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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海勒根那:草原,或草原之外
來源:文藝報 | 海勒根那  2022年05月14日07:59

《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一書中的短篇小說,風格各有不同,就像一棵樹上結了沙果、沙棘果,又結了蘋果、山杏、柿子和梨。這并非是因為我多熱衷于嫁接,而是因為不同的故事需要不同的腔調(diào)敘述,不同的腔調(diào)需要對應不同的口型。而最終,這些故事對應的是我不同階段的人生經(jīng)歷和心路歷程,因此也決定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各種不同的認知。

書名借用的是內(nèi)中一個短篇的名字,這是我十分難得的一篇陽光燦爛的小說。在此之前,我的很多作品都充滿憂郁、憂患和憂傷。2019年我隨內(nèi)蒙古文藝家團體去興安盟哈圖布其嘎查采風,在那里,我欣喜地看到了國家民生工程的成果,看到了牧村紅墻藍瓦、街道硬化,道兩旁園藝樹整齊茂盛,原來城市才有的“華燈初上”也來到這里安家落戶;農(nóng)牧民脫貧致富,臉上都掛著樂觀的笑容。沒有什么比這些更讓我高興的了。而且不僅僅是民生,還有生態(tài)環(huán)境,我看到山青水綠,草原植被正在恢復,鳥兒和野生動物正在回歸。這多么難能可貴,國家向好,百姓安居樂業(yè),這正是杜甫在詩中所盼望的。當時我想,要是杜甫來到今天的哈圖布其,一定會像李白那樣“會須一飲三百杯”,可轉(zhuǎn)念又想,杜甫是中原人,不可能來到塞外。要么就是一個古蒙古人穿越到現(xiàn)在吧,他來到眼前的哈圖布其時,會是什么情形呢?當鄉(xiāng)親們說“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時,他一高興就會痛飲,就會把牧村所有的酒都喝光,那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酒,是“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的酒。這篇小說為我贏得了一些榮譽,曾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zhuǎn)載,榮登年度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排行榜,獲得了《民族文學》年度獎。榮譽都是意外,在寫小說的時候從沒有想過,我當時只想把今天的牧村現(xiàn)狀寫出來,讓古人看一看。

如果說“哈圖布其的酒”是對新時代農(nóng)村牧區(qū)的景色寫生,是一顆光鮮亮麗的蘋果,那么《放生馬》就是一個牧人的內(nèi)心所在,是一粒熟透落地的沙棘果。老牧人執(zhí)意要將一匹服役多年的老馬放生,其實也是在放生自己辛苦的一生??勺尷先藳]想到的是,自己的兒子在放生老馬時無意中出賣了它,老馬慘遭屠刀,靈魂不瞑,它思念主人,轉(zhuǎn)世成了老牧人的孫子。有一天,這個孫子像馬兒那樣嘶鳴了幾聲,竟背負起老人一路奔向了崇山峻嶺……這個小說是我的偏愛,文學的魅力正在于此,它用一個故事的形式告訴你,人的心靈是什么樣子。雖然萬字篇幅遠遠不能盡述一個人,但讀罷卻會讓你無法忘記這位老牧民,無法忘記他布滿硬繭的雙手,和他凝望草原、老馬以及人生過往的老濁的眼睛。

《第三條河岸》講述的也是心靈的故事,與巴西作家羅薩的河岸不同,這是草原人的河岸,它不在虛無處,而是在河流上空,那是蒙古人信奉的長生天。長生天對萬物的救贖,侵略者對自己罪行的救贖,淳樸的牧民對無辜生命的救贖,都蘊含在這小小的篇幅中。我采擷的草原故事還有《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告訴你們,我要殺人》《白狼馬》等,當然還有森林故事《六叉角公鹿》,它描寫的依然是人心,是人面對大自然喪失的敬畏之心,不守任何天條和規(guī)則的無限貪欲之心。本書中,《蒸汽火車呼嘯而過》是個特例,它是我聽來的故事,那個叫做“平安”的少年后來并不平安,他隨蒸汽火車滾滾而去,也象征著一個年代和純真的愛情一去不返。

這里,我還要著重提一下《巴桑的大?!?,它也是唯一的中篇。主人公巴桑的孤兒命運與我個人有幾分相像,只不過我把他寫得更悲慘。我寫他從小殘疾,只身一人,沒有雙腿卻走遍了全世界。這是我由來已久的心結,現(xiàn)實中,童年的我就曾經(jīng)像巴桑那樣孤立無援,后來我18歲出門遠行,雖然沒有走遍全世界,但我經(jīng)歷了常人所沒有的艱辛和困苦,走過了人生的低谷和命運多舛,值得慶幸的是,我還能像模像樣地活著。因此,巴桑就成為了我不能實現(xiàn)的理想,命運讓他“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給他安插了兩個翅膀,最后他飛到南太平洋、北太平洋,周游列國,然后魂歸大海。這便是文學的魔力,一個人靠自己的雙手能走多遠,一個人的夢想又能走多遠,無所不能的小說給出的答案是,要多遠就有多遠。

作家陳濤在本書序中,給這13篇小說做了很好的歸納:“它們風格各異,敘述技巧多樣,可讀性與現(xiàn)實性強……但是如果仔細分析,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背景無非是兩處,分別是草原,以及草原之外的世界?!比绱苏f來,我們還沒有提到草原之外的世界。那個世界被我放在了書的最后面,就像人們總是把淚水埋藏在心底。

前面曾提到,因為家境,我18歲初中畢業(yè)后就輟學離開了沙化的農(nóng)牧區(qū),去北方的城鎮(zhèn)做苦力謀生,《十八歲出門打工》是我當時的真實寫照。在此之前,生養(yǎng)我的科爾沁,無論蒙、漢鄉(xiāng)村,都民風淳樸,教會我樸實,給予我溫暖,這是我最初認識的世界。等我來到陌生的、人情冷漠的城鎮(zhèn),兩手空空的我注定在社會最底層。我會看到什么?是的,我會看到陰暗和潮濕,那些不幸的辛酸和苦難,那些不易的生存與掙扎,那些不端的暴力和爾虞我詐?!段缫钩聊纭贰肚灏椎挠衩住贰赌軇幼炀蛣e動刀》就是在底層現(xiàn)實中截取的故事,它們只是大海中的幾滴鹽水,沙漠里揉進眼睛的幾粒沙子。面對紛繁現(xiàn)世,文學也有了自己的局限,那就是,文學永遠沒有現(xiàn)實多彩,而想象永遠大于不了現(xiàn)實。

草原作為文學存在,從來都充滿詩情畫意,即便苦難也仿佛是孟浪的,就像海子的詩句,一與草原相遇便會溫情脈脈。當我25歲之后落腳到中國最北部的一座草原小城,在為生存掙扎奔波之余,一有空閑就會去草原走一走、看一看,而草原就像一片闊大悠長的布幔,輕易抹去我在塵世里的塵土,讓我的心變得干凈,變得細膩而柔軟。

這確是我的世界,一個在草原,一個在草原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