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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三地記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5期 | 陳新顏(彝族)  2022年05月20日09:48

陳新顏,本名陳浩,新顏為筆名,另有筆名靈犀,彝族,四川會理人。自幼喜愛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見于《詞刊》《龍門陣》《晚霞》《攀枝花文學(xué)》《西昌月》《長沙晚報》《華西都市報》《四川省招生考試報》《西昌都市報》等刊物。

(一)成都

中國古人修地方志,一般都會先簡單介紹一下這個地方的歷史沿革,接著寫它在天上所對應(yīng)的星域名(古人稱“星野”),接著附地圖,再接著寫這里的名勝古跡、人物、風(fēng)俗、物產(chǎn),最后是“藝文”?!八囄摹辈糠种饕珍洰?dāng)?shù)匚幕说脑娢?。曾見一本《成都縣志》上有一種說法,說成都為井鬼分野(“星分井鬼”)。我覺得這非常有意思,因?yàn)?,成都人——或者說四川人都有一點(diǎn)“鬼”。

我在南昌上大學(xué)時,聽一個教授講《尚書》(這個老師還開了一門“古文字學(xué)”課)。我覺得有一個字他講得不夠好,如果換一種解釋或許會更恰當(dāng),下課以后,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他說:“很棒!”又問我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我說:“陳新顏,四川人!”他的眼睛里瞬間閃出驚異的光,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四川出鬼才!”

在這里,“鬼”是一個形容詞,被修飾的人一般都有著大異于常人的思維方式和令人無法想象的才華,他們通常都不喜歡按套路出牌。成都人便是如此。2016年,我的一個朋友參加了四川大學(xué)的研究生考試復(fù)試,試題是川大自己命的,我朋友學(xué)的是哲學(xué),川大的試題其中有一道卻是要求翻譯諸葛亮的《誡子書》。試題一出,難倒一片。朋友故作生氣地說:“成都人,真是有點(diǎn)鬼!”

其實(shí),(四川)會理人也愛用這個“鬼”字。古靈精怪的孩子,會理人呼之為“鬼娃兒”或“小鬼娃兒”,也叫“小鬼膽膽”;若是女孩子,則稱之為“小鬼姑娘”。形容一個東西小到了極點(diǎn),通常會說“小鬼點(diǎn)點(diǎn)大”;一個人“頭腦轉(zhuǎn)得快、鬼點(diǎn)子多”,別人就會說他“鬼得很哦”??梢?,在更多的時候,“鬼”是一個褒義詞——并沒有貶低或批評一個人的意思。

成都人喜歡喝茶,愛擺龍門陣。這也許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易中天先生將老成都人的生活概括為:“喝點(diǎn)兒蓋碗茶,打點(diǎn)兒小麻將,吃點(diǎn)兒串串香。”這些情景,我在成都時見得并不多。后來聽一個成都的朋友說,這些在老城區(qū)還很常見。又說,現(xiàn)在的成都大體可以分為南北兩塊,北邊的一塊,較多地保留了老成都的人文風(fēng)貌;南邊的一塊,則多是“蓉漂”一族聚集的地方。他還說成都是一座極具包容性的城市。白天,浩浩蕩蕩的“蓉漂”一族集中到城市中心打拼;下了班,他們坐地鐵、乘公交、開車,散落在這個聚寶盆四周的各個角落。我同意他的觀點(diǎn)。四川大學(xué)有一句校訓(xùn):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我以為,這兩句話在一定程度上也能概括這座城市的性格。我在成都時,并不十分喜歡吃當(dāng)?shù)氐男〕裕ㄎ业目谖队悬c(diǎn)兒怪),而是對清真美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愛吃川大清真食堂門口賣的“新疆馕”,兩元一個,表面有洋蔥細(xì)絲,是皮牙子馕,非常好吃。此外,浣花溪公園門口有一個賣烤羊肉串兒的大叔,他那里也賣馕,五元一個,味道亦佳。沙河街有一家賣的馕最大——我這個怪口味的人在成都找到了許多賣馕的地方,我感到非常滿足。

成都人愛擺龍門陣,也善于擺龍門陣。司馬相如過個橋,都要擺兩句龍門陣,說:“大丈夫不乘駟馬,不復(fù)過此橋。”后來,成都就有了一座“駟馬橋”。

清代傅崇矩在他的《成都通覽》里對(擺)“龍門陣”作出了解釋,說:“龍門陣,說閑話也。”說閑話首先要有空閑時間。成都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空閑時間?一是,這里是一個盆地,四面環(huán)山,相對閉塞,外面發(fā)生了戰(zhàn)爭,很少影響到這里。于是,這里成了一個理想的避難所。唐代的兩位皇帝,一旦中原有事,馬上“幸蜀”。所謂“幸蜀”,說白了,就是來此避難;二是,這里是“天府之土”“沃野千里”,老百姓不愁吃穿,沒有那么多的憂慮,閑下來就擺擺龍門陣,自娛自樂。

擺龍門陣得用成都話(至少也該用四川話),換了其他方言,也許就沒那個味兒了——閃電不叫閃電,叫“火閃”(或“霍閃”);說兩個人很相似,要說“是一個媽生的”;被蚊子叮了,非常難受,說“非痛非痛的”;說自己耐驚嚇,“我是鐘鼓樓上的麻雀——嚇破膽的”;形容倒霉到極點(diǎn),“霉得起冬瓜灰”;嘲笑一個人睡覺睡過了頭,“硬是腦門都睡起青苔”;張冠李戴,擺成龍門陣就是“張哥的帽子拿給李哥戴”;說話時給人留懸念,那就是“癩疙寶(癩蛤?。┏耘蒴箖骸獞业醯醯摹薄3啥嫉男笳Z也是很有意思的。比如,一個人胡亂說話,那就成了“癩疙寶吃苞谷面(玉米面)打噴嚏——盡開黃腔”。

成都?xì)v史上出了許多文學(xué)大家,如司馬長卿、揚(yáng)子云、楊升庵等等。如易中天先生所說,這些人實(shí)際上都是擺龍門陣的高手。在中國,要比擺龍門陣,誰能擺得過四川人呢?同樣,在四川,要比擺龍門陣,大概也沒有人能擺得過成都人。當(dāng)然,說到楊升庵,明史學(xué)界一直有一個觀點(diǎn),說他可以與宋代的蘇東坡平分秋色。的確,兩人有頗多相似之處:都是四川人,文采蓋世,一時無兩;仕途都極為不順,一個四方流寓,一個謫戍滇南三十余年并終老于戍地;都是仙,一個是“坡仙”,一個是“戍仙”;代表詞作都寫到了長江,而且都是在被貶的途中寫的,詞中抒發(fā)的感慨也驚人地相似;最后,他們的著作都非常豐富。楊升庵為什么獲罪?“議大禮”?!白h大禮”是什么罪?說到底,還是太有個性太能說,禍從口出。

但是,不得不承認(rèn),成都人的一些語言確實(shí)很精彩。我曾在成都龍泉驛住過將近半年,接觸到了不少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他們大多都很善良。買玉米棒的時候,他們看我人好,也愿意多送幾個,說是自家種的,“吃虧便宜——莫來頭”。也就是在那時我才知道,成都人吃的冬寒菜就是古人所說的葵菜。有一次,我興沖沖地跑到露天菜市場跟一個大叔買了兩把冬寒菜,問其做法,回答是:“細(xì)細(xì)地切來煮稀飯,最后撒點(diǎn)毛毛鹽。”我對那位大叔說的“毛毛鹽”印象很深。我此前聽說過毛毛雨、毛毛汗。毛毛鹽,卻是頭一回聽說。毛毛鹽的意思是要撒一點(diǎn)鹽,但又不能多撒,像毛毛雨一樣隨便撒幾顆就行。這樣的語言是夠精彩的。還有一次,我去逛人民公園附近的一個菜市場,進(jìn)去以后,跟一個老成都買了幾個番茄,稱秤的時候,我看了幾眼秤,旁邊的一位大媽(她也是來買菜的)馬上說:“小伙子,你放心,他的東西落窖(轎)得很!”哈哈,落窖(轎)得很。我覺得,成都人簡直個個都是語言學(xué)家。

生活在聚寶盆里的成都人是安逸的,休閑的。明代天啟年間,有人總結(jié)了成都的民風(fēng)民俗,第一條便是“俗不愁苦”。成都菜市場里賣的豌豆菜一般都有筷子那么深,是用鐮刀像割草一樣一把一把地割下來捆了賣的。這樣的豌豆菜買一斤回家,常常是吃半斤,扔半斤。全中國如此賣豌豆菜的怕也只有成都人。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他們似乎顯得越發(fā)地淡定從容。2016年,我在成都時遇到過一次輕微的地震。當(dāng)時我和幾個同事一起住在五樓。地震了,我大吼一聲:“地震了!”然后一口氣就跑到了樓下,累得氣喘吁吁。再看看四周——我以為必定有許多人同我一樣慌忙地跑下來,結(jié)果令我大失所望——一個人也沒有。他們怎么能這么從容呢?平靜之后,我回到樓上,同事依然端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jī),屁事沒有。問曰:“為何不跑?”答曰:“成都人說了: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唉,對于成都人,我唯有敬佩。

成都出美食。細(xì)究起來,這跟它的自然條件不無關(guān)系。在這個號稱“天府之國”的千里沃野上,社會只要不是太混亂,人們只要不是太懶,便可以做到衣食無憂。豐收了,總得懂得享受勞動果食——制作美食,制作出適合成都?xì)夂虻拿朗场3啥嫉匦畏忾],一年到頭多見霧霾而少見陽光,氣候濕冷,這對成都人的口味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偟膩碚f,成都人的口味很重。清代時的成都童謠唱道:“一碗蕎涼粉兒,熟油辣子多放點(diǎn)。”吃個涼粉都要多放熟油辣子!除了重辣,成都的許多美食也重麻。冒菜、火鍋、串串香都是又麻又辣,巴適得很。成都人做菜也像是在擺龍門陣,講究鋪陳排比,抑揚(yáng)頓挫,單是香料就有那么幾十種。我敢說,在幾大菜系的制作當(dāng)中,當(dāng)以成都菜為代表的川菜所用的香料最多——辣椒、花椒、郫縣豆瓣醬、胡椒、茴香、草果、香果、八角、桂皮、香葉、山奈、肉豆蔻、白豆蔻、草豆蔻、丁香、孜然、陳皮、甘草,我知道就有這么多,更何況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

成都也出美女。很多人到了成都,都要去逛一逛春熙路,一是為了買衣服,二是為了看美女。成都女孩子最大的特點(diǎn)是皮膚白,會做吃的,有脾氣——要不然也不會有那么多耙耳朵乖乖聽話。二月初二,是舊時成都人的踏青節(jié)。這一天,浣花溪畔,美人云集。有個叫張?jiān)伒娜藢懥艘皇自娒枥L這一勝景:

春游千萬家,美人顏如花。

三三兩兩映花立,飄飄似欲乘煙霞。

當(dāng)時還有人有一點(diǎn)詫異:鐵石心腸的張公詠怎么會寫這樣一首詩?

煙霞終究也要散去,成都,它成為我的都,美人如花,像我的名字:新顏。而三三兩兩的美食,散落在大街小巷,龍門陣波詭云譎,這又像是張?jiān)伒难s。誰成了都,成什么都,都不重要,只是我一個人的目光漫過浣花溪,掃視從古至今的陳舊又嶄新的容顏。

(二)三都

三都,即三都水族自治縣,在貴州南部。

三都的小鎮(zhèn)上有許多小飯館,門口支著兩三張四方的木桌,每張木桌上都放有一瓶正宗山西老陳醋。之所以說這醋正宗,不是因?yàn)槠可淼臉?biāo)識上寫著正宗二字,實(shí)在是因?yàn)槠恐械拇渍?。你若不信,大可打開瓶蓋,聞一聞氣味:溫和醇正不刺鼻。倒一勺,抿一口(放心,老板是不會罵你的),酸爽里帶著幾分甘甜,沿著舌頭上的末梢神經(jīng)一直傳至大腦,回味無窮。進(jìn)門,叫上兩碗米粉,不一會兒,老板娘就把粉端上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膬纱笸耄氪?、粉多、料足。蔥花香菜撒在最上面,澆頭是兩大片瘦豬肉、一勺用菜籽油酥得金黃的豌豆。油辣椒、花椒面在桌上,隨你放。吃完粉,記得買單。兩大碗米粉,給十塊錢就行。

三都汽車站內(nèi)的東西和汽車站外一個價。幾個外出打工的三都人回來了(按輩分來看,應(yīng)該是兩個嬸嬸和三個侄女,嬸嬸的年齡在五十歲左右)。他們來到車站,上車之前,先要在車下?lián)Q上本民族的服飾,豆綠色的繡花衣服,銀晃晃、叮叮響的首飾,頭發(fā)大多要束起來,外面包一塊黑色或豆綠色的布。忽然覺得,穿上民族服裝的她們像變了個人一樣,之前還是都市里的時尚市民,之后就成了桃花源里往來耕作的村民。

坐上汽車,漸漸進(jìn)入寨子,所謂寨子,其實(shí)就是一個山溝或者說成是一個山凹。山凹足夠大,大得可以裝下一條河和幾十甚至是上百戶人家,人家的房屋都是用木頭建的,桿欄式,屋頂蓋瓦,一般分為上中下三層,下層喂養(yǎng)牲畜,上層開兩三扇窗戶,用來做廳堂、廚房、臥室,最上層一般只用于住人。這樣的房子,不抹石灰,不涂顏料,全身都是木頭的原色,質(zhì)樸無華。春聯(lián)已經(jīng)貼上了,紙張尺寸大,字也大,用毛筆寫的。

我常常會去看路旁的那條河,冬季,水落石出,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裸露出來,大的如水牛,小的如彈珠,再小的是沙子。冬季是枯水期,但河里依然有清澈的河水在無聲地流淌。

沒有高樓大廈,只有青山綠水土路木屋。寨子里,摩托車已經(jīng)很普及。來來去去,車輪上都敷滿了黃泥。坐著朋友的車進(jìn)入寨子,先是一段土路,接著是水泥路。路坎下狹長的梯田里,稻子已經(jīng)收割完畢,剩下半截灰白色的稻樁,像一把把筷子插在已經(jīng)澄清了的水里。這樣的水田倒映著飄著幾朵白云的藍(lán)天,自成一幅畫卷。

進(jìn)寨子的路上,一家人正在建房子,高高的木頭骨架已經(jīng)搭好,房屋的規(guī)模已經(jīng)初具,接下來該怎么辦,我也不知道。這樣建房子,我也是第一次見。記得以前一個貴州的同學(xué)跟我說,他們家鄉(xiāng)的人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另一個同學(xué)聽了很不屑地來一句:“這么落后??!”我想不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落后嗎?地球上哪個國家哪個民族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呢?

三都是中國唯一的水族聚居的地方。當(dāng)然里面住的也不全是水族,還有苗族,我的朋友便是,他所在的寨子也以苗族居多。到了寨子里,正趕上一家人辦喜事,第二天下午,朋友找了一根木棒,挑上一桶酒、半蛇皮袋米去送禮,順便把我也捎上。出了吊腳樓,沿著曲折的石板路往下走,路上又遇見很多送禮的人,幾乎個個肩上都挑有東西。有的一頭挑大米,一頭挑豆腐;也有一頭挑一桶酒,一頭挑豆腐的;還有提竹籃的,竹籃里裝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我們一隊(duì)人前前后后沿著石板路走。月光在石板路上靜靜流淌,人踩在上面,冰冰涼涼。來到辦喜事的那戶人家,進(jìn)了門,我和朋友去送禮,收禮的屋子里放著一口棕色的塑料水缸,酒全往里倒,米呢?全部倒進(jìn)一個大蛇皮袋里,這個蛇皮袋滿了,又換一個新蛇皮袋。等管禮賬的先生一一記下后,我們便上樓吃飯。

上樓一看,只見八九個人圍成一個圓圈,大約圍了十幾個圈。中間架一口鐵鍋,鍋底下燒著炭火,鍋里的湯正沸騰著,里面煮有大塊的豆腐、豆芽、青菜、肉片,鍋上再架幾根竹片,竹片上放五六個碟子,碟子里有肉,有蔬菜。人們你一筷他一筷地吃著,真是熱鬧極了。我們也和另外幾個老鄉(xiāng)圍了個圈,開吃。熱情的老鄉(xiāng)夾給我一片大肥肉,手掌寬。哎喲,我的乖乖,吃這樣一片肉,對于我這個平時不怎么愛吃肉的人而言簡直是要命?。∧菈K肉一直在我碗底,到最后都沒吃完,至今想來還覺得自己太浪費(fèi)了。那夜,我們吃完飯,沿著石板路回去,爬坡上坎,抬頭月已偏西。朋友說要是在過去,客人要走的時候,主人還要給每人的空挑子里放個大粑粑,這樣,客人在回家的路上走餓了,就可以拿出來吃,到家的時候肚子里也還是飽飽的。

三都人很能喝酒,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能喝。飯前一杯,睡前一杯。三都人以酒會友,以酒待客,以酒為媒。我去朋友家,朋友拿出自家釀的紅薯酒給我倒上半杯,這酒清醇甘美,略帶辣味,連我這個素不飲酒的人都能喝上一點(diǎn)兒。三都人碰見三都人,閑聊幾句后,結(jié)束語必是:“過兩天到家里喝酒?!睋?jù)說曾有人進(jìn)行過實(shí)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睾染频睦先送L壽。有人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其實(shí)這有什么好奇怪的,貴州這個地方,天無三日晴,地?zé)o三尺平,山地寒氣重,濕氣也重,酒能驅(qū)寒,只要不過量便是很好的養(yǎng)生之物。不過,我也摸不清三都人的酒量。三都人迎親的時候有講究,必須要挑選那些能喝酒的人去,喝一碗酒,拿一件嫁妝,如果一碗都不能喝,人家連新娘子也不讓你接走。

朋友說,三都人過去結(jié)婚是不用領(lǐng)證的,只要彼此看得上對方,先訂個婚,到了正式結(jié)婚的時候,就擺下幾十口鍋,請寨子里的男女老幼來圍著鍋吃兩天,做個見證,這婚就算結(jié)了。

苗族人愛吹笙。朋友發(fā)小家的吊腳樓上放了一整套笙,粗細(xì)不一的竹筒,長的短的都有,長的兩米多,短的也有七八十厘米。發(fā)小說,笙能模仿人說話,說著便給我們吹了一句“恭喜主人家”,聲音帶著羞澀。

夜里,我住在吊腳樓上,在木窗前望見遠(yuǎn)山,蒼蒼莽莽的一片,山中傳來幾聲犬吠。天上有月,半彎,跟一位苗族女子耳墜上的那塊白玉一個形狀。

第二天清晨,從對面山中傳來幾聲鳥鳴,睡夢初醒的我,看看窗外,青色的遠(yuǎn)山上,流淌著些淡淡的白云。我們爬到了屋子后面的山上去,這里的山很深,據(jù)說以前經(jīng)常有大老虎下山傷人。寨主便派幾個壯年男子一人背一桿火槍守山。

三都的女人大都很能干,織布、磨豆腐、挖地、種菜、犁田、打柴,樣樣都來。也正因?yàn)槿绱?,三都的女人是辛勞的,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下地干活兒。家里孩子多,上高中、上大學(xué),都得花錢,不苦怎么行?男人呢?早就到廣州福建打工去了。

后來,我們?nèi)チ肆硪粋€寨子,這是一個水族聚居的寨子,進(jìn)寨的山路繞來繞去,讓我想起了那首《山路十八彎》。

母親粗糙的手一刻不得閑,煮豬食,喂豬,眼睛被柴火的黑煙熏得發(fā)黃發(fā)暗。這就是朋友發(fā)小的娘。我們上山烤紅薯,遇到一位八十多歲的奶奶,奶奶叫我們不要在山上燒火,以免引起火災(zāi),毀了那片蒼蒼莽莽的森林。我們吃完紅薯下了山,后來才知道,奶奶下山后為我們煮了一盆紅薯,端到山上時卻找不到我們。

在這個寨子住了一晚,夜里吃的是山藥排骨湯,山藥是我們從墻根角挖的。

第二天天還未亮,我就聽見有人在客廳里咳嗽,仔細(xì)一聽,才發(fā)現(xiàn)是朋友發(fā)小的娘。是的,她起床了,在爐灶旁劈柴生火做飯。又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一陣雞啼。天似乎還沒亮。接著睡吧。醒來時,娘已經(jīng)將飯菜做好放在鍋里。她呢?早就山上砍柴去了。

我離開三都,之后就再也沒去過。幾年后的中秋,我回憶起三都之行,寫了一首古體詩,寄給那位遠(yuǎn)在天津上大學(xué)的苗族朋友:

夢里猶聞雞犬聲,三都月下曾同行。

家藏美酒留客醉,窗對遠(yuǎn)山抹微云。

中秋望月不見月,風(fēng)送祝愿到天津。

心中有詩詩常在,小橋流水細(xì)細(xì)聽。

天津的朋友讀完第一時間就給我打電話,說他很喜歡那首詩,還說他們的寨子就叫“雞兆”,來源于雞叫聲。傳說他們祖先初到那里的時候,寨子里還沒有人煙,祖先便在郁郁森森的大山腳下伐木取材,建造起了寨子里第一座吊腳樓。居數(shù)月,某天清晨,忽然從對面的山上傳來幾聲雞叫,才知道,原來對面山上還有人家。祖先因此便把那個地方稱作“雞叫”。后來登記地名的時候,來人把“雞叫”聽成了“雞兆”,打那之后,寨子便被命名為“雞兆”。

而今,寨子里建起了許多吊腳樓,雞叫聲依舊。

不過,高速路已經(jīng)修通了,從大山的脖子上穿過去。

唯愿,寨子里的母親不再那么辛勞。

(三)南昌

南昌多樟樹。

王勃《滕王閣序》云: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南昌,古為豫章郡的所在地。豫章郡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呢?記得大一時聽一位老教授的講座,他說,豫、章(通樟)是兩種長得非常相似的樹,它們小的時候,極難分辨。等到長個十年八載之后,才易分清:長得很高的是樟樹,而較矮的并且不能再長高的則是豫樹。

那一堂講座,我聽得十分認(rèn)真,因?yàn)槲覍δ喜驼翗涠加泻軡獾呐d趣。但回到現(xiàn)實(shí)中,我依然無法看出哪一株是豫樹,哪一株是樟樹,只好將它們通通都視作樟樹。

我所在的大學(xué)校園里有許多樟樹。樟樹大概還可以細(xì)分。據(jù)我觀察,我們學(xué)校的樟樹大體可分為兩種。一種葉大,一種葉小?;叵氪髮W(xué)四年,我?guī)缀踝弑榱藢W(xué)校的每一個角落。宿舍樓下,教學(xué)樓下,圖書館樓下,食堂門口,校內(nèi)的大道兩旁,健康小道的沿途,隨處都可以見到樟樹。它們站成一排。有的極高大,主干粗如臉盆,樹皮呈灰黑色,上半部分極發(fā)達(dá),樹冠像一把撐開的巨傘。遠(yuǎn)遠(yuǎn)看去,又像是一朵巨大的花椰菜。有的卻只有茶杯口那么粗,樹葉也不多,嫩黃發(fā)亮,葉子上像是被覆了一層透明的薄膜,看樣子是剛種下不久的。它們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葉子時常被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還有許多葉子被風(fēng)吹落下來,落到草地上,落到學(xué)生的傘上,落到紅磚或柏油鋪就的路面上。等到雨停風(fēng)住,每一棵樟樹下的地面上都落了無數(shù)的葉子,深綠色的、淺綠色的、灰白色的、紅色的,似后期印象派畫家的作品。

南昌多雨。

有位廣西的同學(xué)總結(jié)南昌的氣候是:夏天似火焰山,冬天如水簾洞。我也曾這樣寫過:南昌是雨的天堂,水的海洋。南昌的雨太多,太大,下雨的時候,又常常伴隨著刮風(fēng),刮大風(fēng)。風(fēng)刮起來,搖門動窗,氣勢洶洶,如強(qiáng)盜明目張膽地欲入室搶劫一般。刮大風(fēng)下大雨的時候,人只得躲在宿舍不出來。四年下來,我用壞了四把傘。大一時從家里帶去一把七根傘骨的傘,被一陣風(fēng)就給刮散架了。有的女生的傘,則直接被刮到幾十米以外,還要在地上打幾個滾。到了大二,我們都換上了大傘,二十四根傘骨的那種。

印象中,二月份的南昌要下好長一段時間的雨。天氣乍暖還寒,冬天的毛衣還穿在身上,每天上課、吃飯、回宿舍睡覺、去圖書館看書、到市里逛書店,出門就得打傘。猛然一抬頭,看見路邊的樟樹上有了不少紅葉。紅葉紅得那么醒目,紅得那么純,那么純,一如當(dāng)時的我們。當(dāng)時的我們也會有一點(diǎn)感慨:??!樟樹的葉子紅了,然后隨手摘下兩片還帶著雨水的紅葉夾在書里。有時候也會在寫給朋友的信里,放進(jìn)幾張紅透的樟樹葉。

三月,雨停了。太陽出來,路面上到處都是積水,風(fēng)雨球場綠色的鐵絲網(wǎng)墻上掛滿了明亮的雨珠。小草嫩綠,空氣清新。鳥雀呼晴,心情大好。出宿舍樓到健康小道上去走走,看見幾棵樟樹下的綠草地上落了一地紅透的樟樹葉,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一群又一群的紅魚。到郵局去看看,常會收到不少驚喜——有朋友寫給我的信,有雜志社給我寄來的匯款單和雜志樣刊。那時候我喜歡寫歌詞,寫好了,就到學(xué)校的打印店里打印出來裝進(jìn)信封,再拿到市里去投稿。收到稿費(fèi)單,也愛拿到市里去取稿費(fèi)。

在南昌,無論陰晴,出門時都得帶上一把傘,因?yàn)槟喜挠昕偸钦f下就下,就像一些女生說哭就哭。市區(qū)有一家我很喜歡的獨(dú)立書店,在文教路上。文教路是一條很老的街道,行道樹是一些極高大的樟樹,平均每一棵都有十多米高,濃綠的葉子將天空遮住,人在樹下走,抬頭只能從葉縫里窺見天空。一陣風(fēng)吹過,落下無數(shù)的樟樹葉,又一陣風(fēng)吹過,文教路上下起了“葉雨”。很多人騎著電動車從雨中穿過。我從雨中走過,踩著滿地的落葉,走進(jìn)路邊的一家郵局去換稿費(fèi)。文教路上有一家郵局,他家的郵箱是放在室內(nèi)的(學(xué)校的郵箱則是露天的)。我常到這家郵局投稿、領(lǐng)稿費(fèi)。那時候,我的一首歌詞稿費(fèi)是三十元錢,都是用匯款單寄來的。我第一次背著書包走進(jìn)這家郵局時,走到柜臺前,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姐姐問:您有什么事?我說取稿費(fèi)。小姐姐馬上投以很羨慕的眼光。我趕忙解釋:不多,只有三十塊錢。小姐姐莞爾一笑:三十塊錢也是錢呀,現(xiàn)在少,以后就多了啊。三月的南昌微冷,小姐姐的話很暖。我拿了稿費(fèi),走出郵局,繼續(xù)往前走,走進(jìn)葉雨中。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