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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5期|但及:鐘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5期 | 但及  2022年06月13日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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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模糊,伴著嗡嗡聲,我讓耳朵緊貼手機。當(dāng)對方說出巫淑云時,我才猛醒過來。她是我姑姑呢?!拔覀兂林氐赝ㄖ?,她走了。”

我愣著了,恍惚起來,不知如何作答。

“她留了遺書,我們是通過遺書找到你的。”

電話是華明養(yǎng)老院打來的,在N市,遠在天邊。實際上,這個叫淑云的姑姑已完全消失在了我們的生活里,家人從不會提她。她蒸發(fā)了,不見了,與我們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正因為這樣,這個電話讓我感到突然,還有點震驚?,F(xiàn)在,她猛地出現(xiàn),卻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

“心梗死的,很突然。你要來一趟,一些后事要處理。”對方說。

如果我爸身體健康,我肯定會征求他意見,但現(xiàn)在他在重癥監(jiān)護室,不能說話,張著嘴,靠氧氣生活。如果他活蹦亂跳,肯定舉雙手反對。他不會讓我去,絕對不會。他們的矛盾太深了,深不可測,深得我連姑姑的名字也不能提。不過現(xiàn)在我可以自行決定,我想去,一定要去,上一代的恩怨不能再繼續(xù)。

我開了家生鮮超市,有一百多平米。每天進貨,發(fā)貨,賣新鮮果蔬、雞鴨魚肉,還有生活百貨?,F(xiàn)在生意不錯,成了周圍小區(qū)的生活保姆,吃喝拉撒都管。因要外出,進貨、管理、收賬等方面情況,我一一向老婆交代?!昂昧?,你走吧。好像你不在地球就不轉(zhuǎn)了?!眲e人叫她老板娘,她對我的話充滿不屑。

當(dāng)飛機起飛時,我卻心事連連。對姑姑的印象停留在四十多年前,她從南國來,拎一個人造革皮包,齊耳的短發(fā)迎風(fēng)飄揚。那時,我不到十歲,還在讀小學(xué),她推開我家的門,吱嘎一聲悠長的回音至今還停留在腦海。她給我的印象就是洋氣,說話輕柔,自帶香味。她叫我爸哥,她說:“哥,我回來了?!?/p>

傍晚,她給孩子們發(fā)泡泡糖,每個小朋友兩顆。我們吃著,嚼著,但不會吹,只有一個叫鳳仙的女孩會吹。她把泡泡吹腫脹,飄搖起來,最后噗的一聲,碎了。絕大多數(shù)人只能嚼上一會兒,咽幾口奶香,就無情地吐到了地上。不過,這次姑姑回來卻變成了絕唱。三天后,她與我媽大吵一場,弄出很大的聲響。我媽很激動,拍打窗臺,口水滿天飛。姑姑沒有叫,也沒有罵,她只是哭。眼淚如屋檐水一樣,嘀嗒不停地往下流。最后,她重新拎起人造革皮包,消失在了我家門口。我站在弄堂口,心在怦怦地跳,看到的是風(fēng)一樣旋著搖晃過來的身影。跑過我身邊,她遲疑一下,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腦門。

吵架是因為老宅,或許還有別的事。具體我不得而知,我年幼,父母都瞞著我。

我就這樣見過姑姑一面,以后,再也沒見過。其實,我對她也沒好印象,從少年時期起,從父母嘴里聽到的都是她的壞話,什么私心重,不講情面;什么虛榮,好面子……有一回,我還聽說,說她被男人拋棄了。我媽說罪有應(yīng)得,多拋棄幾回才解恨。

大約二十年前,她給我打過個電話。我那時在冶金機械廠,坐辦公室。那天,廠里有活動,是廠慶什么的,鑼鼓隊在彩排,聲音嘈雜。我們沒多聊,她只問我爸好嗎。我說挺好,每天在公園里跑步,打門球,還搓麻將。其他好像還說了點什么,她問我成家了嗎。我說成了,媳婦是四川人,吃麻辣。她在電話里笑。我說你來玩。這是假客氣,我知道父母反對,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這樣說了。她說她也想,人老了就會想家鄉(xiāng),但還是不來,來了更不好。

“你是巫家的獨苗,以后巫家的事就靠你了,你要撐起這個家族?!蔽矣浀盟€這么說。

這是我與她唯一的一次通話。

飛機在N 市上空盤旋時,我緊貼窗口。遠處有海,藍得心醉,還有成片的高樓,我還看到了成片挺拔的椰樹。森林一般的城市在眼前如折疊紙一樣翻開來,我覺得新鮮又陌生。我向往海,蔚藍的海面平直光滑,絲毯一樣鋪陳著,閃著陣陣波光。

- 2 -

養(yǎng)老院在一個僻靜的角落。

一棵大榕樹守在院門口,拉出許多根系,一張張網(wǎng)似的掛在空中。朝里看,一排老人在亭子里坐著,有人蜷縮著,如穿山甲一樣縮成一團。有人在說話,聊著天,還有人朝地上吐痰。我與他們隔著鐵柵,陽光把一道道柵影投在地上,印上花一樣的圖案。

接待我的是辦公室主任。姓方,禿頂,人矮小,卻肥胖,肚皮外翻。他與我握手,手黏,有點柔,像女人的手?!笆w移交殯儀館了,冰著。她單身,沒家屬,火化的事一直定不下來。你來了就好,一切都由你來定?!狈街魅握f。

與姑姑只見過一面,且印象模糊,似有似無,現(xiàn)在我卻成了主人。來這里需要定奪事情?!斑@事我摸不著頭腦呢?!蔽仪忧拥卣f。

“她沒直系家屬,你是她最近的家人,是侄兒吧?對,是最近的人?!?/p>

一陣夢幻感縈繞我全身。她終身未嫁,現(xiàn)在我成了最后的送終人。想想也覺得不可思議,既然如此,也只有默認(rèn)了。這個遠在天涯海角的姑姑,對我來說,如同一張白紙。除了父母那些帶抵觸的只言片語,我對她的了解近乎為零。

方主任走臺階,帶著我,一步步上至二樓,然后通過指紋鎖,進入一個門。門像一張嘴,緩緩地張開,幽深的過道里開始有次序地亮起幾盞燈,燈下能聽到我們沉重的腳步聲。

“她來這里五年了。就住在210,一直沒搬過?!?/p>

一張床,上面是空的,被褥等東西統(tǒng)統(tǒng)不見。一縷陽光穿過窗臺,落在冰涼的地上,不見鳥兒卻能聽見鳥鳴聲。有一盆植物蹲在窗臺上,孤零零的,枝葉已干枯。床和柜子的抽屜大開,里面被清空?!八退涝谶@條床上。護工看她不行,急忙叫護士,等護士來時,差不多沒氣了?!?/p>

我目光呆滯,盯著那床板,想象姑姑躺在上面的情形。

“沒痛苦就好?!蔽艺f。

“那是,人就要走得快。我這里的老人,有的就不行,說死了死了,又活過來。反復(fù)折騰,把人搞死?!?/p>

我推開窗,在屋子里來回地走。

“她是孤寡老人,也是可憐?!?/p>

他這樣說時,我有一種隱痛,覺得自己應(yīng)該關(guān)心一下。姑姑給我打過電話,可我從來沒有回過一次。我是可以關(guān)心一下的,問一下情況,噓寒問暖,但我沒有。我像我父母一樣,對這個姑姑毫不關(guān)心,內(nèi)心還有一種排斥。我覺得我有愧。

方主任招招手,又帶我走過幾個房間,來到一個大間。他插入鑰匙,門開了。里面有雜物,像是個倉庫。他指著地上的一堆東西,“這是她的東西。我們不知怎么處理,只好留給你了?!?/p>

一個行李箱,一疊書和幾個大的塑料袋,袋里裝著衣物。我看這些就仿佛看流浪漢的東西,現(xiàn)在我也在問怎么辦。

“你們處理好了,我沒法處理。”我說。

“這是私人物品,里面可能有隱私,我們不能碰。這是規(guī)矩?!?/p>

我真的十分為難,蹲下身來。我把行李箱打開。里面有各種各樣的小東西,有藥片盒,相冊,還有紙和筆。更多的是筆記本,有十幾本,封面不一,式樣也不一。我拿起一本,打開,居然是日記。映入眼簾的是其中的一篇:

8月3日,雨。

雨下了三天了。那只流浪貓三天不見,可能走了,也可能死了。志剛來了個電話,說菜價和股市,我沒興趣。下水道堵了,叫了人,不見來。

又翻了幾頁,看到另一篇。

10月19日,農(nóng)歷初八。

今天是爸的祭日,我上了香。這香中間滅了,我又點上。

超市有特價,買了點豬肉。肉價飛漲。電視里放一個同學(xué)會,開心得又叫又喊,我卻高興不起來。

方主任拍了拍我的肩頭?!八孟裨缬袦?zhǔn)備,留了遺書,里面有一個東西,特意寫明是給你的?!蔽腋刈?,沿著這條已經(jīng)熟悉的走廊,來到他底樓的辦公室。桌上放著一只很大的招財貓,電動的,正在擺手。他打開鐵皮柜子,從里面取出一個牛皮信封。

信封上寫著我原先的單位:交嘉興市冶金機械廠勞資科巫啟明收。0573-882XXXX。字跡有點褪色,像有些年份了。

“為了找你,真不容易。這個廠早沒了,留的電話也不通了。我們找了許多部門,最后通過公積金中心才查到你。”方主任嘆著氣說。

“真是麻煩了。廠早倒閉了?!?/p>

“是啊,打了許多電話。不容易啊,你看我們多負(fù)責(zé)?!?/p>

打開信封,里面是一串鑰匙。冰涼的鑰匙此刻到了我掌心。

“應(yīng)該是她的房產(chǎn)。沒有其他繼承人的話,這房子就歸你了。你也算是個有福之人啊?!?/p>

我有點頭暈。信封背面寫著地址:濱海大道184號清風(fēng)苑7幢2單元XXX室。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來的時候壓根沒想到這事。

- 3 -

賓館又小又狹,房間也不規(guī)整,一股霉味盤踞在里面。

追悼會的事,我原先以為養(yǎng)老院會操辦,結(jié)果方主任擺擺手?!氨?,這事不歸我們,我們也管不了?!辈贿^,他叫人查了門房登記記錄。姑姑在養(yǎng)老院五年,有幾個人來探望過她。他說,姑姑以前在雜技團工作。

“演雜技?”我問。這是我第一次明確她的職業(yè),以前只聽我爸說她是個藝人。

“資料上就是這么填的。”

“這雜技團已經(jīng)倒閉好些年了,沒人管,是個爛攤子單位。”對方說。腦子里閃過以前看過電影里的雜技鏡頭,那是我童年時代的電影,已經(jīng)遙遠得到天際了。

我拿到了三個人的名單及電話。

我想,總要舉辦一個告別儀式。我在這里舉目無親,連一個熟人也沒有。既然他們來看過她,應(yīng)該是與她交往較多的人,理應(yīng)通知他們一聲。

傍晚的風(fēng)從遠處掠過來。在賓館那張閃著油光的沙發(fā)上,我按次序,一個個打電話。首先撥通了一個叫汪蕎芋的人。沒說上兩句,就聽到了哭聲。對方聲音老邁,說話顫抖。

“怎么會死了呢?上個月還通過電話……嗚嗚……嗚嗚嗚……”聽到對方哭,我卻哭不出來,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擠出過一滴眼淚。姑姑與我太遠了,我根本感受不到半點的心疼。我靜靜地聽著,隔靴搔癢,更像在看一場演出。

“現(xiàn)在的人沒法跟她比……她的技術(shù)是……是一流的。在世界上也是一流的。嗚嗚嗚……她走了……眼前就是她當(dāng)年的模樣。她的那些動作成絕唱了,永遠永遠地……”

對方應(yīng)該也是個雜技演員。只有同臺演出的人,才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

第二個叫吳曉剛,是一位男性。

“死了?真死了?唉,一代芳華謝幕了。追悼會?我不來了。我走不了,坐輪椅了。她沒告訴你嗎?我就是演出時受的傷。不過我倒是羨慕她,說走就走,不像我,活著比死還難受?!?/p>

他的話里有怨氣,不滿。

“我是個累贅,處處不待見。我祝她一路走好,走向天國?!?/p>

最后一個叫王應(yīng)子,對方不接,連打三個,都沒回音。最后,我發(fā)了條短信,結(jié)果對方回了一條:你弄錯了。

- 4 -

電子屏是黑的,字是紅的,紅字很醒目:巫淑云千古。不過,這屏有點壞,云字最右側(cè)那一點跑掉了。我去交涉過,沒辦法?!爸挥羞@樣了,要不干脆就不用?!睔泝x館就這個態(tài)度。

花圈放在正中間,我挑了最大的一個,放在空蕩的廳里還是顯得落寞。

來了五個人,都是汪蕎芋帶來的。我叫不出名,與他們一一握手。汪蕎芋滿頭白發(fā),七十多歲,肥胖,皮膚卻白凈。天不爭氣,下起毛毛雨,雨在樹叢里飛來飛去,溫度也降了。

姑姑躺著,在一個有機玻璃做的盒子里?;蛟S是冰凍的緣故,像是個陌生人,反正我是認(rèn)不出這個是姑姑。印象中的姑姑是個瘦小又伶俐的人,說話快,動作果斷。想想也有些荒誕,我竟然不敢斷定這盒子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姑姑。

“怎么只有這么幾個人?”來人中的一個老頭說?!八怯胸暙I的,應(yīng)該來許多人?!?/p>

他的話里帶氣,我不明所以,不敢正面看他。來的人在議論,都是一臉的驚愕。汪蕎芋代表其他人,一起送了個素包,包在白紙里。我不肯收。她堅持要給,說是規(guī)矩,不能壞了規(guī)矩。他們送了三千零一元錢。

追悼會只有六人,我和五位來賓,沒有其他人了。在哀樂聲中,我先說幾句,其實我不知怎么說,對姑姑一丁點也不了解。她是雜技演員,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我咳了咳,頭重腳輕,站在前面,我說感謝各位好友能來參加,有什么話請到前面說。

汪蕎芋第一個說,與昨天電話里激動的情緒相反,她表現(xiàn)得平靜。先繞姑姑一圈,在灰暗的光線里鞠了三個躬?!笆缭瓢∈缭?,你是我的好朋友,現(xiàn)在你先走了,我祝你一路走好。我想,我也快了,你要在那頭等我,我們就在那頭相會好了?!?/p>

她就說了那么幾句,讓我后背發(fā)涼。

第二個就是那位老頭,頭發(fā)直,眼袋重,一身黑衣。繞了一圈后,鞠了躬,他聲音洪亮。

“淑云是我們的臺柱,曾經(jīng)創(chuàng)造過輝煌,但我在這里要說的是,命運對她是不公的,對我們也是不公的……命運有時候很殘忍,我們這個雜技團有過紅紅火火的年代,也有過失魂落魄的時候。想想這些,真是一把辛酸淚啊。雜技團散了,我們的生活變了,成了孤兒……淑云是堅強的,我們大家也都是堅強的。我常常做夢,夢到我們在中東、在非洲等地的演出,我們一去萬人空巷。這些也只有在夢里才能見到了,再也回不來了?!?/p>

“說得好。”邊上有人插話。

“我說的是大實話。我們是有貢獻的,特別是淑云,她還受到過中央領(lǐng)導(dǎo)的接見。她的技術(shù)不是一般的技術(shù),至少我沒見過比她更出色的……淑云,我們會想念你的,你是好樣的,出色的?!?/p>

他情緒激動,口沫飛舞,眼睛瞪得奇大。說實話,我被他的話吸引住了。我不知道他們的處境,但這個人的話告訴我某種實情。現(xiàn)在我更霧里看花了,越看越糊涂。紀(jì)錄片里的鏡頭在眼前晃動,他們大概就是這樣一群人,在舞臺上頂缸,飛盤子,在空中的鋼絲上走來去去……

最后時刻到了。靈車緩緩地走。

我朝盒子里的姑姑看了最后一眼,留給我的是這樣一個印象:僵硬的身子,下凹的眼睛,樹皮一般的膚質(zhì)……就在靈車推進焚化間那一刻,那位激昂的老人又拉住我:“這個追悼會開得太沒水平了,這么幾個人,像什么樣?你要通知媒體,媒體要來的。”

我怔在那,無言以對。我想他或許是對的。

我慚愧得想鉆入地里,我真的是知道得太少太少了。

- 5 -

來到了清風(fēng)苑。

是個老小區(qū),椰樹整齊,張開的樹杈迎接著風(fēng)。從小區(qū)能見到海,透過植物的尖頂,能看到一條線,那應(yīng)該就是海面?;疑\罩在遠方,在海的上面,團團灰云騎在頭頂。海風(fēng)陣陣,不時掀起我的衣領(lǐng)。海風(fēng)是咸的,刷在皮膚上有種黏稠感。

小區(qū)的地皮發(fā)暗,地磚也不時缺上幾塊,一個清潔工彎腰在清理垃圾桶。

鑰匙在手心里轉(zhuǎn)著,猶豫著,地面有一股潮意,蛛網(wǎng)當(dāng)眾懸掛。把鑰匙插進了鎖孔,插了兩次才插進。我用力,慢慢轉(zhuǎn)動。門發(fā)出嘎嘎聲,好像軸承缺少了機油。一股霉味彌漫開來,濃烈得有些刺鼻。屋子不大,一縷光線快于我的腳步,直直地落在地上。窗簾低垂,緊閉,像到了一間密室。衛(wèi)生間在一側(cè),幾只蟑螂聽到聲音后快速朝四周奔逃。我踩死了其中的一只,四肢開裂,擠出一股黃黃的東西。

我受不了這空氣,跑到前面,去開陽臺的門。一拉,窗簾伴著灰落下一個角,低垂著,像瞎子的眼。門開了,我看到了一個荒蕪的院子。草統(tǒng)治著這片區(qū)域,竟有半人之高。我看到海了,海在正前方,此刻好像在生氣,陰沉著臉。烏云在積聚,仿佛要下雨,院子里是一波波的草浪。回望這屋子,沒有木地板,只有地磚。床用塑料罩子罩著,桌椅上有一層薄薄的灰,手一摁,手印子就封存了,連指紋都能看出來。

在客廳的一個角上,有一排柜子,還有一面展示墻。我的目光被這吸引而來。獎杯放在柜上,獎牌則掛在墻上。獎杯有五座,我拿起其中的一座,上面寫著蚯蚓一樣的外文。我讀不懂,又放下了。柜子鑲了玻璃門,透明,就像博物館用的那種。我找了塊抹布,一抹,看到了里面的陳列,有報紙,有照片,還有一些信件和實物。

看上去,就像個小小的博物館。

屋里光線不明,加上外面在變天,更暗了。我把電燈打開??吹揭粡垐蠹?,折成四分之一??吹揭黄}為《木蘭雜技團獲蒙特卡洛國際金獎》的報道,報紙已泛黃,看不清年月。我讀了起來,其中有這樣的描述:“在蒙特卡洛舉行的國際馬戲比賽中,來自中國的青年演員巫淑云仰臥在圓臺桌上,隨著悠揚的樂曲,左腳托舉起一摞彩繪瓷碗,輕抬臀部,連續(xù)做著旋轉(zhuǎn)360度的滾翻動作。在旋轉(zhuǎn)速度極快、弧度極大的高難動作中,那一摞瓷碗?yún)s仿佛貼在她的腳掌一樣,物我一體,令四座驚起。巫淑云是第四代頂碗演員,她所表演的這個動作在中國戲曲、古典舞中被稱為:烏龍絞柱。高難技藝與傳統(tǒng)舞藝結(jié)合,又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這是中國雜技日新月異的原因?!?/p>

另有一篇專訪,占了報紙的一半。報道的題目叫:《新花木蘭傳——記雜技新秀巫淑云》。這回,我看清了日期,1977年8月4日。里面還有一張照片,是姑姑,高舉獎杯,在一個底下都是人的領(lǐng)獎臺上。給她頒獎的是兩個外國人,一男一女。我仿佛看到照片上的人在動,她在表演。這是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姑姑,一個全新的人。

我有一種迷離感,好像她既是我的親人,也是一個與我完全無關(guān)的高高在上的人。

突然地,屋子里發(fā)出一個聲音,怪異且猛烈。當(dāng)?shù)囊幌?,又?dāng)?shù)囊幌?,一個突兀的聲音從后面響起,嚇了我一大跳。原來是一只掛鐘。老式的掛鐘掛在墻上,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仿佛正在提醒這屋子里的人。

三點鐘。我看了一下自己的表,時間是對的,很準(zhǔn)時。

這口鐘是這里唯一的活物,它在記錄時間,還在走,一刻不停。但其他,仿佛都進入了死寂。陳列柜里有許多照片,有演出中的,也有賽后合影的;有在國內(nèi)的,也有在國外的。陳列柜里有一疊厚厚的碗,還陳列著空竹,兩個毽子,一把花雨傘。

這應(yīng)該就是陪伴她獲金獎的那疊碗吧,我想。

望著這些文物,仿佛剛從墓地里盜出來,我既激動,又有些害怕。凝望這些灰暗無光的碗,想象姑姑施用魔法,讓它們一個個聽從她的指揮,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電影里的畫面、我想象的畫面以及我姑姑的形象重疊到了一起……

風(fēng)更烈了,海上的烏云好像在賽跑,連風(fēng)也變涼了。門被風(fēng)折磨著,一次次撞擊著墻壁。風(fēng)一吹,一本書從書架上跌落,摔在地上。書已泛黃,是印度一個叫克里希那穆提的人寫的,《愛的覺醒》。我翻開夾著書簽的這一頁,上面有鋼筆畫了線,我看到了其中的一行?!摆は爰词菚r間的終止……從此處到彼處,我們確實需要一些時間,但心理上的時間感是不存在的。這是個不得了的真相,一個不得了的事實,因為這么一來我們立刻超脫了所有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說我們需要時間,需要漸修,才能到達上帝。這項發(fā)現(xiàn)也意味著希望的止息。希望暗示著未來,希望就是時間。”

邊上有鋼筆字,寫著“寫得好,我就是這樣想的。”翻動著書頁,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那些小字如小蟲子一般,爬滿了書本。讀了幾頁,一點都讀不懂。我突然有些恐懼,覺得姑姑如巫婆一般。

雨真的落了下來。

雨是一下子來的,頃刻間外面電閃雷鳴,一片烏黑。

雨劇烈又兇猛。我聽到雨水沖擊鄰居鐵皮頂上的聲音,聲音集中又響亮。水澎湃,在對面的樓上匯聚,然后沿著下水道奔涌而下。耳邊全是雨聲,密集地在敲打,還有像瀑布一樣的下瀉聲。

- 6 -

雨不長,不久天空就平息了,安靜了。清新的帶著涼意的空氣撲面而來。

我把道具一件件取出來,放在亮處。有些開裂了,比如空竹,木頭上有一道道裂開的紋路。其中一個獎杯很沉重,上面有一根飄帶,紅色已變成了暗紫,緊緊地?fù)е劚牟弊?。我一碰,飄帶斷了,墜落到地面上。

我用手機給這些拍照,一張張地拍。

已經(jīng)聞不到里面的怪味了,我好像也成了里面的一分子?,F(xiàn)在仔細打量,桌子、椅子、床鋪還有那些泛舊的窗簾和桌布,都在深情地瞅著我。它們沒有把我當(dāng)成外人。我原先的那份排斥正在消退。我甚至發(fā)現(xiàn)姑姑也在,就坐在窗邊,風(fēng)吹散她的頭發(fā)。她迎風(fēng)而立,緩緩轉(zhuǎn)過身來,面朝著我?!澳銇砹司秃?,這些就交給你了?!彼?。

很快,她變成了一道光,又消失在了那束光里。

走到院子邊,對著那瘋長的茅草,我掏出手機,給生鮮店老板娘打電話,我跟她說了房子的事?!坝蟹孔影。娴膯??還在海邊?”我能聽出她的激動,像中了彩票一樣興奮。

我說房子不大,有點舊。

“這真是個意外,太意外了?!?/p>

面對她的激動,我無動于衷。

“我們把它賣了。你問一下中介,房價如何,合適的話就把它賣了?!?/p>

我聽了很不是滋味。老板娘就是這般實際。既然姑姑留給我,總有她的想法與道理。看了屋子里陳列的那些物品,我更有這樣的感覺?,F(xiàn)在電話里的那個人正想瓦解這一切。

“這……好像不妥吧?”我說。

“有什么不妥?現(xiàn)在房子是我們的了,就是我們說了算?!?/p>

“別扯淡了,再說吧?!蔽矣悬c惱,電話就這樣掛斷了。

太陽重新爬出來時,我走出屋子。天高云淡,絲絲微風(fēng),海邊一派祥和,白云悠閑地晃蕩在頭頂。我朝海邊走去。沙子一下子淹沒了我的鞋,細沙鉆進我的襪子。我把鞋脫下,拉去襪子,光著腳,繼續(xù)走。海浪越來越近,那奔騰的聲音很沉重,海浪好像擁有無窮的力量,退回去,又繼續(xù)撲過來。

我想起幾個月前去了趟冶金機械廠。廠已倒閉了,只剩下幾十間的空廠房?,F(xiàn)在那里沒人住,荒得厲害,我從圍墻的一個空檔里鉆了進去。呈現(xiàn)的景象嚇了我一跳,屋破了,塌了,那里快變成森林了。樹和草在瘋狂地生長,恣意張狂,參差不齊,纏繞著分不清彼此。那天,我站在勞資科的辦公樓門前,樓頂已穿孔,塌落,只剩下上面一根根水泥橫梁,以及殘存的瓦片。我感嘆雜草的生命力,它們竟在屋頂?shù)目p隙里成長。陽光落過來,雜草還在風(fēng)中搖動著瘦弱的身姿,輕盈又頑皮。我想起當(dāng)年廠里的情形,那歡歌,那笑語,那青春的朝氣……我們比武,勞動競賽,唱歌,演相聲,體育比賽……我曾經(jīng)是廠足球隊的主力,人稱矮腳虎,踢前鋒。記得,在一次比賽中我凌空鏟球,掃進一粒球。全場歡呼。我們得過市職工足球賽的亞軍……廠里生機勃勃,迪斯科青春舞曲熱鬧非凡,但現(xiàn)在,這里成了禁區(qū),城中的一塊廢地。

從廠里回來,我悶悶不樂。殘破不堪的廠房造成了無形的失落,彌漫在我的心頭。老板娘白了我一眼:“去看什么看,過去了就過去了,這和埋葬死人一個樣。”她就是這樣冷酷。話盡管粗魯,但仔細想想也對。但人一上年紀(jì)就變得懷舊,我就是這樣,常常緬懷什么,有些情不自禁。我還喜歡聽那些老歌。一陣?yán)系纤箍莆枨豁?,我的心就會蕩到空中,半天也回不過神來。那些難忘的過去的歲月??!

廠子倒閉后,我下崗,做過保安,販過服裝,開過到西北的長途貨車。還與人合伙開過一家麻將館,結(jié)果因為賭博被公安查封。我被派出所關(guān)了三天,還好,后來放了。這些年,跌跌撞撞,磕磕絆絆,也不知是怎么過來的。好在,目前這家生鮮店生意不錯,每天顧客盈門。我在收銀臺后面供奉了一尊財神,老板娘每天都要拜一下,說這個挺靈。

站到水里,海水浸沒了我的腳,海浪此起彼伏地追逐著。我一直記得弄堂口,姑姑把手覆蓋在我頭頂,柔軟的手掌撫摸我短發(fā)時帶給我的那份愉悅與戰(zhàn)栗。姑姑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我好像懂了一些,實際上還是不明白。我們依然是陌生人。

清風(fēng)苑里的那口鐘浮現(xiàn)了。那口鐘里好似藏著說不清道不白的東西。眼前的海浪與鐘擺一個樣,一波又一波,掀起的浪花很快會被抹平,就像不存在一樣。

我不停地走,來啊回啊,任海水一次次沖刷我的雙腳。

但及,浙江桐鄉(xiāng)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已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花城》《作家》《鐘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三百余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款款而來》,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寶頂》,散文集《那么遠,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F(xiàn)居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