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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5期|池上:情緒帝國(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5期 | 池上  2022年05月27日08:20

寧神時刻

勞宇活動了一下筋骨,推開門,走出辦公室。正是十二點,藍星高懸在頭頂。藍星最初出現(xiàn)時呈天藍色。那種藍由于和天空過于接近,肉眼根本分辨不清。不久,藍星便被修正為了孔雀藍。好幾次,勞宇冷不丁抬頭一看,還以為天空補了塊孔雀藍釉瓷。

現(xiàn)在,勞宇當然習慣了。新一代基遍人更是從沒有過這個問題。自他們出生起,藍星便存在。藍星每日東升西落。有次,勞宇翻看《基遍史》時,恰好看到了一段有關(guān)藍星的文字?!八{星,古稱太陽。直徑大約是1392000(1.392×10?)千米,相當于地球直徑的109倍;體積大約是地球的130萬倍;其質(zhì)量大約是2×103?千克?!蔽淖峙詻]有圖片,勞宇盯著那段話,腦子里倏地就跳出了那團熾熱……

情緒指針輕微波動了下,指針朝右指向0.5。勞宇將思緒收回。他把脖子后仰,仔細看那顆藍星。藍星一如之前般純凈、平和。他的心緒也隨之平靜下來?;閯?chuàng)立之初,有人曾提議,在寧神時刻啟用情緒清洗器,但很快便被否決了。寧神時刻意在用人類自己的力量調(diào)節(jié)情緒。更重要的是,它是在提醒人類勿忘那次可怕的大災變。

不遠處的珊瑚群里冒出兩個人影。勞宇定了定神,朝珊瑚群走去。這一片珊瑚群是依據(jù)一種叫蒼珊瑚的珊瑚仿建的。真正的蒼珊瑚早在那次大災變前滅絕了。不過,這片珊瑚群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在巨大的青藍色的棒狀珊瑚群落跟前,那兩個人活像兩個移動的侏儒。

宋明朗身高一米八五。作為“??雹鞑块T的部長及元老成員,大多數(shù)時候,宋明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難得遇到高興的,他會揚起四十五度嘴角,一度不多,一度不少。當然,如今滿大街都找不出一個開懷大笑的人,但像宋明朗這樣回回精準的畢竟是少數(shù)。

宋明朗和勞宇點了點頭。朱易從宋明朗身后走上來了。朱易比宋明朗略矮。勞宇來“海葵”后的第二年,他被招來這里。今天早上清理了八百九十三條。朱易問,你怎么樣?朱易當然不是真的想知道勞宇清理了多少。在“???,這就跟過去人們互問天氣或者吃飯一樣。我也差不多。不錯。朱易聳聳肩,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宋明朗沒有立馬離開。他在勞宇身邊停留了會兒,壓低了聲音,方便的話,今晚來我那里一趟。

十七區(qū)

十七區(qū)和勞宇所在的三十九區(qū)并不算太遠。要不是車載系統(tǒng)提醒勞宇,他甚至可以將這里當作基遍的任何一個區(qū)。同樣灰藍色的馬路,同樣灰藍色的矮撲撲的平房,同樣灰藍色的半球形頂部。偶爾,有幾棟灰藍色的兩層高的小樓房穿插其間。

這是勞宇第一次來十七區(qū)。事實上,如今家——哦,不,應該稱之為住所,比過去任何時刻都要私密。在“海葵”的這些年,勞宇從未造訪過任何一個同事的住所。反之,也沒有任何一個同事造訪他的。當然,《基遍法》中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這點,這更像是一種約定俗成。

車載系統(tǒng)提醒前方便是目的地。勞宇把車停好,下了車。宋明朗的家是為數(shù)不多的兩層高的小樓。整棟樓沒有窗戶。勞宇走到拱形的大門前,門自動開了。一只貓?zhí)匠瞿X袋,將爪子輕搭在門上。貓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色。兩只眼睛顏色不一,一只呈水藍色,另一只則呈琥珀色。

可可。宋明朗的聲音從房間里傳來。貓聽到宋明朗的叫喚,機敏地跳開了。它叫可可?等宋明朗出現(xiàn)在門口時,勞宇問。是啊。宋明朗露出標準的四十五度笑容,都跟我四年半了。勞宇心下一驚。在基遍,最忌諱的便是產(chǎn)生情感依賴。千百年來家庭這種人類最基本的社會生活單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沒有婚姻。人們通常會同時擁有三到五個性伴侶,并可隨時調(diào)換。所有工種都要在一定的時間內(nèi)調(diào)換(像“??边@樣的機密部門,雖沒有明確規(guī)定調(diào)整的時間,但也會忽然通知調(diào)整部門)。在此種機制下,養(yǎng)寵物的人自然少之又少。

人類過去最忠實的朋友——狗,已經(jīng)被淘汰了。依據(jù)《基遍法》,像狗這樣容易引起人類情感共鳴的動物顯然是不適宜做寵物的,而蛇、蜥蜴等動物又容易引起他人的不適。反觀貓就不一樣了,它與人忽冷忽熱、忽遠忽近、若即若離。因而,一躍成為基遍人最受歡迎的寵物。不過即便如此,《基遍法》規(guī)定和同一只寵物相處的時間最多不得超過五年。換言之,再過半年這只貓就得離開這里,被強制遣送到動物托管區(qū)。

喝點水?宋明朗好像并未受此困擾。好。宋明朗轉(zhuǎn)身進了一間房。趁著宋明朗走開,勞宇環(huán)視客廳。整間客廳布置得相當簡潔。霧霾藍的布藝沙發(fā),簡易的淡藍色茶幾。墻上掛著一幅畫,畫上勒彌背對著他坐在皮椅上?;槌闪⒑?,幾乎每個基遍人的住宅里都貼有一張勒彌畫像。這是每個基遍子民都無比熟悉的畫面。

他還在看著,宋明朗拿著一個綠的玻璃瓶出來了。盡管綠色不屬于基遍政府禁止的顏色,但他有多久沒見了?五歲那年,他曾隨勞青峰、馬心瑤一起去吃大排檔。夏夜的空氣里,到處是烤串的香味。他吃一口烤羊肉串,看到勞青峰把綠的啤酒瓶打開,咕嚕幾口就見了底。

這是……來點?不了。怎么?不敢?確實是不敢。來之前,他曾想過宋明朗叫他來這里的用意。他猜可能是有什么特別的任務。但現(xiàn)在這突然而至的酒連同回憶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不來點?宋明朗見他不響,把瓶蓋打開,兀自喝起來。他喝了幾口,又把酒瓶遞給他。酒瓶在他跟前晃動。他猶疑了下,終于接過。瓶子里沒有任何氣味。他狐疑地抿了一口,才發(fā)現(xiàn)那是水。

你來“??笨炀拍炅税桑克蚊骼蕟?。嗯。他說著越發(fā)狐疑了。說起來,當初還是宋明朗招他進來的。宋明朗將瓶子拿回,一飲而盡,你有沒有想過。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致力于清理那些黑色地帶,可為什么好像永遠都清理不完?

“海葵”

第二天早上,宋明朗沒來“???。內(nèi)部系統(tǒng)顯示宋明朗有事外出。但傍晚,勞宇到達三十九區(qū)便被一個男人攔下了。

請問是勞宇先生嗎?來人長得相當年輕。是。我是十七區(qū)警察局的程博,你可以先掃描確認一下我的身份。勞宇掃描了下這位警官的前額,確實是十七區(qū)警察局的。

請問有事嗎?程博將身份芯片上好鎖。是這樣的,我們想了解下宋明朗的情況。宋部長?對。他是你在“海葵”的上級吧?是。你們平常聯(lián)系得多嗎?勞宇想了想,回答,不多。除了工作上的事,我們平時基本沒什么來往。是嗎?可是據(jù)我所知,你昨天下班后還去了他那里。就這么一次。以前我從沒去過。

好吧。不過,你去他那干什么呢?吃飯。還有呢?聊天。聊什么?沒什么。都是些工作上的事。你能否仔細回想下,他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勞宇輕呼了口氣,他本來想說沒有,但旋即意識到,對方必然是掌握了什么。昨晚宋部長問我,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我們的工作好像永遠都做不完?程博愣了下,你怎么回答?我說這正是我們工作的意義。清理,再清理,直到達成純粹的潔凈、平和。后來呢?后來他就沒再說什么了。真的沒了?沒了。勞宇說完,發(fā)現(xiàn)程博始終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著他。

按理說,他沒什么好怕的。他沒有撒謊,他昨天確實是這樣對宋明朗說的。與此相對應的,情緒指針亦沒有絲毫晃動。只是他沒有告訴他們他內(nèi)心的波動。早晨宋明朗沒來上班時,他便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不,準確地說,再往前,宋明朗同他說那句話的時候,他就有不祥的預感了。他記起自己頭一次來基地,宋明朗指著下方,道,到了。他伸長脖頸,透過直升機窄窄的窗戶,他看到整個基地宛若一只巨大的海葵。海葵上長出無數(shù)只觸手,每十只觸手便是一個部門。

勞宇所在的Ⅶ部門主要負責清理管豹。管豹這種早期的社交媒體產(chǎn)品早過時了,它的很多使用者亦已不在人世。但管豹上那些文字、圖片卻存留下來,其中不乏一些容易影響人類情緒的垃圾??紤]到它極有可能被反叛分子利用(盡管如今沒有了社交媒體,所有的視頻、文字也只有基遍電視臺等政府相關(guān)機構(gòu)才有權(quán)推送,但仍有渠道可以進入),因此必須加以甄別和清除。

此項工作本可以用人工智能來完成。盡管基遍成立后,人工智能發(fā)展滯緩,但對付這些還是綽綽有余。可“??苯⒅酰恢悄睦锍隽瞬铄e,總之,記憶瓶被人工智能全數(shù)銷毀。消息一出,整個基遍為之嘩然。很長一段時間里,記憶瓶都是人們爭相購買的對象。勞宇還記得那時,勞衛(wèi)國得了絕癥。勞青峰知道后,愣是咬牙給勞衛(wèi)國買了一個。

不久,勞衛(wèi)國死了。是自殺。某個夜晚,勞衛(wèi)國因為受不了苦痛,用一盒安眠藥解決了自己。開始,勞宇還見過那個記憶瓶,再后來,所有的數(shù)據(jù)被悉數(shù)銷毀,那只記憶瓶在形同擺設后亦不見了蹤影。

蔚藍廣場

蔚藍廣場呈圓形,圓心處設有一個祭壇。祭壇旁擺著一個碩大的深藍色香爐。香爐上方有一個白色的天使雕像。天使的兩只手拿著一支號,一只腳則踩在那香爐上。祭壇右邊是一塊巨型屏幕。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什么。

離正午時分還差一刻鐘,此刻,人群正源源不斷地從四方涌來。勞宇望向前方。記憶瓶被集體銷毀后,基遍緊急成立“海葵”,決定人工甄別、清掃余下的情緒垃圾。剛進入“??蹦菚?,他自然是自豪的。要知道入選“??笔紫鹊猛ㄟ^一系列情緒測試,而能通過此類情緒測試的人更可謂是萬里挑一??蓾u漸地,他發(fā)現(xiàn)清掃工作變得越來越重復、機械,就像進入一片無邊的、沒有出口的森林。

誠然,留在管豹上的圖片、文字不計其數(shù),但那畢竟只是一個固定數(shù)。只要繼續(xù)清掃下去,它們遲早都會全部消失。但奇怪的是,垃圾總值在一段時間的驟減后,減速趨于緩慢。更奇怪的是,每個人的工作量并沒有減少,至少每月一次的部門匯報上是這樣顯示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他很想問問其他人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但旋即被否定了。進入“??钡牡谝惶欤蚊骼矢嬖V過他,這項工作看似單調(diào)、重復,但卻是整個基遍賴以正常運轉(zhuǎn)的基石。無論如何,絕不能亂了心緒??赡翘?,宋明朗卻問出了他一直想問的問題。

因為巴比倫的叛軍?他想了想回答。大災變后,勒彌創(chuàng)建了人類永恒的凈土——基遍,但還有一小部分人自甘墮落,被流放到了巴比倫。好在兩者秉承的信念雖然不同,多年來一直相安無事。除了那一小撮叛軍。

你真覺得和那些叛軍有關(guān)?宋明朗將笑容收住了。是,否則還能有什么?“海葵”本身。他沒想到宋明朗會如此輕易地說出這四個字??伞蛇@……未免也太荒誕了吧。原因呢?這個世界本來就荒誕。他一臉驚愕地望著宋明朗。那以后,他便再也沒見到他。

一股煙在香爐前裊裊升起。他將思緒拉回,一個女人不知何時站到了祭壇跟前。女人已經(jīng)上了歲數(shù),穿一件淡藍色的長袍,身后站著十個孩童,是中央兒童福利院的許以弘院長。每周日中午十二點,蔚藍廣場上都會有一場寧神祈禱儀式。若很多次勞宇在電視上看到的那樣,許院長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口中默念:

偉大的勒彌,感謝您拯救了我們。感謝您讓我們遠離可怕的災難,賜予我們和平。因為您,憤怒、悲傷、嫉妒、紛爭從此再也不能網(wǎng)羅我們。因為您,藍星得以高掛,星月得以低垂。愿基遍和勒彌永恒!

他跟著眾人重復了一遍,聽到音樂響起來。十個孩童排列成了人字形,跪在祭壇前。這十個孩子個頭一樣高,身上均穿一套純白色的福利院院服。最前頭的那個長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他開始帶頭唱:基遍——基遍——我們和平的家園——

第一次聽這首《基遍之歌》時他也和他們一般大吧。那時候,基遍剛剛宣布成立。大街上到處是人們歡慶的聲音。他和馬心瑤走在擁擠的人潮中,忽聽得廣播里播出一段旋律。基遍——基遍——我們和平的家園——所有人開始跟唱起來。起先,聲音很小,慢慢的,聲音越來越大,匯成了一片海洋。所有人都在笑,還有人笑著笑著竟哭了起來……

腳似乎被某樣東西纏住了。他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只貓。貓在他的腳邊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又跳到另一只腳上。他正覺得奇怪,朱易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他身旁。朱易從褲兜里掏出一樣東西。那是顆珠子。盡管只露出一點,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它。

鏡頭

水。很多水從某個地方不停地涌出來。不過,勞宇看不到水,只能聽到水的聲音。一塊瓷磚,瓷磚是青藍色的,接著是另一塊。鏡頭就在瓷磚和瓷磚間晃動來晃動去。這樣晃動了五分鐘。畫面上出現(xiàn)了一只水龍頭。水龍頭是復古式樣的,水從水龍頭里流出來。接著是一小部分白色。應該是浴缸。浴缸外圈是方形的,里圈有一個半圓形的拐角。鏡頭在浴缸一角停留了約兩分鐘,又移到一個肩膀上。肩膀一半露在外面,一半浸在水里。水的顏色有點奇怪。鏡頭再拉近一點,他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片藍水。深藍的水正在不斷暈染開來……

他的頭很暈。關(guān)掉視頻,那些藍血仍在不斷地朝他涌來。坐在駕駛座上的朱易嘴唇灰白,一對眼睛則呆滯地盯著已經(jīng)變暗的屏幕?,F(xiàn)在,他確信朱易并沒有提前看過這段視頻。朱易一定是預感到了什么,但即便如此,視頻的內(nèi)容還是遠超乎他的想象。

朱易將車內(nèi)的廣播打開了。廣播里播放著《基遍之歌》?;椤椤覀兒推降募覉@——這首歌剛剛他們在廣場上聽過,但現(xiàn)在聽來卻無比諷刺。

在“??惫ぷ鞯倪@些年,勞宇早見慣了這樣的場面。身患絕癥;親人離去;和相愛的人分開;被最親密的人出賣……如果說,當他瀏覽這些信息時,還有可能產(chǎn)生微弱的情緒波動,那么當他從情緒清洗室里出來,他的腦袋一片空蕩。確切地說,也不是真的空蕩?;疾?、失戀、意外等事件還在,但事件本身所夾帶的情緒被抽走了。就像他小時候鼻塞時吃飯,他嘴里咀嚼著食物,但一點味道也嘗不出來。

你們面對的不僅是管豹,更是一個個無處安放的靈魂。切記,只要那些情緒存在一天,那些不安的靈魂便有可能撼動基遍。而你們——是天選之子,是基遍的安魂師。宋明朗標準的四十五度笑容凝固了,眼睛緊閉,臉龐浮腫。那場可怕的大災變仿佛又回來了。

朱易把廣播關(guān)了。宋部長調(diào)走前曾和我談起過他的貓。當時,我們在珊瑚群間散步,他忽然問我有沒有養(yǎng)寵物?我說沒有。他說他有一只很特別的貓。平時,兩只眼睛全是水藍色的,但有時,一只眼睛會變成琥珀色。我當他是在開玩笑,沒往心里去。他調(diào)走后的第二天,我在住宅門口看見了一只貓。那貓見了我也不躲閃,反而一下跳到我的腳上。我把它踢開,它又跳上來。如此反復幾次,待再看到它的眼睛時,我一下明白了。這是宋部長的貓。

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一陣漫長的緘默后,勞宇問。朱易把珠子放在他手心。刪除掉這顆眼珠,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