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2年第5期|唐克揚:世間的每一個清晨(選讀)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5期 | 唐克揚  2022年05月17日08:51

“先生,您可以醒來了嗎?”

這聲音聽起來仍然像是在夢里——懶洋洋的,若有若無,忽遠忽近,卻沒什么聲調的起伏。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抬起眼皮,想要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卻沒點兒力氣,渾身酸痛,動彈不得。但他確定,自己是有意識的,至少,他可以指揮自己頸項的運動。他把臉轉向有光的那一側,像是個打開的窗口,在那他看到天色向晚,也可能是正在放亮。從也許是窗戶的那個方向,空氣里飄來一股濃濃的硫磺氣味。

“先生,您看不到吧?有什么問題您都可以問我……”

他嚇了一跳,這才注意到,真有個人,身邊就站著一個人,他就是那聲音的出處。這個人穿著整齊——不,應該說是考究,像是那種很高級的飯店才有的打扮。他就在窗口站著,身上穿的制服看不出是什么式樣,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雙手恭謹?shù)刂丿B在身前,一雙灰色的眼珠,幾乎動都不動地望著他。他想不起來,是何時,又是和誰這么對視過。

我是比弗公司的內夫,您的專職喚醒人。

喚醒人?我不懂……什么是比弗公司?

他無比虛弱地問道,盡量把頭轉向窗口的方向,好讓自己和對方面對面。他注視著對方表情的變化。

灰眼人笑了笑,您應該記得富丘里亞公司吧?不,您一定記不得了。大多數(shù)入睡者都記不得了……在您入睡之前,您和他們簽訂了一份合約(出示了一張皺巴巴的,有點泛黃的紙)。不過,富丘里亞公司已經在一百二十一年前終止業(yè)務,大部分入睡者也已經選擇蘇醒。我們比弗公司是富丘里亞公司的法定繼承人,負責處理他們未竟的事務。您是我們剩下不多的富丘里亞公司老客戶之一。公司高層非常重視這批老客戶的履約問題,指示無論多大代價都會執(zhí)行到底。

是啊。

入睡,蘇醒。他開始回憶起了什么。眼前景象的細節(jié)也一點點地浮現(xiàn)出來,這是一間打掃得非常雅靜的屋子,除了枕頭邊的床頭柜,基本沒有多余的陳設,就連頭頂上的燈光都不知道是從哪里照出來的,家具看不出什么材料的質地。但是,屋子里并不是空茫一片,他甚至看得見天花板上細微的裂痕,眼睛的余光也掃得到屋子一角的出口。眼前,臉色光潔的侍者,微微向他俯下身來,隨著視覺慢慢恢復,他發(fā)現(xiàn)了對面這個人臉上的皺紋,他不年輕了,是一個脊背微微佝僂的老人。

您好。

比弗公司收購了富丘里亞公司,我們是在執(zhí)行他們的合同。

1

想起來了……自己曾經是一名罕見的弗氏癥患者。這種疾病由比利時生理學家弗德在二〇三二年正式命名,學名是“Fr01器質性偏側行為障礙”,這是一種罕見的全球疫病,人類一直找不到什么有效的醫(yī)療手段。和以往感染肌體的傳染病相比,這種奇怪的疫病首先發(fā)源于心理層面,一開始往往被錯認為普通且個人化的抑郁。在治療該病的過程中,心理科醫(yī)生認識到心理癥狀最終亦會導致嚴重的生理病變,主要表現(xiàn)是血液中的莫涅酶水平的顯著增高,同時還伴隨有嚴重的記憶力減退,或者其他心理疾患的并發(fā)癥,最終,會導致人體的內分泌系統(tǒng)全盤崩潰,同時促使他們在幻覺中自我毀滅。

最為奇特的是,這種疾病可以通過語言、眼神、手勢等“傳染”。簡單說來,就是兩個人假如有過某種交流,在心理和情緒上互相影響,那么其中一個患病者具有影響力的心理構造,就會在另一個人的體內同樣喚起血液中莫涅酶水平的顯著增高——情緒變得類似的人,身體健康方面出現(xiàn)的問題也亦步亦趨。

當時尖端的腦科學已經意識到,莫涅酶水平是和大腦中的李森體活動相關的核心指標,醫(yī)學哲學家給后者起的外號叫“理性發(fā)電機”——如果說,在二十世紀下半葉以來的一百年,DNA揭開了身體大部分生理機制的神秘編碼,那么為一個人的心理大廈奠定基石,解釋人格構造特點的密碼箱便是李森體。有意思的是,弗氏癥在知識階層、富人那里的患病率遠高于可以比較的低收入、低教育階層——這可以理解,心智越為健全豐富的人,交流對他們的意義就越為重大。盡管當時社會階層的差異已經縮小到可觀的程度,對于社區(qū)發(fā)展、公共事務這樣一些原本大家篤信不疑的社會目標,弗氏癥還是造成了重大的打擊,像是冥冥中有只手,有意抑制著人類文明向著更強大的方向邁進。因此,這種疫病有個法語俗名叫做“地獄之鏡”,意為一個人把別人的苦痛當成鏡子照了,同樣也會墜入萬丈深淵。許多宗教極端人士認為,這種疫病是當時已經普遍世俗化的社會遭受的一種“天譴”。

自然,已經極為發(fā)達的當代醫(yī)學界,為此發(fā)明了各種各樣的療法應對弗氏癥的蔓延。一開始,科學家們對弗氏癥的關注主要集中在生物學因素上,比如遺傳學、神經發(fā)育、神經生化、內分泌等方面,他們認為,遺傳與環(huán)境或應激事件之間的交互作用至多只是后天影響,但是,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神秘的“隔空傳染”的科學因素,它和病毒、細菌的傳染機制不一樣,無形無體。如果說它還有什么積極的方面,那就是促成了醫(yī)療專業(yè)界各種系科的廣泛合作,從而推動了整個醫(yī)學領域的自我革新。一種最新的理論觀點甚至推翻了以往對于“疾病”的定義,它將病患理解為生物體的一種防御性反應,心理疾病的“傳染”,難道如同其他器質性疾病一樣,竟是潛伏在生命內部的某種神秘調節(jié)機制的彼此聯(lián)絡?于是,外科醫(yī)生開始勤勉地鉆研人格發(fā)展,內科大夫捧著人類學課本廢寢忘食。重要的是傳染病不再是一種??屏耍聦嵶C明,社會性心理問題引起的生理疾病,竟然也可以通過社會性的交往彼此傳染,而且致命的比例越來越高,即使兩個人是通過電話線互相影響——而且免疫率甚低。

很不幸,他在三十歲上下患上了這種絕癥。大多數(shù)弗氏癥患者會在染病一年左右突發(fā)記憶力嚴重衰退,他的情況特殊一點,還清楚地記得大部分日常生活的事情,但是他的視知覺出了問題,看得見,但是喪失了空間感,不能準確定位他片刻前看到的很多事情了,就好像一部拍了太多視頻的手機亂了秩序。醫(yī)生說,那同樣是某種記憶力障礙的問題,眼前世界只剩下基本的邏輯,卻喪失了大部分的意義。有一段時間,他老是覺得能看到很久遠的過去,家人們卻一遍遍告訴他,那不過是昨天發(fā)生的事情。每當他茫然思索著這一切的原因時,他們都勸他先睡個好覺明天再說——他們老是認為,是那段時間的加班摧毀了他的健康。

“明天!明天就會好了”成為人們之間最時髦的交流方式,那時候,不管是先前人們看好的幾個領域,比如人工智能,還是意外地變成顯學的新興學科,比如上述的“心理傳染病學”“病理社會學”,都并未獲得真正的進展。更不用說本來就讓人撓頭的種族問題、國際貿易爭端、世界和平……也同樣不容樂觀。但是有一項醫(yī)療技術卻取得了出人意料的進展,這就是俗稱的人體冷凍技術。實踐證明,只要以適宜的速率使人陷入極低代謝水平的“沉睡”之中,他或她就可以等待幾年、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后的明天了。這項技術不算什么大不了的高科技,成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喚醒之后,只需要程度不等的康復。因此在日子不太景氣的情況下,很多人動不動就“睡過去”了。

即使有著弗氏癥席卷全球的陰影,雨后春筍般的“冷凍公司”“沉睡公司”還是引起了極大的法律和倫理爭議。很顯然,大多數(shù)人“冷凍”“沉睡”的原因只是窮于應付“現(xiàn)在”。他們這樣做不過是一種對于現(xiàn)實世界責任和義務的逃避,還有的人,患上的并非不治之癥,但是他們出于對“明天”的迷信,希望將來可以獲得一個更優(yōu)異的身體和生存環(huán)境。因為各種各樣的危機,瀕于破產的各國政府陸續(xù)都對這種業(yè)務敞開了大門,只是,他們通過了一系列的法律,確保只有少部分人可以獲得“睡過去”的資格,大部分人因為恐懼不可知的未來或者沒有足夠的資本,還是選擇悲慘地活在他們的世界上。但是,隨著技術的和社會的門檻越來越低,一段時間里“冷凍人”蔚為風氣。

等到他病重的那一年,這項技術已經非常成熟了,廉價到一般人都可以報名參加,大部分的國家選擇讓他們抽簽決定。那些碰到一星半點不順利的人,動不動就把自己冷凍起來,加入的理由五花八門。他便是在醫(yī)院開了個重癥證明,就在一周內獲得了一個黃色的標簽——那表示他是冷凍人Y-31類。

“睡眠公司”名目繁多,富丘里亞公司是其中最大的中檔服務商之一。他回憶起了,富丘里亞的主打業(yè)務是“人體冷凍晶格”,和一般的科幻小說里描寫的不同,這部“機器”并沒有什么真正的高科技設備,只能靠天花亂墜的說辭來吸引客戶。盡管難免思維錯亂,陷入睡眠之前的一刻他記得很清楚,那只是一間普普通通的房間,不算太大,就像一般的病房一樣,除了極少數(shù)像床頭柜那樣的家具之外,公司除去了室內的一切陳設,為的是和將來不管什么時代的建筑相銜接——鬼知道,未來會有什么樣的奇怪房子,又愛上了什么樣的生活方式?但是,人們總歸還生活在一間屋子里,他們在這個時代睡去,在不知道哪個時刻醒轉的時候,終究還是要躺在一張床上。以上,就構成了未來生活的基本假設。在征詢患者的最后許可簽字畫押之后,醫(yī)生關閉厚重的絕緣門離去,整個房間內部就會充滿液態(tài)氣體,溫度在一瞬間急劇下降,患者就陷入了也許是永久的長眠之中。

現(xiàn)在已經找到治愈“弗氏癥”的方法了嗎?

在想起這個關鍵詞的那一瞬間,往事加快了速度刷刷地從腦海中閃過,就是沒有明顯清晰的時間標記。一切就像過去了很久,轉念,似乎又不算那么陌生。他剎住自己的思緒,急切地問眼前的人,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急速駛過公路收費站的人扔下一張紙幣。

沒有。

2

您可以醒來了嗎?

灰眼珠的侍者第二次問起這個問題時,語調仍然是那么輕柔。除了硫磺氣味經久不散,耳邊一段音樂似有還無。

那些人呢?他有些好奇地發(fā)問,好像,這是他喪失記憶之前最為惦記的一件事,“那些人”不是特定的某個人,甚至,不是他的家人——他們肯定是已經不在了,或者,不是他的愛人——她們不愿意跟隨他到這個世界來,說明她們早就拋棄了他。在他入睡的時候,大約有三點五億人同時躺在各式各樣的冷凍公司的“晶格”“太空艙”“時間膠囊”……里,不管這些東西有多么好聽的名字,它們是一場代價不菲的賭博,但是一旦想到會有這么多的同伴和他一起走上這條穿越之旅,大多數(shù)人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寬慰,他們甚至開始試圖建立一個自己的組織,以便在他們睡著的時候,依然可以在世俗世界上發(fā)揮某種集體的影響力。這種時間旅友之情超越一般人倫,強大到足以讓大多數(shù)政府都感到害怕——在這些人不能發(fā)聲的時候,政府們紛紛立法禁絕了這種有悖常情的事情發(fā)生,冷凍自己的人不再有公民權,畢竟,你睡著了,也就是已經選擇自動退出。

“睡著的人”變成了那個時代眾所皆知的隱喻,他們既畏懼這里面暗黑的含義,又羨慕它不可預測的潛力。畢竟,一切僅僅是隔著一場睡眠而已,他們寄以厚望的轉變實際上操持在別人的手里,留在世上的人還要流血流汗,懶惰而自私的“睡著的人”只是交了一筆可觀的費用,承擔了他們也不能預知的風險。可是,醒來的時候,他們所面對的心理境遇不會隨之更好。難道,只是睡了一覺,那么難以對付的世紀絕癥就可以自動治愈嗎?

灰眼珠的侍者眼中拂過一絲更濃郁的灰色。

和您一起睡著的人早已先后去世了。

真的?全部?!怎么可能?

他突然感受到了一點強有力的刺激,足以讓他更加充分地蘇醒了。那種時間喪失的迷茫感,突然被一瞬間的刺痛所代替,他像是突然記起了更多的東西。在睡夢中,在睡夢之前,仿佛真的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您的問題不是沒有道理。說來也奇怪,在您之前蘇醒的大部分人并沒有選擇繼續(xù)睡眠。在這個房間待滿一天一夜之后,在第二天的清晨,我們還會向醒來的他們問起同樣的問題。他們有二十四小時,也就是一個自然日的時間——要知道,在二七八年,自然日的長短由于太陽活動的原因,略微有所變化,但也就是兩千億分之一的變化——來決定他們的去留。在這段等待決定的時間內,公司嚴禁我們以任何方式引導“睡著的人”的選擇,他們只能根據(jù)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在他們沉睡過的房間里,在這個自然日的時間里自己作出判斷。他們可以接受公司提供的少量飲食,也可以坐在床邊活動,站在窗口觀察,但是絕不能走出房間。也就是說,他們只能根據(jù)一些間接的信息,來判斷外面的那個世界。

為什么要這樣呢……他想起來了,往事忽然歷歷在目。這其實是一個法律問題:對于未來的世界,大量的睡眠者是種不能預測的負擔,你并不知道未來是否變得更糟,或者變得更好,前一種情況下,睡眠者賴以存留的小環(huán)境可能被摧毀,比如說,某些有著內戰(zhàn)傳統(tǒng)的國家就在炮火中失去了大量“睡著的人”——本質上,這是一種空間和時間的賭博。與此同時,因為技術上的高風險,一旦簽署協(xié)議,入睡者就喪失了他在所處的那個世界的法律地位,根據(jù)上面提到的各國法律,他是自愿放棄這種地位的,而新世界的法律地位不能短暫地、非正式地獲得。一旦走出這間屋子,他就有可能攪和到外面的那個時間和空間里面,和不相容的法律體系發(fā)生糾葛,再也無法回頭。除非他正式同意蘇醒——那也就是“可以”蘇醒的含義——他便不能啟動那個繁瑣的流程,正式回到身后的世界上。就好像一個走出本國海關的人,不蓋章就不能隨便到達下一個國度入口,中間的這一段空間和時間不免是曖昧的,所以越短越好,越少干擾越好。為了這個原因,雖然不是所有的公司都有這樣的能力,一部分睡眠公司選擇把睡眠中心建造在人跡罕至之處,長遠而言所費也更便宜。

可他不愿意。好像大部分有經濟能力的“睡著的人”,也是選擇那些建造在大城市中心的睡眠中心,這樣,他們蘇醒的時候,至少可以多一些判斷的依據(jù),哪怕通過有限開啟的窗戶,嗅到屋子外面的空氣也好。這種位置的睡眠中心,一部分讓實力遜色的小公司能夠負擔,因為在荒野中從零開始畢竟還是需要一大筆錢的基礎建設。另一方面,假如在已經非常擁擠的老城中央改建一所睡眠中心,又意味著帶來更多潛在的麻煩,比如地產的糾紛、鄰里的干擾。要知道,不用一個世紀,在一代人的時間里,類似的房地產都已經面目全非了,歷史上的城市能夠一直保持延續(xù)性的寥寥無幾。

要命的是經過這么長的時間,并沒有找到什么治愈弗氏癥的方法。在“睡著的人”醒來的第一時刻,睡眠公司便告知了他們這個使人沮喪的消息。不過,在接下來的年代里,弗氏癥的患者至少沒有原來那般多了,交叉感染的途徑受到了有效的控制,而且,即使以前有過期待的弗氏癥患者,在發(fā)現(xiàn)醒來時世界并沒有顯著改善,大部分都選擇走出了房間??磥恚绞遣淮_定他們的未來,醒來的人就越恐懼第二次睡去,于是,他們紛紛選擇繼續(xù)生活下去,哪怕這個世界不是那么好也罷。

可是你是我見過的最頑強的人。侍者嘖嘖贊道。

很少有人這么孤獨地走下去之后還會繼續(xù)前行??墒撬麕缀醵加洸坏盟麨槭裁淳芙^了一次次的誘惑了,細節(jié)在他眼中慢慢明晰,可是邏輯反而變得支離破碎,一切就剩下眼前的這扇窗,它看起來只是稍稍明亮了一點點而已,視線所及就只有灰蒙蒙的天空。按照事先契約中的條件,他希望在靠近窗前的地方安歇,好讓無夢的睡眠不那么恐懼。醒來好像也還是這扇窗,只是視力似乎并未充分恢復,城市的輪廓似曾相識,卻又讓人覺得有幾分陌生——對了,富丘里亞的“人體冷凍晶格”絕對沒有眼前看起來這么空曠,難道,是什么時候他被轉移出了原來的房間嗎?

按照協(xié)議和利用保險公司提供的預防措施,在發(fā)生戰(zhàn)亂的時候睡眠公司就會把他們優(yōu)先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想到這里他的腦海中依稀便有幾聲巨響,像是大戰(zhàn)爆發(fā)的前夜,天幕如同白晝,大地都在震動,病床幾乎傾覆,冰冷的手術鉗從推車上掉了下來,一剎那滿地狼藉……他整理著混亂的思緒,不能確認事件的前后,眼前這個空曠的房間,仿佛裝滿了東西,又什么都沒有剩下。

Deja vu!(法語:似曾相識。)

他努力地想著,追憶著可能經歷過的危情時刻,不知為什么,能夠想起來的卻全是小事,一些點點滴滴而已。偶然一個浪頭涌起,很快又消失了,就像他恍惚中憶起的巨變,和這些親切的細節(jié)相比,都顯得那么不真實——也許,兩者都曾經發(fā)生過,畢竟這么多年都過去了,難免世界上不發(fā)生什么大事,可是,人似乎還是抱定那些最根本的經驗:他想起久遠之前,他真正的“小時候”生病的時候,家人把藥瓶、吃的、喝的、玩的都放在他能夠夠得著的窗前,和眼前類似的一扇普普通通的窗戶。窗外,是同樣可望而不可及的城市,一切就像水中美好的倒影,雖然脆弱,卻不讓人覺得十分焦慮。因為,該發(fā)生的畢竟已經發(fā)生了,一切苦楚都過去了,他能存在于此刻就是明證,他不禁感受到一絲輕快,像是久經摧殘的病體煥發(fā)出的一線生機。貪戀著這種感覺,直到又昏昏睡去。

在沉睡中,他突然意識到有什么不對的事情,禁不住驚呼一聲,就再次醒來了。他突然想到,現(xiàn)在他的每一次醒轉就可能意味著一個世紀、半個世紀的光陰,他如果真的睡去了,那么再過十幾個小時,他就錯過了這一次重要的選擇。

我是超過醒來的時間了嗎?

沒有!這一聲竟然是應聲而答,灰眼珠的內夫好像并沒有離開他的房間。有一種奇妙的音樂從他的口唇之間飄逸出來。

如果有這種事情發(fā)生,按照事先的契約,我們會持續(xù)呼喚您的,在最后的那個清晨,我們會呼喚您的名字三聲。

他感到一絲茫然,接著就是某種恐慌,顯然,他并沒有聽到,或者回憶起任何人喊出任何可以讓他聯(lián)想起名字的聲音。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已廴瞬恢朗欠褚呀涀⒁獾搅诉@一點。

在您上次醒來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我在我父親的陪伴下走過睡眠中心,見證了您的那一次選擇。他就是您的上上一任專職經理。他囑咐我,假如有一天他不在了,我們也一定要善待您,忠實地陪伴您作出您的下一次選擇。

你剛才哼的那句小調是什么意思?那種我恢復知覺前聽到的如同音樂般的曲調……好熟悉。

您應該醒來過不少次了。那是過去一個極為出名的音樂家的作品,我們這個時代的音樂已經不依靠特定的樂器了,因為弗氏癥的巨大陰影,讀心術變得特別時髦,人們不再僅僅“說話”,更多地是彼此歌唱,經過基因改造的人類發(fā)聲器官可以成為人類彼此溝通的工具,我們的音樂既是智能化的信息載體,又是某種內在的生物機能,就像你們那個時代的智能手機一樣無所不能。

那首曲調的意思,就是“世間的每一個清晨”。因為我們承諾我們的客戶,讓他們在每一個可能的清晨醒來。當然,我們不能保證那天的氣候,人類控制不了這么多事情。

明天會是什么天氣?

他終于有了明確的銳利的視力,他的身體開始恢復行動能力了。他禁不住坐了起來,強支著身體,向窗外望去,看到灰色的天空中布滿了烏云。

……

(選自《上海文學》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