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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原》2022年第3期 | 劉國欣:紙魂靈(節(jié)選)
來源:《莽原》2022年第3期 | 劉國欣  2022年05月20日10:55

劉國欣,女,陜北某村人,現(xiàn)居西安,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出版有小說集 《城客》 《供詞》《夜茫?!?,散文隨筆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紙魂靈

文/劉國欣

坐在車上極目遠眺,會看見很多小鎮(zhèn),就像盲腸的一部分,火車在大地的肚腹深處穿行。她想起那個小鎮(zhèn),不由自主感覺到心臟突然顫動。

一路盤旋著往山上去,山坡這邊那邊彎彎曲曲,不同的村莊,零零落落的房子,陽面陰面,一個又一個。她喜歡這樣,像在夢里飄著不知往哪里去。陌生的人,幾乎不可能再次進入的車廂,沿途倒退的風景。她知道不該如此,但好幾年了,總是這樣的感覺,過著不知是誰的生活,所以有空就出逃。對于擁有的一切,應該懷有美好的感激:體面的工作,還有一套房子被贈予,同事們也都算得上熱心,重要的是沒有孩子需半夜起來喂食,上班無非就是一周去幾個小時……按理說,一切都很好了,然而空氣太干燥,她懷念濕熱的南方,那些茂密的灌木叢,以及矮樹上小小的鳥巢,還有一些隨處溜達的小動物。在北方工作,總讓她覺得缺失了什么東西,女媧煉石補天,也補不了的缺憾,人生中總有一些無可奈何。好處在于大雪封山,哪里也去不了,一整個冬天,仿佛冬眠,長日無事,就在打盹處排練夢境。

現(xiàn)在,冰雪在融化,大地解凍了,疫情放松了,身體也可以放飛了。南方應該已經(jīng)是春天,春有春花,還有春水,必須走一走,必須看一看,生命需要喘息,要活過來。

目光所及是窗外遠遠近近的風景,以及偶然得來的一本書,封面是灰底黑字,半截子畫在書封的下方,一截白墻掩映著層疊的木頭房子,墻頭杏花探出,樓上有一年輕婦人在望,樓下有一老婦踽踽而行。

二月里,收到快遞送來的這套書,上下兩冊的《金瓶梅》,齊魯書社1991年版。翻開紙張泛黃的書本,涌起了一種陳舊的激情。出門時想著帶本什么書,掃眼而過,仿佛一種心應,那套書呼喊著讓她帶上它,于是就帶上了。厚厚的書,占了四分之一的拖拉箱,然而并不擁擠,因為早就養(yǎng)成了極簡的習慣,一切空空,所以完全有的是地方。

讀書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是最不虧本的事情。這是寄書的人在一次采訪里提到的。訪談發(fā)在一張報紙上,配著他背靠一墻書的照片,在四堵墻的書房里,到處放滿了書。大多有點文化的人都這樣,書是最好的門面裝潢,占有書本就像占有了知識,他們會獲得奇特的滿足感。

老師們常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她總想著行萬里路,而不是讀萬卷書??嘈姓哂凶约旱谋Ш涂旎睢?/p>

已經(jīng)說了,《金瓶梅》是偶然來的,就像漂流瓶;寄書人也是偶然從網(wǎng)絡世界漂流而來。他在一個海邊的城市,海鳥群飛,碧空萬里,看一眼就愛上了。因為愛著他的海,所以近乎想去愛上一個男人。他說送禮物,就要了這套他展示在桌面上的《金瓶梅》。

從出版日期可以推斷,他是讀過了的??墒羌垙埜蓛簦擞行┪⑽⒎狐S,沒有任何臟污的痕跡,當然沒有簽名,沒有購書時間,沒有惡俗的紅章子。就這樣把它放著,時間久了,說不定自己也會忘記來處。這樣的好處在于,目光所及的一本書充滿了書本之外的故事和念想。她習慣于這樣,一本書引出一個故事或一個人。不會有其他人知道,只是自己的草蛇灰線。問一個人拿錢是俗氣的,也太勞心,錢可以自己賺,一個人活著并不需要太多錢。那么,只是書——也可以說是輸,就像水過留痕雁過留聲。她喜歡零落的感覺,喜歡自己是失敗的,被拋棄了。生命在嘆息,而嘆息如同一種祈禱,不必被聽見,也不必被看見,最終會在下落中浮起,反求諸己。在下者有在下者的驕傲,她習慣于此。只是書,不需要留住哪個人;只是輸,不必要留住哪段情。是生活教會她如何做減法的。減法,把自己減成一段枯柴,最后化為一堆灰燼,那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書可以隨看隨棄,天一閣也不過就一把火。人生最后的歸宿,也在土與火之間,灰燼的上升與下落……

有很多書的人是貪婪的,她怕自己也形成那樣的習慣;而且書太重,占太多的地方,她不喜歡,總是隨意就棄置了。長年不斷到處搬遷,太多和過重的東西是一種牽絆,她無師自通地實踐著向空而行的藝術。那些有著實體重量的紙質書,不管有沒有按序列被擺在書架上,都會制造一種恐怖——會不會忽然掉下來,砸在頭上?另外,防火防水防霉防蛀也是大事。那些一本又一本壘著的書,用蟲蟻的眼光看,是一座又一座樓;在大眾眼里,也可以說是一座又一座標有作者的墳塋,它們被人收進房間,骨灰盒一樣束之高閣,久不問津。如果逢著搬遷,有的會被重新上架;有的,擱置在某個角落,終至于下落不明,不再會被想起,就如被人忘記的一座座墳墓,最后又化為了紙漿,攤平成了大地,進行新的輪回。

少年時代,黃昏時分,每當躺在炕上或者坐在門檻上看書時,祖母就會對她說:“快把書放下,有辱斯文啊……”祖母對紙張充滿敬畏,覺得看書就要端端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而不是隨意坐著躺著就可以。祖母還有一個習慣,每次當她獲了獎,會趕快將那獎狀收起來,怕別人看見她的名字,說三道四,怕家人不小心燒了獎狀,毀了她的名字,仿佛會傷及她的真身。

她一直認為祖母那種說辭是蒙昧無知,是山間鄉(xiāng)野村婦的見識??墒撬芷婀譃槭裁醋约簠s暗暗支持這種見識,盡量不在任何地方隨意地寫下名字,當然包括照片,能不留下就不留,能刪除就刪除。多年之后,她為了賺點稿費在報刊上寫起了文章,卻不喜歡別人寄給她樣報樣刊,因為想到很多報刊會化成灰燼,而上面有她的名字,像她自己也被火化了一樣……即使她的第一本書出版,也還對是否署上名字心有余悸,覺得書會被很多人讀到,就難免流長蜚短,而“眾人的嘴有毒”——這是祖母的原話。隨著年歲的增長,她逐漸明白那山野老婦的祖母雖不識字,但智慧過人,她早就諳熟了紙張的危險,書本的恐懼,被命名的可怕……

每一句,每一段,每一篇,每一本書,都是一種哀悼。當她每次看到有人聲情并茂地讀著悼文,當她在一張張有質感的紙上看著一句句話,她就有這感覺——亡者陰魂不去。

很多人,他們留下的藏書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一部分可能進了圖書館(很多圖書館的書也總向外流),一部分被扔掉了,還有一部分呢?她不知道每一本書的命運,但文字則四四方方,被釘死在它們有形無形的格子里,是封閉而不是飛翔。她愛著文字,也愛著書,卻總想著如何釋放它們。不去占有,也許就沒有拋棄……

陽歷二月的一天早上,她收到這個藏著《金瓶梅》的包裹,里面居然沒有短箋,也沒有夾著書簽,扉頁上更沒有溫潤優(yōu)美的話。三年前,從已經(jīng)分手的戀人處,拿得一本《世說新語》,新版的書籍,裝幀精美,里面居然有書簽,簽字上還有手寫的話:最是你眉眼一彎……重要的是,后面有單字的簽名。和那個人分手后,細細想這些,才發(fā)現(xiàn)這種拐彎抹角的隱喻無處不在,不發(fā)一語卻言猶在耳。雖然那本書在翻完之后還回去了,可那余留的感覺還在,仿佛一種警示。

她對已分手的戀人的房間不甚了了,卻總是會進行想象——房間里放著哪些書,書架是怎樣擺列的,冰箱里又存放著哪些食物。她記得那段時光。那時候租了房子住在他家對面的樓上,每天考慮著要不要對他的生活進行監(jiān)控,而實際監(jiān)視已經(jīng)開始,她腦海里隨時想去不遠的一條滿是戶外用品的商店購置望遠鏡。他晾曬在頂樓那豬肝紅的床單,曾經(jīng)像一面旗幟高高飛揚。那是一面勝利的沾滿液體的旗幟,無論是眼淚還是體液,最后終于讓她望而卻步……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莽原》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