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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崖邊的望風(fēng)少年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5期 | 九諾  2022年05月20日09:46

九諾,彝族,1992年生于四川涼山,現(xiàn)居成都。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若干小說發(fā)表于《民族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邊疆文學(xué)》《滇池》等刊物。

天空被四面的大山裁成不規(guī)則的形狀,經(jīng)常有鳥兒飛過,偶爾留下一兩聲裂帛般的鳴叫。

少年時常懷疑,它們來自一個十分美好的地方,或者將要飛往那里,他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兒,狗也不知道。狗正伏在他身旁鵝卵石上,張嘴吐舌頭,茫然地喘氣,它看起來很熱。少年想替它擦擦汗,可狗只是一個勁淌涎水,并沒有流汗。少年不愛說話,狗不愛吠叫,鎮(zhèn)上的人甚至認為,經(jīng)常在長長的街道毫不起眼走過的少年和狗,都是啞巴。少年沒有見過媽媽,跟著奶奶在鎮(zhèn)上長大。玻璃碎片劃破手指,他順手從地上抓起一撮細土,或火塘里的灰燼,像藥末那樣撒到傷口上,再從什么地方撕下布條或塑料袋,用牙齒與另一只手配合著捆起來,就能令自己放心,而那傷口也總會在一段時間后悄悄愈合。當鎮(zhèn)上別的小孩兒穿上棉襖,戴上手套、帽子,像一只只笨拙的小鴨,搖搖擺擺行走在寒風(fēng)凜冽的大街上時,少年還沒有來得及意識到,原來衣服是要分季節(jié)的。他用麻稈一樣細短的腿托舉著看起來比同齡人單薄許多的身子,昏睡在塵土飛揚的馬路邊,行走在人聲鼎沸的街道上,不甚清楚自己與這個熙熙攘攘的世界有何關(guān)聯(lián)。

鎮(zhèn)上的人給少年取過一個聽起來相當堅硬的小名,叫作洛碼惹?!奥宕a惹”是彝語,也就是小石頭,冰冷、沉默,主要是堅硬。狗在很小的時候就加入了他的生活。那段時間,少年在課本里遇見一群尋找媽媽的小蝌蚪,開始追問媽媽的下落。他曾以為街上賣炸土豆的阿雷嫫是他媽媽。阿雷嫫常在他去買炸土豆的時候,對他溫和地笑,提醒他少蘸點辣椒面,吃太辣會肚子疼。還懷疑過一位穿白大褂的護士是他媽媽,她總像藍天一樣讓他感到眼前亮亮的,可她從不對少年笑。奶奶就在那個時候抱回來一只小狗。那會兒它還很小,虎頭虎腦的,一身細細軟軟的絨毛,摸上去讓少年誤以為他摸到了一片云朵。它喜歡伸出小得不能再小的舌頭,舔舐少年的掌心,頂掀少年的手指,把他弄得癢癢的,還奶聲奶氣地嗚嗚著撒嬌、發(fā)小脾氣。乏了,它就偎到少年身邊淺淺地睡,黑亮的鼻翼有節(jié)奏地翕動著,少年挪到哪兒,它就挪到哪兒。少年很享受這種被關(guān)注甚至是被需要的感覺,好奇它入睡的時候有沒有做夢,都做了什么樣的夢境。少年吃什么,狗也吃什么,但少年就像一塊小石頭,始終不見長,狗卻快速發(fā)育,幾天一變樣,很快成了大狗。每當少年和狗要遭遇什么不可避免的“威脅”,比如冒失的人將木門敲得嘭嘭響,比如有哥哥姐姐在身旁的小孩兒朝他們大吼大叫,狗會伸著脖子直朝那個方向吠叫不止。

暑假眼看就要過去了,少年的家庭作業(yè)還有大半沒有完成,那些需要他去填滿的空格仿佛在故意夸大他的愚鈍,使他握在手中的鉛筆始終難以落下。老師們收拾人的辦法很多:把他們的耳朵擰得滾燙;讓他們攤開手掌心,用棕櫚樹枝或韌勁十足的竹條連抽幾下;不聲不響來到身旁,揪住后腦勺一撮頭發(fā)往上提,讓他們的屁股離開椅子。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少年的學(xué)習(xí)就是好不起來,他分明已經(jīng)端端正正坐著,像看動畫片那樣去面對黑板和老師,可老師們講的那些東西,照樣會讓他云里霧里,十分不真切。每當老師們要點名,讓學(xué)生站起來回答問題,少年的上半身總會從桌面縮下去,像一件悄悄滑落下來的衣物。老師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尋時間越長,他的身子也就縮得越低,往往他越要躲藏,老師的口中就越是要爽朗地念出他的姓名。

少年喜歡到山上,在用來給小鎮(zhèn)發(fā)電的潭水中游泳。游泳仿佛是他與生俱來的一項本領(lǐng),記憶中他沒有畏懼過深水,一躍進潭水中,他的四肢仿佛立刻化成了兩對寬大有力、靈巧自如的鰭,或者干脆就是鳥兒的翅膀,稍稍一發(fā)力,身子就會輕盈地向前漂去,再輕輕一收,又平穩(wěn)地停落下來。面對潭水,少年的身體里總是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他可以在下水和上岸的轉(zhuǎn)換之中,將一整天的時間用十分愜意的方式度過。高年級的少年們一撥一撥地來,一撥一撥地走,就他一直沒有離去。他在黛綠的潭水中一會兒浮出來,一會兒又沉進去,不像一個剛上二年級的少年,倒像一只小青蛙、一條魚,或者別的什么,仿佛生來就是生活在水中的,而不是陸地上。

他曾在潭水中發(fā)現(xiàn)過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那個世界很亮,緩緩地漂飛著晶瑩剔透的泡沫,它們源源不斷地從某個地方溢出,漂散開來,在陽光的折射下,發(fā)出艷麗多彩的光芒。那光芒仿佛帶著某種不可抗拒的魔力,當他蹬蹬雙腿,擺動雙臂,輕快地朝它們游去,他便忘了自己在水中,忘了世上還有陸地。那水變得溫潤細膩,暖洋洋的,像羊水包裹著嬰兒、空氣托舉著飛鳥、陽光捧護著落日。那些泡沫不會破碎,任何外力的干預(yù)都不能使其破滅,那個世界就像某天夜里他在夢里見到的場景,可是后來,它像夢一樣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奶奶不見人影已經(jīng)好一段日子。這是奶奶第一次這么長時間離開少年的生活。奶奶的消失,也像那些一樣樣從他的夢境中退場的景物,像那個消失在潭水里的奇妙世界,像那些從天空中掠過、再也沒有回來的飛鳥。少年甚至懷疑,所有人都去了鳥兒們要飛往的地方,只把他和狗留了下來。他相信那個地方一定與曾在水中出現(xiàn)過的奇妙世界,有著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

少年和狗把頭湊在一塊兒,凝視窗外的葉片在風(fēng)中顫抖、飄落,讓想象的翅膀像陣風(fēng)一樣在寬廣的高空四處游蕩。一雙踩著紅泥的皮鞋,從小道上徑直朝他們走來。少年知道,他應(yīng)當管這雙鞋的主人叫“爸”,他也確實這么干過。爸不常出現(xiàn)在少年眼前,更不曾真正走入他的世界。少年看見他出現(xiàn)時,并不感到高興,很久沒有見他,也不會想起,更不會失落。少年的世界里,只有奶奶、狗、飛鳥、潭水。奶奶告訴過少年,爸是個老師,把教書當成了命,把那些原本沒機會留在學(xué)校的少年當成了孩子,像一頭套上犁具就不知抬一下頭的?!衽?。奶奶這句話是由抱怨、無奈、同情、贊賞、自豪等復(fù)雜情緒雜糅而成的,她干癟的嘴,最后往往會像反芻的老牛一樣囁嚅許久,喃喃地說,他只是個臨時老師,就跟石墻上一塊小小的石頭一樣,無關(guān)緊要……

少年通常叫他曲木老師,而不是爸。

曲木老師說:“你奶奶走了。”

少年問:“去哪兒了?是不是去了鳥兒們飛往的地方?”

曲木老師說:“什么鳥兒飛往的地方?”

少年說:“從天上飛過的鳥兒。鳥兒從這邊飛往那邊,沒有再飛回來?!?/p>

曲木老師抬頭望天,望了半天,點點頭,像是自言自語:“這么想,也不是沒有道理?!?/p>

少年的眼睛亮了,趕緊追問:“那……那個地方在哪兒?”

曲木老師沒有說話。過一會兒,他敲了敲搪瓷碗:“吃飯。一會兒噎著?!?/p>

少年有些難過。他難過奶奶扔下他,沒有帶他和狗一起走。他埋下頭,把搪瓷碗和馬勺端端正正地放回桌面。他的動作幅度小,很輕,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狗搖著尾巴湊過來,仰著鼻孔朝他嗅了嗅,舉起前腿,一下一下地撥弄他的手臂。

曲木老師帶著少年離開小鎮(zhèn),來到了高山上。這里空氣清冽,蟬鳴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只需站在山頂上踮一踮腳,就能把云朵摘下來當枕頭。

這里的小學(xué)很小,教室是兩間能容納十來張課桌的青磚灰瓦房,共有十三名學(xué)生。他們模樣簡單,神情相似,同樣用豆芽菜一樣的頸項支撐一顆顆扁圓的小腦袋。其中只有一名是女生,她跟少年一樣不愛說話,整天埋頭擺弄衣袖,動輒就要把臉燒得緋紅。即使到了課間休,她也只是把手藏在桌肚,坐在教室里,用目光穿過窗戶,眺向遠處罩著薄霧的云山,從不出來活動。這些學(xué)生來自附近的大山。

曲木老師是這里唯一的老師。據(jù)說當年這里不止十三名學(xué)生,老師也不止他一人。其他老師分一個進來,跑掉一個,調(diào)兩個進來,又逃掉一雙,始終沒什么能將他們長久留下。

每天早晚,曲木老師會在肩上搭條白毛巾,端著搪瓷杯子到公路旁,像模像樣地洗臉刷牙。那里有一段從山上接下來的水管子,用一截“Y”形松木架在公路邊,供偶爾過往的汽車降溫,以及灌滿水箱。曲木老師洗頭的時候,得先用肥皂洗一遍,再用香皂洗。有人曾開玩笑說,曲木老師在嘴里含上水,仰頭“哇啦啦”地沖刷牙膏泡沫的樣子,看起來很像一個干部。他們所說的“干部”,是指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人員。曲木老師的生活很簡樸,每天兩頓飯,其中一頓經(jīng)常是白米飯或玉米飯泡白開水。夏天天氣炎熱的時候,從水管里接來的水,也能代替白開水。他隔三岔五要頂風(fēng)冒雪,上山招生、做家訪,解決家長和學(xué)生們有關(guān)上學(xué)的種種阻礙。他還要在需要湊齊書本費的新學(xué)期來臨之際,反復(fù)登門,討要拖欠已久的學(xué)雜費。每一筆拖欠的學(xué)雜費,往往要經(jīng)歷一段漫長的時光,跑很多趟,才能收回來。

為了讓這里的學(xué)生像其他地方的學(xué)生那樣,在課間做點運動,豐富課余生活,曲木老師用竹筒、麻繩自制了跳繩,又將木板鋸成“凸”字狀,當作球拍,用指節(jié)長短的竹節(jié)代替球托,插上三五根雞翅羽毛,做成羽毛球。這種自制羽毛球,在旋轉(zhuǎn)著沖上天空的時候,伴隨著脆生生的響,當——當——

教室旁倚靠著圍墻,用松木搭了個雞舍,苫著些朽爛的塑料布和赤紅的松枝,養(yǎng)了二十來只雞。這些雞有的是作為學(xué)費,由學(xué)生家長送進來的,而大部分,則是在這個雞舍里從一個雞蛋變成雛雞,再長成公雞或母雞的。野草瘋長的操場,就是它們刨土覓食的游樂園,它們絲毫不懼與少年們搶占陰涼之地。當拖欠的學(xué)費無法如期收回,開學(xué)時間又迫在眉睫,曲木老師會將雞縛了腳,裝進麻袋,掮在肩上,踩著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下山,到集市賣掉,換成書本費和文具盒、鉛筆、作業(yè)本等獎品。和鎮(zhèn)小學(xué)的情況不同,曲木老師從不對這里的學(xué)生施展威風(fēng),但在這兩間逼仄、簡陋的教室里,沒有一個學(xué)生想要撒野。

也許是為了讓這所小學(xué)更好地發(fā)展下去,也許是因為一些別的什么,曲木老師經(jīng)常往鎮(zhèn)上或者縣城里跑。少年不知道曲木老師來回往縣城跑過多少趟,更不清楚他每次前去,會帶上些什么樣的禮品,但曲木老師和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卻拐著彎,牽扯到了他和狗身上。那天傍晚,幾輛轎車停在公路旁的“Y”形木架下,從車上下來一幫梳著背頭、腆著肚子的人。他們進了一趟小學(xué),又匆匆走出校門,似乎并沒人打算留下來吃一口騰著熱氣的羊肉。汽車重新發(fā)動之前,車上年齡與少年相仿的小男孩兒,不愿就這么離去,他指著正在草坪上蹦跳、追逐自己尾巴的狗,提出了訴求:帶它一塊兒離去。

就像曲木老師無法讓那些客人留下來吃飯一樣,少年無法改變狗將要離他而去的事實。

狗被送走那個傍晚,少年迷迷糊糊地躺在坡上一塊草坪上。他正在做夢。他剛從陰森森的學(xué)校逃出來,要到一片果園去。那果園掛滿了沉甸甸的橘子,像一個個小小的太陽,發(fā)著金燦燦的光,溫暖、耀眼,吸引著他在一種近乎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不斷朝前邁步。中間隔了一層無法對視線造成阻隔的障礙物——是籬笆。他貓著腰,從一處朽爛的籬笆鉆了進去——他的身子柔軟得像云,像水。有人像家里著了火似的大喊大叫起來,叫喊聲連著叫喊聲,聲勢陡然增大,變得山洪暴發(fā)一般,團團將他圍住。一群表情兇悍的人很快出現(xiàn)在眼前。他成了一只闖進陷阱圈的野兔,拔腿就跑,忘命逃竄??赡枪麍@像個迷宮,里里外外,層層疊疊,他竄來竄去,怎么也逃不出去。好不容易逃出果園,來到橋底下,洶涌的河水阻住了他的去路。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黑黝黝地堵了上來,掄起差不多有鐵錘那么大的拳頭,使眼前明凈蔚藍的天空和斑駁雜亂的大地,猛烈搖晃了起來。

這時,狗的吠叫聲闖入夢來。他爬起來,揉揉眼睛,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看見狗已經(jīng)被拴在一輛黛綠的皮卡車車廂里。狗望著他,他望著狗。狗仿佛知道了什么,沒有再吠叫,更沒有試圖掙脫,就蹲在車廂里,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少年。狗漸漸遠去,少年也漸漸往后倒退。夕陽的紅光將他們隔離開來。少年感到他的雙腳離開地面,飄浮了起來,天地萬物正在做著無序的運動。他想停下來,可使不上力氣。終于,一切都靜止下來,消失在了一陣被大風(fēng)卷揚起來的塵土之中。皮卡車徹底消失在山梁之上。

狗從身邊消失不見的日子里,少年又看見了飛鳥,經(jīng)常是一只或幾只從天空這邊靜悄悄地飄向天空那邊。有時它們在一陣大風(fēng)中失去平衡,在歪斜的軌跡中拼命揮動翅膀,奮力撲騰,然而除了多讓幾片羽毛飄落下來,什么也改變不了。

少年有時會恍惚,奶奶和狗,還有那個記憶中模樣殘缺的媽媽,是否曾真實存在過?他們在他的腦海里埋下的種子,會不會只是來自一場虛無的夢,或者來自那一片灑滿陽光、七彩斑斕的水域?他不知道,一切問題都沒有答案。假如他們確實曾真實生活在他的世界,那么現(xiàn)在,他們應(yīng)該在另一個地方相見了吧?

在度過了許多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難眠之夜過后,曲木老師終于決定,讓少年去看守一座他剛修建起來的房子。那是曲木老師傾盡所能,“脫了里外三層皮”,計劃了十余個秋冬,才修建起來的房子。他告訴少年,你的哥哥已經(jīng)在那里了。少年這才想起,哦,對,還有個叫作“哥哥”的少年,也曾在他更小的時候,與他和奶奶一起生活過一段時光。那時少年還不到六歲,這個叫“哥哥”的少年整天往外跑,除了吃飯和睡覺的時間點,很少看見他。后來,他也消失了,奶奶曾給出這樣的答案:他到縣城上初中去了。少年并不能聽懂,同時不再追問。

那是一個坐落在懸崖邊上,整日整夜都在刮大風(fēng)的地方。曲木老師就是在這塊土地上長大的。據(jù)說,他是這里第一個“高小”畢業(yè)的人,即便是二十年過去后的今天,這里上過學(xué)的,仍屈指可數(shù),不到十人。它遠在三座大山以外,一個更偏僻更隱蔽的地方,沒有學(xué)校。這里的孩子要讀書,必須天亮就出發(fā),翻過一座大山幾座小山,正午的時候才能趕到,每天少上兩節(jié)課。這里只有一個小孩兒在上學(xué),他每天帶上熟食,用塑料袋裝著,用舊報紙包著,將其藏匿在路邊的草叢或石縫間,做上記號,待放學(xué)時再來取用。

站在那個地方的崖邊往下望,一條江像藍色的巨蟒盤在山腳下,緩緩蠕動著。當少年站在懸崖邊,遠遠地望向它,就被震撼到了,那種磅礴、從容、神秘的力量,在誘惑他、吸引他。它的顏色介于藍和綠之間,濃重、黏稠,與以往他見過的所有色彩都不同。少年一眼就認定,它一定連接著另外一個世界。透過那些許駭人的江面,一定存在著另一番天地。與以前見過的水域不同,少年第一次見它,就本能地躲避,瞳孔在放大,汗毛在豎立,他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遠遠地退出了崖邊。少年并不能分清這種躲避究竟來自敬,還是畏。

少年和哥哥需要做的,是每天給肚子倒騰兩頓飯,然后把剩下的時間用任意方式打發(fā)掉。短短兩三個月時間,哥哥已經(jīng)讓他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現(xiàn)在的他,會在野地里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起來,能坐在一幫光棍男人旁聽他們講那些讓少年聽不懂的渾話,而臉不紅心不跳,并以融入、變得跟他們一樣為榮。昔日那個排斥說臟話、對人友善的少年,開始相信一些問題非得用匕首、斧子,才能真正得到解決。哥哥的光陰大半是和一個名叫子野的少年一起揮霍的。他們在田里捉泥鰍,到崖邊追趕羚羊,下套捕捉野兔、血雉,還學(xué)著膽大的青年,在山背后的桉樹林里,對著放牧姑娘吹口哨。他們甚至在夜里敲響了歐作姑娘的木門,然后轉(zhuǎn)身溜進蒼茫的夜色之中。

歐作是個跛腳姑娘,在小廂房開個窗洞,石灰粉蘸抹布,寫上大大的“商店”二字,銷售一些副食、日用品。聽說,她自小在學(xué)校里,讀完書也就回來了,到了應(yīng)當結(jié)婚的年齡已許多年——也就是二十好幾了,還未嫁人。有人說,那是因為她一直在學(xué)校里,沒干過活兒,缺乏相應(yīng)的鍛煉,已經(jīng)干不好農(nóng)事,找不到人家。他們拿同伴烏拉的媽媽做對比,說,烏拉的媽媽也是個跛腳女人,跛得甚至比歐作嚴重,可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原因就是她不曾將年歲浪費在學(xué)校里,所以能適應(yīng)毒太陽底下的農(nóng)活兒。他們認為假如無法確保通過讀書端上鐵飯碗,那么隨便讀上幾年,能夠記記人名、算算小賬,也就行了,土里刨食的人,最終還得回到土里,踏踏實實過日子。

歐作姑娘經(jīng)常拿著字詞,或是算術(shù)題來考少年,答對了,有時會賞他一顆糖吃。她在少年面前說過一些令少年驚訝不已的話,比如雨和雪,是從云層里形成并落下來的,而不是大家所說的那個“天空”。天空是空的,不是有個東西罩著。我們這里風(fēng)大,是因為有江,那江,叫作金沙江,下游叫作長江。我們生活在一個很大很大的、用山和水組成的圓球上,叫作地球。山上有石頭和樹林,水中有島嶼和海底世界。冬天的時候,水里要比岸上暖和。少年對這話深信不疑,追問:“那飛鳥們飛往的那個地方,在哪兒呢?”

歐作姑娘想了想,說:“可能在……最邊上的南邊吧,候鳥要遷徙?!?/p>

少年又問:“南邊是不是很亮,飄浮著很多閃閃發(fā)光的泡沫?”

歐作姑娘說:“南邊很暖和,跟沒有冬天一樣?!?/p>

少年又問:“金沙江是不是要流到最遠的南邊去?”

有人來打酒,歐作姑娘起身,一瘸一瘸地過去,沒能給出答案。

哥哥他們?nèi)v蛋,一般不帶少年,說他還是個小毛孩兒,不能跟著摻和他們大人的事,那會使他們做的事變得像一幫小孩子在小打小鬧,很沒排面。少年也不愛跟著他們。他不樂意看到他們對歐作姑娘嬉皮笑臉,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雖然歐作姑娘似乎并不反感。少年就獨自坐在門外的草坡上,眺望太陽從東邊升起來,再目送它朝西邊的大山背后沉落下去。四面的大山,尤其是東西兩側(cè)的山脈太過巍峨高聳,太陽出山晚,落山又急,見太陽的時間很短。望著夕陽西下,山峰紅了一片,少年居然有些想家了,可他的家在哪兒呢?在鎮(zhèn)上那條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嗎?那里曾有一間堆滿雜物的小屋,他從小在那里長大。不知原本就寡言少語的奶奶成天在搗鼓些什么,忙忙碌碌,總也停不下來。自奶奶去了鳥兒們飛往的地方,去了“南邊”以后,那間小屋又很快變成了別人的,再也不是他的家。是曲木老師教書的那個地方嗎?那里曾收留過他,但終究把他和狗分開了。

是的,得承認少年有些想念那群發(fā)出朗朗讀書聲的少年,還有那個由十幾個少年和二十來只雞就能營造出熱鬧景象的操場。那里長滿了野草,少年們的鞋子在宛若彩虹的繩子間,彩蝶一樣起舞。還有那時不時沖上天空的自制羽毛球,像極了一只只張開翅膀、不要命地尖叫著沖上云霄的鳥兒,它們的叫聲,恰似一聲聲短促而堅定的裂帛。

美好的事物總是像泡沫一樣,短暫又脆弱,轉(zhuǎn)眼就成了記憶深處的浮光掠影。

哥哥和子野終究要走上子野他爸那條盜竊之路了。關(guān)于子野他爸,少年經(jīng)常聽其他少年談起——更多的是聽子野在自豪地吹噓他爸偷盜時的膽大和“機智”,卻從來沒有見過他本人。子野他們家的農(nóng)事,由他媽媽帶著三個孩子承擔(dān)。據(jù)說,子野他爸進行偷盜時,為避免讓沾親帶故的人家蒙受損失,要連走幾個夜路,走出三四座大山以外,才會動手。得手的贓物和不義之財,一分不往家里帶,避免給無辜的家人帶來災(zāi)難,都和同伙在外面處理掉。這里的少年,對這個神秘的盜賊,并不一定都帶著崇拜心理,但在好奇心的驅(qū)使與教唆下,同樣都展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

哥哥和子野計劃,要到嶺上套一只羊回來,趁著夜黑得透徹,風(fēng)吹得響亮,宰殺了吃肉,再扛些羊肉去換取人民幣。把羊皮剝下來,拿到集市,一人換上一條十分有排面的牛皮或豬皮皮帶,人造革的不要。他們說,那皮帶的扣必須足夠碩大,圖案必須足夠怪異嚇人,最好是一個張開血盆大嘴、將要吃人的虎頭。或者是一個白生生的骷髏,正以黑洞洞的面部五竅去凝視人,讓人不寒而栗。他們認為那皮帶在腰間扎上的時候,無論上身穿著什么樣的衣服,都得扎進去,讓皮帶光明正大地袒露出來,尤其是那塊看起來足有半斤重的扣。

那嶺偏僻,常有落單的羊迷路,沒人去尋,就在山巖或老樹底下過夜,多年來沒發(fā)生過意外,人們放心讓羊留宿,容易下手。

哥哥和子野買了手電筒,備了繩子,整天磨刀霍霍,等待天色暗沉下來。只是每當天完全黑透,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又沒了動靜。他們甚至沒有離開床鋪,劃根火柴將煤油燈點亮,在晃動不止的明暗中淡寡地交換意見,決定將行動暫緩兩天。如此反復(fù)拖延一段,他們終于在半夜里出了大門。

屋外的風(fēng)又在嘶吼,像是要將屋頂掀翻才肯罷休,椽與檁、瓦片,在風(fēng)的撼動下,吱吱嘎嘎響個不停,整座房子仿佛正在以最大的限度扭曲著。

少年從被窩里露出眼睛,讓目光在空蕩蕩的房間內(nèi)掃視一圈,沒看見狗,也沒看見奶奶,更沒看見正好也朝他望來的狗眼,卻將一片在風(fēng)的襲擾下殘存的死寂看得更加清楚。那風(fēng)蠻橫地從門縫、屋檐、瓦片間鉆進來,抽打得煤油燈噼里啪啦,就快熄滅。明暗交錯間,少年好像又看到了狗,看到了奶奶。奶奶正坐在地上,左手扶著從百褶裙里支棱出來的斷腿——不知奶奶的腿怎么斷了,右手握著拐棍,嘴巴仍然在像反芻的老黃牛一樣囁嚅著什么,似乎在嘮叨中贅述媽媽的去向:你出生那天,下了一場大雪。好大好大的雪。那雪飄了整整三天三夜,一刻也沒有歇過,好像在賭氣,好像要跟誰過不去。你媽媽,那命薄的孩子,本可以安然把你送到人間。你爸出門了,遲遲未歸——聽說他去了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我攔不住你媽媽,她說她就在山坡上望一望,不往前走……就晚了一步,就那么一步……那天根本沒有學(xué)生冒著風(fēng)雪來上學(xué),你爸大可安心留在家中……

狗就蹲在奶奶身后的墻根底下,張著嘴茫然地出氣,睜大了眼望著少年。一晃,狗和奶奶都消失不見了。

“吱呀”一聲,哥哥和子野回來了。他們在月光下游蕩了一圈,什么也沒干。聽他們的對話,那意思大概是,今夜的風(fēng)太大,容易把他們的手電筒光柱吹得亂飄,暴露目標,對行竊不利。

這樣幾回,他們終于承認,是他們的膽量不夠大,與風(fēng)和手電無關(guān)。他們決定,在盜羊之前,先好好磨煉一番,使膽量變得更大。練膽的辦法很簡單,就是每晚到外面去游蕩大半夜,甚至一整晚。必要時不妨將左鄰右舍的干柴、紅薯干、蠶豆等,當成演練對象下手,直到能在臉不紅心不跳的情況下,完成渾水摸魚、順手牽羊的事。他們要讓自己在黑夜中變得像野生動物那樣習(xí)慣荒野,不帶任何情緒。他們糾集了三四個少年,夜夜在地里做游戲,捉迷藏,“抓強盜”,到懸崖邊相互配合著模仿各種版本的犯罪場面。也不再回去睡覺,困了就鉆進秸稈垛,湊合到天亮。他們借游玩的名義,不斷在夜里向那遠離人群的山嶺靠近,在嶺上往下拋石塊,沖著令自己發(fā)怵的懸崖和無邊的黑暗吼叫,謾罵,表明他們足夠勇敢,已經(jīng)長大成人,不再躊躇,不再畏懼什么。

偶爾,少年也會跟他們一道出去,夾在他們之中。他不敢吭聲,只讓眼睛轉(zhuǎn)動著觀察四面的動靜,他總覺得某個陰森可怖的地方,會浮現(xiàn)出一張什么鬼怪的臉來。

哥哥和子野一直在向他發(fā)出邀請,說他們?nèi)耸植蛔?,需要有人在他們?nèi)ヌ籽虻臅r候,在崖邊望風(fēng)。這個地方有很多少年,但哥哥和子野說,這事不能讓除了他們仨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少年是望風(fēng)的唯一人選。

他們始終沒有打消拉少年入伙的念頭,少年也一直在用沉默做著越來越無力的抵抗。

就在這時,關(guān)于狗的消息傳來。聽說,狗變成了流浪狗,就跟它小的時候,奶奶抱它回來前一段日子一樣。有人在縣城車站附近見過它,它到處偷吃食物,像只過街老鼠,被人用棍子攆來攆去。

少年要去尋狗。態(tài)度就如同哥哥和子野要去盜羊,然后一人買一根皮帶那樣決然。少年不知道縣城在什么地方,究竟該怎么去,他甚至猜測,那個地方也許就是飛鳥飛往的南方,他極有可能在那里遇見奶奶,還有媽媽。歐作姑娘告訴他,去縣城得坐客車。但哥哥和子野說,客車是不會讓一個小毛孩兒獨自上車的,即使你能掏出車費也無濟于事。小毛孩兒沖司機招手,手臂揮舞得就像懸崖邊上的稻草人,司機可能會濺你一身稀泥,但不會讓車子停下來。哥哥和子野告訴少年,他們愿意帶他去一趟縣城,只要他答應(yīng)加入他們倆,負責(zé)到懸崖邊望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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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