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哥”艾比布
艾比布是我在吐魯番市高昌區(qū)葡萄鎮(zhèn)英薩村的維吾爾族結(jié)親戶,他年紀和我父親相當(dāng),卻親切地稱呼我為“弟弟”,他說:“做兄弟才能一輩子。”
艾比布常年戴一頂花帽,人很瘦小,衣服穿在他身上像是掛在衣架上。他皮膚黝黑,刀削般的臉龐,皺紋深且縱橫。
艾比布家里有四口人,夫妻倆和一雙兒女。妻子患有糖尿病,每月都要到醫(yī)院定期檢查。女兒是老大,遠嫁外鄉(xiāng),兒子留在身邊,干些農(nóng)活,照顧兩位老人。
記得我第一次上門認親,艾比布干凈利落的小院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地面沒有鋪花磚,也沒有水泥硬化,只是被踩實的黏土地,地上灑了水,顯得干凈清爽。院頂是椽木搭成的井字棚,棚上葡萄藤葳蕤,油綠的葉間掛著一串串晶瑩的馬奶子葡萄。
初次見面,艾比布有些拘謹,邀我進屋上炕坐下來后便很少說話。他只是一會兒叫我吃炕桌上的馓子、馕餅和葡萄,一會兒又提起茶壺往我碗里倒茶,即便碗里的茶已無以復(fù)加。
我問他:“家里有啥困難?”他只憨憨地笑,然后搖搖頭,或許怕自己不說話沒禮貌,便說:“老婆子看病有醫(yī)保,種地不上稅,家里低保也拿著呢,沒啥困難,沒啥困難?!?/p>
告別時,我已出了大門,艾比布卻讓我等一下,自己慌忙跑回院子。我不明就里,透過半掩的大門朝里看,只見艾比布吃力地從院角搬出一架木梯子,一邊搬一邊抬頭望向頂棚上的葡萄藤,在一片長滿葡萄的地方停下來。他把梯子架到椽上,確定穩(wěn)了,便一手拎筐一手抓著梯子,笨拙地往上爬。
看他急切又小心翼翼的樣子,我三兩步走過去,一邊扶著梯子,一邊說:“別忙了,我們不能拿結(jié)親戶的東西的?!彼麤]答話,只繼續(xù)爬到梯頂,然后騎在橫梯上,將筐把子掛在臂彎處,看到一串又長又大的葡萄,一只手伸過去托著,另一只手掐著葡萄的莖摘下來。葡萄藤被他的動作帶下來許多灰塵和干葉子,落在他的花帽上。他沒管這些,只顧鼓著腮幫子用力吹著葡萄上的土說:“知道呢,這是自家種的,不值啥錢,沒事的?!?/p>
等艾比布從梯子上下來,筐里已裝滿了挨挨擠擠的葡萄。我不肯收。他起初還糾結(jié),見我態(tài)度堅決,便不和我爭,兀自拎著筐子走出院子,然后放在大門口。我跟出去,他卻反身進了院子把大門一關(guān),說:“你不要,我的家你以后不要來了?!蔽覠o奈,只得把筐子拎起來,準備走時,他又開門跑出來,笑著說:“這才對么!”說著就把我手里的筐子搶了過去,腳步歡快地走在前面送我。
那次之后,每月我都會去艾比布家兩三趟,有時是到村里辦事,有時是專程去看他。每次去之前,我不敢給他打電話,怕他會一直等我,而荒了地里的活。有幾次,我到他家后,看門鎖著,就給他打電話說我來了,告訴他如果忙的話,就別為我再跑一趟。他卻極開心地讓我一定等他,沒過多久,他便騎著家里那輛電動三輪車急匆匆地趕回來,身上不是一層灰塵,就是掛著干草葉。這常讓我有些歉意。
我們熟稔以后,他便沒了之前的拘謹,見到我就真跟大哥一樣,指著我手里拎的東西,呵斥我咋每次來都帶東西。然后一邊領(lǐng)著我進屋,一邊說:“農(nóng)村人哪有一時半會兒能忙完的?你是我的弟弟,哪有弟弟到哥哥家白走一趟的道理?!钡任易峡唬隳_不落地忙開了,一會兒給我泡茶,一會兒架爐子做鍋煮羊肉或抓飯。每次他的熱情都讓我感動,又令我有些手足無措。
一次,我得知村里有幾個公益性崗位要招人,便找村支書給艾比布的兒子留一個名額。我專門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艾比布,本以為他會高興,結(jié)果他卻說他兒子不是那塊料,讓我把機會留給村里的其他人。
我很不理解,艾比布坐到我身邊說,他兒子在家安心種地,還能照顧他和老伴,挺好的,崗位可以讓給那些更需要的家庭。緊接著,他拍了拍我的肩,說了句讓我觸動很深的話:“弟弟,我也不想讓你因為我家的事去麻煩別人,這樣的話我心里會不安?!蹦且豢?,我被他的善良和真誠深深地打動。
沒過一年,艾比布的妻子糖尿病轉(zhuǎn)重,右腳潰爛,傷口惡化,醫(yī)院建議盡快截肢,但需要一大筆手術(shù)費。這對于艾比布來說是一個難題,他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我知道后,便從銀行取了些錢,又跟村支書商量,動員村民籌了些錢。之后,我把湊足的手術(shù)費交到艾比布手里,這次他沒有推辭,只是低著頭唉聲嘆氣,一言不發(fā)。
艾比布的妻子截肢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他的消息。我給他打電話,他不接,去家里找他,不是大門鎖著,就是敲門沒人應(yīng)。我擔(dān)心他,便向鄰居打聽,鄰居說艾比布應(yīng)該沒事,就是話不多,笑容也少了。我想,他不愿見我,或許是無法面對妻子截肢這個事實,怕自己的壞心情影響到我吧!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艾比布突然主動給我打電話,說想見見我。
我火急火燎地趕到他家。一見面,他就老淚縱橫,良久才說:“你嫂子,去世了……”等他的情緒稍稍平復(fù)下來,我扶他進屋坐在炕上后問他:“嫂子啥時候去世的?”他用掌心擦拭眼角的淚說:“好幾天了。”我有些生氣,說:“這么大的事為啥才說,我不是你弟弟?”
他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說:“就是把你當(dāng)?shù)艿?,我才不敢告訴你,我不想當(dāng)一個老是給弟弟找麻煩的哥哥。”
我一時竟無言以對,默默地看著這個瘦弱又老邁的“哥哥”……
時光飛逝,在來來往往的歲月中,我與“老哥哥”艾比布已結(jié)親6年,而他也從妻子去世的陰霾中走出來。如今的他,依舊家里家外地忙活,每次我去看望他,他都有一籮筐的好消息告訴我。
“弟弟,我把那些年你嫂子看病欠下的錢都還完啦……”
“弟弟,今年我家葡萄干賣了16000元……”
“弟弟,知道嗎?我的低保取消啦,我高興啊,這說明啥?說明我再不用給黨和國家添麻煩啦……”
他像一只歡快的鳥兒在我耳邊歌唱,話語中充滿著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