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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牛紅麗:旋轉(zhuǎn)的鋼鐵廠(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 | 牛紅麗  2022年05月07日08:10

“命是什么?命是懦弱者的安慰,也是強者的彈簧,就看你是不是彈得起?!?/p>

鋼鐵廠轉(zhuǎn)型那年秋天,十四歲的艾絨站到了藍鋼十字街口。藍鋼廠位于藍川西郊,東向十字街,西臨懷河水。懷河繞藍鋼廠環(huán)形流淌,高爐從中心點拔地而起,那藍鋼就成了冒煙的孤島。

艾絨最先看到的就是那柱煙。她從未見過那么高的魔幻之物,以至于忘了來此的目的。

喂,進來避雨啦!有人招呼她。是廠門口的回春堂,柜臺后有個姑娘,正手托下巴沖她笑。雪白的腕子戴著翠鐲,綠得跳跳的。

艾絨抱著粗笨的桐油傘,聞到了濃郁的藥香。那藥香混合著鋼鐵的濕腥,牽著她就過去了。

艾絨站在藥鋪門口,屁股后還在哩哩啦啦地滴水。她捏著女孩給的酒心巧克力,舔舔唇望向女掌柜。女掌柜瞟她一眼,低頭繼續(xù)剪麻黃?!翱┌伞币唤?,“咯吧”又一截。藥香源源不斷順著彎嘴剪溢出,濃得雨都化不開。

艾絨將雨傘放在屋檐下,拿起拖把擦去門外兩只泥腳印,從此成為回春堂一員。

回春堂沒有伙計,女掌柜里外一把手。她男人是鋼廠焦化車間主任,一天不進家,晚上回來就花生米喝二兩小酒,完了倒頭就睡。他們的女兒綠鐲姑娘金鈴子比艾絨大十五個月,生性不能沾灰塵。不管打掃衛(wèi)生還是炒藥,噴嚏鼻涕眼淚橫流,最后喘得面條樣,得去廠醫(yī)院打吊針。

艾絨除了保證金鈴子不惹塵埃好好呼吸,還負責核方配藥、打包添斗、校對工具。艾絨上手快,各項技藝一學就會。女掌柜幾乎離不開她了。她都忘了艾絨沒來時自己怎么過的了,一會兒不見就拎著小秤喊,金鈴子,艾絨吶?叫她去庫房添置草烏!要么就是,艾絨買耗子藥去,抽屜里有老鼠屎唉……然后艾絨就悄悄飄了出去。艾絨走路斂著腳,即便穿上新鞋也像水上漂。金鈴子覺著好玩,想學她走路,沒兩步就嗵嗵嗵或噗噗噠了。她穿著小皮鞋連走帶跑,簡直跌跌撞撞。

艾絨最怕帶她去廠醫(yī)院打針,回回連哭帶踢,弄得治療室成了殺人現(xiàn)場。這情形,也只有高良姜掛聽診器往門口一站,她才會乖乖撅起屁股挨上一針。她怕他。自從有人開玩笑,說高良姜只有金鈴子配得上,金鈴子就開始怕他。艾絨沒跟他直接說過話。她本話少,進了醫(yī)院都是金鈴子自己說。她說高良姜什么都會,看病、割闌尾,能寫會畫,還會用竹子、輸液管編小玩意,送給她這樣的病號做獎賞。說起這些金鈴子一點不害臊,還有些得意。

關于坊間玩笑,女掌柜是十二分認可——這鋼鐵廠,誰有她家金鈴子漂亮喜興?何況他們還都吃商品糧。這在廠里找不出第二個。女掌柜沒少給高良姜免單。高良姜順便也就免了金鈴子的單。金鈴子止咳霧化,哪回也不止個位數(shù)。

廠醫(yī)高良姜面皮微黑,眉高鼻挺,肩寬腿長,年紀輕輕負責廠長一家健康保健。上班白大衣下班皮夾克,嘴里叼著根沒點的煙,在廠里游走得像一條大魚。很多藥廠醫(yī)沒有,尤其是中藥,他得到回春堂取。

高良姜來的那天艾絨在跟女掌柜學刮痧。她捏著女掌柜的耳朵正專注找穴位,金鈴子冷不丁搶了銅砭刮痧板,來揪艾絨的耳朵。艾絨吃了一驚,錐形小臉立馬白了。她斜著往后仰,用力往后仰,身子幾乎拉成了一張弓。而弓口對著的,正是剛進門的高良姜,好像她蓄謀已久要射他一箭。

那支箭一年以后才射了出去,帶著毒汁和倒刺。

艾絨個頭長了,像抽條的花苞。頭發(fā)也長了,垂在身后光滑如水。有時候她悄悄把頭發(fā)攏到一側(cè),編起來,就像初來時獻給女掌柜的發(fā)辮一樣。

當時她取出那根發(fā)辮,辮梢纏著朱紅線繩,沉甸甸的,烏黑發(fā)亮,似乎從未離開過肉體。她將辮子交給女掌柜,說我媽讓我給你。女掌柜捧著發(fā)辮就哭了。艾絨的眼淚“吧嗒”掉腳面上,“吧嗒”又掉腳面上。那天晚上洗完澡,艾絨散開頭發(fā),粗、硬而蓬松,具有了尼龍和松鼠尾巴的雙重質(zhì)感。她換上金鈴子的衣服,人顯得有些晃。在吹風機的噪聲里,金鈴子連喊帶比畫——晚上跟她一起睡。從那天起,她們就在二樓住上下鋪,宛若親姐妹了。

艾絨從未想過,他們的關系會發(fā)展成后來那樣。

長大的艾絨一雙毛毛眼黑得發(fā)了藍,安寧中透出銳利,打眼一望有些逼人。不少人撞上她的目光會忍不住打哆嗦,也有不哆嗦的,比如高良姜。

高良姜來了。

高良姜又來了。

春天的晚上,梔子花香和著野貓的嚎叫,整個街口都在膨脹?;卮禾玫膶m紗燈,宛如夜色點亮的一朵紅牡丹。高良姜出診回來,背著藥箱就踏了進去。他挨個拉開小抽屜,從下邊抓幾片聞聞,上面抽幾根咬咬,自言自語,這批黃芪不錯。

以前他從未晚上來過。趴柜臺的金鈴子、臺秤后的女掌柜,還有角落里眼睛發(fā)藍的艾絨,不約而同盯上了他。他知道一抬頭就會撞上她們的目光,所以他不抬頭,只配方。

配好藥,高良姜甩了下額前碎發(fā),目光融融面向艾絨問,會煎藥嗎?

艾絨看看女掌柜。女掌柜沒吭聲。艾絨低下了頭。她習慣將頭發(fā)攏一邊,此刻影影綽綽,顯出成年女性才有的柔順和嫵媚。

金鈴子搶著說,她會!

這是艾絨第一次進廠。東邊大鐵門鎖了,他們走北邊側(cè)門。高良姜挎著藥箱走前面,艾絨提藥包,拉開一米的距離跟著。艾絨不是膽小姑娘,可那晚她確實慫了——大鋼鐵廠,即便側(cè)門也幽深似海。地面鋪著石塊,冰面樣打滑。吊燈積了金屬的粉屑,光線透出毛茸茸的皇陵墓氣。她睜大雙眼抱著藥,像藏了戒心的小獸,走得歪歪扭扭。那晚金鈴子在身后喊了一嗓子,她沒有聽見,憋著氣,義無反顧走了進去。

寫著“鐵合金廠歡迎您”的燈牌聳立在眼前。高良姜指著亮晃晃的牌子說,鋼鐵廠就是鐵合金廠。艾絨恍然看到了金子。她這才明白,自己以前只是在廠子外圍打轉(zhuǎn)。

廠區(qū)路面寬敞,兩旁堆滿了巨型金屬塊,鐵鍋一樣。高良姜說那是錳?!板i”反射著路燈,光芒四射。艾絨再次看到了“大煙囪”,如此近。那年藍鋼不再生產(chǎn)鐵,轉(zhuǎn)型煉錳,“大煙囪”冒出的煙也格外魔幻。高良姜說那不是煙囪,是煙花臺。煙花臺不停地冒著煙,襯托著鋼鐵火星,噪聲四起。

高良姜說,這么好的煙花不能不跳舞。他背著藥箱,右手圈空,伸出左胳膊右腿,哧溜滑了一下,哧溜又滑了一下。

前方應聲傳來音樂聲,咚嚓嚓——咚嚓嚓——咚嚓嚓!專門響應他號召似的。

艾絨第一次掉入了舞池。

高良姜拉上她,哧溜一下,哧溜又一下。

一下。一下。艾絨暈乎乎看到碩大的紅十字,弄不清是到了醫(yī)院,還是舞廳。她緊抓高良姜的手,還踩了他的腳,有點像金鈴子了。這不好。她用力仰脖與高良姜拉開距離,這才看清醫(yī)院的三層病房樓。樓下平坦空曠,西南角有個小花園,朦朦朧朧種著些花草。一曲終了,艾絨抽身走過去,認出是中藥結香。一簇簇花朵黃燦燦的,寓意喜結連理。結香葉子出得晚,光光的枝杈纏了彩燈,男女聚集這里,就成了天然舞廳。很難想象那些鋼廠工人,摘下安全帽、線手套,搖身就變成了舞星。早春晚上還有些涼,女人都穿了裙子,長長短短,紅紅紫紫,香得膩人;男人呢,一律白襯衣、藍褲子,扎紅領帶。煙味、汗味、雪花膏香水味、臭腳味、啤酒味,混合一起發(fā)酵成了騷氣。那是艾絨從未聞到過的,比驢糞馬糞比任何腐敗莊稼都要難聞的騷氣。

她想回去。高良姜說要留下幫忙煎藥,廠長的藥。廠長離艾絨很遠,她搖了頭又搖頭,退到花池另一面??赡墙q球的香味竟也一勃一勃,馬上要炸裂了。

高良姜什么時候換的皮夾克?什么時候又再次貼近了她?鼻梁和喉結一樣突出,嘴里銜著那根沒點的煙。艾絨覺著腳墊高了,被迫挺直腰,胸和臀都翹了起來。是的,翹起來。她有些羞澀、興奮,卻慢慢找著了感覺——像枝花苞那樣在風中挺翹,搖曳。

燈光。旋轉(zhuǎn)。搖擺。

她對鋼鐵廠的第一印象是旋轉(zhuǎn),第二印象還是旋轉(zhuǎn)。整個晚上,世界都在轉(zhuǎn)。高良姜是圓的,艾絨是圓的,音樂鼓點也是圓的。那個春天的晚上,他們困在了魔鏡里,周圍鋪滿金子。他們沒有看到暗影里的金鈴子。

金鈴子杵在那兒不跑不跳,各種鞋踩起的灰塵也沒讓她打噴嚏。她呆望著艾絨的頭發(fā),安靜得不像她了。時下流行燙發(fā)、內(nèi)扣、蘑菇頭,只有艾絨的頭發(fā)披在身后,一轉(zhuǎn)圈就飛起來,月光樣飛起來。連厚厚的齊劉海都在閃光。那光遮蔽了艾絨的眼睛,艾絨成了沒有眼睛的人。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人怎么可以沒有眼睛呢?整個晚上,金鈴子找不到艾絨的眼睛。高良姜的雙眼卻電光火石般迸出駭人的光芒。金鈴子再遲鈍也明白,那光是誰點燃的。上下鋪睡著,直到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認艾絨的蛻變。當初抱著桐油傘滿身泥星的艾絨哪去了?總是沉默不語斂腳干活的艾絨哪去了?眼前只有挺拔的艾絨,腳步利落的艾絨,光彩奪目驕傲飽滿的艾絨。

呵,驕傲?她哪來的驕傲!身上是她金鈴子穿舊的黑連衣裙,腰里系著她不要的紅紗巾,腳上,腳上是高跟鞋,來歷不明。她竟穿上了高跟鞋!金鈴子惱得跺腳。

第四支舞,艾絨主動邀請了高良姜。倆人滑進舞池,港星一樣跳得有模有樣。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

怎么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zhuǎn)變

……

那是羅大佑的《戀曲1990》,白天黑夜?jié)M大街都放,平日聽得金鈴子耳朵起繭,這會兒卻散發(fā)出誘人的魔力。氣得金鈴子一下一下跺腳,她學得倒快!

慢四的曲子還在放。高良姜嘴里的煙掉了,他沒撿,轉(zhuǎn)而用手指代梳,穿過了艾絨的頭發(fā)。長發(fā)流水般從他掌心滑過,接收到?jīng)鋈嵊|感的卻是金鈴子。那觸感就是炮捻子,順金鈴子的胳膊往上爬,爬到肩膀到脖頸再到心房,嘭的一聲炸了。

黑暗中,男男女女咒罵著突發(fā)事件,有些不甘,到底還是散了場。

鋼鐵氣息混著花香一起往下墜,星星也在往下墜。高良姜沒有追查肇事者,只是緊抓著艾絨的手,一面單手收拾扯斷的彩燈,提起摔變形的錄音機。他拉著她進病房開處方,拉著她穿過走廊找護士,又快步回到辦公室。

艾絨跟得跌跌撞撞。她覺出了危險——此刻的高良姜像一只虎,焦躁地叼著獵物卻無處下口。

疼!艾絨手指用力往回縮。我要回去。她說。話沒完高良姜緊緊箍住了她。

她嚇得眼睛發(fā)蒙,你,你別逼我!艾絨聲兒很大,帶著威脅,似乎下一句就要喊救命。

高良姜詫異地松開她,歪嘴笑了笑,又笑了笑。

艾絨帶回一枚竹發(fā)簪,還有一只竹編吊燈,里邊站著紅蠟燭,那都是高良姜的杰作。高良姜宿舍除了藥罐,到處堆滿了竹篾,還有張牙舞爪的半成品。

金鈴子已在上鋪睡了。她守著竹簪、竹燈發(fā)呆,感嘆這物件跟回春堂真是般配,跟金鈴子真是般配。

艾絨內(nèi)心抗拒著,有一種從天堂掉回屋里的眩暈。倆小人還在鏡子里旋轉(zhuǎn)。

沒人知道竹燈是什么時候燒起來的。艾絨半夜聞到焦糊味,睜眼見金鈴子穿著寬大的白睡衣,赤腳站在地上,呼嘶呼嘶喘氣。到處是燃燒的火苗。艾絨嚇得尖叫,金鈴子應聲倒了。

艾絨背上金鈴子,踩著木梯往下跑。到處是火,是煙,嗓子火燒火燎,嗆得人出不來氣。艾絨都沒有看腳,只看前方,沒有出口的亮。跑。還是沒有亮。平日簡短的樓梯,漫長得像人的一生。她猛想起不該直立奔跑,要趴下爬的,要抓條濕毛巾捂著鼻子和嘴??墒且呀?jīng)晚了,火神就壓在身后,金鈴子也壓在身后。她不知道女掌柜夫婦在哪,喊不出,夢魘一樣只會跑。

后來艾絨每憶起那場火災,總會止不住打哆嗦,說嗆得嗓子疼那會兒,真是覺著生死未卜。你不知道看見樓梯口的亮光有多美。

艾絨和女掌柜輪番守著金鈴子。車間主任握著金鈴子的手哭,高良姜數(shù)次來探望,金鈴子都不知道?;卮禾盟幉臒商?,多年積累化為灰燼。女掌柜白天黑夜撓頭,掉頭發(fā),熬到金鈴子出院,頭頂露出了粉色的頭皮。艾絨的頭發(fā)也焦了,身上有擦傷有水泡,好在沒有留下疤痕。她剪了頭發(fā)的焦黃部分,燙了波浪搭在肩頭,多出一份世俗的豐饒與松散。

金鈴子出院后人變輕了,走路像以前的艾絨。經(jīng)過煙熏火燎,她的過敏癥不治而愈。她不再打噴嚏,神經(jīng)卻變得異常敏感,睡覺不能有聲。艾絨呢,滿臉看穿一切的慵懶與不在乎,睡覺開始打呼。這使她不得不主動提出搬到外邊。出事后倆孩子性情倒了個,女掌柜惶恐又摸不著頭腦。她總有不祥的預感,接下來還要出幺蛾子。回春堂重新修繕后確實沒有富余空間,她也未曾阻止艾絨搬出去,只是抱著她哭了會兒說,對不起她的母親。艾絨不知道她為什么對不起,只知道她跟母親同名同姓,當初母親讓她拿著辮子找女掌柜,幫忙在廠里謀差,不至于母親死后餓著自己。母親喝了五年中藥,走前吐得到處都是,唾液、藥水、膽汁,最后吐血塊。身體癟了塌了,提前剪下的辮子卻依舊飽滿。艾絨沒能遵照她的遺愿進廠,而是留在回春堂做了伙計,一是女掌柜需要幫手,二是,她貪戀藥香——藥在母親就在。

艾絨的行李兩只手就拿全了,高良姜親自收拾出一間病房,消消毒鋪上褥子,迎接主人的到來。

高良姜接過桐油傘、碎花布包,最后把艾絨擁懷里。這回她沒有掙脫。高良姜的氣粗了。原本他不想,她還小,在這到處開放的季節(jié)還如此不開放,可出氣不由人。他的氣還是粗了壯了不受控制了,手也不受控制了。解開胸衣搭扣,他看到她滿臉淚水。

我聞不到藥香了。她說。

他擦去她臉上的淚水,艾絨僵了一下,沒有動。

一直以來,艾絨允許觸碰只在跳舞時。醫(yī)院主要針對本廠職工,大病、疑難雜癥都轉(zhuǎn)往上級,晚上幾乎沒有病人。高良姜便拉著她跳舞。新買的錄音機就是他的,自然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有時候艾絨沒來,他出診回來獨自背著藥箱空跳,也是有起有伏。一臺錄音機一盒磁帶,嘭嚓嚓,嘭嚓嚓,嘭嚓嚓嚓!天地都跳出花來。

慢三、快四、倫巴、恰恰、探戈、迪斯科,前進后退、擺臀、搖步、踢腿、跳躍、旋轉(zhuǎn)、提胯,甩頭抽筋……音樂越來越強勁,玫瑰紫的艾絨很快成了舞場焦點。年輕的崇拜者們封她為鋼廠迪斯科皇后。夏天的晚上,在荷爾蒙激蕩下,有人打架。個矮的拿啤酒瓶,個高的提鐵凳子,在場子里追趕。追上了掄圓胳膊朝對方頭上死磕。倆人頭上臉上衣服上連地上都是血。跳舞的人尖叫著一哄而散,躲到遠處觀望。只有艾絨拉不走,她穿著玫瑰紫背心,喇叭牛仔褲,斜腿站花池旁抖弄發(fā)卷。

等倆人終于打累了,艾絨說話了,打啊,繼續(xù)打,誰勝老娘跟誰跳。燈光涂抹在她的嘴唇,呈現(xiàn)出陌生的紫黑色。

背景音樂還在放,恰恰恰——咚恰!恰恰恰——咚??!

高良姜猛然覺著了脊背發(fā)涼——魔鬼是天使的鄰居,中間只隔一道燈光。聰穎姑娘的人生不能只是跳舞。

一個月后,他安排艾絨披上白大衣,到醫(yī)院做了護士。臨時護士相當于廉價護工,負責病人衛(wèi)生、做棉球、消毒玻璃針管、焚燒血污紗布等,毫無技術含量。艾絨很快輕車熟路,躲著護士長她會幫別的護士,順手練就超越了所有人的輸液扎針技術。即便如此,她也只能是臨時護士。高良姜看在眼里,查房遇到小兒發(fā)熱、腹脹腰痛什么的,會格外關照她,讓她露一手貼耳穴或刮痧。也只有這時,醫(yī)生護士們的目光才會蝴蝶一樣落在她身上,停留一會兒。

來自農(nóng)村的女孩子,沒有城市戶口,她將永遠被擋在廠門之外。有了那張紙才能吃商品糧,才有接下來的美好人生。再去廠長家,高良姜就帶她一起。廠長喜歡耳穴刮痧,夸艾絨手輕。有一回給廠長送藥,高良姜還帶了云南熟茶餅。送給艾絨的則是只耳朵,一只書本大小的乳膠模型,上面密密麻麻布滿了穴位。

他抱著艾絨的腰說,廠長已經(jīng)答應替她辦轉(zhuǎn)正。艾絨很怪,再松散,胸口以上也不讓碰,說是亂了頭發(fā)。這完全顛覆了高良姜以往的認知,他一刻都不想離開她了,甚至忘了她的年齡,提出結婚。而每當這時,艾絨都只是抱著乳膠耳朵,毛茸眼只盯著穴位。

不跳舞以后艾絨發(fā)明了一種鉤針,織出的毛衣花樣比普通針法多兩層?;ò陮訉盈B疊,立體而繁復,仿佛結香。織著織著就到了深秋。這天天氣晴好,艾絨穿著開滿結香花的毛衣,第一次離開了冒煙的小島。

出醫(yī)院南門是條柏油路,順柏油路走上半里地,前邊橫著懷河。過橋下到河對岸是大片蘆葦。葦穗在秋陽下閃著銀白柔光。山丁子果紅了,星星點點從那白里冒出來,像一幅水彩畫。

艾絨揀處寬敞地坐下,望向西南。那里有條青灰色國道,北到首都,南通廣州深圳。危重病人都是順那條路送走的。當然是有望生還,死的、沒錢繼續(xù)耗的,像母親,就沒有福氣走上那條路。他們走的是另一條通往天堂的路。天堂什么樣艾絨沒見過,但她知道比鋼鐵廠要好。

廠長的允諾遲遲沒有兌現(xiàn)。據(jù)說上邊又有了新精神,明年接班制要作廢。很多職工子女改大年齡,提前申請接班,這樣進廠指標就不夠了。依照職工子女優(yōu)先的規(guī)矩,所有臨時工都不再轉(zhuǎn)正。金鈴子上個月已經(jīng)去了焦化連,成為正式的女工人,而艾絨還在繼續(xù)扮演保姆與雜工的角色。這就是命。

命是什么?命是懦弱者的安慰,也是強者的彈簧,就看你是不是彈得起。艾絨抱著膝蓋想心事,有人擼她的頭發(fā)。她沒有動,似乎頭發(fā)也無關緊要了。

那人緊挨著她坐下,看蘆葦、山丁子、流水和夕陽。

艾絨抽下他嘴角的煙,點著猛吸兩口,又插回他嘴里。

高良姜嘗到濕漉漉的口腔氣,望到黑藍眼睛深處,那里有兩只貓,嗷一聲撕咬在一起。

這是一只廢棄石碾,側(cè)面看像立著的巨大齒輪,呈現(xiàn)出粗糲的霜灰色。艾絨白生生的身子搭在上面,像剝光的嫩筍。她閉著眼睛仰躺在“齒輪”邊緣,聞到石頭紋理中殘留的稻谷與麥粒兒。那遙遠的香氣夾雜著藥香,一股腦朝她涌來,激蕩著她,雙臂與頭發(fā)一起沿“齒輪”弧形伸展,無限伸展。這鄉(xiāng)下女孩,腦海中第一次浮現(xiàn)出宇宙的綺麗與浩瀚。

不遠處,高良姜坐在石頭上,手拿鉛筆在病歷紙上畫艾絨的身子。不,落在年輕醫(yī)生筆下的分明是一副人體骨架。206塊,一塊不少。艾絨的骨頭有長有短,有圓有尖,恰當?shù)匾灰粚?,沿石碾邊緣組成了一張弓。而箭的朝向正是天空。高良姜很為這創(chuàng)意自豪。是誰說的?最好的休息就是找個空曠地瘋狂地做愛,然后死死睡一覺。極致歡樂之后的虛無與絕望,恰恰是催發(fā)才情與靈感的王牌。這是真理。

西墜的太陽漸漸慵懶,霧氣在暮色中蒸騰。艾絨的身體在石碾上一點點消融。周圍靜得只有風聲、水聲、鉛筆與紙面的摩擦聲。高良姜畫鎖骨下的陰影,然后才是外形曲線。

唰啦啦,噗!蘆葦深處躥出一個女人,跌倒又爬起來,飛快地朝鋼廠跑去。

艾絨彈了起來。

高良姜聽到半年前對著自己的那支箭,嗖一聲射了出去。

你相信頭發(fā)可以殺人嗎?

揭發(fā)者搜出高良姜口袋里的鉛筆畫,抖著病歷紙言之鑿鑿,引誘高醫(yī)生犯錯的,就是艾絨的頭發(fā)。她說就算未成年耍流氓也要處罰,至少要剪掉肇事的頭發(fā)。

大家商量后也一致認為,揭發(fā)者夠仁慈,也有那個懲戒的權利。

艾絨的頭發(fā)烏云樣覆在身后,卷曲、堅韌、蓬松。他們暗自感嘆,那真是一頭好頭發(fā)。

揭發(fā)者手握剪刀,翠鐲叮叮,當著高良姜的面手起刀落。閃著狐媚色澤的發(fā)卷唰唰脫落,在眾人腳下彈跳。艾絨聞到利刃的金屬腥氣,冰涼貼著耳根小蛇樣游走。她發(fā)出慘叫,仿佛對方切割的不是她的頭發(fā),而是脖頸。在慘叫聲中,艾絨的耳朵掉在地上。

眾人嚇壞了,再一看,沒有血。

那只是耳朵的外殼,假的。揭發(fā)者驚得剪刀也掉了,隨即看到一只肉蟲,從艾絨的發(fā)茬里鉆出來。

那殘缺的耳朵讓她高昂起頭,暢快地笑了。哎呀呀剩下個把耳朵,難怪只掛半邊頭發(fā),只戴一只耳環(huán),只露出右耳……

圍觀者窸窸窣窣開始議論,獨耳?

獨耳。還能聽見聲兒嗎?

女娃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哎,這樣了還想嫁“商品糧”……

艾絨跪在地上,一團一團撿起自己的頭發(fā),慢慢捋順,用皮筋箍好。沒有人介意她收起自己的頭發(fā),頭發(fā)離了身體怎么也不會再長上去。揭發(fā)者揮揮手,人群自動裂開一條縫。艾絨頂著雜亂的鋸齒發(fā)型,一步步從夾縫中走出。她看到門外的亮光,無限悲涼地憶起火災,憶起抱著桐油傘看“煙囪”的自己。最后浮現(xiàn)眼前的,是那條青灰色國道,可以幫她解脫困境、通往南方繁華的國道。沒有人知道,她曾躺在碾盤上,認真規(guī)劃過自己的人生。

你相信頭發(fā)可以殺人嗎?不是風箏線的效果,不是勒,是吞。十五歲的艾絨吞了一大團頭發(fā)。

聽到艾絨吞發(fā)自盡的消息,高良姜癱在地上。

這時,另一件吊詭的事發(fā)生了?;卮禾门乒褚话驼粕鹊浇疴徸幽樕?,抱著艾絨哭叫自己的名字,喊自己姐姐。

女掌柜姓沈名鳳珠,她哭著說,鳳珠我對不起你啊,鳳珠姐我對不起你……

后來有人說,藥鋪不是她的,女掌柜頂替了另一個女人的幸福生活。

還有人說,女掌柜有個大辮子姐姐,后來不知所蹤。當然,這些只是猜測。

唯一真實的是,高良姜被逐出了醫(yī)院。

高良姜是跳著舞出去的,他抱歉地對圍觀者笑笑,高舉胳膊,仰頭四十五度,像手舞足蹈的天線寶寶。

艾絨失去頭發(fā),也失去了獨立行走的能力。她躺在木架子車上,被爺爺奶奶連夜接回去。鄉(xiāng)下的土路顛簸又崎嶇,她似乎一直醒在夢里。

天快亮了,路卻沒有盡頭。

……

(全文刊發(fā)于《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

牛紅麗,醫(yī)務工作者,河南確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在《山花》《作品》《莽原》《福建文學》《廣西文學》《廣州文藝》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著有長篇小說《厚樸記》、小說集《行走的陶罐》《馬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