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張銳鋒:古靈魂(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 | ??張銳鋒  2022年05月20日08:18

卿云爛兮,乣縵縵兮。

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明明上天,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弘于一人。

——卿云歌

文字學家

這是一件苦差事。每天都盯住這些古老的文字看了又看,絞盡腦汁思考它的來歷,想著它的演化,它的讀音和含義,以及它與我們今天文字的聯(lián)系。漢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也是最美麗的文字,它是想象力的結(jié)晶,也給我們提供想象力的源泉。通過這些文字,我們可以感受到古人的思維方式,獲知他們是如何看待事物的。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文字仍然是活著的,它有著自己的呼吸和劇烈的心跳。文字里埋藏著古人生活的種子,你會感受到過去的生活并沒有結(jié)束,文字中有著使死去的事物復活的力量。

一位文物專家登門造訪,讓我去看一樣東西。他十分神秘地說,這是一樣罕見的東西,上面有一些古文字,一定是一段失去了的歷史的記錄。他說得那樣肯定,他的臉上蕩漾著得意和興奮,就像水面被一塊石頭擊破,涌起了一片皺紋。我最感興趣的是這些文字。它們說了些什么?我見到它們的時候,才感到要識讀這些古文字,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們刻在一組編鐘上,是用利刃刻上去的,刻刀的刀鋒在文字上留下了清晰的棱角,它代表著刻工的美學觀念和古文字本身的力度。

人們講述了編鐘的來歷。其中的十四件編鐘被文物販子偷運到境外,在古玩肆上無人問津。從它們的樣式推斷,可能是西周時期的器物,然而它們的上面卻有西周文物上從未見過的刻鑿銘文。熟悉文物的古玩家一般的看法是,西周時期的青銅器不可能出現(xiàn)雕刻銘文的技術(shù)。一位從事青銅器研究的教授偶然來到了古玩肆,他看見了含于其中的價值和意義。這是一次奇妙的相遇,為了這十四件編鐘,教授不惜花費巨資購買。

在另一個地方,也有兩件編鐘出土了,它們來自澮河岸邊的晉侯墓地。經(jīng)過比對,發(fā)現(xiàn)它們是同一組編鐘,這些編鐘竟然經(jīng)過曲折的歷程重新匯合在一起。這套編鐘曾經(jīng)在晉侯的身邊一直沉睡,在黑暗中沉默了三千年,盜墓者第一次干擾了它們的夢境。十四件和兩件,好像是兩個奇異的數(shù)字,它們分為兩組,在地面之下的漆黑中分手,各自開始了不同的旅程??赡苁敲\的安排,在人間重新相聚。是啊,世界之所以值得我們停留,是因為它總是會有奇跡,會給我們悲傷,也會給我們意外的驚喜。

看著這完整的十六件編鐘,人生的許多感慨從這青銅的表面升起,一片迷霧籠罩了我。我看到的文字也沉入到了迷霧中,它們就像燃燒過的灰燼,表面上已經(jīng)完全冷卻了,實際上在它的深處還埋著火種,需要用一根撥火棍仔細地撥開表層,讓微風將它吹醒,伸出它本該有的火苗。這組編鐘應該分為兩列,每列八件,它們由大到小,對應著它們各自代表的音階,好像西周時代的等級秩序。要是沒有這樣的等級,又怎能奏出音律相諧的美妙音樂?古人對社會的設計,是不是依據(jù)音樂的原則?那么,這制作精美的編鐘,自然就是宇宙秩序的某種暗喻。

上面用利刃雕刻的銘文,共計335個字,另有重文9個字,合文7個字。重文就是將一個獨立的形體用某一個借字符號重復記錄一次,省去了重復書寫的手續(xù),而合文則是將兩個字或者幾個字合寫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一個字,實際上代表著兩個或幾個字。我不知古人為什么要這樣做,但他們就是這樣做了。也許就是為了簡便?還是為了布局的美觀?或者在他們看來,這樣更易于被理解??傊?,他們采用了自己認為最好的辦法,可能這是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更加有利于講述。

識讀這些文字是艱難的,我需要查閱許多文獻資料,還需要了解它們的大致意思,以便能夠?qū)⑸舷挛倪B接起來。編鐘銘文明確記載它的主人是晉侯蘇,他是誰?從古文字中彼此相通的意思推測,晉侯蘇就是晉獻侯,司馬遷的《史記》中則稱他的名字為“籍”。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研讀,編鐘上的銘文所記敘的,是一場不曾在史籍中出現(xiàn)過的戰(zhàn)爭——晉獻侯奉周王的命令,討伐南國的夙夷之亂,全勝而歸。為了表彰晉獻侯輔佐周王平亂之功,周宣王兩次嘉獎賞賜晉獻侯。歷史事件的許多細節(jié),以及戰(zhàn)爭的全過程,都描寫得十分生動,讓我們仿佛置身于現(xiàn)場,窺見了其討伐夙夷的交戰(zhàn)場景。銘文中幾次出現(xiàn)計時語詞,顯示了西周時代的計時習慣和方法。他們已經(jīng)看到了大自然的周期,天空中月亮的形狀變化,以及星辰位置的改變,都成為不朽的計時器。也許在古人看來,人是宇宙的寵兒,最高的神將一切都安排完備,你只要仔細留心,你想要的都可以找到。

我還注意到,用利器刻出的銘文,每一個字都筆畫流暢,在筆畫的轉(zhuǎn)折處,要分四五刀或者五六刀接連鑿刻,刀痕中透出工匠的專心沉靜、技藝的精巧和對字形之美的理解。據(jù)說,為了探討青銅時代的銘刻技藝,人們配置了不同硬度的青銅利器,試圖在青銅器上鑿刻文字,卻一次次失敗了。這意味著,在遙遠的西周時代,我們的先祖已經(jīng)制造出鋼鐵一樣堅硬的工具,他們究竟使用了什么材料?他們手中的利器是什么樣子?一個謎不會因它的揭示而真相大白,而是引出了另一個更為深奧的謎。

編鐘就在我們的面前,它能夠發(fā)出幾千年前的聲音,卻保持著時間賦予它的沉默感。它不回答任何問題,只是不斷提出問題。它講述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情,卻把更多的事情留在了青銅里。晉獻侯用這樣的方式讓我們記住他以及他所創(chuàng)造的煊赫業(yè)績,歷史卻抵抗他的意愿,把他從浩瀚的歷史文字中排除掉。當然,他也有對抗被遺忘的辦法,他鑄造了這套編鐘,以利器刻上他所經(jīng)歷的,但這樣的傳奇近乎離奇,只有偶然的敲擊才能讓我們聽見過去的樂聲。這樂聲還是過去的,時間能夠停留在過去,可它僅僅是青銅的語言,既是抽象的,又是荒誕的。我所破解的,不過是文字的表象,真正的文字原本是存在于編鐘敲擊時的韻律中,而真實的晉獻侯也藏身于那永無解答的韻律中,就像他的白骨放在墳墓中一樣。

晉穆侯

我父晉獻侯在位十一年,就溘然去世了。我曾守在他的身邊,問他還想跟我說什么,我看著他的嘴唇顫動了幾下,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他也許是有很多話要說的,但他在臨終的時候已經(jīng)什么也說不出來了。我們的生活真是太奇特了,能夠說話的時候,不愿意多說什么,但是想把自己心里的話說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說話的氣力了。他究竟想和我說些什么,我已經(jīng)不可能猜出了。我看著他平靜地離去,慢慢地合上了雙眼,就像睡著了一樣。那么,他想和我說的,也許并不重要。對他來說,所要囑咐的,已經(jīng)在平時的言語中了——我只能在回憶中不斷想著他的每一句話,浩如煙海的波濤中,哪一朵浪花是最重要的?

該做的已經(jīng)都做過了,語言又有什么用?作為一個君侯,他不會有生活上的任何憂慮,他所想要的都可以得到。那么在人世間還有什么是最重要的?只有國君所應有的榮譽,以及與這榮譽相般配的功績。榮譽不僅在生前是重要的,即使在死后也應該在史書中記載,在民間傳唱,也應在宗廟中被他的后裔供奉和祭祀。死去的不過是肉身,他的靈魂仍然在萬民的心中,在更久遠的時間中留存。

我已經(jīng)繼承了父親的君位,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了。我應該像我的父親一樣,建立卓越的功勛,獲得天子獎賞。我的父親已經(jīng)被銘刻到了編鐘上,我的殿堂中每一次樂聲響起,都能夠聽到父親的聲音,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囑咐置放在鐘聲里。編鐘表面鑿刻的文字,不是供我們閱讀的,而是讓我們用心傾聽的。他曾帶領晉軍遠征南國,平息了夙夷的叛亂,他的功勞已經(jīng)隨他的離去被帶到了他所去的地方了,而我才剛剛開始自己的國君生涯。別人的歸于別人,我的歸于自己,我需要自己的編鐘銘文,我要聽到自己的鐘鳴之聲,別人的榮譽籠罩著我,這樣的籠罩讓我失去了自己。

接受天子之命,我就要率兵跟隨天子前去討伐條戎和奔戎了,這兩個部族距離我的晉國不遠,我將為天子前往征戰(zhàn),效法我的父親建功立業(yè)。出征前,我看望了我的夫人,她已經(jīng)懷孕了,我的生命已經(jīng)開始延續(xù),晉國的子嗣是興旺的,宗廟的香火綿延不絕。我穿著鎧甲,背著箭囊,我想自己的眉宇間一定發(fā)出迷人的光。夫人看著我,手撫摸著我的臉,說,孩子已經(jīng)經(jīng)常踢她的肚子了,將要出生,肯定是一個男孩。因為夫人感到他的力氣很大,將來必定能夠挽起強弓,把利箭射向隱藏在叢林中的巨獸。

為了這次征戰(zhàn),我必須放棄所有的柔情。我的臉上沒有笑容,我還難以預測這次出征的結(jié)果。我知道條戎和奔戎都是強悍的,他們就像野馬一樣桀驁不馴,和巨兕一樣兇狠。不過有一點我是相信的,那就是我的夫人腹中的兒子會給我?guī)砗眠\氣。

大 臣

夜晚我站在高臺上,仔細觀察星象,發(fā)現(xiàn)東方的吉星在一個奇怪的方位上,周圍的星群是迷亂的,它們好像偏離了自己的本位,而災星好像忽明忽暗,又被飄過來的云層遮住了。多少年來,很少有這樣的情形,我不知道對國君這次征戰(zhàn)條戎和奔戎會不會有利。我又回家占卜,燒裂的龜甲隱約出現(xiàn)了一個字,我猜不出這個字的含義。

整整一個夜晚都未能入眠,我的心里想著國家的事情。我的國君懷有盛德,有著比先君更大的雄心,這一點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我看他眉宇間透出英氣,雙眼含著火炬一樣的光,可他經(jīng)常緊鎖眉頭,仿佛有什么煩心事。國君畢竟還年輕,他的心里是焦躁不安的,他的火焰已經(jīng)快要把自己燒焦了。

在夜深的時候,我披衣來到了屋外。快要到夏天了,夜里的寒氣已經(jīng)消散了,天空中的云顯然已經(jīng)沒有了,剩下了一片深邃的夜空。現(xiàn)在的星象似乎是吉祥的,災星已經(jīng)黯淡了,原來星辰列陣好像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一切都正常了。我仍然難以理解,在我觀察天象的時候,為什么突然會有一片云?我是應該相信現(xiàn)在的天象,還是應該相信我最初觀察的天象?吉兇在幾個時辰中就發(fā)生了轉(zhuǎn)換,這又預示著什么?

不想這些了,也許是我心緒不定的緣故吧。夜里的飛蟲開始活躍了,有時它們會撲到我的臉上,它們像暗夜里的精靈,它們所忙碌的,大約和人間的事務一樣。它們有自己的世界,每一種事物都有它們自己的快樂和煩惱,只是我們僅僅知道自己。我們的視線太昏暗了,不能看見更多的東西,夜晚發(fā)生著多少事情啊。

棗樹上的葉子開始變得稠密了,棗花的香氣淡淡的,讓人的呼吸十分舒暢,柿子樹高大的樹冠蓋住了頭上的天空,仿佛讓天空分成了幾層。要是在白晝,它們會有一片搖搖晃晃的陰影,使得地上的變化多了,一片黃土上添加了顏料一樣,土地因這樣的一些影子,就像有著生命,世界上無處不充滿著活力。本來這樣到處都是景物的、令人賞心悅目的一切,安放上我們的日子,該是多么讓人心滿意足。

我在很多時候不太理解天下為什么總是戰(zhàn)事不斷。國君繼位之后,應該想想如何讓晉國的民眾安居樂業(yè),讓他們過平安的、舒心的日子,讓每一個人都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農(nóng)夫在田地里種好谷子,泥水匠造好房屋,牧人照料好自己的牛羊……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樣,各自安心于自己的位置,這樣天下就遵循天神的秩序。實際上,每當我觀察天象的時候,就會感嘆天神的完美,它給我們一個完美的星空,實際上就是為了給我們演示,讓我們照著它所演示的來做。有一天我們真的和天上的星辰獲得對應,這個世界將是多么美好。

不過,一些人不喜歡這樣做。如果真的按照天上所演示的,許多人就會無事可做,就會覺得人生多么無聊,也不會感到自己是真實存在的。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天子是喜歡征討的,諸侯也喜歡戰(zhàn)斗。因為他們的生活中已經(jīng)不缺少任何東西了,四處征戰(zhàn)成為他們能夠做的唯一一件事。假如他們不去征戰(zhàn),不去爭奪別人的土地,就會失去駕馭他人的理由,就像一架馬車的馬匹,主人如果不制造笨重的車輛,就無須想盡辦法把駿馬套在大車上,并且不斷地向它們揮舞鞭子。

明天國君就要率軍出征了,結(jié)果究竟是吉是兇,我就不知道了。事實上,我說什么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天子已經(jīng)發(fā)出號令,晉侯也十分急迫地要踏上征程了,箭已經(jīng)離開了弓,你能對越來越遠的箭羽說些什么呢?作為一名大臣,主人所愿意做的事,你不必奉勸他去做,因為他所決定的,你是不可改變的。他所不愿做的事,你也不必阻攔,因為他一旦要去做,你也不可能將他攔住。他有著主宰一切的權(quán)力,他是怎樣的性格,就會做怎樣的事。我的本分就是幫助他做好該做的,這已經(jīng)足夠了。至于他一定要去做的事,我可管不了??墒?,我還是不得不謀算,天亮之后,我面見晉侯時,該跟他說些什么呢?只說一些祝福的話,讓他帶在路上?

農(nóng) 夫

我一大早就起來了,把我的庭院打掃干凈。然后拿起立在墻角的石鏟,到田里干活兒。谷子已經(jīng)長出來了,我去看看田地里是不是又長上了野草。種地的事情一點兒都不能粗心,幾天不到地里,田畦就有點兒荒蕪的樣子了。要是成了那樣,我就會感到心痛。

昨天下了一場小雨,土地是濕潤的,腳下的路十分松軟,谷苗是不是又長高了一點?雨后的天氣多么好,空氣是新鮮的,田地里的禾苗味兒,讓我心生歡喜。我的腳步越來越快,就要到我的田地了。太陽還沒有出來,遠山的淡藍的輪廓上,散發(fā)著灰白的光亮,用不了一會兒,明亮的、耀眼的日頭就跳出山頂,它的光芒會把我的影子拖在禾苗中間,它很長很長,我很難相信,這應該是巨人的影子啊,它和我有什么聯(lián)系?

我精心地做著地里的活兒,我把長歪了的禾苗扶直,再給它的根部培土,我將周圍的野草拔掉,又把畦堰弄得光滑整齊。我直起腰來,抬頭看見國君的大軍正在向東面行進。戰(zhàn)車的車輪發(fā)出了轆轆的響聲,武士們的矛頭閃著光,他們的頭盔下壓著看不清表情的臉孔,步伐是凌亂的,不斷有傳令的兵士督促著,讓他們走得快一點兒。

唉,又要到哪里去征戰(zhàn)了。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纯偸且餮獱幎?,就不能過幾天安靜的日子嗎?天子已經(jīng)擁有整個天下了,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就說晉國的君主吧,他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的土地,還要奪取別人的土地。你的糧食已經(jīng)多得吃不完了,還要那么多土地做什么?何況,人來到世間只有一次,死了就不會回來了,就不知道珍惜自己?我看著大軍從路上走過,就不斷地搖頭。不過我管不了那么多事兒,我管好自己地里的谷子就足夠了。我還是繼續(xù)彎下身子做自己的活兒吧。

晉穆侯

我的名字叫作費壬,從字形上看,叫作費王或者費生都是可以的。名字只是為了辨別每一個人,為了從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個人,就給他的頭上立上了符號。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意義了。對于我來說,這個名字沒有絲毫的價值,只是在很小的時候有很少的人這樣稱呼我,以后就沒有人敢叫我的名字了?,F(xiàn)在我已經(jīng)貴為國君,在一個國家,國君只有一個,而他的臣民卻有很多很多,難道還需要給他一個獨特的名字讓別人來辨認?

算起來我應該是晉國的第九個國君了。我的先祖已經(jīng)被供奉在宗廟里,我以后也會在里面接受敬奉的香火和犧牲,也會有后來者不斷跪拜,并在遇到事情的時候借助于我的無所不能的靈魂。我不知道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也只有在天神召喚我的時候我才可能知道一切,現(xiàn)在,我需要知道眼前的日子怎樣度過。

我不僅屬于自己,還屬于晉國,也屬于我的先祖?zhèn)?,我在他們?chuàng)造的歷史里生活。我還屬于天子,我是周王天下的一部分。我的先祖一直接受著天子的恩惠,我也在這樣的恩惠中坐在國君的位置上,我和周王室是連在一起的,我是同一個根系上的果子,一棵樹的根子不存在,或者朽爛了,我就會掉下來。

現(xiàn)在,殘酷的戰(zhàn)斗就要開始了。傍晚的遠山,涂上了一層血紅。它預示著又要流血了,天上的事情總是和地上的事情發(fā)生某種神秘的對應,所有的天象都有著它的寓意。戰(zhàn)馬已經(jīng)吃飽了草料,靜靜地臥在了草地上,它們是閑散的、慵懶的,好像明天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實際上,它們在靜養(yǎng)著,積聚著身體內(nèi)的熱血,醞釀著橫掃敵人的激情。武士們擦洗著刀槍,將利刃不斷打磨,一切將在明天天亮之后見分曉。

我所面對的是一群野人,他們還遠沒有開化,以前我從沒有見過他們,只是從別人的口里聽到了片言只語。他們不值得我談論。總之,他們躲在深山里,和山里的猴子們一樣,渾渾噩噩,既不知道時光的流逝,也不知道季節(jié)的變換,他們也許只知道世間有白天和黑夜。他們是什么樣子?他們的面孔也一定是丑陋的,甚至發(fā)怒的時候會令人恐懼??墒?,我發(fā)怒的時候別人不會感到恐懼嗎?我所擔憂的,是眼前的山巒,是茂密的樹林,是一道道溝坎,我的戰(zhàn)車不能在這樣不平的地上奔跑,我的戰(zhàn)馬不習慣在密林里出入,我的箭囊會被樹枝掛住,我所射出的箭,會不會被對手一次次躲開?

不過我不在意最終的結(jié)果,關(guān)鍵是你能不能決心做一件事。條戎這個國族已經(jīng)不能順從天子的號令了,他們試圖讓我們感到危險,就像身邊臥了一頭猛獸一樣,我們的每一次睡眠,都不能得以酣暢,因為別人的鼾聲攪擾了我們的夢。我和周王所率的王師一起形成了圍剿之勢,這些不自量力的敵人,已經(jīng)是放在葫蘆里的蚱蜢了。

我趁著黃昏最好的時光,坐在草地上,聽著我的兵士敲打著自己手中的長劍,唱著我熟悉的鄉(xiāng)謠,節(jié)奏是這么明快,它悠長、飽滿、粗獷,也帶著一點悲傷。兵士的喉嚨里好像含滿了沙粒,沙啞的、不斷噴發(fā)的沙流,是從一個高高的山頭上傾瀉下來的。我似乎在一瞬間被埋住了,有點兒透不過氣來。我知道,他們在為明天的激戰(zhàn)而歌唱,當夜晚降臨,皓月從天庭鋪開它的光芒,明天就已經(jīng)不遠了……人們一旦醒來,真正的日子就來了。

一個人應該是有用的,必須讓人生發(fā)出光亮,也必須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也要將所做的事情完成。一個農(nóng)夫不能僅僅播撒了種子,還要照看田地以及其中的禾稼,直到收割并將所收的食糧放在屋子里。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平凡地活著,既不曾改變別人,也不曾改變自己。平凡就是讓自己失去意義。你既然不能改變你想要改變的,你又怎樣知道自己仍然在生活?既然別人不能感受到你的存在,你又怎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你對世界改變了多少,你的意義就有多少。所以,一個國君在自己的國中,已經(jīng)是擁有一個國所賦予的全部力量了,你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而是一個國的力量,那么,先讓我的敵人領受我的力量吧。

落日已經(jīng)西沉了,世界很快就會暗淡,我陷入了冥想之中,并隨著這冥想穿過了時間。出征之前,我的夫人曾問我:孩子不久就會出生,也許就在你出征途中,也許會等到你得勝歸來。是啊,我就要成為一名父親了,我的后面將出現(xiàn)另一個人,就像我一樣,就像我的影子一樣。我的生命是不會中斷的,我將借用另一個肉體活下去,將我的靈放在我的孩子那里,就像我的父王將他的靈寄放在我的身體里。

這是快樂的,也是煩惱的,因為我還不知道他是什么樣子,他的身體能不能放置我足夠強大的靈。我還要給他一個不同尋常的名字,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上有著父親的印記??墒?,我給他起一個什么名字呢?就拿我來說,我的名字本身是什么意思?簡直是莫名其妙。沒有人給我解釋過它的本義,連我的父王也沒有說過什么。我想,我的名字一定含有父王的某種隱秘的心思,不然他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或者,這是某個值得紀念的事情的晦澀的比喻?重要的是,我也將遇到同樣的問題——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臨行前的晚上,夫人就問我:孩子出生后,你給他起個什么名字?我想了很久,什么也沒想出來。

遠處的山脊線消失了,我的視野變得更加開闊,也更加渺茫了。月亮從薄薄的云層后面顯出了它的真實性,一圈圓圓的亮光,既不刺眼也不暗淡,在這黑暗中,預示著人世間朦朧的希望,空洞而又真實,它的邊界是不均勻的、變化的,它表面上的污斑在移動,這些污斑不是從來就有的,顯然是云的杰作,代表著不斷飛去的時間。因為這一點點高高在上的亮光,我的心變得能夠看得見了,我要用激戰(zhàn)中濺起來的血,將心中的影子洗得更干凈一些,更清澈一些,直到我完全看得見。

......

(全文見《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

張銳鋒,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副主任,出版文學著作30部,獲多種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