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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2022年第5期|張銳強:斛律光,落雕都督的死亡
來源:《作品》2022年第5期 | 張銳強  2022年06月08日08:37

彎弓射大雕

北齊武平三年(572年)六月,國都鄴城的空氣沉悶而且炎熱。左丞相、咸陽王斛律光安坐府中,突然收到其女婿、北齊后主高緯賜予的一匹駿馬。使者告訴斛律光,明天皇帝要去東山游玩,請他乘這匹馬隨行。

被諸多河流環(huán)繞的鄴城地處平原,周圍無甚風(fēng)景,東山是北齊帝室開辟出來的游玩地,后被楊堅下令跟南園和三臺一并拆毀。斛律光身為重臣,自然常去東山,故而對此安排絲毫不覺得唐突。而收到賜物,理當(dāng)入宮拜謝,他隨即按照禮節(jié),進入皇宮。昭陽殿內(nèi)有個配殿名叫涼風(fēng)堂,是皇帝與臣僚議事之所。此刻想想這個殿名,他就覺得內(nèi)心舒服了很多。他是敕勒族(因其使用的馬車車輪很高,又稱高車族),自幼生活在北方草原。對于他們來說,夏天的鄴城溫度還是太高。

斛律光直奔涼風(fēng)堂而去。進去之后,皇帝不在。等待傳見時,后面忽然有人突襲,想將他撲倒。他到底是百戰(zhàn)名將,身手矯健,本能地站穩(wěn)腳跟,同時回頭??辞逡u擊者是劉桃枝,他立即明白大限已到:皇帝亦即他的女婿,已對他舉起屠刀。

曾經(jīng)有個瞎子從南朝流落北方,能從聲音判斷人的命運。他對劉桃枝的評論是:“有所系屬,然當(dāng)大富貴。王侯將相,多死其手。譬如鷹犬,為人所使?!弊罱K他果然成為北齊皇室的首席御用殺手,參與殺死宰輔高德政、永安王高浚、簡平王高渙、趙郡王高睿、平秦王高歸彥、瑯琊王高儼。此刻,命運的絞索已經(jīng)套向自己、“落雕都督”斛律光。

斛律光道:“桃枝常為如此事。我不負國家?!钡q白再多又有何用。劉桃枝一揮手,三個力士趕上前來,用弓弦死死勒緊斛律光的脖子,直到勒死。“血流于地,鏟之,跡終不滅?!蹦且荒辏晒獠贿^五十七歲。

北齊三杰中的段韶已經(jīng)病死,斛律光可以說是當(dāng)時北齊的第一戰(zhàn)將。他家世顯赫,勞苦功高,突然之間怎么會被朝廷以這樣近乎暗殺的方式剝奪了性命呢?

孩子沒娘,說來話長。這事兒還真得從頭掰扯。

斛律光,字明月,重臣斛律金的長子,很小的時候便跟隨父親征戰(zhàn)殺伐。十七歲那年,在陣中遇見西魏宰相宇文泰的長史莫孝暉,一箭將他射落,然后生擒。高歡聞聽非常高興,立即將他升為都督。都督的職位不高,但可以帶領(lǐng)一支部隊。后來他以親信都督的身份,跟隨世子高澄在鄴城南部的洹橋狩獵,看見一只大鳥展翅高飛,便張弓搭箭射去,結(jié)果正中要害,鳥像車輪那樣旋轉(zhuǎn)著直接落下。高澄一看是只大雕,不覺贊不絕口。丞相府的屬官邢子高感嘆道:“此射雕手也?!币蛎珴蓶|的《沁園春·雪》,人們都知道西北少數(shù)民族能彎弓射雕。是人人都有這個本事嗎?當(dāng)然不是,否則斛律光也不會被強調(diào)為“落雕都督”。

因高澄很偶然地被膳奴蘭京刺殺,政權(quán)這才落到其弟高洋手中。高洋其貌不揚、沉默寡言,可一旦得勢,立即顯露出公明剛斷、雄才大略的一面,迅速稱帝建齊,完成了高澄的未遂之志??斓稊貋y麻的版權(quán),即歸屬于他。天保三年(552年),突厥首領(lǐng)阿史那土門攻滅柔然,正式在漠北建立政權(quán),歷時兩年的侯景之亂也終于被南朝平定。同樣在這一年正月,北齊文宣帝高洋趁北方封凍、不宜施戰(zhàn)的機會,率軍北伐庫莫奚。

庫莫奚又稱奚族,善于造車,活躍于我國東北方向。其來源有鮮卑和匈奴兩種說法。高洋之所以要討伐他們,是因為他們的手已經(jīng)伸到代郡。代郡治所平城,亦即今天的山西大同,曾是北魏的國都,可謂臥榻之側(cè)。此戰(zhàn)斛律光為先鋒。他身先士卒,作戰(zhàn)獲勝,最終齊軍繳獲牲畜十多萬,他則被升為晉州(今山西臨汾)刺史。

高洋盛名的保鮮期很短。四年之后的天保七年(556年),曾經(jīng)“留心政術(shù)、務(wù)存簡靖”的他便開始“嗜酒淫泆、肆行狂暴”。種種不堪,簡直令人發(fā)指。即便面對白紙黑字的歷史記載,都不敢相信。他“每醉,輒手殺人,以為戲樂”。宮廷常備大鑊、長鋸等刑具,要么投入大鍋煮,要么用鋸肢解。他很寵愛一個姓薛的嬪妃,后來聽說她此前已被堂叔高岳所淫,而他很討厭高岳,便將其“無故斬首,藏之于懷”,盡管她剛剛生孩子不久。薛氏的姐姐也很受寵。高歡去她家淫樂時,她為其父求取司徒之位,也被當(dāng)場殺掉肢解。此刻高歡懷揣著血淋淋的人頭干嗎呢?到東山辦燒烤宴會。大家喝得正高興,他忽然掏出人頭,扔到木材堆上,然后命令手下肢解尸體,用骨頭制成琵琶。“一座驚怖,莫不喪膽”。高洋此時又收起那顆人頭,對之流淚:“佳人難再得,甚可惜也。”

宰相楊愔只好找來一些死囚,名為“供御囚”,常備于側(cè),如果三個月內(nèi)沒有被殺就赦免。對待囚犯如此,對百官也差不多,“或殺或赦,莫能測焉”,大家都怕得要命。即便楊愔這樣深受重用的宰相,也不免受辱。當(dāng)時人們大便后沒有手紙可用,只能用干木棍,所謂“廁籌”。他居然讓楊愔給他遞廁籌?!耙择R鞭鞭其背、流血浹袍”還算好的,“置愔棺中,載以轜車”時,幾次要釘下釘子。嘲笑他是“楊大肚”,要拿刀子豁開其腹,幸虧此時崔季舒以開玩笑的口氣說“老小公子惡戲”,一老一小純粹惡作劇,隨手將刀子拿走,否則還真不知道結(jié)果會怎么樣。

如果說對待楊愔多少還有一絲尋開心的成分,令人哭笑不得,那么下面這條記載則是徹頭徹尾的恐怖:

齊主將西巡,百官辭于紫陌,帝使槊騎圍之,曰:“我舉鞭,即殺之。”日晏,帝醉不能起。黃門郎是連子暢曰:“陛下如此,群臣不勝恐怖?!钡墼唬骸按蟛佬??若然,勿殺?!?/span>

紫陌在鄴城西北方向,北濱漳河,南鄰西門豹祠。百官來此給他送行,竟然要面臨被無辜屠殺的風(fēng)險。但他也不是一味作惡。身邊的都督趙道德多次勸諫,他就吩咐趙道德,如果自己飲酒過量,就打他的棒子。趙道德真打時,他倒也不發(fā)怒,只是逃跑躲避。當(dāng)然,酗酒問題并未得到解決。至于淫亂,那就更不用說。無論誰的老婆,他只要看上就霸王硬上弓,不從則禍及丈夫。

一句話,高洋變態(tài),恐怕有精神分裂的心理疾病。

斛律光的父親時任左丞相。高洋“嘗持槊走馬,以擬左丞相斛律金之胸者三,金立不動,乃賜帛千段”。毫無疑問,也有生命危險。

還好,斛律光當(dāng)時在邊疆作戰(zhàn),雖然兇險,卻是榮耀地兇險,不至于屈辱。那一年里,他率領(lǐng)五千人馬,突襲北周的天柱、新安、牛頭三戍,因他們經(jīng)常招納北齊的逃人,多次寇掠齊境。這次偷襲很成功,北周的儀同王敬俊等人戰(zhàn)敗,五百多人、雜畜千余頭被俘。天保九年(558年),斛律光又領(lǐng)兵攻克北周的絳川、白馬、澮交、翼城等四戍。何為戍?北朝實行鎮(zhèn)戍制,邊境地區(qū)只設(shè)軍事單位鎮(zhèn)戍而不設(shè)郡縣。鎮(zhèn)相當(dāng)于郡,長官為都大將、都將;戍相當(dāng)于縣,長官為戍主、戍副。天保十年(559年)二月,他再度攻殺北周的開府曹回公,柏谷城(今山西稷山縣柏壁村)主帥、儀同薛禹生棄城逃跑,斛律光隨即占領(lǐng)文侯鎮(zhèn)(今山西稷山縣西北),立戍置柵后回師。

同一年里,高洋和南朝的陳霸先死去?!暗脟钫钡年惏韵瓤芍^善終,享年五十又六,而高洋年僅三十一歲,可以確定無疑地說死于酒色。

名將修長城

高洋統(tǒng)治前期,北齊在“后三國”中一度最為富庶繁榮。后因北修長城,南助蕭莊,揮霍無度,國力逐漸開始走下坡路,而北周則有蒸蒸日上之勢。高洋在位期間,西魏(557年后稱北周)擔(dān)心齊軍襲擊,每到冬天都派人砸開雙方北部邊界黃河的冰層,等到武成帝高湛當(dāng)政,攻守逆轉(zhuǎn),砸開黃河的成了齊軍。對此斛律光憂心忡忡:“國家常有吞關(guān)、隴之志,今日至此,而唯玩聲色乎!”

但盡管如此,這位以進攻見長的名將,卻也不得不領(lǐng)兵修長城。北齊修筑的長城都在秦漢長城以內(nèi),其中斛律光主持修筑的更是靠近華夏文化的核心地域。在哪兒呢?河內(nèi)軹關(guān)。這是河清二年(563年)四月的事情。

山脈中斷處或者山口曰“陘”。巍巍太行,崇山峻嶺,除了著名的“太行八陘”,再也無路可以穿越。這其中的第一陘便是軹關(guān)陘。軹關(guān)古道是王屋山與中條山之間的一條通道,從今天的河南濟源通向山西侯馬。運城、臨汾盆地古稱河?xùn)|,而濟源、焦作一帶因黃河在南邊形成一個“V”字灣,古稱河內(nèi)。簡單而言,軹關(guān)古道可以溝通河?xùn)|與河內(nèi),而軹關(guān)城就是這條要道的東方出口,控制在齊軍手中。依據(jù)地形修筑的軹關(guān)城本來已很險要,但北齊依舊放心不下,又令斛律光率軍兩萬在其西部也就是戰(zhàn)線前端修建勛掌城,并順勢筑長城二百多里,設(shè)置十二個戍,防止魏軍由此進攻。勛掌城的修建,大大增加了軹關(guān)城的防御縱深,但是管用嗎?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答案。

斛律光為什么要在這里修長城?因為北周已經(jīng)磨刀霍霍。他們打算與剛剛建立的突厥汗國結(jié)好,“納其女為后”,聯(lián)合攻齊。北齊聞聽,趕緊也派出使者,付出更高的價碼。因兩國爭相結(jié)好、求娶其公主,此后突厥可汗一度視周、齊為兒:女婿本來就有半子之勞。

有錢能使磨推鬼,木桿可汗想轉(zhuǎn)變風(fēng)向。北周使者楊薦責(zé)問道:“太祖昔與可汗共敦鄰好,蠕蠕部落數(shù)千來降,太祖悉以付可汗使者,以快可汗之意,如何今日遽欲背恩忘義,獨不愧鬼神乎?”木桿可汗慘然良久曰:“君言是也。吾意決矣,當(dāng)相與共平東賊,然后遣女。”

派兵多少合適呢?公卿都建議十萬,楊忠信誓旦旦,只要一萬。這個楊忠,也就是隋文帝楊堅的父親。他以跟達奚武率軍從小路深入北齊五百里、直達虎牢城下接應(yīng)司馬消難的歸正或曰叛逃而聲名鵲起。本來達奚武以勇武著稱,但此事過后,風(fēng)頭即被楊忠蓋過。

楊忠隨即率領(lǐng)一萬周軍,會同突厥木桿、地頭、步離三可汗的十萬人馬,由北向南,達奚武則揮師三萬,自西向東攻擊平陽(今山西臨汾),雙方約期會師晉陽(今山西太原西南)。從高歡開始,北魏晚期直到北齊實際上都實行二都制。名義都城在鄴城,實際都城在晉陽,因為高歡的府邸設(shè)在那里。如果說鄴城是北齊的心臟,那么晉陽就是其大腦。

強敵入境,武成帝高湛的本能反應(yīng)是逃跑,“戎服帥宮人欲東走避之”。經(jīng)臣下苦勸,總算率軍趕到了晉陽。他登上城樓,軍容嚴整,木桿可汗立即責(zé)怪周人忽悠:“爾言齊亂,故來伐之。今齊人眼中亦有鐵,何可當(dāng)邪?!?/p>

他們眼神里都有鋼鐵的力量,誰能抵擋?

所謂北齊三杰,指的是段韶、斛律光和高長恭(本名肅,族名孝瓘,字長恭)。在資歷最老功勞最大的段韶的指揮下,齊軍順利擊退北周與突厥聯(lián)軍。追擊到陘嶺亦即勾注山(今雁門山)時,冰厚雪滑,情況緊急,突厥人只得裹著氈子朝下滑。“胡馬寒瘦,膝已下皆無毛;比至長城,馬死且盡,截杖之以歸”。

段韶擊退北路軍,斛律光面對的則是其東路軍。率領(lǐng)東路軍的達奚武也是赫赫有名的宿將,跟隨宇文泰征戰(zhàn)多年。雙方在平陽一帶碰頭,彼此兵力對等,都是三萬。斛律光雖然勇猛,卻沒有立即進兵。當(dāng)時達奚武還不知道楊忠已經(jīng)敗退,斛律光便派人給他修書:“鴻鵠已翔于寥廓,羅者猶視于沮澤?!边_奚武得知內(nèi)情,立即退兵。

斛律光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敵退我追,他立即率領(lǐng)部隊展開追擊,一直追到北周境內(nèi),俘獲周軍二千余人。回到鄴城,武成帝高湛跟他抱頭痛哭。為什么跟他如此親昵?他們是親家翁:斛律光的二女兒被納為太子妃,他因此成了后主高緯的岳父。

一箭定乾坤

這一戰(zhàn)北齊雖然獲勝,但潘多拉的匣子已經(jīng)打開,此后雙方便征伐不斷。當(dāng)年年底,北周三路大軍同時出動,尉遲迥進攻洛陽,楊檦攻擊軹關(guān),權(quán)景宣攻擊懸瓠(懸瓠城在今天河南汝南,是豫州的治所)。酈道元《水經(jīng)注》說“以城北汝水屈曲如垂瓠,故名?!币蛑刑泼麑⒗類逖┮惯M軍在此活捉吳元濟,因而它也被泛指為擒敵之所。

這是一場北周本來不愿發(fā)起的攻擊。當(dāng)時北周的實控人并非周武帝宇文邕,而是其堂兄宇文護。北魏分裂時,宇文護的母親未能跟隨入關(guān),一直流落在北齊,已經(jīng)嫁給中山王。宇文護得知此事,便修書北齊,索還母親。盡管只有一封信而沒有正式的使者,北齊還是將老太太送了過去。然而北周雖不好意思打,但突厥吃了大虧,一定要打。宇文護無奈,也只得答應(yīng)。這種仗,自然沒有打贏的道理。

三路人馬以尉遲迥的中路軍最為強大,號稱雄兵十萬。宇文憲、達奚武都在其列。當(dāng)初高歡攻擊玉壁時的手段,周軍一一拿來回敬。筑土山、挖地道,猛攻洛陽,但“三旬不克”。洛陽西北部的河陽(今河南孟州市西)是黃河上的重要渡口,建有浮橋(所謂河橋),北魏還在此修筑了北中城、中潬城和南城,以控制交通。北方來的軍隊,必須由此經(jīng)過。宇文護命令諸將將通往河陽的道路挖斷,阻止齊軍來援,但諸將都認為齊軍不敢前來,因而只派了斥候(即偵察兵)。

他們這么判斷,是基于前面兩支援軍的戰(zhàn)場表現(xiàn)。蘭陵王高長恭和大將軍斛律光聯(lián)袂而來,但“畏周兵之強,未敢進”。這很有可能。作戰(zhàn)需要勇敢,但也不能靠匹夫之勇。斛律光勇敢,同時又懂得珍惜士卒。其父斛律金“行兵用匈奴法,望塵識馬步多少,嗅地知軍度遠近”。斛律光深得家傳,每次作戰(zhàn)之前都按照匈奴的方式占卜。結(jié)果若是兇多吉少,便不貿(mào)然進攻,以免白白損失。

北齊三杰已經(jīng)出動兩杰,但卻不能扭轉(zhuǎn)洛陽的局面。武成帝高湛無奈,只得祭出殺手锏,召來并州刺史段韶。并州治所晉陽縣,即高歡的府邸所在,因而并州刺史是極為要害的職位。當(dāng)年在玉壁試圖招降王思政時,高歡開出的價碼便是并州刺史。他暗示的并非職位高低,而是信任器重程度。

洛陽危急需要救援,但突厥在北,也是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湛猶豫不決,征求段韶的意見。作為北齊三杰之首,高歡是段韶的姨夫,段韶是高歡的心腹。玉壁戰(zhàn)敗、高歡病危時,征求斛律金的意見后,鄴城的重任便托付給了段韶,最終又以其為托孤大臣。段韶此前就反對送還宇文護之母,理由是北周不講信義,即便送還,也無法結(jié)好,主張速應(yīng)允、緩送還,否則就會示弱,氣勢上低人一頭。

當(dāng)此時刻,段韶朗聲對道:“北虜侵邊,事等疥癬。今西陵窺逼,乃腹心之病,請奉詔南行?!彪S即率領(lǐng)一千精銳騎兵,火速從晉陽南下。高湛繼后,也向洛陽進發(fā)。

段韶快馬加鞭,五天內(nèi)便抵達河陽,順利渡過黃河,然后借助連日陰霧的掩護,逼近洛陽。主帥首杰抵達,二杰、三杰當(dāng)然不再猶豫,立即合兵向前。段韶率領(lǐng)帳下的三百騎兵,與諸將登上邙山,觀察周軍的形勢。進至太和谷(洛陽東北)時,與周軍相遇。段韶立即派人飛馬傳令諸營,追集騎士,結(jié)陣以待。段韶所部為左軍,高長恭為中軍,斛律光為右軍。段韶的大名周軍當(dāng)然知道。他們沒有料到段韶會來,不免心生懼意。

段韶對周軍喊道:“汝宇文護才得其母,遽來為寇,何也?”

半斤鴨子四兩嘴。周軍自然不肯在口頭上落下風(fēng),因而嘴硬:“天遣我來,有何可問!”

“天道賞善罰惡,當(dāng)遣汝送死來耳!”段韶的口氣嚴厲而又自信。

周軍以步兵為先導(dǎo),向山上發(fā)起仰攻。段韶指揮部隊且戰(zhàn)且退,疲憊周軍。等周軍疲乏,立即命令全體騎兵下馬反沖擊,因騎兵在山上無法馳騁。齊軍這個反擊格外迅猛,周軍大敗,一時瓦解,墜入溪谷中死亡的不計其數(shù)。

段韶是防守反擊,蘭陵王高長恭則是深入敵陣。他率領(lǐng)五百騎兵,突破周軍陣勢,直達金墉城下。金墉城是洛陽東北的三座小城,曹丕在東漢洛陽城的基礎(chǔ)上修筑的。城小而固,魏晉以來被廢的帝后都安置于此,也是洛陽縣的治所,此前一直被周軍包圍。高長恭雖然殺到城下,但守城的友軍并不認識,因他的臉完全被頭盔遮住。高長恭是勇士的肝膽、美人的顏面,因而每次上陣都要戴上頭盔,以強化威嚴和煞氣。抵達城下后,他取下頭盔遙遙示意,守城部隊認出來人,立即施放強弩應(yīng)援。周軍士氣大去,“解圍遁去、委棄營幕,自邙山至谷水,三十里中,軍資器械,彌滿川澤”。

但是宇文憲、達奚武和王雄沒有敗退,繼續(xù)勒兵拒戰(zhàn)。這就到了斛律光的表演時刻。

王雄率軍馳馬猛烈沖擊斛律光的軍陣。他們的沖擊力極強,斛律光沒有擋住,只得后退。主將一退,全軍自敗。斛律光策馬逃跑,王雄揮鞭追趕。此時斛律光的左右全部走散,身邊“惟余一奴一矢”。王雄離斛律光已不過一丈多的距離。他高聲喊道:“吾惜爾不殺,當(dāng)生將爾見天子!”

王雄正志得意滿地等待生擒,斛律光突然回頭引弓而發(fā)。這最后的一支箭對戰(zhàn)局蓋棺定論,正中王雄的額頭。王雄本能地回馬逃跑,但最終回到大營的只是其軀體,不包括生命。關(guān)鍵時刻,還是騎射技藝為落雕都督翻了盤。斛律光隨即指揮部隊乘勝反攻,斬首周軍三千余級,尉遲迥僅以身免。

力量最強的中路軍敗退,而北路軍此前已經(jīng)覆滅。楊檦鎮(zhèn)守東境二十余年,多次跟齊軍交戰(zhàn),時常獲勝,這次進軍更加順利。洛陽尚未攻下,他已沿著軹關(guān)古道一路向東,翻越齊子嶺后,直出軹關(guān)。可見斛律光上次修建的勛掌城和長城,在周軍的攻勢下,全部失效。這也很正常。千百年來,長城一直如此。然而這種順利更加激化了楊檦的輕敵。他已深入敵境,但防備松懈。婁睿率領(lǐng)的齊軍突然殺到,楊檦吃了敗仗,竟然就地投降。權(quán)景宣的南路軍本來已經(jīng)拿下豫州治所懸瓠城,此刻也只能撤軍。

獲勝后將敵方的尸體壘起來筑成所謂的“京觀”以夸功,是中國古代血腥然而真實的傳統(tǒng)。武成帝高湛抵達洛陽,京觀已經(jīng)筑成。他非常高興,封段韶為太宰、斛律光為太尉、高長恭為尚書令。雖則如此,深入敵陣的出色表現(xiàn)還是成了高長恭屈死的誘因。他此戰(zhàn)深入敵陣,實在神勇,士兵們主動度曲曰《蘭陵王入陣曲》,廣泛傳頌,他因而聲名遠播。后主高緯此后談及邙山之捷,對他道:“入陣太深,失利悔無所及?!备呔曔@話充滿善意,是擔(dān)心堂兄的安全,高長恭的回復(fù)也不假思索:“家事親切,不覺遂然?!?/p>

家事?朝廷的事,怎么成了你的家事?你什么意思?從此以后,高緯開始嫌忌高長恭,直到最終將他無理由地毒死。誰讓高長恭是高澄的兒子呢。作為高歡確定的世子,高澄比誰都有資格當(dāng)皇帝。他跟楊愔等人密謀正式廢掉北魏的傀儡皇帝、所謂“受禪”時,為保密屏退了全部侍衛(wèi)。而從梁朝俘虜?shù)纳排m京多次要求重金贖回自由,都未得允許,便趁此機會將他刺殺。高澄的兒子要當(dāng)幾天皇帝,身份上有什么問題?

從宜陽到汾北

這次邙山之戰(zhàn),跟多年前高歡與宇文泰之間的邙山之戰(zhàn)過程類似,都是西方先得勢、最終敗北。洛陽之所以成為雙方攻防的要點,一是位置顯赫且鄰近邊界。二是可以順河而下,逼近鄴城。倉促出師導(dǎo)致慘敗,宇文護的顏面大大受損。為挽回影響,北周天和四年(569年)年底,他不顧名將韋孝寬的反對,再度出兵伐齊,目標(biāo)還是洛陽。宇文憲和李穆隨即率領(lǐng)周軍,圍攻洛陽外圍的飛地宜陽(今河南宜陽縣西北),修筑五城將宜陽包圍、糧道切斷。宜陽與洛陽有水路相通,孤懸北周境內(nèi),類似眼中釘肉中刺,不去不快。

包圍宜陽之后,二人又率軍直逼洛陽。北齊武平元年(570年)正月,斛律光奉命率領(lǐng)三萬步騎,前往救援。他剛抵達洛陽,宇文憲和李穆便不戰(zhàn)而退,斛律光隨即揮師西進。等進兵到定隴(具體地點不詳,當(dāng)在宜陽以東),宇文桀、梁士彥和梁景興等率領(lǐng)周軍擋在鹿盧交(具體地點亦不詳)。斛律光披甲執(zhí)銳,身先士卒發(fā)起攻擊。宇文桀所部無力阻擋,迅速敗北,被斬殺兩千多人。斛律光乘勝前進,抵達宜陽城下。他在洛水南岸扎下營寨,跟宇文憲和李穆對峙十旬,誰也無法占據(jù)上風(fēng)。趁此機會,斛律光在宜陽東部筑統(tǒng)關(guān)、豐化二城,將糧道重新打通。

長期對峙終究不是辦法。既然打通糧道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而周軍也無法拿下宜陽,斛律光決定退兵。他剛一撤退,宇文憲便率五萬人馬緊追不舍。斛律光滿懷警惕,但表面上不以為意。退著退著,突然回師一陣猛攻,大敗周軍前鋒,俘虜其開府宇文英、都督越勤世良和韓延等人,斬首三百多級。宇文憲又令宇文桀、梁洛都與梁景興、梁士彥等人率三萬步騎,繞道趕至鹿盧交攔擊。斛律光與韓貴孫、呼延族、王顯等人合兵猛擊,再度獲勝,斬殺梁景興,獲馬千匹,隨即因軍功被加封為右丞相、并州刺史。

周齊在宜陽爭奪經(jīng)年,彼此拉鋸。但這里并非事關(guān)全局的要害之地。要害之地在汾北,汾水北岸的玉壁城周圍。所謂河?xùn)|,亦即運城盆地。從這里出發(fā),翻越齊子嶺出軹關(guān),可以直抵河內(nèi),或者西進鄴城,或者南下洛陽。因而對雙方而言,都是至關(guān)重要。北周的玉壁守將韋孝寬率先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立即畫好地圖,派人送往長安,建議宇文護迅速在華谷(山西稷山縣西北二十里化峪鎮(zhèn))和長秋(山西省新絳縣西北三十里泉掌鎮(zhèn))筑城,鞏固防線。

但宇文護拒絕了這個建議:“韋公子孫雖多,數(shù)不滿百,汾北筑城,遣誰守之!”

宇文護借口兵力不足不愿施行,但斛律光愿意。當(dāng)年冬天,他便率領(lǐng)步騎五萬,前往汾北,筑龍門(今山西稷山西北)、華谷二城。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城池筑好之后,斛律光抵達汾水東岸,邀請韋孝寬見面,對他道:“宜陽一城,久勞爭戰(zhàn)。今已舍彼,欲于汾北取償,幸勿怪也?!币岁枲幍煤美郏覀儾灰?,來這里換一點補償,請不要見怪。

韋孝寬道:“宜陽,彼之要沖,汾北,我之所棄。我棄彼取,其償安在!君輔翼幼主,位望隆重,不撫循百姓而極武窮兵,茍貪尋常之地,涂炭疲弊之民,竊為君不取也!”宜陽是你們的要沖,汾北是我們的棄子,怎么能補償呢?您輔佐幼主,位高權(quán)重,不撫慰百姓而一味窮兵黷武,不合適吧?

斛律光此舉既是貴族作戰(zhàn)的遺風(fēng),更有先聲奪人、打擊對方士氣之意。此后他領(lǐng)兵北上包圍定陽(今山西吉縣),修筑南汾城后設(shè)置南汾州,大舉招募流民,胡漢兩族一萬多戶前來歸附。開局良好,他更是馬不停蹄,一口氣修筑平隴、衛(wèi)壁等鎮(zhèn)戍十二所,向西一直延續(xù)到龍門。這些鎮(zhèn)戍可沒有詳細的建筑圖紙,都是他在馬上用馬鞭示意規(guī)劃的。他對攻守的熟稔,由此可見一斑。這樣一來,北齊拓地五百里,而兵不血刃。

因此緣故,北周的重鎮(zhèn)玉壁徹底孤立,很像汪洋大海中的一條船,只有星星燈火。韋孝寬的擔(dān)心完全變成了現(xiàn)實。宇文護終于醒過神來,立即下令從宜陽撤軍,趕往汾北增援。宇文憲隨即率領(lǐng)精兵從龍門津(陜西韓城與山西河津之間)東渡黃河,宇文護也率領(lǐng)大軍趕到同州(今陜西大荔)作為威懾。

鑒于周軍勢大,而自己只是孤軍,斛律光沒有正面接戰(zhàn),退守華谷城。宇文憲拔下斛律光新筑的五座城池,在段韶與高長恭率領(lǐng)援軍抵達之前,西渡黃河退兵。這樣一來,北齊三杰又在汾北聚集,局面對他們很有利。他們似乎有分工,各自發(fā)揮長處:段韶與高長恭圍攻柏谷城,斛律光對付韋孝寬。

洛陽東南也有個柏谷城,但不是段韶與高長恭此時的目標(biāo)。他們要攻打的柏谷城在玉壁以北,十多年前斛律光已經(jīng)攻占過。這座城由石頭筑成,位于山頂之上,而山高達千仞,地勢極為險要,諸將聞聽變色。部屬無信心,段韶有主見:“汾北與河?xùn)|勢必成為我們的領(lǐng)土。柏谷城就像個毒瘤,必須拔掉。估計他們的援軍在南邊,我們在險要處攔截,可以切斷其援軍。柏谷城地勢雖然高,但空間狹小,難以周旋,用火弩射進去,一天就能攻下?!?/p>

計議已定,段韶率領(lǐng)諸將鳴鼓進攻,順利攻下城池,俘獲儀同薛敬禮。他這邊攻城得勝,斛律光呢,野戰(zhàn)告捷。

當(dāng)時韋孝寬與辛威正率軍進攻平隴城。這個城池的具體位置史書無載,但稷山縣西北有個平隴村,在白家村也就是玉壁城遺址北邊,彼此面對。如果即在此處,則合情合理。韋孝寬與辛威發(fā)動進攻實屬無奈。這個城池對于玉壁,實在是骨鯁在喉。平隴城是斛律光修筑的,此刻也由斛律光來救,雙方在汾水北岸擺開陣勢。韋孝寬因在玉壁挫敗高歡而一戰(zhàn)成名,但此戰(zhàn)遭遇斛律光,卻是干凈利落的脆敗。斛律光將二人擊退,斬俘周軍千余人。挫敗高歡的名將也淪為手下敗將,斛律光從此越發(fā)威名赫赫。

北齊三杰齊聚汾北,而宇文憲卻率領(lǐng)大軍西渡黃河。他們難道要棄汾北不管了嗎?當(dāng)然不是。他們再度攻擊宜陽,成功地調(diào)動斛律光再度南下。武平二年(571年)四月,斛律光緊趕慢趕抵達宜陽,城池已被周軍攻克。他與周軍大戰(zhàn)一場,未能奪回宜陽,但占領(lǐng)了周軍修筑的建安等四座城戍,俘虜千余人,隨即退軍。這次作戰(zhàn)的結(jié)果,北齊在汾北有所得,但丟了宜陽,基本算是平局。也可以說,彼此都是白折騰。戰(zhàn)爭的無聊、浪費與虛妄,由此可見一斑。

從宜陽到汾北,斛律光馬不停蹄征戰(zhàn)一年多,立下許多戰(zhàn)功,但最終卻跟高長恭一樣,因之離死神越來越近。

回師途中,朝廷傳來敕令,要求斛律光就地解散部隊,讓士卒各自回家。斛律光看后不覺眉頭一皺。征戰(zhàn)經(jīng)年,兵士多有軍功,但并沒有得到慰勞獎賞。此時解散,不施恩澤,如何能贏得民心,保住士氣?畢竟將來還得用他們。他立即上表請求派人宣旨獎賞,在此期間繼續(xù)行軍,但直到抵達鄴城西北郊外的紫陌,依舊不見回音,只好命令駐營等待。被奸臣包圍的后主高緯,得知斛律光大軍逼近都城,心情極度不快。無奈之下,趕緊派人請斛律光入見,慰勞獎賞兵眾后將其解散。

齊雞開府

回到朝堂的斛律光升任左丞相,親眼見證了一場未遂政變。對他而言,這并不稀罕。按照他的家世地位,必須旁觀甚至直接參與這種事情,比方所謂的“乾明之變”。

高洋死后,傳位給太子高殷。高殷“自幼溫裕開朗,禮士好學(xué),關(guān)覽時政,甚有美名”,但高洋并不喜歡,嫌他“得漢家性質(zhì),不似我”,打算廢掉。他曾在金鳳臺召見高殷,讓他手刃囚犯,太子“惻然有難色,再三,不斷其首”。高洋“大怒,親以馬鞭撞之,太子由是氣悸語吃,精神昏擾”。請注意這個“撞”字。高洋并沒有用馬鞭抽打,太子的反應(yīng)為何如此強烈?因為馬鞭是高洋要屠殺的令旗。

高洋從不掩飾對太子的不滿,一喝多就經(jīng)常這樣威脅或曰表白:“太子性懦,社稷事重,終當(dāng)傳位常山。”所謂“常山”,即常山王高演,高洋的六弟。最終盡管沒有這樣做,太子高殷當(dāng)了皇帝,但龍椅卻沒能坐幾天,到底還是被高演聯(lián)合九弟高湛發(fā)動政變趕下臺,直至殞命。事情發(fā)生于乾明元年(560年)。當(dāng)時的主要目標(biāo)是忠于高殷的宰相楊愔等輔政大臣。楊愔是誰?斛律光死敵韋孝寬的妻舅。北齊享國二十八年,其間皇帝幾乎個個混蛋,但卻出了個少有的賢明宰相,就是楊愔。在“主昏于上”的高洋后期,之所以能“政清于下”,主要就是他的功勞。

當(dāng)時楊愔跟燕子獻、鄭頤同為輔政大臣。高演拜太師、錄尚書事后,以拜職為名在尚書省大宴百官,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這事兒斛律金事先知道而且支持,斛律光自然也會參與其中,已經(jīng)逃出尚書省的輔政大臣鄭頤,就是他追上后親自抓獲的。

十多年后,由瑯琊王高儼發(fā)動的未遂政變,斛律光只是旁觀,沒有參與密謀。這次政變的主要目標(biāo)是和士開。他是武成帝高湛的寵臣,也是著名的奸臣,但深受后主高緯的信任與重用。高緯不僅信任和士開,還任命自己的乳母陸令萱為女侍中,重用其子穆提婆,朝政一片昏暗?;璋档绞裁闯潭??奴婢、宦官、娼優(yōu)等人都被封官晉爵,甚至包括高緯的駿馬和斗雞,所謂“齊雞開府”。擁有開府一職的官員超過千人,儀同則難以計數(shù)。以掌管禁衛(wèi)宮掖的領(lǐng)軍府為例,長官本來只有領(lǐng)軍一人,那時多達二十人。由于人員龐雜、職權(quán)不明,中央下達的詔令、文書,二十個領(lǐng)軍都在文書上照葫蘆畫瓢寫個“依”字便扔到一邊,無人具體推動執(zhí)行。就是那句話,三個和尚沒水吃。

那么多人當(dāng)了官,誰受益?和士開之流。當(dāng)時高緯的三弟、瑯琊王高儼不過十四歲。他看不慣和士開、穆提婆,同時也被對方敵視。眼見著他們借助高緯的力量,不斷排擠削弱自己,高儼終于忍無可忍,決定反擊。他知道高緯批閱奏章并不細看,便將一份彈劾和士開、請予捕殺的奏章混在一堆奏章中上奏,果然被高緯一筆勾過。

高儼殺掉和士開后本來準備收手,但其部下力主徹底清君側(cè),把陸令萱、穆提婆這些人全部干掉。勢成騎虎,高儼只得帶領(lǐng)三千多人的衛(wèi)戍部隊開到千秋門。高緯聞聽,趕緊派劉桃枝率領(lǐng)八十名禁軍前來宣高儼覲見。

高儼當(dāng)然不肯,順手將劉桃枝綁住。

緊要關(guān)頭,雙方同時想起一人。誰呢?斛律光。他們倆幾乎同時向大名鼎鼎的落雕都督尋求支持。此時的局面跟乾明之變完全不同。和士開這樣的人,斛律光也看不慣,因而他毫不猶豫地站到高緯這邊的同時,又對高儼表示欣賞。聽說和士開已被殺掉,拊掌大笑道:“龍子所為,固自不似凡人!”隨即入朝,在永巷拜見高緯。當(dāng)時高緯手下的四百禁軍已經(jīng)披掛整齊,準備出戰(zhàn),斛律光見狀趕緊阻止:“小兒輩弄兵,與交手即亂。鄙諺云:奴見大家心死。至尊宜自至千秋門,瑯邪必不敢動?!?/p>

百戰(zhàn)名將斛律光此時就是定海神針。高緯隨即在老丈人的陪同下來到千秋門。這段歷史格外關(guān)鍵,直接引用原文更加嚴肅:

光步道,使人走出,曰:“大家來?!眱巴今斏ⅰ5垴v馬橋上遙呼之,儼猶立不進,光就謂曰:“天子弟殺一夫,何所苦!”執(zhí)其手,強引以前,請于帝曰:“瑯邪王年少,腸肥腦滿,輕為舉措,稍長自不復(fù)然,愿寬其罪?!钡郯蝺八鶐У董h(huán),亂筑辮頭,良久,乃釋之。

高儼的主要幫手立即被殺掉肢解,暴尸街頭。高緯本打算將瑯琊王府的文武官吏趕盡殺絕,斛律光勸道:“此皆勛貴子弟,誅之,恐人心不安?!壁w彥深也說:“《春秋》責(zé)帥?!备呔曔@才決定甄別審問,再加處理。

有人批評斛律光此時的行為是首鼠兩端、見風(fēng)使舵。這完全是胡說。此事蘊含著斛律光的死因不假,但并非因為對高緯的忠誠不夠堅定,而是對和士開之流的厭惡太過鮮明。緊要關(guān)頭,他是完全站在高緯一邊的?;实酆桶賾?zhàn)名將、左丞相聯(lián)袂殺到,高儼手下的士兵必然瓦解。但斛律光對高儼本人并不討厭,反倒格外欣賞。這不僅僅因為高儼曾深受高湛的喜愛,地位不亞于皇太子,更因為他殺掉和士開嚴重違反制度,但完全符合道德,也順應(yīng)人心。

然而奸臣總是殺不完的。歷朝歷代都是如此。殺掉和士開,還有祖珽、陸令萱和穆提婆。這其中祖珽特別值得說說,因為他實在太有個性。此人文采出眾、能詩善畫,通四夷語言,會陰陽占卜,記憶力也格外強。高歡曾經(jīng)一次口授三十六事,他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詩作究竟如何?我們不妨來讀兩首。

翠旗臨塞道,靈鼓出桑乾。祁山斂雰霧,瀚海息波瀾。

戍亭秋雨急,關(guān)門朔氣寒。方系單于頸,歌舞入長安。

——《從北征詩》

昔日驅(qū)駟馬,謁帝長楊宮。旌懸白云外,騎獵紅塵中。

今來向漳浦,素蓋轉(zhuǎn)悲風(fēng)。榮華與歌笑,萬事盡成空。

——《挽歌》

客觀地說,初讀此作,我有驚艷的感覺。王維的《使至塞上》主要靠“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兩句撐場子。若論平均值,祖珽的《從北征詩》并不遜色許多。《挽歌》在南北朝五言詩中,怎么說也在二流水準以上。二流聽起來像是貶義,但只有熟讀古詩,才知道一流的名單有多么長、難度有多么大。

問題是他的個人能力如此出眾,同時又淫亂貪婪,且有盜竊癖,極善鉆營。高演本想傳位給兒子,但考慮到侄子高殷最終不免死于自己的毒手,只得讓九弟高湛當(dāng)了皇帝(此舉未能挽救高演之子高百年的性命)。這種風(fēng)氣呼聲,明白人看得清清楚楚。祖珽因而事先在高湛身上投資。他會用胡桃油作畫,又擅陰陽占卜,便以畫作進獻時為長廣王的高湛,阿諛?biāo)溃骸暗钕掠蟹浅9欠?,孝徵(祖珽,字孝徵。他以字自稱,看來是以字行)夢殿下乘龍上天?!备哒慨?dāng)然很高興:“若然,當(dāng)使兄大富貴?!?/p>

高湛說到做到,即位后果然給了祖珽榮華富貴。但問題在于祖珽對他并不一味順從,也曾因打算彈劾和士開而觸怒高湛。高湛認為批評和士開禍亂朝政就是對自己的誹謗。祖珽直揭傷疤,指責(zé)他“取人女”,算不得誹謗。高湛辯解為“以其饑餓,故收養(yǎng)之”,祖珽反問“何不開倉振給,乃買取將入后宮”。這一下高湛終于忍不住,以刀環(huán)搗祖珽的嘴巴,又鞭杖亂下,要把他當(dāng)場打死。最終祖珽雖然依靠伶牙俐齒保住性命,但卻被鞭笞二百,“配甲坊”,置身深坑之中,“桎梏不離其身,親戚不得臨視,夜中以蕪菁子燭熏眼”,直至失明。

高緯即位后,考慮到祖珽有扶立之功,將他廢物利用。和士開也因為他“能決大事”,因而不計前嫌、握手言歡,以便分贓。祖珽隨即咸魚翻身,以瞎子的身份“拜尚書左仆射,監(jiān)國史,加特進,入文林館,總監(jiān)撰書;封燕郡公,食太原郡干,給兵七十人”,威震朝野。

“封燕郡公,食太原郡干”,什么意思?燕郡的食邑還不夠大?不是這么回事。北魏到北齊是爵位最亂的時期。起初北魏沿襲西晉的五等爵,加上王爵共六級,但都沒有食邑。因為那時他們連俸祿都沒有,完全沒有稅收觀念,也根本不掌握戶口。

這當(dāng)然不利于鼓舞斗志。孝文帝拓跋宏改革時,重新設(shè)立了“開國五等爵”,都有食邑,分王、開國郡公、開國縣公、開國縣侯、開國縣伯、開國縣子、開國縣男七級。同級爵位高低,由封邑戶數(shù)決定。雖然推行開國爵,但先前的爵位并沒有廢除,以“散爵”的名義并行。一般而言,北朝史書中的賜爵都是散爵,而封爵則為開國爵。到了北齊尤其是北齊后期,爵位跟官位一樣貶值。此時為了激勵功臣,只得實行“別封”制度。已有王爵很可能也會被別封郡公之類。像高長恭出身宗室,本來已有王爵,但因戰(zhàn)功卓著,先后別封四個開國公爵。斛律光自己獲得的最高散爵是巨鹿郡公,后又承襲父親的咸陽王爵位;開國爵最高到冠軍縣公。除此之外,《北齊書》記載還有過武德郡公和長樂郡公的別封(《北史》僅記載有清河郡公)。祖珽的這個燕郡公是開國爵,盡管僅次于王爵,但還不足以體現(xiàn)皇帝的寵信,因而又要他“食太原郡干”。所謂“干”,本意是劃歸勛貴役使的人。勛貴可以向他們索取一定的免役絹作為額外的俸祿。《北齊書》記載,斛律光先“食中山郡干”,后“徙食趙州干”。

勢不兩立

無論如何,祖珽是乘火箭升天的態(tài)勢。而偏偏就是這樣的人,跟斛律光有矛盾。這也正常,貪婪的人跟清廉的人,彼此怎么看肯定都是不順眼。斛律光遠遠看見祖珽,便厭惡地罵道:“多事乞索小人,欲行何計!”

這完全是私德的指責(zé)嗎?不是。斛律光擔(dān)心會耽誤軍國大事。他曾經(jīng)對部將嘆道:“兵馬處分,趙令恒(趙彥深,字令恒)與吾輩參論。盲人掌機密以來,全不與吾輩語,正恐誤國家事耳?!?/p>

斛律金和斛律光都可謂位極人臣。斛律光之弟斛律羨也在幽州帶兵,被突厥尊稱為“南面可汗”。門中子弟不是為將就是封侯,“一門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尊寵之盛,當(dāng)時莫比。”斛律金生前便為此憂慮不已,對斛律光道:“我雖不讀書,聞古來外戚梁冀等無不傾滅。女若有寵,諸貴人妒;女若無寵,天子嫌之。我家直以立勛抱忠致富貴,豈可藉女也?”他不想跟皇家結(jié)親,但推托不掉。

因此緣故,斛律光也格外小心謹慎。持家簡樸,廉潔自律,平常沉默寡言,不養(yǎng)門客,也很少有交游。入朝之后,經(jīng)常安靜地垂簾坐于朝堂。祖珽本來就是瞎子,又隔著簾幕,不知道他在里面,騎馬揚長而過,斛律光很是生氣:“此人乃敢爾!”

斛律光為什么生氣?祖珽此舉有失朝臣禮儀,沒給他施禮。祖珽在內(nèi)省跟人交談時,嗓門高,語氣傲,斛律光聽見越發(fā)討厭。

祖珽雖然眼瞎,但心里明亮。眼越瞎心里可能越明亮。他收買斛律光的隨從,探問斛律光的態(tài)度,結(jié)果獲得這樣一條情報:

“自公用事,相王每夜抱膝嘆曰:盲人入,國必破矣!”

斛律光是咸陽王、左丞相,因而稱之為相王。他視祖珽為敵,祖珽自然要將這個態(tài)度反射回來。不僅他,穆提婆也很討厭斛律光。他想跟斛律光攀親,求娶他的庶女,結(jié)果遭遇無情滅燈。高緯要將晉陽的軍田賜給他,斛律光在朝堂明確表示反對:“此田神武帝(高歡)以來常種禾,飼馬數(shù)千匹,以擬寇難,今賜提婆,無乃闕軍務(wù)也?”鄴城清風(fēng)園本來是一塊菜地,種菜供應(yīng)官府,高緯又將它的經(jīng)營權(quán)賜給穆提婆,由他租賃。他承租以后,官府便沒有菜吃,不得不去買。買就買吧,還打白條,欠錢三百萬,百姓不干,便起訴到官府。斛律光道:“此菜園賜提婆,是一家足;若不賜提婆,便百官足?!?/p>

你說說,穆提婆對此會有什么感受?

這還不夠,斛律光在戰(zhàn)場上還有個危險的對手。誰呢?北周名將韋孝寬。此人非常善于用計,尤其是反間計。

汾北之戰(zhàn),韋孝寬吃盡苦頭。筑城吧,玉壁已被孤立;野戰(zhàn)吧,又被斛律光擊敗。這樣的對手令人頭疼。怎么辦?工夫在詩外。戰(zhàn)場上得不到,那就從戰(zhàn)場之外奪取。朝政昏暗,奸臣弄權(quán),斛律光既是外戚,又已升任丞相,大批子弟在外為將,手握重兵,他和父親斛律金還曾參與乾明之變……這樣的人,最容易被人指責(zé)有異圖,要謀反。

既然如此,那就對癥下藥,見縫插針。韋孝寬立即吩咐參軍曲嚴造謠。曲嚴造謠很是專業(yè),瞬間完成:“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樹不扶自豎?!卑偕匆货饼R皇室姓高。說一千道一萬,就是一句話:斛律光要當(dāng)皇帝,北齊早晚垮臺。

韋孝寬手下有大批間諜,謠言編成,大肆向北齊境內(nèi),尤其鄴城廣泛傳播。祖珽聞聽如獲至寶,立即推波助瀾。他不是會寫詩嘛,“高山不推自崩,槲樹不扶自堅”只有兩行,還不成詩,他便補了兩句:“盲老公背上下大斧,饒舌老母不得語。”然后交給小兒傳唱。穆提婆聽到,立即告訴其母陸令萱。

盲老公是祖珽,饒舌老母除了陸令萱,還能是誰?

他們立即啟奏后主高緯:“斛律累世大將,明月(斛律金,字明月)聲震關(guān)西,豐樂(斛律羨,字豐樂)威行突厥,女為皇后,男尚公主,謠言甚可畏也?!?/p>

高緯雖然糊涂,但還沒有糊涂到這種地步,一首歌謠就能動搖對恩公與老丈人的信任。祖珽呢,還有后續(xù)手段,而且是兩手抓、兩手硬。一手是收買斛律光長子、駙馬斛律武都的妾兄顏玄,以及丞相府佐封士讓。封士讓出面誣告斛律光“家藏弩甲,奴僮千數(shù),每遣使豐樂、武都處,陰謀往來。若不早圖,恐事不可測”。還直接指控上次斛律光沒有及時解散部隊,直接開到紫陌,就是“軍逼帝京,將行不軌”,只是“事不果而止”。

身邊人出面指控已很有殺傷力,祖珽還有另外一手,附會陰陽。他收買人上奏,說是“上將星盛,不誅,恐有災(zāi)禍。先是天狗西流,占曰秦地。案秦即咸陽也。自太廟及光宅,并見血”。除此之外,還編造了這樣活靈活現(xiàn)的細節(jié):

先是三日,鼠常晝見光寢室,常投食與之,一朝三鼠俱死。又床下有二物如黑豬,從地出走,其穴膩滑。大蛇屢見。屋脊有聲,如彈丸落。又大門橫木自焚。搗衣石自移。

既有身邊人指控,又有這么多的異象,那還猶豫什么?動手吧。

名垂千古

高緯本來下詔說斛律光謀反,已經(jīng)伏法,其余家口“俱不須問”,但很快又改了口,將其滿門抄斬。毫無疑問,這也是祖珽、陸令萱、穆提婆等人推動的結(jié)果。祖珽命令郎中邢祖信去抄斛律光的家,不是要剝奪家產(chǎn),而是查找謀逆的物證——武器。安排下去沒多久,他便急不可耐地到尚書省都堂追問收獲。

結(jié)果令祖珽萬分失望:十五張弓,宴射用的箭一百支,七把刀,朝廷賜予的長矛兩桿。

祖珽不肯相信,厲聲喝問還有什么東西。邢祖信說還有二十束棗木棍,奴仆如果跟人爭斗,就用這個懲罰他們。祖珽聞聽格外慚愧,低聲下氣地對邢祖信道:“朝廷已加重刑,郎中何宜為雪?!背⒁呀?jīng)將他處死,您怎么還能替他說話?

邢祖信出來后,人人都責(zé)怪他過于正直,傷了祖珽的顏面。的確,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跟著誣陷斛律光,反正死無對證。但邢祖信朗聲道:“賢宰相尚死,我何惜余生!”

這是武平三年(572年)的事情,離斛律光在汾北擊敗韋孝寬不過一年。消息傳開,剛剛誅滅宇文護親政的周武帝宇文邕竟然興奮得大赦天下。北齊三杰中的段韶已經(jīng)病死,斛律光又被自毀長城,他當(dāng)然高興。而誰也想象不到,次年高長恭也被齊后主高緯毒殺。高長恭曾經(jīng)假裝貪腐以求自保,結(jié)果也未能保住性命。北齊“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的命運已經(jīng)鐵板釘釘?shù)?。而宇文邕拿下鄴城后,又追贈斛律光上柱國、崇國公,并指著詔書道:“此人若在,朕豈能至鄴!”

這份來自敵人的尊敬,令人唏噓感慨。

還有兩句題外話。一句是關(guān)于斛律光的。他帶兵有名將風(fēng)范,全軍的營寨沒有扎好,絕不入營休息,戰(zhàn)士的飯沒燒好,絕不先吃。在極度緊張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親自巡營查哨,常常不脫甲胄、不入帳休息,以安定軍心。他“少言剛急,嚴于御下,治兵督眾,唯仗威刑。版筑之役,鞭撻人士,頗稱其暴”。對筑城役夫的殘暴,從某種意義而言也是對部隊的愛惜。他是不是完美無缺呢?當(dāng)然不是。事實上,我不敢輕易喜歡或曰不敢輕易信任道德完人。好在斛律光不是那樣的人。他曾經(jīng)向獨孤永業(yè)索要兩個婢女,獨孤永業(yè)也算一時名將,擔(dān)任洛州刺史時官聲很好,但“性鯁直,不交權(quán)勢”,不肯答應(yīng),斛律光便“毀之于朝廷”。巧合的是,最終到幽州取代斛律羨的,正是此人。

這當(dāng)然是個缺點。但在我看來,這個缺點讓斛律光這個人物增加了幾分可信,還有可親與可愛。

另外一句題外話關(guān)于祖珽。他害死斛律光固然可恨,但他跟陸令萱、穆提婆、和士開還是不一樣,執(zhí)政能力很強。和士開把持朝政八年,北齊綱紀隳壞。祖珽執(zhí)政后“推崇高望,官人稱職,內(nèi)外稱美”。但是很快,他打算“增損政務(wù)、沙汰人物”的改革措施觸及陸令萱和穆提婆等人的利益,最終被出為北徐州刺史(北徐州的治所即丘縣在今天山東臨沂市西二十里,后被改名為沂州,當(dāng)時接近與南朝的邊界)。陸令萱和穆提婆等人將祖珽趕到這里,有借南陳之刀殺人的意思。

果然,南陳的軍隊不期而至,治下的百姓也紛紛反叛。祖珽知道不可能請來援兵,便下令大開城門,守城的士卒全部撤下、靜坐休息,城中禁止通行,街巷闃無一人,雞犬不聞。陳軍知道刺史祖珽是個瞎子,以為人走城空,因而戒備松懈。到了夜晚,城中突然人喧馬嘶,鼓角震天。陳軍受到驚嚇,登時走散。此后再度結(jié)陣前來,祖珽令錄事參軍王君植率軍迎敵,自己也騎馬上了戰(zhàn)場。瞎子竟能乘馬作戰(zhàn),陳軍“相與驚怪,畏之而罷兵”。祖珽且守且戰(zhàn)十余日,保住了城池。不過他最終未能回到朝堂,到底還是在刺史任上死去。

一個沒有德行的人,的確可以有超凡的才能。而他們的才能越出眾,我們對其德行的遺憾也就越強烈。當(dāng)然,祖珽之流的能力說到底并非大智慧,只是小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