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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3期|李世成:垕
來源:《江南》2022年第3期 | 李世成   2022年06月21日08:42

推薦語

垕是小說中“我”的女伴,兩人在公園相遇,共同守護(hù)著自己的秘密,她喚醒了“我”記憶深處的夢想和追求。從另一個角度看,垕也是意識中另一個“我”。小說既荒誕又富有童話性,充滿白日夢色彩的敘述中,作者拋出了一堆可愛又諷刺的碎片化情節(jié),一一指向小說的中心:孤獨又清醒。作者借“我”與垕的相處來表達(dá)自己的內(nèi)心,執(zhí)著于追求夢想?yún)s將自己關(guān)在了自我的虛構(gòu)之中。

□ 李世成

那一刻我忘記我有女朋友了。起床時我隱約覺得忘了和誰說一句很重要的話——她是位姑娘,我需要跟她說今天我起床前就想起她了之類的話——我依舊是一個人時的樣子。

我將魚插在左胸處的口袋里,這個早晨同以往一樣,我讓魚頭穩(wěn)穩(wěn)地朝上露出來,口袋里露出半截魚頭是我們釋放信息和隱身所需。說到底也只是裝飾的一種,相當(dāng)于胸花一類的東西。

昨天,我和垕去池塘挖魚。我們想象中金燦燦的魚或銀閃閃的魚以及別的什么顏色的魚會埋在池塘里等我們。垕問,你確定今天魚會出現(xiàn)嗎?我知道她說的不是別人知曉的魚,而是每個凌晨某個池塘里唯一的一條魚,那是所有魚骨沉到池塘底部交融而成的一條被人們遺忘的魚。我們約定,只要將魚插進(jìn)胸口的口袋,我們就不會忘記彼此。

我們相遇還沒多少時日,已將這座城市的公園走遍了。大一些的公園,它們的面貌依舊沒變,長椅,不倫不類的雕塑,一般的公園都會出現(xiàn)的東西,它們都有。我們逛第一個公園,和逛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沒有任何區(qū)別?;蛟S每個公園都是獨特的,但在兩個閑逛的青年來看,它們都是同一個公園,無非是今天的公園心情好,明天它心情不好,趁人們熟睡的夜晚它們悄悄移動,將自身擺放在它們熟知的角落。公園A在東邊,公園B在西面,公園C很少有人知道,來過的人都會告訴他們的朋友,某一個在南面還是北面。很多時候,公園之間也會以倦怠的神情在晚間相互串門,商量換個臉容,借用彼此名字,商量明天換一換位置,它們戴著對方的帽子,出現(xiàn)在商定的角落,有模有樣站一站,一站便是一天。什么都沒有變,人們的生活,工作日,休息日,午間,傍晚,需要公園的時刻,沒有誰發(fā)現(xiàn)公園是否移動過位置。

垕對我胸前黑色的魚臉極有意見,她說,你居然比我先找到黑色魚,你什么時候背著我挖出這么個黑臉魚?我笑了笑牽著她的手,沒有作答。我盡可能想法逗她,我將她的手不斷向后甩,這樣的舉動是我所不適的,但為了逗她我找不到其他方法。她開心起來便會抓著我的手掌,繼而大弧度地向后甩動,每次如此我都覺得手臂很不舒適,這一切提醒我四肢開始僵化了,再不動一動,我將變成某座公園的石像,到那時,人們經(jīng)過我身邊都會投來厭棄的神情,我椎愚的軀體沒有他們想要看到的線條,他們快速地轉(zhuǎn)過臉去,企圖走幾步在另一個小角落便會看到令他們滿意的雕像。

你和我出來你女朋友知道嗎?

不知道。

她正在書桌前琢磨攝影。我說。

你怎么知道?

她剛才發(fā)過她自拍的圖片給我。

好看嗎?

很好看。但我對那件吊帶不滿。

什么吊帶?

我沒見過那件吊帶,她說她穿給我看過。我問她什么時候的事。她說那次我去她那兒,她從衣櫥里拿出來穿給我看過。她說我還研究了那件白色小吊帶的構(gòu)造,胸口位置的飾布是絲質(zhì)的,內(nèi)襯是肉色的薄海綿。她為了讓我記起來,還說前一晚我不懂得怎么給她掛吊帶,她還說我笨,不管我怎么解釋以前沒給女孩掛過吊帶,她就是覺得我笨,說將肩帶掛在衣架上就可以,我居然任肩帶藏在圍布里。我說我以為那是一件抹胸。

笨死了。垕笑了起來。

我放下牽垕的手。我討厭女孩說我笨。我不想再牽她了。

走到ABCDE公園其中一個,隨便它叫什么吧,我們找到一張彼此都滿意的長椅。我的腰早就斷了,我說。要不是知道有一個長椅在等我們,我肯定放棄了,垕還意猶未盡,她確實在逛街這一塊可以碾壓我的自信心。我甚至嫉妒垕的雙腳,或者鞋子,同時也不免偷偷去想她的鞋是不是比我的鞋多附帶幾個功能。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狗。垕盯著遠(yuǎn)處一只蹲在墻角的流浪狗對我說。

我們的狗?我反問一句,沒等她回答我便知她說的是怎么回事了。

那實際上算不得是我們的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凌晨,也是在那個凌晨我們決定,以后要是有約,我們在胸口處插上魚臉,我們就會收到需要會面的信息。魚尾會在我們的兜里振動。這真是一個僥幸的秘密,我以為我會是那唯一知曉魚臉秘密的人。當(dāng)公園相互串門前,它們移動自身的時候,留下的空缺,便是公園廢棄的模樣,人工湖變成了未開發(fā)的池塘,在公園碰頭前的時段,池塘里的水會消失殆盡,這時我以為只有我闖進(jìn)來過,只有我在干涸的池塘底部撿到過魚臉。我親眼見到那是許多副干枯的魚骨架匯集而成的魚形樹脂,或者是瑪瑙。我比較傾向于這尾被時間遺棄的魚是樹脂或者瑪瑙,或者什么也不是。它仍舊被我稱作魚,但已經(jīng)不是除了我以外的別人口中的魚了。

那個凌晨我就要獲得我的第四只魚,在我無比欣喜的時刻,一個姑娘快步?jīng)_進(jìn)池塘,撿起那只魚,她高興地對我說,是銀色的。我很意外,我以為這個城市,只有我知道公園的秘密,和池塘里的秘密。目前為止我沒有見到過顏色重復(fù)的一條魚。我猜它是金色,女孩說。我已經(jīng)有很多條金色的魚了,我沒有見過金色以外的魚,她繼續(xù)說,我守在公園已經(jīng)很多年了,你是第一個知道公園秘密的男生。我們沒有相互問各自的其他信息,公園有公園的秘密,那么我們呢,我們也不愿被他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我們來自何處,這兒此刻是ABCD的哪一個公園,我們不想去辨別。我有過一只銀色的魚了,對此她搶先拿走銀色魚,我不覺得有什么損失。反倒是讓我感到很開心,我守在這座城這么多年,終于讓我等到另一個知曉公園秘密的人,而且,她是一個女孩。我們能感覺到,我們的友誼會比任何一種交情來得牢固。

她說她叫垕。我點頭。我沒有告訴她我的名字,她也沒問。我們見面時我?guī)缀鯖]有叫過她名字,我習(xí)慣有什么話直接說,你你你地說開多好。垕問我總共有多少只魚了。我說三只。她說那一定都是金色的。我笑了笑,沒有回答。她說她在公園逛了這么多年,就金色魚最常見了,她說,這是今晚她得到的第一只銀色魚,說著她將魚遞給我。我說我有銀色魚的。嗐,難怪你不為所動。她繼續(xù)說,就銀色魚最難遇到。有了銀色魚,還認(rèn)識了一個朋友,運氣不錯,她說。她指了指我左手腕。我看了看時間,凌晨四點。明天陪我去接狗吧,她說。

垕搖了搖我的手臂,告訴我那只狗有多漂亮,那將是她第一次為狗付出的一個早晨。她和賣狗的人說好了,約定八點鐘在市郊碰面,在一個加油站旁邊。她告訴我那條路的名字我沒記住。我為她就要見到一條喜歡的狗感到高興。如果沒有魚,我們確實需要一條漂亮且可愛的狗。她說除非遇到一個可以信任的同伴,我們不可能整天將魚插在胸前的口袋里,那將是多么孤獨的一個舉動呀。太孤獨了,垕說。人是孤獨的,魚不知道它自己是否孤獨,公園呢,它是否知道人和魚的孤獨。不過這下好了,我們現(xiàn)在是朋友了,以后我們見面,只需要出門前將魚插在胸口,我們將會按時到約定的地方碰面。

記住了啊,加油站。垕說。

我們可以一同從市區(qū)出發(fā)的。我說。

那我們從亨特國際出發(fā),就在宋朝咖啡門口見面吧。垕說。

好。我說。

找魚的日子,我?guī)缀踔辉诎滋焖X。答應(yīng)八點見面,我們都知道,我們的睡眠已經(jīng)越來越稀薄了。

我們幾乎是同一時刻向宋朝咖啡的門口走來。垕遠(yuǎn)遠(yuǎn)地就對我笑。我在心里對她說了一聲,魚。她也在心里回應(yīng)我,魚。

我今天佩戴的是鸚哥綠的魚。垕看見了,這是我和她不一樣的地方,我遇到的魚都沒有重復(fù)過,雖然我目前只有三條魚。她皺了皺眉頭,說以后找魚一定要帶上她。她告訴我一個秘密,只要將魚佩戴在胸口,我們就不會被其他人看見。這樣我將不怕被熟人看見了,我說。熟人,哈哈哈。垕笑。仿佛她也知道我在這個城市并沒有幾個熟人。

我尷尬地輕輕一笑。她說遺憾,咖啡館沒開門,不然可以帶一杯上車。我問她我們要去的地方,她給我說了一個路口的名字,我還是沒聽清。她拿著我的手機,在我手機上輸入一個地名,我努力看了看那欄載有她剛輸入目的地的區(qū)域,像是以往沒信號的電視機屏,我的手機閃了幾道灰白波浪。她將手機按息屏,說就等著車主聯(lián)系我們吧。我說好。我打開乘車軟件,已經(jīng)有司機接單,車牌尾號是2783——這真像是多年前我用過的一串手機尾號。之后很多年,我還會想起這個數(shù)字,但彼時,我一定是忘了這些數(shù)字,連同我遺忘它的更多時間——它或許是誰的手機號,但我想不出那個人是誰。

你拼命想起那串?dāng)?shù)字,一個你以為你過去無比熟悉的,但實際上早已遺忘的一串?dāng)?shù)字。而回憶數(shù)字的時刻恰恰是一段凌晨的回想,多么難熬啊,等到你筋疲力盡,你才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想到。你甚至將這串?dāng)?shù)字的前面幾個數(shù)添上,它仍然是你遺忘了的曾經(jīng)熟悉的數(shù)字,你撥打過去,無人接聽,除了知道號碼歸屬地,沒有別的收獲。你在郵件里搜尋,還是沒找到。你開始想,你在北方那所大學(xué)時期,某個同學(xué)或者某個舊友用過的號碼就是它。

你認(rèn)識的人并不多,要想從每張面孔找到一些故事相當(dāng)困難,何況是數(shù)字呢。但你還會去做,假設(shè)他們走在一些你走過的街道,或是他們言談中去過的城市,他們在一些街巷因為什么而走得更快,或是因為突然想起一件事,更加心神不寧,從而步伐緩慢且飄忽……

在眾多模糊的陰影里,數(shù)字會拐著彎來到你面前,它們站立的姿勢,過于熟悉,像是你的一個老友,哈,它說,我就站在這兒,看看你什么時候認(rèn)出我來。后來,你被一道閃電擊中,這種抽打,不排除是記憶的嗔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健忘了。一個屬于你的號碼,曾經(jīng),你攜帶它坐過多少輛車,它陪你擔(dān)負(fù)過多少次無辜的夜行。

你記起它來時,你剛從一輛車上下來,你把傘遞給了一個強壯的保安,一把傘,保安手里多出了一把傘,今晚他需要給你保管這把傘。剛才載你的車已經(jīng)從KTV門口呼嘯離去。保安嘆了一口氣,他將你的傘疊好,整理得極為整齊,讓原本你常常忽略的折疊傘恢復(fù)新購時的棱角,你看著保安將傘投進(jìn)自動傘袋機,并貼上數(shù)字,此前他已將紙條的另一端撕下遞給你,你看了看紙條上的數(shù)字,2783,你笑了起來。保安輕聲說,有什么好笑的。說完他蹲在地上,看著遠(yuǎn)處被雨水打濕的一根煙頭,那根煙頭僅剩一點圓筒狀的海綿,接續(xù)圓筒海綿的是被雨水擊打以及泡散開的海綿,如果不是它躲在水泥花臺的角落,這根煙頭也會被大雨一路滾碾至消失。

KTV的門口只有你和保安兩個男人。

看著落魄的保安,你已經(jīng)沒有心情穿過大廳以及里屋更深處,再說一個男人在包間里唱歌,這不也是相當(dāng)落魄的事情嗎。用你的落魄,陪伴保安的落魄,這樣你們無形中便建立起一種新的強大的領(lǐng)域,屬于兩個男人無意識的默契的陪伴。保安陷入自言自語,我們?yōu)榇烬X找到進(jìn)食和親吻以外的用途,我們選擇了吵架……那瓶洗發(fā)水,它確實不應(yīng)該放在地下。他自顧嘮叨,你只需要聽著就可以了。他說他今早上和他女朋友吵架了,他一大早就出門,實際上他用不著這么早出門,他的工作時間向來是晚上。

你說說,一瓶洗發(fā)水的事,為什么非得拿出來說事呢,那會兒我在看小說,一本側(cè)重現(xiàn)實的小說,在小說里我看到無數(shù)個落魄的男人,他們是無數(shù)個我,我哪里是在看小說呢,我是在看我的人生,除了身后的女友,連同我的生活,以及我沒有的一切,我需要投入到小說里,看看別人的,或說我的慘狀,我才會清醒,原來我的生活這么糟糕??梢哉f我是在學(xué)習(xí)如何將生活過得更好。就在這時,女友說我將洗發(fā)水忘記放在浴室窗臺了,我仍舊讓洗發(fā)水站立在洗漱池的底端,我的無意識讓我的行為變得令人討厭無比,至少這是我女友的感受。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呢,你就是不將洗發(fā)水放到窗臺上,女友在我旁邊開始念叨,我說我在看書,她甚至讓我馬上將洗發(fā)水放好了再回到桌前看書,這怎么可以呢。我可是在看書啊,我在學(xué)習(xí),當(dāng)然我沒有告訴她我看書便是在學(xué)習(xí),這對于我來說,是多年來的習(xí)慣,我怎么能丟下書本,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就去將洗發(fā)水瓶子拿起放到窗臺呢。我辦不到,我對女友說我知道了,她一說我就知道了,下回我一定會注意。女友說,你每次都這么說,沒過多久你又忘記了,我必須讓你清楚,長記性,她確實這么說,就像我是個做錯事的小學(xué)生,正站在她面前挨訓(xùn),我就差低頭認(rèn)錯主動背誦小學(xué)生行為守則了,第多少條,不準(zhǔn)從窗臺將洗發(fā)水瓶拿下用過后忘記放回原處。小學(xué)生行為準(zhǔn)則一定有這一條,保安鄭重其事地點頭。

你捏著手中的紙條,它被你揉得快不成樣子了。雨還在下。一群老頭冒雨走在寬闊的馬路上。自從那輛車離去后,你沒有再看到一輛車。這樣的夜晚只屬于寂寞的男人的,保安說,你看看那些老頭,無一不是年輕的時候沒有將生活打理好的落魄鬼,我以后會是他們中的一個,一個被人踩死也認(rèn)不出來的老男人,我的面頰被生活當(dāng)作煙灰缸,我的面部,我在人群中摔倒,無論是左臉朝下還是右臉朝下,人們都可以精準(zhǔn)地踩到我凹陷的臉頰,我的煙灰缸就是為他們準(zhǔn)備的。

63772783……你痛苦地想起這串?dāng)?shù)字。保安還在說醉話,一定是一群瘋子走出KTV順手將酒罐塞給他,并囑托他一定要喝完,喝不完對不起這良夜。你的租房……我的租房,我們暫時的房間,我永遠(yuǎn)的狗窩,我哪里會計較洗衣液洗發(fā)液沐浴露應(yīng)該放在哪里,它們的位置不是一成不變的,這些日用品難道就不能被我忽略幾回嗎?!?3772783。你已經(jīng)忽略保安了,這串?dāng)?shù)字,它離你又近了一些。你將手機郵箱打開,以前你還在學(xué)校的時候嘗試過寫小說,你忘記了在那所學(xué)校用過的手機號,你只能登錄郵箱,看看多年前你給一些雜志社投稿時,在文檔末尾留下的手機號,你憑著記憶,輸入幾個關(guān)鍵詞,郵箱顯示沒有你搜尋的結(jié)果。你只能老老實實地逐頁翻開,直到那些年份的郵件出現(xiàn),你很順利,連續(xù)翻頁后,屏幕上顯示出你希望看到的年份,你打開其中一個郵件,郵件的正文是你謙卑的敬辭:某某老師好,這是我新寫的小說,敬請審閱批評為謝。彼時,這樣的話語你在郵件里說過無數(shù)次,當(dāng)然也有回音的,更多的是石沉大海。你在文檔末尾看到了那串你為之緊張過無數(shù)遍的數(shù)字。沒錯,它是你當(dāng)時用的手機號。

你高興得抱住了保安,他被你嚇了一跳,他呼出的酒氣讓你立馬放開他。雇用他的人如果知道他喝酒了會怎樣,你沉默了片刻。你甚至打算讓他牽線,介紹你在這個孤獨的KTV門口當(dāng)保安,這樣你們可以輪流回家去喝酒。只要你們愿意,洗發(fā)水可以隨意放,你甚至想對他說,讓他搬來和你住,這樣你們其中一人只要還在上班,你們中的一個只要還守在雨夜的門口,你們便會想到彼此,租房里同伴睡得正香,或者他仍然陪你熬夜,遲遲不肯入睡。

她總以為,現(xiàn)在不會有人家用座機了,至少他們小區(qū)是沒有的。但這天凌晨,她分明聽到,樓內(nèi)有房間的座機電話響了好幾次。她靠在房間里唯一的靠椅上,摸了摸胸前的魚,銀色魚,幸好不是白色魚啊,這只魚能讓她兩個小時后出門不至于像是去參加喪禮。她答應(yīng)朋友去接的那只柯基,她已經(jīng)提前在心內(nèi)抱以好感了。朋友在縣城比她好過多了,她還沒有找工作的時日,幾乎與社會脫節(jié),或許這只即將到來的柯基就是她再次融入社會的契機呢。一想到她將晚一兩天送柯基給朋友,她便覺得很開心,她一定會這么做的,想想就想笑啊,在這座城,她多么想找來一個朋友并告訴他。她轉(zhuǎn)瞬即感受到,她已經(jīng)遇到那位朋友了,她清楚他們的相遇是什么樣子,她將會像對待男友一樣,將他珍視,但又與男友有所區(qū)別,她相信她的朋友不會讓她失望。就像此刻她手中的魚,她的秘密,以及魚的秘密,她的眼簾放心地舒張。

這個凌晨多么吵啊,先是有老式電話機響個不停,而現(xiàn)在,一個小孩正在她的門外哭,小孩不停地喊,媽媽,我要手機。仿佛是她將他關(guān)在門外,這一切只是為了不讓他玩游戲。小孩不睡覺,他的媽媽也該睡覺吧。屋內(nèi)的她哪怕不睡覺,也不愿遭遇這索求式的哭鬧。她從臺燈下拿起手機,打開門,小孩不見了。門口多了兩行蜿蜒的水跡。她暗笑,在心內(nèi)笑自己博愛,她哭的時候,有誰聽到她的哭聲了嗎。這棟樓里,她連一個鄰居都未曾見過,她睡覺的時候,樓里的住戶出去干活,她出門游動時,他們早已摔進(jìn)睡夢。

他回去了會馬上入睡嗎。她開始想起他。他也不會比她好到哪兒去,她幾乎看到他關(guān)門的樣子了。他摸了摸胸前的魚,他剛才出門時沒有佩戴,他笑了笑,他的笑在空蕩的屋子看起來相當(dāng)迷人,他沒有開燈,他靠著門板有一會兒,他想起了一個女孩,他知道那個女孩是誰,只要她不說出,他便不會知道。

白天他送女友去高鐵站,回來坐地鐵的路上,他在地鐵上發(fā)呆,地鐵精準(zhǔn)地將其他乘客送達(dá)目的地。他從高鐵站坐到火車站,好在火車站離他的住處不遠(yuǎn),他只需要出站走到地面,在火車站公交站牌等候,會有一輛雙層公交在等他,這比他等候女友都要準(zhǔn)時,只要公交車向人們示意,他們便會扭成一條麻繩向它攀去。但他想錯了,這個時段人們都上班去了。他沒有去上班,最近他對工作生疑,人們?yōu)槭裁匆欢ㄒぷ髂亍?/p>

他刷卡乘車后徑直朝二層走去,登上臺階,他將身體佇立在樓梯上,還沒有抵達(dá)二層他已經(jīng)看到,公交車二層沒有人,他想拍一拍這個難得的模樣,公交車這個樣子多迷人,他開始慶幸自己坐過站,獨自擁有這么多空位。他不停地拍空位。不好意思,他聽到一個女聲。他也回了一句,不好意思。他知道他擋著她了,他往旁邊的空位落座,女孩徑直走到最前面,女孩緩慢地向前移動,寬闊的車頭玻璃張開懷抱迎候她,它信心十足地張開雙臂,它知道女孩正在走向它,即將坐在它面前。

他到郵電大樓站便下車了,她感受到兜里有躍動的波弧,接著她明白了,她看到魚從他包里躍出,在地上艱難地拍打。他朝地上的魚笑了笑,他知道,別人看不到魚,地上的魚實際上也不可以說是一條真正的魚,他為此感到有些惋惜。兜里的信號在給她播放一段錄音,那是剛才躍出的那條魚散發(fā)出的訊號,她閉上眼睛,感受到腦際有人正在猛拍桌子,那個男人的影子有些模糊,他大聲說,我冰箱里的雞蛋不可能都給你填碗縫……她笑了起來,不倫不類,他撿到的是一條瘋魚。第四頁雪緩緩落下,你就可以……她的嘴角掩飾不住興奮,太有趣了,這條瘋魚,它在念詩嗎,她笑著睜開眼睛。他早已經(jīng)不見了,但她清楚,她還會見到他,只要她想見他,便還能再見到。

緩慢的永遠(yuǎn)是最動人的,她清楚自己為何會登上那輛公交車了。

我們接到了狗。這個上午我們不知道柯基應(yīng)該吃什么,路過一家飲品店,我們打算買一些熱牛奶,店主說今天是他停業(yè)很久以來啟動營業(yè),牛奶沒有。那有沒有其他奶制品,我問。垕在一旁看著柯基,她正在想,給柯基取什么名字好,這樣它將是她的狗了。只要她叫過它名字,它理應(yīng)是她的狗。

店主想了半天,告訴我們,實際上是有一些牛奶的,他打開冰箱的冷凍室,給我們?nèi)〕鲆粋€塑料容器,里邊全是冰。是最新鮮的奶水,老板說。你這兒一點都不像一個店,我說,至少不是一個飲品店。他說他沒說過這兒是飲品店。店主提醒我看看隔壁的飲品店。是我們走錯門了。他這里是賣牛肉粉的。我們跑來牛肉粉店買奶制品,我們是在認(rèn)真地搞笑。店主摸了摸柯基的腦袋,問它叫什么名字。垕還沒有想到令她滿意的名字。我說就叫柯基好了,多好聽。店主笑了笑,他讓我們趕緊將牛奶遞給柯基??禄劧疾宦劊⒅D塘餮蹨I。它的左眼和右眼邊緣的毛發(fā)顏色不一樣,左眼是黑色的,像是有大小眼,可這不影響垕對它產(chǎn)生興趣。我和垕和狗一起盯著眼前的冰牛奶,老板盯著柯基,他說,如果不是這個黑眼圈,它會更值錢。我們白了店主一眼,將冰牛奶抱走,也不打算給店主錢。店主看著我們離去,他在身后說,記得給它取個好名字。

垕在手機軟件搜索寵物美容店,我們當(dāng)然應(yīng)該給柯基好好洗個澡。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回到了亨特國際,那家寵物美容店就在亨特旁邊的指月街,我們打電話給美容店店主請他開門,他說他還在外面,讓我們等一會兒。我們得以和臟柯基多待一會兒。

我們低著頭嘲笑柯基,它太容易被路上的灰塵招惹了,從市郊加油站到文昌北路,一路上它替我們吸了不少灰塵,我們想多吹一下自然風(fēng),忽略今天天氣預(yù)報的大風(fēng)預(yù)警,我們至少應(yīng)該給柯基戴個口罩,下車后我拍了拍柯基的頭,它看了我一眼,乖巧地挪動它的小短腿,向地面跳下。垕牽著小柯基,開心得不時發(fā)出巨大的笑聲。

將柯基交給美容店后,我們?nèi)ベI狗糧和籠子。垕像是之前查詢過,她輕車熟路帶我去萬東橋花鳥市場看籠子。我們最終選擇了一個藍(lán)色的中號籠子。在這之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垕陪我在萬東橋下的古舊書攤轉(zhuǎn)悠了些許時候,我一本都沒有買,最后對垕說,我們?nèi)ベI狗糧。我一直搞不懂,狗糧是什么做成的,我們買好東西后,垕的一個同學(xué)正好來找她,她向我介紹她同學(xué),告訴我中午她可以將狗交給同學(xué)保管,我們先去看電影。

我們再次見到柯基,柯基已經(jīng)變得相當(dāng)美麗了。它是個好姑娘,垕說。我說是的,以后它一定會給你送來一窩又一窩小柯基,每只柯基都是同一只,可我們應(yīng)該給這姑娘取個什么名字好呢?垕說不知道。她已經(jīng)懶得再想這個問題。

前一天夜里,我們到底有沒有說接完柯基去看個電影,我給忘了。后來我們遺忘了柯基,向電影院奔去,在電影院門口,垕牽起了我的手。

公園的長椅將我甩出去,它嫌棄我滯留公園的時間太久。垕捂住嘴笑個不停??吹贸?,垕太輕,或者長椅只是對我甩尾。我撿起掉在地上的黑面魚,伸手去摘垕胸前的銀色魚,我將黑面魚插進(jìn)垕胸前的襯衫口袋。垕不懷好意地看著我,說,承認(rèn)吧,你蓄謀已久。

我撇了撇嘴,無所謂的樣子,隨她怎么說好了。我說,說不定我只是在做一個春夢,剛好我碰到的是你,不是其他女人。

迷霧從前方向我們游來,垕抱著我,將胸口緊緊地貼著我。垕說,什么是真實的。我說,只有兩種夢最真實,一種是恐怖的夢,另一種是春夢。

垕將我推開。

她說,沒有心就好了,每次左側(cè)躺睡都令我百般難受,我只好把心掏出來,這樣的好處還在于,我可以放下更多的人和事。

可我們現(xiàn)在站著,像棵樹那樣沒心沒肺長在池塘邊。我說。

哪里有池塘,你看看身后,湖水何曾起過微瀾。

我挨向垕一些,去抓她的手。

該死的,無知的,毛茸茸的友誼。

你斷句的方式不對。垕說。

那要怎樣說。我問。

該死的無知的毛茸茸的友誼。垕繼續(xù)說,根本不需要停頓。

我們一起看向湖底,湖底有我所在的六樓,這時我看清了垕的住處,她也住在六樓,我們的租房擁有同樣的小區(qū)同樣的戶型。我們站在六樓的窗口,看到無數(shù)個鼠標(biāo)的指示箭頭繁忙地閃亮和熄滅。

這一刻我忘記我有女朋友了。出門時我隱約覺得忘了和誰說一句很重要的話——她是位姑娘,我需要跟她說今天我出門前就想起她了之類的話——我依舊是一個人時的樣子。

我甚至看到,那個我說是我女友的女孩,她穿著卡其色襯衫在金黃的稻田里等待一場豐收的肖像。她的左肩上站著一只巨型七星瓢蟲,她開心地咧著嘴笑,右臉頰有一個梨渦。

垕捏著我的小手指。她說,你這指甲,留著舀飯嗎?

不,我留著摳眼睫毛。

垕再次問我,你的拇指怎么這么短?她像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大笑起來。

我說有這樣的大拇指,寫起字來好看。

是的,像碑文一樣。垕說。

我從兜里拿出一根針,刺向食指指尖,我取出一滴血,用針頭挑挑,戳戳,琢磨出一個小人,一只小狗。小人會說話,小狗會說話。

垕不見了。

我還在說,垕,你看,眼睫毛又掉進(jìn)我眼里了。

她聽到聲音,從正前方走來,那條路伸向我,卻永遠(yuǎn)無法到我面前來。我看向遠(yuǎn)處的她,膝蓋以下的步履我看得非常清晰。但我已經(jīng)先流淚了。我不知道垕是誰。她就那樣向我走來。

李世成,布依族,1992年出生于貴州晴隆,現(xiàn)居貴陽。小說、詩歌發(fā)表于《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大家》《清明》《北京文學(xué)》《詩刊》《民族文學(xué)》《江南詩》《詩選刊》《ONE·一個》等。獲臺灣第六屆“臺積電文學(xué)賞”評審團特別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