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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永遠屬于那些尚未寫出來的詩篇 ——路也訪談
來源:《山花》2012年第14期 | 于瑞桓 路也  2022年06月10日01:05

1、記得你早期出的詩集中有兩本的書名中都有“風”這個字,一本是《風生來就沒有家》,另一本是《心是一架風車》,“風”在你的詩歌意象中代表著什么?

答:提起舊作我常常會感到不好意思,覺得它們挺幼稚的,現在這兩本書都羞于送人了。但同時又知道那是我詩歌寫作的自然而然的階段——那里面不乏鮮活之作,也許隨著年齡、閱歷和經驗的增長,以及所謂思想深度的增加,那些舊作中的某些天然的純真、嬌憨和樸拙,在現在和以后的寫作中已難再尋覓。

兩本舊書的名字里都有“風”這個字,不是有意識為之,只是無意識或下意識而為之,這大約跟一個人的性格有著某種內在關聯吧。我天生不是一個沉穩(wěn)的人,不是一個理智的人,常常把一些看上去沒有實際功效甚至屬于玩物喪志的事情當成重大使命去完成,喜歡游戲遠遠甚于喜歡工作,或者干脆把工作統(tǒng)統(tǒng)當了游戲來做,對無用卻好玩的事情馬不停蹄,把實用而不甚有趣的事情撂到一邊,懶得去碰。這也許就是“風”的特征吧:不黏滯、不注重條理、難以固定、缺乏審慎和思慮、目的性不強,而是多沖動、多變化、感性、輕盈、迅疾、游樂、無緣無故地吹拂或狂熱、不斷地創(chuàng)造新命題轉換新角度并不停地犯錯誤糾正錯誤。

這當然是一種事后諸葛亮式的分析。我當時給詩集起名字時,什么也沒想,就這樣不假思索地起了,沒想過“風”代表了什么——現在看來,當時的這種無意識和下意識更加能夠證明是緣自像風一樣無拘無束的天性或自由懶散的基因了。

 

2、詩歌的魅力之一在于它對不同事物的“通感”的聯想力,“心”與“風車”的通感,我想是在于他們的“動”,而且不論是“心動”還是“風車轉動”又都與外界——“風”有關。那么,是不是在你的潛意識里一直有一種“外”與“內”的對抗?所以你的愛情組詩《江心洲》與其說是一場曠世的愛情“遭遇”,不如說是你內心理想的一種折射;所以隨著你對外部世界認識的不斷深入和個體生命的成長,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注定會有質的變化?

答:你由“風”分析出“外”與“內”的對抗,的確不無道理。從表面看去,我的成長經歷可謂一帆風順,挖空心思也找不出生存和履歷上的“苦難”拿來炫耀一番,但這并不能說明一個人的成長就一定是順利的。從內心來看,我?guī)缀跏且宦窉暝^來的,常常感到自我內心與外部世界的強烈對抗,對于生我養(yǎng)我的文化環(huán)境和生活環(huán)境,我從來都感到嚴重的水土不服。小時候幾乎每學期期末的家長通知書的“操行評語”一欄里,老師都要寫上“該生缺乏集體主義精神”或者“不擅長與同學團結合作”之類的話,我下決心改正,上中學時,因為感到了自己言語嚴重過剩并且不夠圓通的外向型性格在現實生活中會帶來些麻煩,于是在鉛筆盒里將自己永遠也做不到的事情寫成了座右銘,時刻勉勵自己:“你要內向”,“沉默是金”,“要隨和,要外圓內方”……以至于到了今天,一聽到別人說我“有個性”,就神經質地認為這即使不是在罵我,至少也是在諷刺我,立刻就會產生跟小時候一模一樣的自卑感。其實,許多年過去了,改正了半輩子,也沒有把自己改造好,這種性格改造運動完全是白費力氣,其功效簡直就是“零”

得出了結論:我的性格沒有缺陷,而是我置身其中的這個文化出了問題,這是一個以集體主義的名義去統(tǒng)一行動而不懂得尊重個體和差異的文化,所謂大家都稱頌的“外圓內方”,實際上就是心埋學上的人格分裂。社會、家庭和學校都在教導我們?!叭烁穹至选保@種教育在我身上徹底失敗了,不是我不肯配合,扣反,我已經十分努力地配合過了,而是我的基因使我朽木不可雕也,所以我不再打算為自己不適應環(huán)境而進行自我貶低和自我改造了,就讓“內”與“外”永遠對抗下去吧,我放棄一切努力。

你終于提到了“江心洲”組詩,嗯,這個問題早就等在那里了。這些年來,我的額頭上似乎一直貼著一個標簽:江心洲。雖然這一大組詩寫于2004年,這么多年過去了,從寫出來至今都有七八年了,但總是被不斷地提及,有些具體問題要求作者來回答,這既包括文本的問題,也包括文本之外的問題。以“江心洲”為地埋坐標的愛情,遠遠談不上你所說的“曠世”二字,但那的確可用“瘋狂”來形容。人一旦瘋了,就會傻事連篇,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只能等著身體中的荷爾蒙水平從最高值逐漸降低到正常值之后,才能返回正常生活,而一旦恢復常態(tài),愛情如果不能夠以某種固定形式或精神內容沉淀下來,就會蕩然無存,主人公們相忘于江湖。當然,詩也就沒有了,就是把作者狂揍一頓,也寫不出來了。接下來我用半年時間對付我的抑郁癥,并對自己寫下的那些詩歌充滿蔑視與仇恨。最后因了主觀意志和諸種客觀因素,我終于又好了起來,能像過去一樣正常過日子了。如今當我把這些詩找出來重新讀時,會很迷惑很平靜地問自己:這些詩,真的是我寫的嗎?當時我怎么了?

所謂“江心洲愛情”,確楚一場幻覺和夢,你把這場遭遇說成是內心理想的折射,我也同意?;糜X消失或夢醒之后,娃絕望和虛無,當然還有一大堆副產品無意中留了下來:六十多首詩。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我不知道。

我曾不止一次地申明,“江心洲”組詩與其說是愛情詩,倒不如說是探討人與大自然關系的詩作。現在冷靜下來,回頭看去,更覺得是如此。里面寫到的大量的自然地理,至今仍然是讓我感到最滿意的成分和因素。我從中學起就是一個地理迷,酷愛研究地圖冊,把比例尺看作現實與理想之比,恨不得從那些圖上讀出故事來。這一大組詩中,首首都與大自然密切相關,愛情在里面只不過起了催化劑的作用,使得作者高度關注那一方水土那些風物。那個特定時期的感覺系統(tǒng)極度敏銳,整個人好像都變成了一架靈敏的雷達,處處發(fā)現的都是他鄉(xiāng)的特異與美。所以,我更愿意讀者把它們當成摹寫自然地理的詩作來讀,而不僅僅是當成所謂愛情詩來讀。自然地理不是愛情的原因,但如此這般的自然地理卻是愛情的結果,而且還是正宗結果,地圖上的自然地理成了個體生命中的自然地理。按這樣的思路去讀這些詩也許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文本的質地吧。

我希望我額頭上這個“江心洲”的標簽快快地消失,生命要繼續(xù),寫作要繼續(xù),不管這組詩被別人說得多么好或者多么不好,我都不打算忠于它們了?!敖闹迱矍椤奔啊敖闹蕖苯M詩的結局使我更加明白: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我將永遠屬于我自己,屬于大自然,屬于上帝,而不會屬于其他;作為一個詩人,我將永遠屬于那些尚未寫出來的詩篇。

而且,在“江心洲”組詩之后,我的詩風真的發(fā)生了大的變化。這種變化,有的讀者喜歡,有的讀者則持保留或懷疑態(tài)度,這都不要緊的。這種變化不是刻意要變,而是一個人的經驗和視野發(fā)生了巨大改變甚至脫胎換骨,寫作自然而然也就跟曹變化了。這是怎樣一種變化以及因何而變,這屬于另外一個話題了,這究竟是不是“質的變化”,目前作者個人似乎還難以下論斷。

 

3、你在很多文章或談話中都說到你現在很喜歡讀哲學的書,哲學是理性、思辨的,詩歌是通過抒情而達意的,它們之間貫通的橋梁是什么?哲學的思辨融入了你的詩魂了嗎?

答:我是一個興趣過于寬泛并且專注事項的領地總在不斷擴張的人。2006年和2008年的兩次難忘的美國之行,使我愛上了哲學尤其是西方哲學。在那邊的大學里,我接觸了哲學系的學者,那里有值得感念的人、摯友和知青。那些經歷與見聞,使我在內心深處找到認同并且重新審視自己過去長期所處的文化背景。

從此,我?guī)缀蹰喿x能找到的所有西方哲學家的經典著作。我最喜歡的是康德,康德可以把枯燥當作輝煌,寫出三個批判,又可以感性得令人動容,寫出《論優(yōu)美感和崇高感》和《實用人類學》,至于《道德形而上學原理》,它介于兩類之間,是我的枕邊書。當然我對康德本人也喜歡得很,崇敬得一塌糊涂。我愿意做一個“康德主義者”牢記“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至于羅素,顯得通俗了些,他更像個作家,我也挺喜歡,他那本談幸福的書寫得很有意思,我還通讀過他的《西方哲學史》。讀亞里士多德的一些與政體相關的理論,在贊同他的“中間論”的同時,又認為他如果來過中國,對地球上這個奇異國度里的人群有所了解,他的一些觀點將獲得更好的補充。我還喜歡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都快要把《斐多》那本小冊子翻爛了,本想寫篇讀后感,卻沒能寫出來——跟哲學家相比,作家的很多話簡直就是廢話。我喜歡阿諾德?湯因比的《歷史研究》這本大書,在我看來,與其說它是一本歷史學著作,倒不如說它是一部哲學書,我欣賞里面通過歷史綜述而發(fā)出的對宇宙人生的思辨。在哲學家里面,也有讀不進去的,比如,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喜歡黑格爾,一讀他的書我就能睡著,他的書對于我,大致相當于安眠藥。大多數哲學書其實并不像許多人想象得那么晦澀,而是比文學和其他人文學科能夠更直接更快捷地抵達目的地:真理。作為一個普通的哲學愛好者,我創(chuàng)制不出體系,更無法以哲學去改變世界,但至少我可以用哲學來認識我自己,幫助我將一些“大問題”想明白,整理清楚。哲學對個體生命的意義是非凡的。上帝、生死、絕對真理、道德、人權、人文主義、正義與平等、邏輯、自我、自甶意志、東西方文明、體制、種族、倫理、宗教、權利、教育、性別……所有問題,我都想在哲學書里弄懂,感到模糊的問題或不太明白的,就在電話里跟朋友討論。

我并沒有想過要在哲學和詩歌之間建立一座橋梁,我甚至沒有想過讓哲學來對我的詩歌寫作產生影響。我忽然對哲學產生的熱愛是不由自主的,甚至從表而看去,更像是一個偶然的孤立的事件,但我同時又相信,一定有一種可以稱之為“宿命”的東西,早已被上天安排好了,讓我在三十五歲之后愛上哲學,甚至偶爾產生改行的想法。

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詩歌寫作在“江心洲”組詩之后,甚至在那一大堆數量可觀的“美利堅”組詩之后,再一次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這種不知不覺的轉變是否跟我近幾年來對哲學的研習有關,我不好說,也說不好,但仍然可以肯定的是,在我自己這里,哲學的理性思辨與詩歌的抒情達意之間,從來沒有產生過絲毫矛盾。

 

4、你是詩歌、散文、小說三棲作家,這三種體裁,我覺得你詩歌駕馭得最好,散文次之,小說再次之。你是否認同這種說法?這是不是與你的性格有某種內在的聯系?

答:我不知道如果從已獲得的外在的世俗的評判看來,似乎是這樣的:詩歌最好,散文次之,小說再次之。其實我自己真的搞不清楚,至今也沒搞清楚。有人勸我以后別寫小說和散文了,集中精力好好寫詩;也有人勸我以后別寫詩和散文了,把主要精力用來寫小說,說我的小說寫得很好看,寫小說才算是大本領;還有人認為在這些文體里,最喜歡讀的是我的散文,認為我的散文比詩歌和小說都要好。

造成目前這種狀態(tài)的原因,是由于我是一個三心二意的人,一個由著自己性子亂來的人,對哪種文體都不夠忠貞。這些年來,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全無計劃和預兆。我一直堅持在報紙和期刊上幵設專欄,發(fā)表那種所謂藝術散文和所謂思想生活隨筆,沒有間斷過;最近,一部新的長篇小說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寫的是一個死亡的故事;至于詩歌,平均每年只寫十幾首吧,只是近兩三年來有把詩往長里寫的傾向。如果單單從數量上講,跟散文和小說相比,詩歌算是寫得最少的了。除了詩歌散文小說,我甚至還寫了近十五萬字的文藝評論文章,今然,我寫評論純屬玩票。有人認為我寫的文學評論過于活潑俏皮,不肯哭喪著臉,拿到學術刊物上去發(fā)表,等于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有損人家刊物的威嚴格凋。

也許你的認識是對的,如果按照寫作學上所謂文體要求來嚴格研究文本的話,我駕馭得最好的可能是詩歌吧。無論我寫了什么寫了多少,或者什么也不寫,我仍然認為我是一個詩人,我愿意做一個詩人,而非其他。雖然除了遠行,在現在居住的城市里,在日常生活中,我基本上不下樓不出家門不社交,但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坐不了冷板凳的人,強迫自己坐一小會兒就忍不住跑掉了,基本坐不住,除非找個繩子來把我拴在椅子上。寫小說也是寫那種小胡同趕豬型的,不喜歡什么曲徑通幽;寫散文還算得上細致入微吧,卻不喜歡瑣瑣碎碎,歸根結底,我拿著小說和散文全當成詩來寫了。這與性格當然存在著內在聯系,那簡直是一定的。我是射手座、0型血的人,連代表外在氣質的上升星座都落在白羊座上,掌控內在人格的月亮落在了天秤座上,最重要的星盤項目里而,兩個火象再加一個風象,這差不多等于火上澆油的同時又煽風點火了。這決定了我在本質上是一個自由自在的懶人,不適合按部就班,總是越界過線,不小心跑到既定秩序之外,同時從外表看去又是一個多血質的勇往直前的人,或者說冒冒失失的人吧。小時候我莫名其妙地老有一種要把家里的方桌掀得四腳朝天的沖動,長大以后就老想把這個世界掀翻了。當然由于條件所限,實際上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在紙上或電腦屏幕上沖鋒陷陣,最后掀翻的可能是我自己。

 

5、在一切向“錢”看、理想被窒息的世界里,詩歌的空間似乎是越來越狹隘,甚至難以立足,而我們又常說詩人是出在憤怒中的。面對當下因信仰缺失而出現的一切,詩人為什么會“失語”,沒再出現像80年代那樣的群星璀璨?

答:這個問題如果要詳細地全面地回答,能寫上一大篇長文。在此只簡單地回答一下吧。所謂80年代詩歌的群星璀璨和所謂當下詩歌空間似乎顯得越來越狹仄,這兩者其實都算不了什么。詩人作為文化英雄而存在還是作為社會邊緣人而存在,這其實也并不重要——文學作品的價值在于它超出時代的那一部分,即具有永恒性和普遍價值的那一部分,這需要被放在一個更廣闊的時空里來考察,才能對詩歌和詩人的地位下最終結論。在當下這個重商的功利主義時代,詩歌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抵抗;在一個幾乎全民族都想報考公務員的社會里,詩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反諷。確切地說,是兩者之間形成了相互的自嘲和他嘲。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已經有了,只等時間流逝之后,答案自己顯露出來。

 

6、文學是一個社會的精神之魂,在這個物質主義時代,它更應該有一種批評的自覺,應該是這個時代的“醫(yī)生”而不是“美化師”安東尼?劉易斯在《批評官員的尺度》一書的封面上有一句話:“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碑斚挛膶W創(chuàng)作是不是更應有批評精神,才能對精神的偏離起到矯正作用。放到歷史的長河中,這個時代的情神才不會蒼白?

答: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觀點。這也正是為什么在中國近現代作家里而,我最尊崇魯迅和胡適的理由。魯迅先生找出了這個民族的病癥在哪里,胡適先生找到了解決辦法,兩人加起米,就可以拯救這個民族。文學即使不是專門用來進行社會批判和思想啟蒙的,也一定要寫出某種“真實”,文學不承擔任何“宣傳”的任務,至于歌功頌德,那已經不是文學。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好的文學對精神偏離所起到的矯正作用,大概不會足立竿見影的,而在于它們緩緩地悄悄地改變人的精沖空間。

 

7、談談你最近的長詩《心臟內科》吧?

答:這首詩因母親患心臟病住院而作。去年的那段日子我日夜待在嘈雜的病房里,以醫(yī)院為家,每天都有生死故事在身邊上演。我睡眠嚴重不足,時時提心吊膽,身心疲憊。除去陪床和忙碌雜務,一有空我就會讀上一段《圣經》,我就是靠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經》支撐著自己熬過那段無助的日子的。感謝上帝,我的母親身體好轉,出院回家了。然后我就寫了《心臟內科》這首長詩。這首詩究竟好不好,我自己說了不算,我只能說,從內容到手法,它都跟我以前的詩不一樣。在這首詩里,我試圖通過“心臟”這個核心意象去探討生與死、人與宇宙的關系,我不知道自己最終做到了沒有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