堅守問學之道的夏承燾們的最好回報。

與《光明日報》的筆墨緣

夏先生一生勤于著述,勤于發(fā)表。20世紀50年代開始,他在《光明日報》《文匯報》《浙江日報》上發(fā)表的文章尤其多。

1955年,夏先生的詞學代表作《唐宋詞人年譜》由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初版。次年,《光明日報》刊載了對此書的評論文章,當年5月23日夏先生日記:

見《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一〇五期顧學頡《唐宋詞人年譜評介》,舉四優(yōu)點:一、材料豐富;二、辨正作家史實(如馮正中);三、考定作家年代;四、考定作品本事。多逾量贊揚語。

1957年10月8日日記:

六日《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載清水茂評介予著《詞人年譜》。

夏先生另兩種代表作《姜白石編年箋校》《瞿髯論詞絕句》出版后,《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版也都刊載過書評。

據(jù)日記記載,1958年至“文革”開始前,夏先生曾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過《楚辭與宋詞》《辛稼軒的農(nóng)村詞》《評李清照的“詞論”》《如何評價〈宋詩選注〉》《陶潛與孫恩》《東風世界話梅花》《大地東風曲》等文章,以及一些詞作、楹聯(lián)。

1961年是日記中出現(xiàn)“光明日報”四字最高頻的一年。除了約稿、寄稿、刊稿外,這一年還記載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開專欄:

得《光明日報》斯捷函,謂欲于《東風》副刊中為予專辟一欄談詩詞。(3月18日)

第二件是記者采訪,請夏先生談治學經(jīng)驗:

上午《光明日報》張□□同志來,囑予述數(shù)十年治學經(jīng)過,因思寫一小文曰《能舍》。(8月25日)

夕《光明日報》張同志來,問治學經(jīng)過,屬一文見示。(8月29日)

《光明日報》送來采訪記,為增改一段。(9月3日)

談治學的稿,似乎未在《光明日報》刊出,但開啟了夏先生對治學之路的回顧和總結(jié)。日記顯示,夏先生隨后在杭州大學禮堂做治學經(jīng)驗報告,聽眾四五百人,有從校外慕名而來者,反響熱烈。這篇講稿經(jīng)修改后,出現(xiàn)在《浙江日報》上,題為《我的治學經(jīng)驗》。

二十年后,《文史知識》《人民日報》分別刊載夏先生的《我的學詞經(jīng)歷》《我怎樣自學詩詞》。

1973年7月2日,夏先生記道:

下午系開會,有《光明日報》學術部二記者談恢復《文學遺產(chǎn)》副刊并向杭大中文系組稿事。記者詫予身體頗健,叮囑多多保重。

《光明日報》的《文學遺產(chǎn)》副刊,時而???,時而恢復,都與其時政治風向有關。記者為什么“詫予身體頗健”?此時已到“文革”中后期,夏先生已經(jīng)歷過抄家、下牛棚、拉回老家批斗、街頭示眾等種種折磨。一介老翁,年逾古稀,經(jīng)此霜劍,居然還能“身體頗健”,怎能不令旁人驚詫莫名!這位記者,想必是此前跟夏先生約過稿的熟人,夏先生沒有寫他的名字,應該是出于一種保護心理。一句“叮囑多多保重”,耐人咀嚼,催人淚下!

(作者吳蓓,系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