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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2年第6期|默音:上海之夜(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6期 | 默音  2022年06月07日08:45

復興中路思南路一帶,建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花園洋房建筑群在若干年間擠滿了住客,像曾經(jīng)靚麗的女子被時間堆砌成大媽,經(jīng)過重新修繕,又恢復雍容,成了包含酒店、公寓和商業(yè)區(qū)的思南公館。思南文學中心就在思南公館的外圍,二層洋房的一面對著復興中路,平時是靜悄悄不顯山露水的一棟樓。八月后半,小洋樓每天從早到晚都有活動,因為地處便利,場內(nèi)除了聞風而來的讀者,還有走過路過的上海市民,其中有些人單純是來蹭空調(diào)和休息的。

龔清揚站在側(cè)廊的墻邊,眺望臺上的嘉賓和底下的觀眾。觀眾的一排排后腦勺透出專注,人群散發(fā)的熱量被強勁的空調(diào)冷氣壓下去,建筑外墻隔絕了馬路上的蟬聲和車聲,場內(nèi)清涼又安靜,談話聲也就愈加分明。匈牙利作家艾斯講英語的男低音,翻譯的女聲,主持人插話,觀眾笑。接著,金屬質(zhì)地的男中音覆蓋全場:“這讓我想起在美國的時候……”

說話的是喬一達。他沒有像艾斯那樣穿襯衫打領(lǐng)帶,一身麻質(zhì)白對襟衫搭配寬松土黃棉布褲的休閑打扮,頭發(fā)很短,兩腮留著薄薄的胡茬。真人比網(wǎng)上的宣傳照老一些,仍舊算得上帥氣。

他在講早年的海外經(jīng)歷。他們那一代留學生,靠獎學金和打工湊合著過。工種選擇不多,一般在超市和餐館。喬一達運氣很好,找了一份家教的活兒,學生是個學了十幾年中文然而不怎么有成效的老太太。他以為老太太想練口語,結(jié)果人家要學的是唐詩。老太太說,我見到的活著的中國人都能和我講英語,我只想知道,一千多年前的中國人在詩里寫了些什么。

他的講述引發(fā)了觀眾的笑聲。龔清揚想,喬一達真的很會講故事,甚至有可能,這是他現(xiàn)編的段子。

在座的如果有喬一達的讀者,一定知道他留學的故事。

十五六年前,學環(huán)境工程的喬一達赴美讀博。留學期間,出于對中文的想念,或為了逃避論文帶來的壓力,他開始在某個小眾的文學論壇寫小說。日均訪問人數(shù)不過百來人的論壇,活躍成員主要是文學作者和編輯,有種小圈子傳閱的私密感。

他的小說寫的是一九四五年八月的上海,日本宣布戰(zhàn)敗前后一兩周的情景。主人公有地下黨、日本特工、拿著日偽政府薪酬做文學翻譯的日本左翼青年、德裔猶太人,以及開餐館的青幫人士。宛如諜戰(zhàn)劇的背景徐徐鋪開,發(fā)生的卻是些家長里短的細節(jié),人與人之間暗流涌動,偏要披掛起社交的外殼,斯文周旋。在大時代,個人的算計擋不住滔天浪潮,日本天皇宣布戰(zhàn)敗的消息一出,每個人被推到從未預(yù)想的境地……不到十萬字的小說更新緩慢,差不多用了八個月完結(jié)。連載期間,底下的回復逐漸熱烈,并陸續(xù)出現(xiàn)新注冊的ID,明顯是聞風而來。完結(jié)后不久,《八月》出了書,繼而上了當年的暢銷榜。從論壇走出來的純文學作家不多,喬一達的往事經(jīng)過媒體報道的一輪又一輪重寫,越來越像一個傳奇。

和龔清揚參加過的其他文學活動不同,此刻沒人看手機、打瞌睡或聊天。她很清楚,這是喬一達的功勞。他說起話來既不像作家,也不像理工男,有種江湖氣。他不引用概念,也不單純耍嘴皮子,抖的每個包袱,最后都會落回到有關(guān)文學的理念上。業(yè)內(nèi)都說喬一達是最好的嘉賓,有他在,場子就不會冷。毫不意外,今年書展的好幾場活動都有他出現(xiàn)。

今天活動的主嘉賓是艾斯。龔清揚進出版社工作一年多,遇上書展,被領(lǐng)導分派了跟嘉賓的任務(wù)。邀請喬一達是社里早早定下的,總編和他有私交,預(yù)先打過招呼。

在嘉賓名單上看到喬一達的時候,龔清揚差點想要提出辭職。這份工作還沒做多久,想到家里人會說什么,她忍住了。

書展前的出版社忙得人仰馬翻,到了上周,她好不容易找了個空當問總編,我就跟著艾斯對吧,需要管喬老師嗎?總編說,喬一達的新書據(jù)說簽給某社了,那邊估計會派編輯跟著,你見機行事吧。她謹慎地問,那么艾斯的新書?總編說,別操這份心了,他這次來,能把庫存消化掉就不錯了。

龔清揚想起大一那年的超市打工經(jīng)歷,給某品牌的酸奶做促銷員,端著小杯子站在冷柜邊,見人就迎上去,讓人品嘗。見面前,她有點同情艾斯。

到這會兒,和艾斯相處了一天半,她意識到,自己早先的同情很幼稚。艾斯對整個世界有種近乎天真的好奇心。他藏在眼鏡背后的眼睛總在觀察,或許大腦還在不停地記錄。對他來說,自己的書被翻譯成中文是件神奇的事,銷量如何,根本不在他的關(guān)心范疇。

思緒飄飛了幾分鐘,等龔清揚回過神,場內(nèi)已進入觀眾提問環(huán)節(jié)。一名男觀眾站起來,開口就是英語:“有哪位作家給您的影響比較多?”接著用中文說:“這個問題也想問一下喬老師?!?/p>

翻譯像是有些無奈,把觀眾的問題先用中文重復了一遍。艾斯簡短地答:“如果只舉一個名字,我想說卡夫卡。”

等這句話被翻譯完,喬一達舉起話筒,“上海果然是國際化大都市,我每次來參加活動,都會遇到用外語提問的,如果來的是法國作家、德國作家,就有用法語、德語的,我今天還想呢,會不會有讀者講匈牙利語。”

他停頓,等觀眾笑完,又說:“我前面說過,寫作有點像做木匠活兒?,F(xiàn)在這位先生的提問,等于在問木匠的師承。不過,作家和木匠還是不完全一樣,木匠有師父,作家呢,你可能有很多個師父,或者沒有師父?!?/p>

看他講話的架勢,龔清揚以為后面會有更長的展開,不由得掃一眼手機時鐘。按慣例,最后要留十分鐘給嘉賓簽售。

喬一達停頓片刻,像主持人一樣說道:“時間不多了,最后再請一位讀者提問?!?/p>

他瞧見我看手機了?龔清揚有一絲窘迫,又想,看手機嘛,誰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場內(nèi),一位女觀眾獲得了最后的提問權(quán)。

“不好意思,我有個問題,想單獨問一下喬老師,我是您的粉絲。請問,您覺得在這個時代,文學還有意義嗎?”

龔清揚差點笑出聲。上了一年班,她參加過的文學活動大概有七八場,但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都聽到有讀者問文學的意義。該說這些人想得太多還是想得太少?

而且點名問喬一達也很古怪。那名女讀者似乎只是為了讓作家注意到自己。

簽售臺那邊有人輕喊“龔老師”,龔清揚趕緊走過去。圖書公司的年輕男孩問,除了艾斯的書,也帶了喬一達的,要不要放在一起簽。

龔清揚看一眼紅絨布桌面上碼堆的書,艾斯的一種,喬一達的兩種。她心想,哎呀,真不會辦事,要簽售也不能一張桌子擠兩個人啊。

她耐心地說:“喬老師馬上要趕下一場,在南京路?!?/p>

“啊,我有個朋友想要他的簽名……我本來打算幫忙買一本呢?!?/p>

“趁他還在,你過去讓他簽吧,要快。這邊我?guī)湍闶刂?。?/p>

主持人的聲音傳來,在說活動結(jié)束后有簽售,請到那邊排隊。龔清揚麻利地開始拆塑封。艾斯被工作人員領(lǐng)過來,她請他坐下,把書翻到扉頁,放在他的手邊。有幾個人過來排隊。龔清揚告訴他們,買書掃二維碼。

“不打折嗎?”有人小聲問。

作者簽名還想打折?龔清揚忍住腹誹,擠出笑容,“不打折?!碧ь^的瞬間,大廳的燈光下,人群聚集在對談的臺下,如人民公園搶食的鴿子。人堆中間的想必是喬一達。好多讀者帶了書找他簽名。又有人問,這邊喬一達的書賣不賣,龔清揚像復讀機一樣說了幾遍:“喬老師不在這邊簽售,買書可以的,請掃碼?!?/p>

找艾斯簽名的人不多,他在簽名旁畫一朵花,簽完對人笑笑,用中文說“謝謝”。艾斯也注意到了喬一達被包圍的盛況,換成日語對龔清揚說:“喬先生真受歡迎啊?!闭Z氣是坦然的羨慕。

龔清揚用日語回道:“是啊?!?/p>

有個中年男子拿到簽名后徘徊不去,聽見對話,立即問龔清揚:“你會匈牙利語?”

龔清揚認出此人就是剛才問打折的,生硬地說了聲“不會”。

昨天她從機場接了艾斯,倆人一直在用英語聊,她提起自己是日語系的,艾斯便換成日語,讓她一驚。他笑笑說,我的前妻是日本人。艾斯的日語和英語都算得上流利,龔清揚說英語反應(yīng)要慢一拍,后來他們就一直以日語交流。想想也蠻神奇的,一個中國人,一個匈牙利人,共通的語言卻是日語。

她想起還有件事,和艾斯打了聲招呼,往大廳去。喬一達身邊的包圍圈散了大半,余下三四人。龔清揚喊了聲“喬老師”,舉手示意,喬一達和讀者們說了句什么,朝她走來。他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夾了支秀麗筆,像舉著煙。

“差點忘記了,您的嘉賓費。”龔清揚遞出帶有社標的信封。他看也不看,隨口道謝,將信封對折,往長褲后兜一塞。

龔清揚見他急著走,忙說:“等一下,還要請您簽收?!?/p>

他揚起一邊的眉毛,半笑不笑地說:“陳亦文搞這么正式啊?!?/p>

陳亦文是總編的名字。龔清揚抿嘴沒接話,遞出簽收單和水筆。喬一達不接筆,用手上的秀麗筆簽了濃重的三個字:喬自鳴。

原來喬一達是筆名。

艾斯做完簽售稍作休息,之后要參加晚宴。當艾斯得知龔清揚只能陪著過去,不能列席,立即顯得不大情愿。龔清揚笑笑說,我可以在附近簡單吃點,晚宴結(jié)束后帶您游覽上海。

艾斯回房間休息的一個多小時,龔清揚等在酒店大堂,用手機把活動照和短文發(fā)給營銷部同事,讓那邊用官方號發(fā)微博。等微博發(fā)出來,用的照片卻不是她遠遠拍的觀眾席和嘉賓,顯然是專業(yè)相機近距離的成品,兩位作家各一張半身特寫,艾斯舉著話筒,喬一達面露沉思??凑掌?,這兩人像是相差十幾歲,其實艾斯只比喬一達年長四歲。艾斯少年白的卷發(fā)蓬在肩頭,加上龐大的身形和玳瑁眼鏡,使他有種老成感。

龔清揚問同事,照片誰拍的。同事說,你不知道嗎,思南有個熱心讀者,每場活動從來不漏,占據(jù)最好的位置拍照。

她想起來,確實第一排有個叔叔舉著長焦,她當時以為是媒體的人。

讀者真是各色各樣。她想起那個問喬一達文學意義的年輕女孩。喬一達怎么答的?龔清揚當時走開了沒留意,這會兒生出遲來的好奇。

晚宴包了一家飯店的宴會廳,離酒店不遠。據(jù)說以前一向是西式冷餐會,今年新領(lǐng)導上任,改成了中式圓臺面。龔清揚猜艾斯會喜歡中餐。意外的是,艾斯進去五分鐘就出來了,對龔清揚說:“我們走?!彼赃呥€多了個人。那人笑嘻嘻地用日語打招呼:“初次見面,我是須川?!?/p>

龔清揚雖然是日語系畢業(yè),閱讀口味偏歐美,并不熟悉日本的當代作家。早先在書展的宣傳物料上看到過須川芳則的名字,順手查了一下作者和作品簡介,好歹能對上人。記得須川在今天上午有過一場對談,嘉賓同樣是喬一達?;顒用孟袷恰昂笕?一一時代的寫作”。

她用敬語向須川問好,然后問艾斯:“怎么不參加晚宴?”

艾斯擺手道:“我們自己吃,輕松些。晚宴太累?!?/p>

龔清揚想,您倒是輕松了,回頭領(lǐng)導一定會訓我。她不好再勸,領(lǐng)著兩位作家出了飯店。天已經(jīng)黑了,馬路仍是亮的,路燈、商場照明、行道樹上的裝飾燈球、廣告屏幕,所有這些交織成明晃晃的光污染,城市上空掩映著一片詭異的粉色。

艾斯問龔清揚原本打算吃什么,她說,餛飩。艾斯聽不懂這個日語詞,她又用英語解釋。須川在旁邊說,餛飩好,上海的餛飩!

餛飩店在威海路,龔清揚覺得距離太短不好打車,便帶他們走過去。夜晚的馬路籠著一層殘留的暑氣,艾斯不知何時去掉了領(lǐng)帶,敞著第一??圩?,邊走邊用方格手帕擦汗。須川身上是件花襯衫,白底上綴滿蕨類植物深深淺淺的卷曲綠葉,顯得清涼。他邊走邊張望,忽然說:“全是名牌表店,上海人這么喜歡名表?”

南京路的這一段有好幾家國際一線品牌的表店,龔清揚路過無數(shù)次,從未進過店里,聽到日本作家的疑問,只好說:“顧客不一定是上海人?!?/p>

“那就是中國人都喜歡昂貴的手表?喬先生也戴著很貴的表?!彼f的是喬一達。

龔清揚淡淡地說了聲“是嗎”。日語的這句話很好用,說了等于白說。她覺得須川有些咄咄逼人。什么事都要概括為國民性格,有必要嗎?

餛飩店里的人不少。龔清揚帶他倆上二樓找了座位,等服務(wù)員過來,點了小餛飩和炸豬排。服務(wù)員擺出收錢的架勢,她這才想起,自己沒帶現(xiàn)金。這家店沒有移動支付,她一向知道,今天給忘了。她環(huán)顧四周,想找個面善的人用微信轉(zhuǎn)賬換錢,艾斯一直在關(guān)注她和服務(wù)員的互動,問她怎么了。

“不能用手機付錢。我沒帶現(xiàn)金。”

艾斯得意道:“我有現(xiàn)金。”說著從褲兜里摸出帶有社標的信封。怎么能讓嘉賓請客呢,龔清揚連忙拒絕。艾斯不聽,抽出一百元付賬。須川在旁邊感慨道:“原來中國也不是所有的店都可以手機支付?!?/p>

店里的冷氣不足,吃砂鍋餛飩有點熱。龔清揚見艾斯頻頻擦汗,后悔帶他來這里。艾斯說:“餛飩真美啊。”她聽了一愣。湯里浮著黃的蛋皮、綠的蔥花,小餛飩的皮像紗一樣薄,褶皺透著肉餡。確實好看。

須川說:“餛飩好極了。炸豬排我還是喜歡日本的?!逼毯笥终f,“龔小姐是上海人嗎?”

艾斯說:“龔小姐的曾祖父是福建人,后來到了上海。關(guān)于怎么來的上海,她給我講了一個神奇的故事?!?/p>

所謂神奇的故事,是龔清揚曾爺爺?shù)挠H身經(jīng)歷。

曾爺爺生活在福建的一個小城,考上了福州的中學。從家鄉(xiāng)往福州,水路迢迢,船要走三個多小時,每次去學校待一個學期,學期結(jié)束才回家。

中學二年級,他回家搭乘的客船遇到了劫匪。

那是民國建立后的動蕩年代,一些人聚集成匪,可能轉(zhuǎn)天就扯了新旗號,成為正規(guī)軍。水上的搶劫不是搶完就算了,如果劫匪判斷乘客有油水可榨,會將其帶走,放話讓家人贖身。龔少爺和另外幾人被關(guān)在破廟里,等了差不多一周,其他人陸續(xù)被贖走,只余他一人。龔家是做生意的,在當?shù)厮闶切∮忻麣狻K?,難道大哥不想花錢,寧可讓親弟弟死去?等待讓他耗盡了耐心,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糟糕的念頭。

看守破廟的人換了幾輪。一天,新來的守衛(wèi)當中,有一個是他認識的。這個人從前在店里當過伙計。

那人找機會告訴他,現(xiàn)在龔家分裂成兩派,一派主張花錢,一派要去請軍隊剿匪,兩派互不相讓,吵得很兇。又說,你如果要逃,我今晚幫你逃走。明天我就被調(diào)到其他地方去了,幫不上你。

他知道,前任伙計愿意為他冒險,無非是想要向他家討賞。他也知道,逃走可能引得匪徒狗急跳墻,說不定留在這里繼續(xù)等,才更安全。

他只有十六歲,第一次需要自己做出重大的決定。

最終他選擇跟著伙計逃走。他實在不想把自己的命運押在看不到盡頭的等待上。巧得很,第二天凌晨,正規(guī)軍攻打了那群土匪。他后來想,打起來一團亂,要是自己留在破廟,說不定會因此喪命。

這場被綁架的經(jīng)歷讓他得出一個結(jié)論:人能夠依靠的,唯有自己。

中學畢業(yè)后,他沒有按家人的愿望成為教師,而是選擇從軍。他以為,在亂世中,這是最好的出路。此后他又遇上若干次選擇,每一次,他的判斷都算得上明智,包括后來加入共產(chǎn)黨。他不光為自己決斷,也替下一代籌劃。他的兒子,龔清揚的爺爺,成年后當了老師。只因做父親的反復說,國家開始建設(shè),老師或者科學家,是最好的職業(yè)。

龔清揚爺爺?shù)男愿窈驮鵂敔敳煌粣圩鰶Q定,也從不對家人的生活指手畫腳。

這就造就了龔清揚的爸爸,一個沒上過一天班的人?,F(xiàn)在有個專門的名詞形容這種人,啃老族。

龔清揚怕艾斯接下來會說出白天遇見自家老爸的事,還好沒有。那會兒離活動開場還有一個小時,附近的咖啡館滿座,艾斯不肯坐在思南公館二樓等,說寧可在外面透氣。她只好帶著艾斯到復興公園走一圈,偏就這么巧,遇見了爸爸和他的舞伴,混在一群中老年人當中跳探戈。龔清揚不好裝作沒看到,為彼此作了介紹,說這是我爸,這是作家艾斯先生。艾斯當面贊嘆道,您是個了不起的舞者。恭維話用英語說出來,再強的戲劇感也變得自然。爸爸也回以英語,道謝后問艾斯,你第一次來中國嗎,喜歡上海嗎?又用上海話對龔清揚道,這人英文口音怎么這么重,東歐國家來的嗎。龔清揚微微慍怒道,我在工作,不和你說了。

須川得知艾斯聽了好玩的故事,表示羨慕,說能聊天真好,他在這邊的編輯不懂日語,英文也不大行。龔清揚想起須川和他們走的時候也沒人照看,便問,帶您的編輯呢?須川說,送喬先生去機場了,喬先生忙得很,說是明天北京還有個活動。

龔清揚懂了,須川的編輯舍下嘉賓去陪喬一達,是對那一位有所求。她不由得慶幸總編和喬一達夠熟,沒有派她做什么無用功。

從餛飩店出來,氣溫比剛才降了少許,總算有點夜晚的感覺。

“龔小姐的日語真的很好?!表毚ㄏ袷枪ЬS地說,“可惜我的書不在你們社。”

龔清揚尚未獨立做過書,進社到現(xiàn)在,除了幫其他編輯看初審,就是做些營銷的輔助。她也沒提交過新書的選題。說真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當個編輯。

她客氣地回道:“我還是個新人。”

艾斯忽然說:“龔小姐不寫小說嗎?”

她有些狼狽:“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寫小說的?!?/p>

艾斯說:“你會講故事?!?/p>

須川說:“小說不僅僅是故事——文學圈里的人都愛這么說,不過呢,我就不喜歡他們的這種論調(diào),沒有故事,哪來的小說?今天上午的活動,喬先生也講了一個故事,很有意思,不知道是真的還是他編的,可惜翻譯講得太簡略了,我看他說了挺長一段?!?/p>

龔清揚想起他們的活動主題,心頭微動,“那個能看到前世的西藏喇嘛的故事?”

“你當時在嗎?”須川有些激動。龔清揚搖頭。艾斯立即會意,“是不是他在書里寫過?你和我們說說吧?!?/p>

“我講就變味了。是短篇集的一篇,好像有英文版。”龔清揚邊走邊用手機搜索,“有的,書名是《最初和最后的故事》。”

那是喬一達的第二本書。雖然有《八月》的成績作為鋪墊,兩年后出版的《最初和最后的故事》銷量慘淡。他的第三本書也沒引發(fā)多少關(guān)注。沉寂若干年后,喬一達以懸疑小說《野聲》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為此還引發(fā)了一系列爭論,例如“純文學與類型文學的界限”等。他最新的《石中火》則是科幻,似乎鐵了心要破界闖入類型文學圈。

龔清揚也是此刻上網(wǎng)搜索才發(fā)現(xiàn),《最初和最后的故事》雖然在國內(nèi)反響平平,卻有好幾個語言的譯本。除了英語,還有法語和意大利語。

須川在旁邊問:“龔小姐讀過喬先生的書?”

她遲疑片刻,點點頭。

須川沒注意到她的窘迫,“采訪我的記者問我有沒有讀過,我說沒有,我看不了中文。記者又問,翻譯到日本的中國作家,您看過哪些,有沒有喜歡的作家。真是太奇怪了,就像在問日本料理店的廚師,你喜歡中國菜嗎,你覺得哪家中國菜比較好吃?!?/p>

艾斯笑而不語。

給艾斯的媒體采訪安排得不多,只有兩家。龔清揚事先看過記者準備的問題,幫他們作了修改。有些問題確實莫名其妙,讓人感到媒體現(xiàn)在越發(fā)不行了,有能力的人也不會在媒體待著。就像龔清揚的同學,少數(shù)讀博,多數(shù)在培訓機構(gòu)或日企,同學群里聽說她在出版社,立即有人問能否出版論文,她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確實也有做包銷書的社,她工作的地方相對商業(yè)化,要考量每本書的銷量。出版行業(yè)整體不景氣,大社小社出版公司乃至工作室,都是市場浪潮中的小舟。她隨波逐流,環(huán)顧四周,比當年被綁在破廟柱子上的曾爺爺更惶然。

餛飩店位于靜安別墅的后門。同樣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歷史建筑,思南公館是花園洋房,靜安別墅則是新式里弄,造型簡潔的二層小樓縱橫成行,中間的巷道足以行車。龔清揚記得,她念研一的時候,這里有家私人圖書館,借用了波拉尼奧的書名。不知何時,圖書館變成了一間成衣工作室。

她率先走到其中一戶人家的后院按門鈴。有人隔著對講問,哪位。她答,我來找小秋。門鎖開了。她推門,示意那兩人先進去。

門內(nèi)的小院一角有棵玉蘭樹,枝丫伸到房頂。一樓對著庭院的玻璃落地門被樹擋了大半,室內(nèi)照明是蒙蒙的亮,影影綽綽能看出里面擺著幾組沙發(fā)。

這地方乍看像哪家的客廳,其實是一家無證營業(yè)的酒吧。龔清揚在見到艾斯之前想好了,如果他只能算不討厭,就帶他去濱江,隨便找間咖啡館或酒吧,從那邊眺望外灘,對外國人來說足夠“上?!?;如果他親切可愛,就帶他到她曾經(jīng)跟朋友來過一回的“暮色”。暮色酒吧是另一種上海,在老房子里悄悄生長,不張揚,自得其樂。

挨著落地玻璃的座位被一對情侶占據(jù),他們?nèi)说桨膳_旁的一桌落座。一個年輕女孩過來遞上菜單。女孩疊穿黑白兩件背心,露出肌肉線條利落的手臂,其中一只胳膊布滿絢麗的文身,不知是真的還是貼紙。

須川把菜單從頭看到尾,點了威士忌加冰。艾斯說要一樣的。龔清揚說想要檸檬口味的調(diào)酒,女孩問,你喜歡什么基底?龔清揚說,隨便。女孩揚眉道,偏甜還是偏苦?龔清揚說,真的隨便。

說完她意識到,自己是個不愛做選擇的人。

既是服務(wù)生也是調(diào)酒師的女孩回了吧臺,龔清揚猜想她或許就是小秋,上次忘了問朋友。艾斯朝著龔清揚說:“喬先生的那篇小說,喇嘛的故事,到底講的什么?我很好奇,等不及看書,你能簡單講講嗎?”

“我講就沒意思了,真的。還是看書吧。不過,重點不在喇嘛。并不是宗教故事?!?/p>

第一次讀到那個故事的微妙感觸猶在心頭?!段逶碌囊惶臁贰祟}平淡,讓人無從預(yù)期故事的內(nèi)容。

主人公“我”在安徽長大,曾赴美留學,回國后沒有上班,成了作家。

有一年春末夏初,“我”在西藏漫游了小半個月,和朋友約在成都,打算一道去閬中等地。從拉薩飛成都的航班是晚上的,剩下一整個白天,“我”對拉薩已經(jīng)審美疲勞,于是包了輛車,前往一個多小時車程外的村子。朋友的朋友在那邊搞了個手工合作社,“我”想去看看。

到村里一問,合作社的地點是以前的小學,廣東援建的新校舍蓋好后,老學校閑置下來,直到去年,工坊入駐?!拔摇闭业酱箝T走進去,獨自踱過無人的走廊,操場那邊豎著空蕩蕩的旗桿,被西藏的藍天襯得寂寥。歌聲朦朧地傳來。順著歌聲,找到了女人們工作的教室。她們坐在模樣原始的織機前,合著紡織的節(jié)奏,哼唱不止?!拔摇焙芸熳⒁獾筋I(lǐng)頭的人,她身穿藏袍,梳著發(fā)髻,讓她和其他女人區(qū)分開來的,是眼鏡。玳瑁粗框眼鏡透出城市的氣息。她不是美女,讓“我”有少許失望?!拔摇边M屋道明身份,她倒了甜茶,向我講解合作社的諸多事宜。聊了一會兒,“我”感到自己剛才的失望太過庸俗。如朋友所說,她是個有趣的人。

每個在西藏長期居住的人,都有他或她深愛此地的理由?!拔摇眴査秊槭裁丛谶@里發(fā)起合作社,以為會得到理想主義的答案,沒想到她反問道,你相信前世嗎?

她說,附近一所寺廟的喇嘛能看見別人的前世,我從前就是這個村子的人。

本想說自己不信這些,鬼使神差地,“我”說出口的卻是,在哪里能見到你說的喇嘛?

她說待會兒有客戶要來,不能陪著去,給了路線。“我”讓司機開車過去。反正時間還很充裕。

寺廟在一座山坡上,西藏常有的情形。說是寺,其實只是一串沿著山路排列的小房子,每間房內(nèi)擺滿了大小佛像,燃著酥油燈和燭火,擺著募捐箱。根據(jù)她的說法,那個喇嘛的房間在山路轉(zhuǎn)彎的地方,很好找。

“我”沿著臺階往上爬,穿過一間又一間幽暗的小廟。有的房間里坐著喇嘛,在念經(jīng)或做手工,有的房間空無一人。在高原上,爬幾步就開始喘。到了轉(zhuǎn)彎處,眼前的與其說是建筑,不如說是沿著山壁搭建的棚子,著實簡陋?!拔摇钡暮闷嫘谋幌サ每鞗]了,進棚一看,里面坐了個喇嘛,年紀很小,也就十四五歲的模樣。棚內(nèi)晦暗,高高低低擺著好幾尊佛像,地上燃著十幾盞酥油燈,酥油味彌漫四周。另一頭的門外陽光燦爛,門框被映襯為明亮的白色長方形,像通往某個未知的世界。

這是師父出去了,只留下徒弟?地方這么小,居然能待兩個喇嘛?“我”有些失望和詫異,試著搭話,問,這里就你一個人嗎?意外的是,小喇嘛會講漢語,立即說,你不是人嗎?

哦,我聽說……這里可以問前世。

沒有前世,只有從前。

什么是從前?

過去死了,就叫從前。

要么是對方的漢語不夠好,要么是少年喇嘛的語言能力好到足以打機鋒??傊拔摇眮砹伺d致,摸出五十元紙幣放進募捐箱,又問,那你能看到我的從前嗎?

小喇嘛說,從前,你在四川,周圍是水,廟里有個大胡子。雖然是四川,菜不辣。

“我”心想,這是打啞謎嗎?接著想到,這般描述倒是很像自己將要去的閬中。閬中臨水,有漢桓侯祠,也就是張飛廟,而且閬中著名的張飛牛肉是酸咸口的。正在驚疑不定間,小喇嘛點起一根蠟燭。燭光照亮了他的手。他做了個手勢,“我”隨之看向蠟燭。

應(yīng)該只有短暫的幾秒,又像是過了許久?!拔摇钡膹那懊烀H缬?,清晰似火。燭光照見了早已被拋卻的童年。有人喊“棟棟”?!拔摇敝溃鞘亲约旱男∶?。

事實上,從小到大,“我”一直存有如真似幻的模糊記憶。父母并非“我”熟悉的模樣,而是另外兩人。腦海中還有一個名字,棟棟。念小學的時候,“我”問爸爸,棟棟是誰。爸爸說,沒有人叫這個名字。

燭火被小喇嘛掐滅了。瞬間,某種確信如當頭的涼水澆下來?!拔摇钡拇_生在另一個小城,或許就是閬中。在那里,“我”是棟棟。過去死了。新的一輩子落在安徽。

“我”是在幼年時被拐走的。

慌亂間,“我”奔出簡陋的棚子,急步下臺階,匆匆穿過一間又一間廟宇,回到車上?!拔摇比チ藱C場,改簽成去北京的航班。對成都那邊的朋友,“我”只說是臨時有事。免不了被一頓抱怨。

到北京是五月十日的夜晚。兩天后,四川發(fā)生了大地震。如果“我”不曾倉促地改變行程,就會和朋友一道被困在閬中。如果運氣更壞,說不定會受傷或死亡。但“我”來不及對自己躲過一劫感到慶幸,幾天前在喇嘛廟的體驗占據(jù)了全副身心,搖撼著“我”的根本。

小說到此戛然而止。

喬一達選擇在他與須川的對談中講述這個短篇,恐怕不僅僅是題材涉及地震的緣故——他總在各種場合重提他不怎么賣座的第二本書。

龔清揚沒讀過須川的中文版新書,只看過網(wǎng)頁上的梗概。主人公是個失去女兒的單親爸爸,在“三?一一”大地震后沿著海岸線徒步,風餐露宿。

此刻,聽到龔清揚說“不是宗教故事”,須川點頭贊同,補充道:“我覺得,那是個關(guān)于命運和自由意志的小說?!?/p>

作家真能概括啊,龔清揚想。酒上來了,三個人碰杯。須川吞下一大口,忽然說:“我給你們講一件往事吧,是我成為作家的原因,也和命運,或者說自由意志有關(guān)。”

艾斯說:“要么是命運,要么是自由意志,到底是哪個?”

須川微笑:“二位可以等聽完了,再自行判斷?!?/p>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