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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4期|安寧:長恨集(節(jié)選)
來源:《草原》2022年第4期 | 安寧  2022年06月02日08:48

《閱微草堂筆記》中記錄的愛恨情仇,皆源自現(xiàn)實的泥淖。這俗世中生出的罌粟,綻放時嫵媚妖嬈,凋零后一片寂靜。深愛與長恨,隱匿在命運深處,不發(fā)一言。

——題記

河南人李生孝母愛妻,生活困頓,寄人籬下,依然積極入仕,希望柳暗花明,可給妻子喜樂安康??上?,李生自娶妻之日起,人生就如一艘舟楫,在蒼茫無邊的大海上飄蕩。

新婚不過十余日,彼此尚未在枕畔說夠甜言蜜語,李生的母親便重病臥床,夫婦兩人衣不解帶地輪番伺候,長達半年之久。母親并未因他們的孝心身體好轉(zhuǎn),很快去世,而依據(jù)舊時禮法,新婚子女三年內(nèi)都不能同床共枕。這種“懲罰”,因為孝心支撐,或許算不得苦楚。三年后,兩人因生活貧困,不得不投奔岳父母家,岳母的弟弟因去遠方上任,將老母親托付給姐姐照料,這使得房間緊張、生活勉強溫飽的岳父母家,不得不讓老母親與李生妻子同居一室,李生則只能獨自下榻書齋。夫婦再次分居,僅能吃飯時相見。李生無錢租房,又被禮法所囿,只能隱忍欲望,奮發(fā)圖強,將夜間煎熬化為動力,只愿他日高中狀元,能有寬敞庭院,盡享二人世界。

兩年后,李生進京去求功名,岳父則攜全家前往江西就職。一日,李生突然收到岳父來信,告知妻子去世。李生所有向上攀爬的夢想,在得知妻子死訊的瞬間全部坍塌。那一刻,他打算向命運臣服,知道斗它不過,就甘愿放棄,于是迅速離開京城,南下追尋岳父??上?,岳父一家再次搬遷,李生找尋不到,沒有依托,唯有街頭賣字糊口。

如果命運行至此處,李生再無與妻子和岳父母相見可能,那么,他不過是這個世間的一粒塵埃,生與死都無關(guān)緊要。大千世界,有他無他,皆無人關(guān)注。偏偏,他的人生軌跡千折百轉(zhuǎn),正無聲無息地行走于寂靜路途,忽遇一喜歡書法、愿年付三四十金讓其做文書的“綠林好漢”。于是,他跟隨好漢乘坐舟楫,行至一煙水渺茫的小島,并見到了“酷肖其婦”的主人小妾。

世上有相逢對面不相識,亦有如李生及妻子這般,相逢后卻不敢相識。李生生性謹慎,怕此地不祥,招來禍患,來前便隱姓更名。即便見到妻子,也因之前早已得知死訊,而疑其為鬼。至于已為人妾的妻子,因無法得知李生真實名姓,又礙于身份,無法主動開口詢問,只能頻頻偷看似曾相識的李生,卻從未與他相聊半句。命運不定,陰差陽錯間,兩人便落到互不相識的境地。李生不知妻子與岳父母南下江西的途中,遭遇一伙“綠林好漢”,不只劫了財物,還因妻子頗有姿色,將其一起擄走。如果岳父如實寫信告之,李生定會拼盡全力將妻子尋回,也便不會有相見不相親的悲傷。無奈舊時女子失身有辱門風,岳父母既然無法知曉女兒下落,只能報其死訊,并用虛假墳墓告知世人,女兒已逝,借此掩飾家族污垢。

這一掩飾,也將兩人再次相親的緣分抹去。當初被搶來時,妻子或許有過疑慮,是否為名節(jié)抗爭,但又明白名節(jié)在,身將亡,與丈夫和家人再次相見的機會也將完全失去。所以兩相權(quán)衡,她還是選擇了屈辱地活著。在完全陌生的小島上,除了活著,還能做什么呢?所以當她見到李生,一瞬間心內(nèi)激起的波瀾及對命運的無助,當如海嘯席卷了海灘。海嘯會很快退去,人心在日復一日的猜疑卻沒有結(jié)果后,也會恢復當初的平靜,以至于兩人最后對彼此都視若平常,只當對方是一個貌似心中所愛的陌客。

人生最大的悲哀,不過如此,相見卻不能相識。假若其中一個鼓足勇氣,問君可是舊人?結(jié)局或許就會改變,只是奇跡并未發(fā)生。日復一日,一晃就六七年過去。不想,島上遭大盜搶劫,李生被主人放了生路,他本可以與妻子一起逃走,卻終因彼此視若陌路,錯失相守機緣,并在此后,連如此陌客般相見的可能,也不復存在。

重回岳父家的李生,因綠林好漢所贈五十兩黃金,家境漸豐。思及妻子,相守多年,共枕卻不過一月,李生心生愧疚,于是打算重啟墳墓,既為一睹愛妻遺骨,憶往昔之情,也為可以換一上好棺木,慰藉被岳父草草安葬的妻子。李生的堅持,讓岳父無法阻止,百般無奈,只好講出當年女兒被擄實情。震驚之下,想起島上相遇的女子便是生離死別的妻子,李生便千里迢迢重返江西,希望能如南朝離亂中的駙馬徐德言和愛妻樂昌公主般,在亡國之后,憑借當日離別時的破鏡之約,于集市中相逢團聚。只是,兩人離時無鏡,又怎會在以后重圓?被搶走的妻子,再無蹤跡。

此后陪伴李生的,只?;貞?。憶及曾經(jīng)六七年的咫尺天涯,悵然若失。憶及離開小島的當晚,在叢林后,目睹妻子被盜賊再次擄走,一路鞭打,受盡屈辱,不知今日流落何處,更有斷腸之痛。除了回憶,他所能為妻子做的,只能是“從此不娶”,出家為僧?!短一ㄉ取分泻罘接蛲瑯映黾倚扌校凰技t塵,只是他比李生幸運,亂世中尚能與李香君相聚;而李生之愛,則如浩渺煙波,不知終途,唯留惆悵,相伴余生。

這個在紀曉嵐記載時被忘記名姓的女子,定是溫婉可人,惹人憐愛。她不貪圖富貴權(quán)勢,所以被以書畫養(yǎng)家糊口的游士娶回家后,能安于樸素生活,與其相親相愛。

游士在愛情上頗有孩子般的天真稚氣,所作所為,在外人看起來很是可笑,但他自己并不覺得,每逢參加完權(quán)貴宴會,就會趁人不備,將桌上剩下的精巧點心藏進袖子,而后一路喜氣洋洋地回去,獻給心愛的女人。如果是不解風情的女人,或許會責罵男人,覺得他丟人現(xiàn)眼,怎么能乞丐一樣拿別人剩下的吃食呢?況且,怎么說也是一個在人門下出謀劃策的游士,還熱愛書畫這樣高雅的藝術(shù)。但她卻懂得他細膩的愛,知道那獻給她的,不是被人吃剩的點心,而是點心一樣甜蜜濃郁的深愛。

只是世間的愛,若過于黏稠,便會很快消耗。果然,這樣的幸福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游士便因病重,無法再帶點心逗女人開心。游士在離世之前,內(nèi)心定有比女人還深的傷悲,知道自己一旦辭世,沒有任何技藝的女人,除了改嫁,別無其他歸處,所以他只能放手。他沒有債務拖累,她也沒有父母兄弟阻礙,于是他懇求她,只希望她再嫁的人,能允許她每年到他墳前祭拜,如此,他這一生便再無遺憾。

愛到終極,總是有些自私,生前日日相愛,死后也希望那人獨屬于自己;而只請求對方每年清明祭奠,在舊時已屬俠士之舉。這是游士表達深愛的方式,他不希望自己死后,她流離失所,無人照顧,那一片點心的寵溺,他希望能有一個新的男人,接替他,繼續(xù)下去。而如果她能幸福,那么,即便一年之中,只有一天她能夠?qū)⑺麘浧?,又有什么呢?不計較錙銖禮金、只求對方允許她祭奠前夫的女人,再嫁時依然好運,新人愛她亦如游士,甚至知她心中戀舊,郁郁寡歡,茶飯不香,依然溫柔繾綣,百般愛戀。只是,她每晚都夢到與前夫同床共枕,并在睡夢中喃喃自語,傾訴相思,再怎么大度的男人,也不免心生醋意,除非,他絲毫不愛,更不在意她所思是誰。

她對前夫思念,他無法勸阻,知道即便勸阻,結(jié)局也適得其反,只能讓她的心離他更遠。娶她時,他就知她心有牽掛,夜夜夢中與前夫纏綿。他若心有怨恨,便是他始終無法從前夫那里,將她拉回。這個情敵若還活著,他能與之爭搶,甚至決斗,可是,偏偏她戀的是一個離世之人,他嫉妒也罷,嘆息也罷,都不想讓她知道。所以,除了悄無聲息地找到一個驅(qū)魂之士,阻止陰魂不散的情敵,他別無他法。

那些夜夜讓男人嫉妒的囈語,果然慢慢停止。只是,女人卻因此生了重病,當思念的人不再出現(xiàn)在夢中,她的生命也瀕臨枯萎。這注定是一個為愛而生又因愛而死的女人,被兩個男人所愛,她可謂幸運,而因思念其中一個而死,也讓人嘆息。她若能明白,聚散離別皆是平常,大約會珍惜新人所愛,并感謝賜予此愛給她的舊人,如此,方能不辜負舊人所托,為其清掃墳墓,焚香寄思。

可惜她陷愛太深,看不到身邊新人。甚至臨死還夢見舊愛告知:久被驅(qū)遣,今日才來,你病重如此,不如與我同歸。這番話,當是女人日間所思,她早已想要與其歸去,只是借了托夢之語,說服新人。女人僅僅歸去也就罷了,竟在辭世之前,要求枕邊新人,死后將其葬入前夫墳墓。這就是所謂的死生相伴吧。一邊情深意重,生死不離,一邊卻是匕首一般,字字帶血,讓生者之痛,遠勝逝者。

還好,她再次遇見俠義之士。男人疼痛,卻也慨然道:既然魂魄已去,留她遺體何用?不如學古人,生前成全其破鏡重圓,死后也讓他們在九泉之下得以團聚。人皆議論,這是一個負了兩個男人的女人,如戀前夫,何苦再嫁?而嫁后戀舊,又負新人;人生苦短,何必如此執(zhí)拗,當愛時就愛,當放時就放,忠貞一人,害了自己,更害新人。

只是人之所遇,誰能預料呢?袖中藏匿點心給她的舊人,她深愛;葬她于舊人身邊的新人,又深愛她。愛與被愛,這人間難題,永無答案。

被流放到新疆昌吉的犯人彭杞,是一個心腸冷硬的男人,大約因為如此,他才人生不幸,十七歲的女兒和妻子都患肺結(jié)核,妻子去世后,女兒也瀕臨死亡。雖然因耕種官田,無法照看女兒,但彭杞假若還有一點作父親的情意,并念及亡妻情分,也應暫時放下手頭活計,懇請官方開恩,讓他在女兒臨終前盡一份真心;或者求人照看,也好過將女兒扔進荒林,任其自生自滅。

父親的冷酷無情,和女兒在荒林中的凄楚可憐,讓路人無不搖頭嘆息,但也僅能給予言語的指責和同情,并沒有人伸出援手,將女孩抬回家去,給予臨終的關(guān)照。只有同為流放犯的楊熺看不過去,氣憤對彭杞道:你太殘忍了,世間哪有不等女兒咽氣就將其扔掉的父親?!我愿將她抬回去治療,如果死了,我來負責埋葬,如果活下來,我就娶她為妻。

彭杞大喜過望,迫不及待地就應承下來,并當即寫好字據(jù)交給楊熺,而后便像丟一袋垃圾一樣將女兒丟給了他。他像是撿了一個莫大的便宜,既讓自己免于指責,又能省去一筆棺材費用,假若生出奇跡,女兒能夠康復,他也算是為她找了一個好歸宿。

男人楊熺的善舉,讓十七歲的女孩在人間多停留了半年的光陰。臨終前,已將楊熺當成自己丈夫的女孩,向這個衣不解帶服侍自己的男人,吐露了一腔的深愛。這份有名無實的夫妻情意,盡管源于楊熺的同情和對冷漠父親的憤怒,但患難時的真情,即便沒有身體的相悅,誰又能說,那愛不會在虛弱的喘息中,有蜜一般的甜,絲絲縷縷漫溢而出?

所以當她在他的懷抱中,即將離開這個世界,她傾盡此生力氣,向他坦露了一個少女全部的深情。她說:“郎君的高義厚恩,已經(jīng)深深浸入我的身心。雖然結(jié)為夫妻,飲食寢居,撫摸搔癢,皆不避嫌疑,但我如此憔悴不堪,至今都無法為郎君盡一次妻子的義務,內(nèi)心無限愧疚;若人死后沒有魂魄,此刻我說什么都無濟于事,若靈魂有知,無論如何,我都要前來回報郎君?!迸⒄f完,便嗚咽而終。楊熺也如與廝守一生的愛人生離死別,痛哭一場,將其安葬。

假如世人沒有夢境,男人楊熺會不會很快便將女孩忘記?或者大多數(shù)人在伴侶死后,都能平靜地將逝者放下,那么這個世界,又將少了多少穿越生死的愛情傳奇?還好,人類對于死后未知的世界,依然抱有美好的幻想,所以日思夜想,便借助夢境將深情延續(xù)。楊熺在將女孩安葬后,便夜夜夢到她前來相見,與他在枕間如素常夫妻般歡愛無比,生前她所不能給予他的,在夢中她如剛剛出嫁的新娘,一一羞澀地呈現(xiàn)給他。只是,這樣的身體歡悅,在楊熺醒來后,便不復再現(xiàn),似乎夢中所愛,只是鏡花水月般的幻影。而當他夜晚深情呼喚,她亦始終不出;只有睡夢中,她才會溫柔地依偎在他的懷里。他在夢中,知曉一切的愛撫與親吻皆是幻境,于是問她為何就不能現(xiàn)形,在醒來后依然可以陪伴他的左右,哪怕,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看到她的影子。

想來這樣的要求,每一個在塵世孤獨思念的人都會問,以為那個逝去的人既然可以夢中歡會,也一定能夠時時陪伴左右。而女孩的回答,則與生前一樣,讓人看到她對楊熺的眷戀,原比他要多要深。他所不知道的那個飄蕩的游魂,唯有在人入睡之后,方能與他相見相歡,且不會帶來任何身體的傷害。

......

全文見《草原》2022年第4期

安寧,80后,山東人。作品散見《十月》《天涯》等刊物,出版作品二十余部。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內(nèi)蒙古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山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F(xiàn)居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