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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沈葦:從絲瓜森林開來的卡車(組詩)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 | ??沈葦  2022年05月17日08:52

◎從絲瓜森林開來的卡車

從絲瓜森林開來的一輛破卡車

走過的八千里路,斷斷續(xù)續(xù)的尾巴

已糾結(jié)成一團亂麻般的瓜藤

風(fēng)餐露宿的云和月,常?;燠E其中

 

從絲瓜森林開來的一輛破卡車

在一盤蛋炒絲瓜里嗚嗚打滑、空轉(zhuǎn)

出沒于隧道和史前溶洞

也曾翻山越嶺,順著流沙、陡坡

咆哮著,沖進瀚海和蜃樓

 

從絲瓜森林開來的一輛破卡車

像只老甲魚趴在我家門口喘息

它移來一小片森林,喇叭形花朵

吹噓世上罕見的鵝黃色

四個泄氣的輪胎,依舊保持著

一種靜默的掙扎泥淖的沖刺力……

 

◎嚴子陵釣魚臺

林蛙聒噪,更顯釣臺幽靜

江水不息,襯托時光綿長

當嚴光的腳丫擱在皇帝肚皮上

他的臂膀和頭顱在哪里?

劉秀的步履又去了何方?

 

燕蝠塵中,雞蟲影里

惟留下,這一幀幽坐獨影

當嚴光釣到一尾春江鰣魚

他的柴禾已淋過幾場暴雨?

空空魚水之歡又流到了哪里?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

煙林蓊郁,足以放下此生榮辱

當嚴光活成了《富春山居圖》

大癡道人的筆墨如何開篇?

先生之風(fēng)還在今天吹送么?

 

◎玉米之上的玉米

玉米之上的玉米——

我指的是西域,一個秋日午后

天山天池下的一個寂靜村莊

喝過伊力特,吃過大盤雞

三個外省男人離開人群

躺在鋪滿一地的玉米上

天空的藍、耀眼的光,使人暈眩

三個外省男人,肉身在消失

漸漸變成三個域外玉米棒

躺著,就是飄移——

甚至飄移得比域外更遠

比穆天子的馬車走得更遠

因為西王母,從中原一直鋪向里?!?/p>

他有俄語中的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

他有昆侖深處的一座白山

而我,微醺,兩手空空

外省已喪,域外一片狼藉、蒼涼

曾經(jīng)的熱愛、澎湃,也會變成

法顯、玄奘于大海道遇見的枯骨標識……

十年過后,似乎我已死去活來

似乎拆卸了自己的上半生和下半生

卻依然記得天山腳下

秋日午后的一片炫目金色

以及,三根仰天燃燒著的玉米棒

 

◎世界的法則

世界的構(gòu)成如此而已:

叢林法則的蒼翠、寂靜部分

被東方古人推演為

一個天人合一的宇宙模型

海德格爾繼續(xù)推演

構(gòu)筑天、地、神圣者、短暫者的四元結(jié)構(gòu)

法則之下,骰子一扔取消偶然

吸飽了血的螞蝗,看上去有點慈祥了

對峙著韭菜叢中驚慌失措的螻蟻群

 

◎杭州2021

第一只和第二只金錢豹

已重返籠子

第三只小雌豹卻不知所終

為了給驚慌的人民一個交代

拉網(wǎng)式搜查不可懈怠

因為豹子可能會變成錢塘江的魚

但從沒有人想到

去黃公望隱居的小南天找一找

去嚴子陵穩(wěn)坐的釣魚臺找一找

去方建移神秘的后備廂找一找

豹子也可能藏在

謝靈運的一首浙東山水詩中

不要說杭州人民只會“金錢抱”

人民已經(jīng)行動起來

一位市民派出一條緬甸蟒

加入浩浩蕩蕩的搜尋大軍……

 

◎夜讀東太湖

日讀南太湖,夜讀東太湖

日讀落日,夜讀明月

日讀地方,夜讀無地方

 

一首吳歌里,詩人試圖阻止

南朝的落日急遽墜下

而在另一首詩里

又讓同里湖浴后的月亮

緩緩升起

 

這個瘦削的

徘徊八百里湖畔的

江南子啊

居然把一輪姑蘇的灰月亮

弄得亮亮的、圓圓的

 

◎在平陽

群山莊嚴,風(fēng)景無邊

山中秋蟲,徹夜低吟淺唱

公雞的高音破曉之后

我聽到茶園里一只小鳥吹起口哨……

格桑花來自高原,身披江南露水

山茶果卻是土著,晨光里

鈴鐺般輕輕敲打

鳳臥,水頭,騰蛟,南麂……

幾個地名,在稻田和甘蔗林

木樓和石頭房子

以及獨木成林的榕樹間閃現(xiàn)

地方即無地方,可以反觀旅程和內(nèi)心

平陽即世界,讓世界多出一個愛的理由

——讓烏拉草鞋漂泊鰲江

穿越竹林、柚子園

東海浪花拍打日出的海岸

風(fēng)景和愛意,漫過南雁蕩浩蕩的群山!

 

◎在曲阜

五馬祠街,我在森馬專賣店

購得一灰一白兩件T恤

上印“NO TIME TO WASTE”

我將它理解成

“逝者如斯夫”的英文版

熱情的女店員送至門口

為我指點孔府菜的方向

 

入夜,曲阜的知了仍在聒噪

逵泉路廣場熱鬧非凡

紅衣的、綠衣的廣場舞大媽

氣勢恢宏,動作劃一

吵醒了孔圣,又吵醒了亞圣

 

◎暴雨已至

我們在暴雨中插秧、割稻子

抓住的野鱔、泥鰍,掙扎著溜走

一截截或長或短黏糊糊的時光……

“在沙漠里生活了這么久,

你還會游泳么?”

濕透的行人,懷著莫名的哀傷和興奮

小心蹚水,提著一雙多余的鞋子

跌倒,又迅速爬起

下沙暴雨,海寧中雨,桐鄉(xiāng)小雨,練市無雨……

就這樣,仿佛一步步登上了

解救的臺階

“雨,再下下去,

天就空了,干旱了……”

而下水系統(tǒng)的脆弱和失敗

配得上我們在人間遭受的一切苦厄

沈葦,浙江湖州人,曾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現(xiàn)居杭州,浙江傳媒學(xué)院教授。著有詩文集《沈葦詩選》《新疆詞典》《正午的詩神》《書齋與曠野》《詩江南》等20多部。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詩人、十月文學(xué)獎、劉麗安詩歌獎、柔剛詩歌獎,花地文學(xué)榜年度詩歌金獎等。作品被譯成英、法、俄、西、日、韓等10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