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尹學蕓:一個人的風花雪月(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 | 尹學蕓  2022年06月20日08:16

- 1 -

齊志在日暮時分回到了罕村。

罕村沒有什么特別,只是村比別的村大些,樹比別的村多些。罕村坐落在一條大河的臂彎里,所以樹林像帶子一樣圍著罕村。坐過飛機的齊天嘯說,他在天上能看得真真的。水,樹,村莊都看得真真的。有人問,在飛機上能看見龍村嗎?龍村與罕村一樣大。齊天嘯不屑地說,龍村算得了什么,一棵樹也沒有。一條大堤從南到北幾十里長,就罕村這塊地方發(fā)旺樹,真奇怪。

眼下齊志就是順著一條彎彎的堤壩走來的。肩上背著大包,懷里抱著小包,手里還提著一只塑料袋。其實兩個包都沒有太大的分量,可齊志情不自禁地就做出了不堪重負的樣子,仿佛全村老少爺們的眼睛都在盯著他看,齊志的樣子就是做給他們看的。堤上靜悄悄的,彎里是村莊,彎外是河水。河水是暗綠色的,能看見里面有水草在招搖。水草里窩著許多魚蝦,每年夏天都會有人往水里撒一種白色的藥粉,讓河水翻出一片白,那都是魚的白肚皮。雖然電視里說藥死的魚不能吃,對人的身體有傷害??蛇@有什么要緊呢,罕村人人都吃過藥死的魚,而且已經(jīng)吃了許多年。誰也沒有因為吃魚吃出毛病。所以每年藥死魚的季節(jié)罕村男女老少齊上陣,拿了篩子、笊籬和蚊帳拴成的網(wǎng)去撈魚,自己吃不了還送給親友。那段時間是罕村的節(jié)日,就像打一場人民戰(zhàn)爭一樣,罕村空前熱鬧和空前繁忙。

村莊被霧靄籠罩了,性急的人家煙囪里已經(jīng)冒出了炊煙。齊志狠狠吸了吸鼻子,想把炊煙的味道吸進肺里,感覺中那炊煙是像飯菜一樣香的??杀晃M鼻腔的是一只蠓蟲。蠓蟲貼在鼻腔內(nèi)壁,齊志仰天打了好幾個噴嚏,才把它“噴”出來。齊志揉揉鼻子,眼睛酸出了眼淚。這時有一個人猛地從樹叢里跳了出來,發(fā)出了一聲:“呔!”

齊志笑著說:“是楊玉新呀。”

楊玉新說:“你回來了?”

齊志把大包從左肩移到右肩,說:“回來了。”

楊玉新說:“買的什么好東西,這么大的包?!?/p>

齊志紅著臉等候楊玉新自己看,等著楊玉新看罷說些什么,可楊玉新什么也沒說?!熬褪且粭l雙人被?!饼R志自己解釋說:“城里人都蓋這個?!?/p>

楊玉新說:“又沒少掙錢?”

齊志笑而不語。他想,他不回答其實就是最好的回答。

楊玉新說:“我媽讓我到河邊來找鴨子,有空再聊?!?/p>

楊玉新說罷就往下走,讓齊志心生惆悵。他覺得他和楊玉新之間的話還沒說完呢。

“有空到我家玩!”齊志沖楊玉新喊。

楊玉新沒有應聲,只是沖他招了招手。楊玉新已經(jīng)下到了堤下,堤下有一塊棉花地。楊玉新穿過那塊棉花地就能到河邊了。這時楊玉新回頭說:“快回家看看吧?!?/p>

齊志又紅了臉。他想,楊玉新是在說雪燕呢。一個男人離家日子久了,最想誰?當然是媳婦。甭說雪燕還是罕村最漂亮的媳婦。齊志本來大步走著,忽然就把步子收了收。他想,下了堤就能看見自家的綠漆鐵門了,忙啥。

空氣里有了甜暖、曖昧的氣息,讓齊志的心一拱一拱的。齊志不時與遇到的人打招呼,肩上的大包不時換著位置??上煲呀?jīng)黑了,大包和大包上面的字都不太惹人眼目了。齊志在自家門前與遇到的最后一個人匆匆說了句話,就轉進了自家院子。

齊志在院子里就開始喊媽,其實心里喊的是雪燕。不知為什么齊志總有些害羞,像那些還沒結婚的小伙子。其實齊志結婚已經(jīng)四年了,兒子小建都三歲了??升R志實在是一個愛害羞的男人,沒結婚的小伙子都比他大方。

媽和爸迎了出來,還有鄰家的二嫂。兒子小建在炕上急得哇啦哇啦叫。齊志的大包小包都是二嫂接過去的。二嫂說:“齊志多孝順,每次回來都不空手?!眿屨f:“還沒吃飯吧?想啥吃?”爸說:“你就做去唄,兒子愛吃啥你還不知道?”小建跑過來抱住了齊志的頭,齊志問:“想爸沒有?”小建看見塑料袋里裝著糖果和糕點,就敷衍地應了一聲,撇下了齊志。齊志在屋里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到底還是沒忍住。齊志問:“雪燕呢?”

媽頭也沒抬,說了句:“回娘家了。”

二嫂嘴快手也快,齊志吃飯的工夫,就把包裝袋一一打開了。二嫂笑得嘎嘎的,比量著雙人被說:“嬸子,你看你家齊志買的啥?羞不羞,咱莊上可沒有兩口子鉆一個被筒子的呢?!饼R志說:“城里人都蓋這個?!倍┱f:“咱這里哪能和城里比?!饼R志鼓了鼓勇氣,說:“有啥不能比的,還不都是一樣睡覺生孩子。”

二嫂親昵地打了齊志一下,說:“嬸子你聽聽,這還像您那個老實疙瘩說的話嗎?都是城市把他教壞了。說,齊志這回掙了多少錢?”

齊志說:“掙多少錢二嫂也花不著?!?/p>

二嫂說:“有你二哥呢,兄弟你甭惦記我。”

二嫂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又笑了起來,齊志也笑了。因為二嫂口沒遮攔,所以齊志什么話都敢和二嫂說。倘若換了別人,齊志心里有話也不敢把它說出來。不過齊志還是覺出了自己的過分,他意識到了他和二嫂調(diào)笑時爸退了出去,媽的臉色也不好看。她甚至從始至終都沒笑一笑。齊志隱隱有了不安,他知道媽不喜歡二嫂這個人。二嫂什么時候從這個門檻走出去,媽就嘮叨她的千般不是。偏偏二嫂不太計較別人的臉色,從不因為媽少給個笑臉就少來幾回。

可齊志就是想和二嫂說些什么。齊志心里鼓蕩著一種熱情,調(diào)笑能緩解他心中的某種壓力。那種壓力非常微妙,帶著一種傷感或憂郁的味道。這使齊志的心情不是很明朗,他嘴上說著、笑著,目光卻飄忽著去撫摩雙人被。雙人被柔軟地攤在炕上,粉色的蓮花開滿了整個池塘。小建不時從被子里鉆進鉆出,讓齊志有了心疼的感覺。齊志放下飯碗就去收拾被子,發(fā)現(xiàn)被子上有了好大一塊油漬。齊志吼了一聲:“小建!”小建滿臉無辜地從被子里爬了出來。齊志說:“新買的被子就讓你弄臟了,你知不知道?”小建搖著頭說:“不知道?!饼R志把那片油漬指給兒子看,小建也伸出小手去撫摸,那只小手也是油漬麻花。

齊志把被子團了團就抱進了自己的屋里,自己的屋里冷冷清清。

當然是因為少了雪燕。

但也多了什么。

是雪燕的一張藝術照片。

照片鑲進一只帶木紋的鏡框里,掛在了非常顯眼的位置。照片上的雪燕像個脂粉佳人,神情妖媚勾人魂魄。胸上束了一件白紗裙,整個肩膀都光裸著。人雖不顯得漂亮,但性感。齊志紅了臉,他為雪燕有點不好意思。

- 2 -

他早就知道雪燕想照這種藝術照片,齊志也同意她照。有一次去鎮(zhèn)上趕集,雪燕站在照相館的櫥窗外挪不動腳。齊志說,喜歡照你就進去唄。雪燕說,都好幾天沒洗澡了。齊志說,照相與洗澡有啥關系,又照不出泥兒來??裳┭嗾f照片要擺在屋里,什么時候看都會覺得自己不干凈?!耙院笤僬f吧?!毖┭鄳賾俨簧岬卣f。齊志沒想到雪燕會把照片掛出來,依齊志的心思,照片應該放到相冊里,什么時候想看了,倆人躺在被窩里一起看。齊志更沒想到的是雪燕會在自己不在的時候一個人去拍照,雪燕還穿了大號的胸罩,胸脯豐滿得有些走形。

齊志有些愧疚地想,自己在家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雪燕等著他一起去拍藝術照,說不定要等到驢年馬月的。

媽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倚著門框站著。媽說:“你二嫂走了。”

齊志問:“走幾天了?”

齊志意識到自己接錯了話,尷尬地看著媽。

媽卻沒有在意。媽說:“她還有臉串門子呢,不知道自己多寒磣?!?/p>

齊志把被子放到了床上,一屁股坐了上去。齊志說:“我多會兒去接雪燕?”

媽把頭扭到了一邊。

齊志說:“雪燕回家咋沒帶孩子?”

媽惡聲惡氣地說:“龍村有個姓馬的,平時賭了大錢賭小錢,不知咋和你二嫂勾搭上了。見天把車子扔到咱家的房后頭,然后從院墻翻過去。那天被你大爺看著了影兒,把倆人堵住了?!?/p>

齊志皺了皺眉頭,問:“二哥呢?”

媽說:“回來了一趟,又走了?!?/p>

鄰居二哥也在城里打工,不久前還去看過齊志,二哥沒跟齊志透露這件事,但看得出二哥有心事。齊志躺倒在被子上,手背貼著被面,一朵一朵蓮花水滑水滑。他為二哥感到難過。

媽說:“被子買就買了,讓你二嫂瞅干啥。明天她就能嚷得全村人都知道?!?/p>

齊志說:“我又不是偷的搶的?!?/p>

媽說:“不是偷的搶的也好說不好聽,你還不知道黃秀英那張嘴?!?/p>

齊志說:“誰愛說啥說啥,甭在乎?!?/p>

媽不說話了,在屋里轉了一圈兒。把沙發(fā)巾撫平,把幾只拖鞋和皮鞋放到鞋架上,又用一塊抹布擦柜子上的塵土。媽又說:“哪有這樣做媳婦的,天不顧地不顧,就顧自己的一張臉。屋里的土都能埋人了也不知道擱把手兒,驢糞球子外面光?!?/p>

齊志不愛聽這話,用被子堵住了耳朵。媽忙完了也說完了,正要往外走,齊志一骨碌爬了起來,說:“我這就去接雪燕。”

媽脫口說:“不行。”

齊志吃驚地問:“咋了?”

媽喘了口氣,說:“你走后雪燕就一直吵著要上班,說在家里悶。她想上班我不管,可她不該去飯店和人家喝閑酒!還醉得人事不知,被兩個男人架了回來?;丶襾磉€不醒人事,拿了水杯當酒盅,一杯一杯地跟人碰。你爸一火心扇了她兩巴掌,就扇出了毛病。人家一尥蹦子回了娘家,說再也不回來了!”

齊志一聽就急了,說:“這么大的事你們咋不早通知我?難怪她的電話總也打不通。雪燕再不好等我回來管,哪兒有公公打兒媳婦的道理!”

爸本來在堂屋里聽聲兒,此刻一個箭步竄了進來。粗脖子紅臉地嚷:“我咋就不能管?她敗壞的是我齊家的名聲,我不管誰管?等你個小子管,你管得了她嗎?誰不知道你見了媳婦就尿了,是你管她還是她管你?!”

齊志的一腔熱血“嗡”地上了腦袋,眼睛都快讓血糊住了。齊志抖著嘴唇說:“爸呀,爸呀,你咋能這樣說話呀。兒子再不好是你的兒子,媳婦再不好是你的媳婦。我知道你一直看雪燕不順眼,可她好歹是你孫子的媽,你咋就不能護著她!”

爸說:“我再護著她能把她護出個人來嗎?你在罕村打聽打聽,人家都說個啥,羞得我這老臉都沒處擱。我一輩子沒讓人戳過脊梁骨,可讓她把我齊家的名聲給毀了!”

爸的眼里差點窩出眼淚,他恨恨地一跺腳,倔倔地走了。

媽說:“齊志你這么說話就是不知好歹。我問你,我們咋就不護著她了?她結婚四年都干過啥?是做過地里的還是做過家里的?是管過大人還是管過孩子?你也不瞧瞧她那個德性,照相連衣服都不穿,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話!”

齊志再也不言聲了,他知道他遇到大麻煩了。雪燕結婚幾年一直與爸媽不睦,但從沒公開爭吵過。他們彼此誰都不關心誰,形同兩姓旁人,齊志的煩惱是自找的。當年爸媽死活看不上雪燕,是齊志一意孤行把雪燕娶了過來。齊志的想法與爸媽的南轅北轍,那種代溝深不可測。爸媽不懂感情。尤其不懂齊志的感情。齊志為爸媽的這份“不懂”傷透了腦筋。他心里有好多話想說,可是說不出來。齊志雙手捂住了臉,躺倒在床上,又撥了下雪燕的電話,還是無人接聽。齊志的眼淚潮水似的往外涌。他打小就是個愛哭的孩子,想自己捧著一顆火炭似的心回家,沒想到面對的卻是這樣一個局面。

媽扯了一把被子,被子壓到了齊志的身底下,沒有扯動。媽也帶著哭音兒說:“我和你爸一年忙到頭,嘴里省著、手里攢著,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當初你娶雪燕我們就不同意,才多大個孩子,就懂得勾三搭四的。是你尋死覓活地鬧,才把個妖精娶回來。你在罕村挨戶問問,誰家的媳婦像她那么滋潤,見天涂脂抹粉是活兒。吃要吃好的,穿要穿好的。饞點懶點就罷了,我們就當供個活菩薩。可她也不能太出格呀,居然和男人一起喝閑酒,還醉得人事不知。都是你慣的!還買雙人被,你以為這是在龍村么?這是罕村呀,你們丟的是齊家的臉呀!”

媽說完這話也走了出去,把一屋子嘶嘶帶響兒的空氣留給了齊志。齊志壓著聲音吼了兩聲,氣得手腳冰涼,卻不知該生誰的氣。一抬頭,見雪燕一雙眼睛笑瞇瞇地看著自己,那神情柔媚而又俏皮。齊志覺得有潮水從頭上退了下去,一顆心忽然就變得安靜了。

他把被子照原樣疊了起來,重新放進包裝袋。是先把那塊帶油漬的地方用紙巾擦了擦,越擦越不干凈。他只得往里掖了掖,從表面暫時看不出來。齊志心里很難受,那片油漬就像一塊補丁,硌硌生生地讓他的眼睛不舒服。齊志想起自己在城里百貨大樓挑選被子時反復比量,唯恐哪個顏色雪燕不喜歡。

雪燕不止一次嫌家里的被子小,她團在齊志懷里時,要露一塊后背。尤其是秋末冬初這段時間,屋里還沒有生火,齊志要把雪燕蓋嚴實了才小心地偎過去。那時候他就說,什么時候咱做個大被。雪燕說,你媽要給咱做才怪呢。齊志也知道媽不會給他們做,在農(nóng)村,祖祖輩輩夫妻都是兩床被子,若是蓋一床,是要遭人恥笑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怪,人們就喜歡約定俗成。一年前他還不好意思買,怕到村里有人說閑話。有一次,他在城里做工時去了幾戶人家,見人家的床上都是雙人被,白天不用疊,就那樣蒙在床上,又好看又省事。齊志一下子就有了主見。

雪燕看見不定得多高興!

齊志對雙人被是一種貼心貼肝的感覺,就像對媳婦雪燕一樣。幾年前雪燕初中還沒畢業(yè),偶然與齊志撞了一回車,就讓齊志丟魂了。齊志他每天都到龍村村口等雪燕,用目光摸她的臉。雪燕恰恰是一個早熟的女孩子,上小學時就曾經(jīng)給男生遞紙條。齊志的“撫摸”很快奏了效,有一天,雪燕故意等天黑透了才回來,見齊志仍在那里傻傻地等。雪燕把自行車扔到遠處,悄悄過去摟住了齊志的腰。

雪燕是一個放得開的人,而且沒有小心眼,與齊志好上以后就開始度日如年,好歹拿到了畢業(yè)證,就慌忙出嫁了。

媽開始見到雪燕喜歡得不得了,雪燕長得像電影明星,而且從來也不提彩禮的事??梢宦犝f她是龍村馮老六的閨女,爸媽的臉就陰了天。龍村和罕村挨得近,他們都認識馮老六。都知道馮老六不是過日子的人。齊志想娶雪燕,上吊抹脖子地鬧。爸媽不同意,也上吊抹脖子地鬧,最終還是沒鬧過齊志,雪燕嫁了過來。

爸媽提出他們不能養(yǎng)活兩個白吃飽,齊志說我可以出去打工。為了表明決心,齊志結婚五天就走了,三個月以后才回來。他把掙來的錢分成兩半,一半當著雪燕的面給了媽,一半當著媽的面給了雪燕。

媽和雪燕都哭。雪燕哭是因為委屈,她想齊志想得都掉頭發(fā)了。媽哭是因為心疼,齊志在家里也沒干過重活,不舍得讓他干。齊志出去的三個月可遭了罪,手上都是血口子。

媽對爸這樣說:“我們只當家里供著菩薩吧。”

他們也是真沒有辦法。

齊志把被子放進柜子里,從屋里走了出來。爸正在后院磨鐮刀,預備鎖玉米秸稈用。其實好多戶人家都不要玉米秸稈了。他們讓收割機把糧食收好,就不管秸稈了。爸還是傳統(tǒng)的操作方法,把秸稈捆成捆兒,讓驢車拉回家來。秸稈還是青的,爸把一部分用粉碎機粉碎,埋進土里做青儲飼料,另一部分戳到墻上晾干,留著燒火。

齊志家的活計總是比別人家的多,幾十年不重樣。

齊志與爸主動搭了話,問準備收哪塊地,收成咋樣。齊志回家就是來幫爸收秋的。齊志待的那家公司有一大部分都是農(nóng)民工,一到農(nóng)忙就要放幾天假。齊志本來可以不回來,沒有他,爸媽照樣能把莊稼收回家??少I雙人被的事幾乎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真正讓他寢食難安。更讓他想念的是他和雪燕一起蓋雙人被的感覺,說出來丟人,可那念想?yún)s很強烈。他想第一時間去龍村接媳婦,可一看媽的態(tài)度,他又躊躇了。

爸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皮膚黑得仿佛要透進肉里。齊志問了幾句話爸都沒有反應,齊志心里惴惴,從堂屋取了一只小板凳塞進了爸的屁股底下。爸這才說:“明天去接雪燕吧?!?/p>

齊志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 3 -

龍村與罕村隔一條路,罕村稱路東,龍村稱路西。

可罕村和龍村不一樣。往遠處講,罕村地主多,龍村赤貧多。所以土地改革那年龍村人分了罕村的地。那些年龍村的閨女寧可扔進河里喂魚也不愿意嫁到罕村,那樣會被人瞧不起。但來龍村做媳婦的罕村閨女卻大有人在。后來這種局面發(fā)生了顛倒,顛倒自哪年起,沒人能說得清。龍村人總能得風氣之先,不管好的方面還是壞的方面。比如,龍村比罕村先出“萬元戶”。龍村先有“包二奶”,然后才輪到罕村。龍村代銷店里的酒比罕村賣得快,賣豬肉的不愿意去罕村,說賣不動。龍村人嘴上嘲笑罕村人,說罕村人“摳”,一分錢掰兩半花??煽跉饫镆呀?jīng)沒有了當年的優(yōu)越和自豪。越來越多的龍村閨女愿意嫁到罕村,罕村卻要挑挑揀揀。罕村有能人辦了幾個工廠,那種領工資的生活令龍村的姑娘垂涎三尺。

因為有集體企業(yè),罕村修了路,通了自來水。罕村作坊式的手工制造比龍村多。比如磨豆腐、漏粉絲、打糕點、做衣服。甚至還有掙死人錢的,扎紙人紙馬、紙箱紙柜、紙家用電器等等。三里五村的錢被罕村人掙了個大半。但罕村人基本沒什么變化,代銷店里的酒仍沒龍村賣得快,賣豬肉的仍不愿到罕村來。所以龍村人說咋不再來次土改呢,再來次土改罕村人都得戴紙帽子。過去是龍村人分了罕村的地,這次卻可以分罕村人的錢。

當然這是龍村人自己講笑話。因為誰都知道,土改之類的好事不會再有。龍村人得過一次,不會再得第二次。

馮老六是龍村人緣最好的人,因為能吃能喝能說。龍村人大都能吃能喝能說,但都比不得馮老六。馮老六一頓喝過二斤半白酒,這是紀錄。就像吉尼斯或奧運會一樣,紀錄是需要打破的。你打不破就永遠在別人后邊出不了頭。其實馮老六喝到一斤半的時候已經(jīng)找不著嘴了,但后邊的那一斤畢竟還是倒進了嘴里,所以那個紀錄是作數(shù)的。馮老六就是龍村的喝酒領袖,馮老六的家事就是那些酒友的事。

馮老六也愿意別人把他的家事當回事,馮老六喜歡熱鬧。

雪燕挨打的事成了龍村的一件新聞。雪燕是晚上挨的打,挨完打以后酒就醒了,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跑回了龍村。雪燕那么晚回來嚇了馮老六一跳,雪燕趴在炕上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聞著雪燕的一身酒氣,他們斷定雪燕是在外受了欺負。馮老六說:“我老閨女可別是遇見了壞人。”付玉芳說:“這丫頭也忒野,結了婚咋還不收性子?!瘪T老六說:“會喝酒也是本事,我閨女哪個不能喝四兩半斤?”轉天早晨雪燕的臉腫得像發(fā)面餅,連被窩也不出,馮老六才著急。一問究竟,原來是被公公打了。馮老六一蹦三尺高,這還了得!

他喊付玉芳快穿衣服,我們?nèi)フ夷抢蠔|西。他們每人一輛單車往外走,龍村還靜著。來到了罕村,罕村已經(jīng)凈水潑街打掃庭院完畢了。

兩個人沖進院子,付玉芳張口就罵:“老不要臉的,敢打我閨女,我看你們是沒有王法了。我們這么好的閨女給了齊家,你們還不知足,動手就打,張嘴就罵,你們憑什么?”

齊志爸用斧子修理一只鎬柄,頭也不抬地說:“可不好著呢。天上難尋地上難找?!?/p>

馮老六說:“老親家你還別嘀咕,我說我閨女好可沒埋沒你們家。要不是你家齊志死乞白賴地追,我們雪燕能到罕村來?別說我們還好好上著學,將來考個大學也沒準。我們做娘娘也得是個正宮,你不承認這個可不行?!?/p>

齊志媽提了豬食桶正好走進院子。說:“我們沒有伺候娘娘的命,我們就會土坷垃里刨食,喂了大豬喂小豬。大豬小豬才有良心呢,你喂它它就朝你哼哼,比人強!”

街坊鄰居早有人圍了過來,七嘴八舌都說雪燕的不是。這個說雪燕梳頭要到大堤上梳,一梳就梳一個鐘頭。早飯熟了婆婆要滿世界喊,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兒媳婦。那個說公公婆婆在院子外干活,雪燕就在院子里給腳抹指甲油。一個農(nóng)村媳婦,臭美個啥。還有比這更難聽的話從人群里冒出來。馮老六想看清楚是誰說的,可嗡嗡嗡的每張嘴都在動。馮老六氣得大聲嚷:“罕村真是沒有王法了,你們打人還有理了?我閨女不過是喝點酒,值當?shù)糜么蟀驼瞥槲覀儯课议|女是誰?是龍村的一朵花,我們一朵鮮花插在了你們罕村的牛屎糞上,我們倒八輩子霉了!”

人群轟的一聲笑了,付玉芳的胖臉都氣成了紫茄子。她招呼馮老六往外走,邊走邊把罕村人的媽罵了個遍。誰都聽見了付玉芳罵人,可誰都裝做聽不見,幾個小年青的嘴里故意發(fā)出怪音兒,怪音追著馮老六的車轱轆。

- 4 -

龍村人很快就知道了雪燕挨打的事,還有馮老六兩口子被齊志父母卷回來的事。他們走馬燈似的到馮老六家里來打探消息,也幫著出主意。村里就是這樣,大家都習慣把別人的事當成自己的事。雪燕真的是龍村的一朵花,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就被罕村人掐走了。當時讓好幾個龍村小伙子睡不好覺,恨自己沒先下手為強。他們都知道馮老六是一個好說話的人,只要心氣對,把閨女給誰都無所謂。馮老六的前四個閨女都是這么嫁出去的。那四個閨女也是四朵花,就像做夢一樣,馮老六隨便就把她們嫁了。龍村的小伙子之所以沒先下手,是因為他們覺得雪燕還小。他們傻啦吧唧地等著雪燕中學畢業(yè)呢,沒想到雪燕畢業(yè)的同時,就成了別人的新娘。

雪燕與四個姐姐比,漂亮不說,還心眼少。當然雪燕不是缺心眼,而是單純,跟誰都嘻嘻哈哈,非常容易上當受騙。他們就是覺得雪燕被罕村那個小子騙了。那小子長得像個娘們兒,說話就紅臉,在外讀了個中專,也沒啥正經(jīng)職業(yè),他有啥資格娶雪燕?雪燕從小就知道自己漂亮,所以很拿漂亮當回事。她問爸自己為啥長這么漂亮,馮老六說他喝酒喝的。那年馮老六新分的地,打的糧食沒處盛,都換了酒喝。雪燕問漂亮能不能當飯吃,馮老六一本正經(jīng)說咋不能!過去漂亮女人都能進皇宮,女人的哥哥是國舅,女人的爹是國丈。女人自己連頭都不梳,有丫鬟。有好幾年雪燕還以為自己也能進皇宮呢,大一點兒才知道,那都是書里說的,不作數(shù)。

雪燕的氣也是孩子氣,哭一哭就過去了。她想等齊志回來就一切都好了。她和齊志是真的好,貼心貼肉的好。他們在一起睡覺的時候都沒分開過,她總枕著齊志的一只胳膊。齊志的胳膊麻了也不動一動,怕把她擾醒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齊志要給她去掙錢,她好買胭脂口紅高跟鞋。雪燕的高跟鞋是罕村最高的,穿在腳上別提多神氣了。

可事情卻不在雪燕的掌握之中,她沒想到村里會有那么多人為她抱不平。來的人都說,因為喝酒挨了巴掌,真是千古奇怪的事。龍村喝酒的人多了,可沒聽說誰因此挨打。說來說去就是罕村人洋蹦,不把龍村人放在眼里。這番話雪燕聽了舒坦,把一點點愧疚也給舒坦沒了。第三天,雪燕的四個姐姐和姐夫也來了。他們家就是這樣,什么事都講究一窩蜂。有一次,馮老六因為地邊跟人吵嘴,閨女姑爺站了一地頭,把那戶人嚇得要死。雪燕本來也是個沒主意的人,既然姐姐們來了,雪燕情愿聽她們的。

姐姐們說,雪燕不能就這樣回去,這樣回去日后他們會更欺負你。他們來接你才能回去,少的來不行,得老的來。來一次不行,得來三次。雪燕的大姐說雪燕的公公得拿著鏜鑼來,邊敲邊說打兒媳婦不對。大姐的話把雪燕逗笑了,雪燕說:“我公公是個倔葫蘆頭,他死都不會照你說的做。”大姐說:“就是要掰掰他的倔,他打人的時候咋不倔呢?”

嗆嗆了一上午,中午燉了一鍋吊子,大家吃了個盆干碗凈。殺豬的李樹山拿來了整整一頭豬的上下水,讓馮老六歡喜得嘴都合不上。馮老六說樹山是個熱心人,為了雪燕受氣的事連肉都不賣了。雪燕的四姐卻直翻白眼,當年她和李樹山有點事兒,她知道李樹山是為啥來的。

熱火朝天吃了一頓飯,走人的走人,睡覺的睡覺。雪燕的四姐臨走直磨蹭,眼神總往李樹山身上瞟,李樹山卻不理他。當年雪燕的四姐看不上他,嫌他窮??苫ú鍍航o他點好處,讓他東摸一把西摸一把,然后賺他一刀肉,或兩個豬蹄兒。等自己找到了合適的主兒,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雪燕的四姐也不內(nèi)疚,再見面時還用眼勾他。去年這招還管用呢,倆人鉆了一回柴禾垛,讓一頭老母豬嚇得不輕。今年李樹山卻變了一個人,瞅也不瞅雪燕的四姐,卻還送來了一頭豬的上下水。本來雪燕的四姐覺得今天人多眼雜,不想和他有事了??衫顦渖讲唤友┭嗨慕愕难埏L,倒讓雪燕四姐著起急來。

馮老六睡了,付玉芳也睡了。付玉芳也喝了些酒,雖然沒有馮老六喝得多,可今天閨女姑爺坐一桌,付玉芳也高興,不由就多貪了幾杯。她的鼾聲比馮老六的響,還帶著哨音,讓雪燕不止一次地發(fā)笑。雪燕問李樹山那副上下水值多少錢,李樹山說不值幾個錢,既然六叔喜歡吃,就送他吃唄。這話很對雪燕的胃口,不由就把李樹山當作了知己。許多不該問的話都問出了口,比如二嫂與老馬的事,罕村鬧得沸沸揚揚,不知龍村有沒有聽說過。李樹山說,那也叫個事兒?要是這種事情都叫個事兒,龍村早就亂套了。雪燕好奇地問,這種事為啥不算事兒?李樹山說,這么跟你說吧,咱村挨著門口數(shù),沒有哪家沒有閑事的。雪燕不相信,說如果真是這樣我怎么不知道。李樹山說,你當然不知道,沒人跟你說。六叔有這事你知道嗎?雪燕啐了李樹山一口,說你別瞎掰了,我爸可不是這樣的人。李樹山說,這事哪是瞎說的,六叔年輕的時候跟劉義家的好,誰都知道。

雪燕想了想,影影綽綽記得媽跟劉義家的打架的事。倆人狹路相逢,媽上去就蒯人家的臉,連個招呼都不打。后來雪燕和劉義家的孩子同了學,人家從來也不理她??磥磉@里是有點問題。雪燕讓李樹山仔細說說這件事,李樹山詭秘地往前湊了湊,說:

“劉義是個廢物點心,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就挨欺負。劉義的媳婦模樣長得好,隊里別的婦女就嫉妒她。那時六叔在隊里當隊長,經(jīng)常給她單派活。有一天,他們倆被人鎖在倉庫里,一鎖就是一宿。你們家也找人,劉義他們也找人。轉天早上打開倉庫門,他們倆吃了半麻袋樹干?!?/p>

雪燕說:“一聽就是瞎編排。”

李樹山哈哈地笑說:“瞎編才有趣,不說不笑不熱鬧?!?/p>

雪燕說:“我爸是好人?!?/p>

李樹山認真地說:“六叔那是真正的瀟灑,一輩子活得值。只是現(xiàn)在老了?!?/p>

雪燕咯咯地笑了,說:“李樹山你可真有趣,你一直都是這么會說話?這么會說話你咋找不著老婆?你丈母娘還沒給你生吧?”

李樹山說:“那是我不想要,我想要那天水窟窿眼子都堵不上,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跟我?!?/p>

雪燕說:“就沖你這身油漬麻花?”

李樹山說:“那咋地?混一輩子好吃喝。誰當我的老丈人誰燒高香?!?/p>

雪燕知道這不是真話,是李樹山逗著玩??伤匀粏枺骸澳阆胝疑稑拥??”

李樹山說:“你四姐那樣的?!?/p>

雪燕說:“你咋不早說,你早說我給你做媒?!?/p>

李樹山嬉皮笑臉說:“你這樣的也行?!?/p>

雪燕推了他一把。

李樹山往左一歪,又往右一歪,恰好歪到了雪燕的身上。雪燕又用勁推了他一把,把李樹山推了個仰八叉。

李樹山爬起來說:“雪燕我給你出個腦筋急轉彎。你說黑母雞厲害還是白母雞厲害?”

雪燕故意胡說:“白母雞厲害。白母雞個兒大?!?/p>

李樹山說:“我告訴你吧,是黑母雞厲害,因為黑母雞能夠下白蛋,而白母雞不能夠下黑蛋?!?/p>

把雪燕笑得天翻地覆。李樹山趁機在雪燕的胸上抓了一把,不等雪燕怒目圓睜,李樹山早逃之夭夭了。

- 5 -

齊志起得早,先于父親來到了地里。齊志使的是父親昨天磨好的鐮刀,鋒利無比。齊志找準了地邊兒,就一門心思干起活來。齊志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男人了,不能總像過家家似的。所以早晨起來爸以為他會去龍村接雪燕呢,可齊志卻拿起了鐮刀,試了試刀鋒。爸問:“不去接你媳婦?”齊志裝作不以為然地說:“干完活再說吧。”齊志注意到了爸媽交換了一個眼神,齊志讓他們感到意外了。其實齊志有他自己的小算盤。他想,這個時候把雪燕接來也沒用,于誰都沒有好處。不如等到晚上,一天的活都忙完了,心靜。雪燕進門叫一聲爸媽,就什么事都過去了。然后就是打開雙人被,他和雪燕兩個鉆進被子里,那種感覺,想一想都妙不可言。他相信事情就是這樣一個結果,明擺著的。雪燕雖然受了些委屈,齊志會加倍地撫慰她。雪燕脾氣不犟,她聽齊志的。齊志有這把握。鎖玉米秸稈是件輕松的活計,不用貓腰。他只需左手扶穩(wěn)秸稈,右手用鐮刀擦著地面稍稍一用力,秸稈就被鎖下來了。鎖下來的秸稈橫著放到地壟里,頭挨頭,腳挨腳,齊齊整整。待夠了一捆兒,就另放一處。太陽升起來時,兵將一樣黑壓壓的一地莊稼都被齊志放倒了。齊志的衣袖和褲腳都被露水打濕了,有些涼??升R志的頭上卻冒了汗,太陽一照,汗珠就變成了水晶珠子,一串一串在臉上淌。齊志沒怎么干過莊稼活,結婚前,一門心思想考學,沒考上。結婚后,一門心思想掙錢。剛開始去那家物業(yè)公司,齊志整天鉆下水道,城市的下水道也奇怪,不是這里堵就是那里堵??升R志即便鉆下水道,后一秒也是干凈清爽的,他隨身帶的包里裝著干凈衣裳,不像別人,干邋遢活就做邋遢人?,F(xiàn)在,齊志已經(jīng)成了小班長,帶著一撥人,總是把搶修任務完成得又快又好。老師傅拿齊志舉例子教育別人:瞧人家齊志白白凈凈的像個書生,可卻一點不矯情。臟活累活搶著干,真像一個共產(chǎn)黨員哪。當然齊志沒有入黨,可齊志當了先進。齊志一個農(nóng)民工當了先進,總經(jīng)理親手給他戴了大紅花,夸他有理想有作為。

齊志心里說,他上光榮榜也是為了錢,那樣可以得獎金。齊志心底的一些想法跟誰也沒說過,他想讓雪燕一生都過得好,他不想讓雪燕太操勞。媽的樣子總是刺激著他,五十出頭的人,卻像活了兩輩子,跟城里的女人一比,都不像女人。

那么漂亮的雪燕是齊志心中的驕傲和財富,他像護著一件珍寶一樣護著她。齊志有時自己也納悶,同樣是親人,在自己感覺中是不一樣的??粗鴭尣賱诜路鹁褪翘旖?jīng)地義,而雪燕如果也操勞,想一想都會讓齊志受不了。

太陽升高了,地里也熱鬧了。左鄰右舍的地里都來了人。左鄰的地里種的是谷子,谷子也成熟了,谷穗沉甸甸地壓彎了腰。來收谷子的是父女倆,只簡單地和齊志打了招呼,就干起活來。右鄰種的是高粱,還有些青。來收高粱的婦女腋下夾著鐮刀轉來轉去,卻不舍得動手。齊志與婦女不熟,但知道她是前街齊三兒的女人,有些缺電。齊三腿有殘疾,下不得地,所以活兒都是女人一個人干。齊志擦著地邊兒捆玉米秸稈時女人就站在齊志的身后。女人說:“叔不認識我吧,我叫桂香。”齊志回頭朝她笑了笑。說:“你地里高粱還沒熟呢。”桂香說:“要不我就不舍得動手了,看著叔干活怪眼饞的?!饼R志說:“還有看人家干活眼饞的?”桂香說:“我們莊稼人就是莊稼命,一天不干活就沒著沒落的?!惫鹣愕脑捳f得齊志很受用,他愿意別人不把他當莊稼人。桂香問:“叔還沒去接嬸?”齊志順口答到:“干完了活就去?!闭f完齊志就有些納悶,齊三兒家和自己家隔得遠呢,怎么雪燕回家的事她也知道?齊志心里這樣想,卻并沒有問桂香。不料桂香打開了話匣子,沒完沒了地說起來:

“叔你大概不知道,咱罕村這陣兒出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大事就是齊天嘯嫖娼。你準知道齊天嘯坐飛機,不知道齊天嘯嫖娼吧?齊天嘯在縣城嫖娼被公安局逮著了。公安局要罰他五千塊錢,齊天嘯說,我多給五千,哥幾個辛苦,買幾條煙抽。公安局一聽就惱了,說你不是趁錢嗎?罰兩萬。齊天嘯想打退耙,哭天抹淚地又磕頭又作揖,公安局也沒聽他的,到底罰了他兩萬。第二件事就是黃秀英偷人。龍村有個姓馬的,整天不誤正業(yè),賭了大錢賭小錢。不知咋和黃秀英勾搭上了,每次偷人都把車子扔到你家房后頭,然后再從后院墻翻過去。有一次被黃秀英的公公瞄著了影兒,帶著幾個人也從院墻翻了進去……”

齊志“呸”地吐了口唾沫,他聽不得這類閑話。鄰居二哥在城里打工,二嫂不安分守己,這些媽言語中露出過,但齊志不愿意相信。手里的活計加快了速度,他想遠離齊三兒的女人。手下的動靜也大了許多,玉米葉子的嘩啦聲充斥著他的耳膜。

桂香愉快地笑了,說:“叔干莊稼活還挺在行?。 ?/p>

齊志沒有理她。

桂香又說:“這第三件事就與叔有關了?!?/p>

齊志愣了一下,但手中沒停下活計。

桂香咯咯地笑,說:“雪燕……我嬸子的事叔知道了吧?”

齊志這下直起了腰,回頭看了眼桂香。傻女人頭上的圍巾在腦后翹起個小三角,雞尾巴似的。齊志告訴自己別聽這女人的閑話,心里這樣想,嘴上卻沒擋住好奇。“雪燕啥事?”

桂香看著天冥想了會兒,裝作有心機的樣子。說:“不是我跟叔說我嬸的壞話,我這都是為了叔好。換了別人我是不會說的,我知道話說出去傷人?!?/p>

齊志不耐煩,“你說吧!”

桂香說:“這可是叔讓我說的,叔不讓我說我根本不會說。我歲數(shù)比你大,可你輩兒大,輩兒大的人就是老家兒。我跟老家兒說話就不怕說走了嘴。罕村人都說,雪燕平時就不是個正經(jīng)女人,臉蛋搽得像猴屁股。嘴唇紅得像吃死小孩子的,連腳指甲都抹油。罕村人都說,這女人遲早得出事,別看她家爺們兒總護著她,早晚有護不過來的時候。可不那天就出了事,她跟一群男人在鎮(zhèn)上喝多了酒,醉得人事不知。人家把她扔到了車上……能有好事?進門就讓二爺扇了兩巴掌,還扇出了毛病,人家一尥蹶子回娘家了。轉天他爹馮老六來給閨女找臉,二爺二奶連門都沒讓進,都給卷了出去。二奶說,閨女現(xiàn)眼爹也現(xiàn)眼,罕村就我們家倒霉,娶了一個狐貍精……”

齊志擺了擺手,忽然覺得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回身朝地頭走,把桂香晾在那兒了。

“哎,哎!”桂香嚷。

齊志頭也沒回。

爸趕了毛驢車來拉莊稼,全村現(xiàn)在就剩這一頭老驢了。他們家總像活在舊時代,車上坐著媽,媽懷里摟著小建。毛驢車一直來到了地里,媽和小建才從車上下來。小建說:“爸,揀到香瓜沒有?”莊稼地里經(jīng)常有意外飛落的瓜籽。經(jīng)過夏天的雨水滋潤,瓜籽就生出了瓜蔓。到了秋天,就有小香瓜意外地成熟了。莊稼人都叫它小屎瓜,可物以稀為貴,屎瓜也是好的。前兩天爸來地里收玉米,就曾揀到過,讓小建解了饞。今天還是這塊地,小建還以為有香瓜等著他呢。

齊志不耐煩地說:“哪有什么瓜?!?/p>

小建手里抱著一個小飯兜。小建說:“奶奶給你烙了蔥花餅,香著呢?!?/p>

齊志更加不耐煩:“不吃?!?/p>

爸和媽對視了一眼。爸說:“我說了今天讓你去接雪燕,可沒說讓你來干活。沒有你我們也能把莊稼收回家。你不用干點活就不耐煩。”

媽說:“接回來也得說道說道。錯的是她,不是我。沒有哪家媳婦像她那么滋潤的,既不管老,又不管小。大秋忙月的也不回自個的家,不知道自己是干啥吃的?!?/p>

齊志明知故問:“雪燕爸媽來過咱家?”

媽說:“打架來的。不說給他閨女道個歉,還說不在行的。說他閨女給咱家委屈了,說他閨女當娘娘也得是個正宮。說要不是你死氣白賴,他閨女還得上大學呢。呸,她也得是那塊料兒。”

齊志說:“趕火頭上話哪有個好聽的,雪燕爸是個明事理的人?!?/p>

媽嚷:“他明事理我就不明事理了?我不明事理能讓你去接她?他明事理他就該把人送回來,不知道現(xiàn)在是大秋忙月?”

爸媽說著手里也不閑著。把車順好,把驢牽到草多的地方,就動手捆玉米秸稈。他們比齊志捆得快,也捆得瓷實,一會就捆下去了半截地。小建一個人去逮螞蚱,逮著一個就拿過來給齊志看。齊志在地頭上坐著,有一口氣在心口窩著,出不來。臉也由綠轉黃,又由黃轉綠。齊志把一團青草塞進嘴里,像牲口似的嚼,讓小建莫名其妙。

小建說:“你咋吃草呀?”

齊志攥著兒子的小手問:“想你媽嗎?”

小建響亮地說:“不想!”

齊志把草狠狠吐了出來,怒目瞪著小建。小建捂著小屁股,逃也似的跑了。

齊志對雪燕第一次有了另外的想法。自己心肝寶貝似的人,誰都不喜歡,連兒子都不喜歡。小建滿月就跟奶奶睡,從來不找媽媽。他沒吃過雪燕的奶,雪燕不讓吃,怕把乳房吃變了形。齊志也同意雪燕這么做,可話說回來,如果雪燕讓小建吃奶,齊志也沒意見。齊志不太把乳房變不變形的問題當一回事。讓他當一回事的是雪燕的想法。那年雪燕才滿十八歲,齊志比疼兒子更疼她。雪燕生孩子時呼天搶地嚎,把齊志的魂都嚇跑了。當時齊志唯一的想法是:孩子生下來就掐死他。

- 6 -

齊志連著在家里干了三天活,把地里所有的莊稼都幫著爸媽收了上來。齊志自己都覺得納悶,過去他是頂煩莊稼活的。齊志累得腰酸腿痛,真想在床上躺一天??煽粗謰屢怖鄣脡騿?,齊志就把想法收了起來。媽的腿不好,有關節(jié)炎。蹲要扶著蹲,起要扶著起。端飯碗的工夫才捶幾下膝蓋,否則,連那么點時間都沒有。家里養(yǎng)了頭老母豬,下了十二頭小豬。小豬都和母豬一個模樣,皺巴巴的小短臉,看上去笑眉笑眼。養(yǎng)這一頭母豬就差不多夠了一年的開銷。小豬如果行情好,養(yǎng)上兩個月就賣掉。如果行情不好,就養(yǎng)成膘豬賣肉。春天一窩,冬天一窩,比存銀行都準。爸媽把日子算計得一點浪費也沒有。家里還養(yǎng)了三只羊,一只母羊,兩只小羊。到了年關,殺一只,賣一只,留一只明年下崽。既有肉吃又有錢花,還有后代香火。轉年春天找個公羊交配,又是一年的好日月。還養(yǎng)了十幾只雞,隔三差五地爸和小建能打打牙祭。也就是炒上三五個雞蛋,剩余的絕大多數(shù)爸要馱到城里去賣。因為是散養(yǎng)的柴雞,雞蛋要比那些專業(yè)戶養(yǎng)的貴二到三倍。日子是好日子,可齊志不喜歡。齊志總覺得過這種日子透不過氣來。所以齊志選擇了打工,掙的錢不多??升R志喜歡在城里做事,有那么高的樓,那么燦爛的霓虹燈,那么寬闊的馬路,還有那么多漂亮的男人和女人。雖說這些與齊志關系都不大,可齊志還是喜歡他們。

齊志的工程隊專門負責城市的下水道,經(jīng)常是一身油污。可并不影響齊志喜歡自己的工作,齊志是與城市有關聯(lián)的人。

齊志一共有七天假,他計劃第四天去接雪燕。他覺得這樣挺好,既給爸媽一個交代,又給自己一個交代。雖然每到晚上心里都想得不行,齊志都努力克制著。他甚至想用這種方法懲治雪燕。因為齊志回村的事雪燕會很快知道,她想齊志不會亞于齊志想她。齊志想這些的時候心里是甜蜜的,帶一點苦澀的甜蜜。他心里很安靜,不像在城里買雙人被時,恨不得一步邁回家來,恨不得馬上把雙人被蓋在身上,把雪燕摟在懷里。他很得意自己已然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不能把兒女之情太當回事。他對自己說。當然,他也需要雪燕把事情說清楚,雪燕不會騙他,齊志有這個自信。齊三兒女人的話傷了齊志。齊志氣恨竟有人這樣糟蹋雪燕,氣恨雪燕竟會這樣讓人糟蹋。這種糟蹋真正傷了齊志,讓一顆火炭兒般的心,驟然就冷了。

吃了晚飯,楊玉新來家串門。楊玉新與齊志同過學,在村里算談得來的。楊玉新給了齊志一根煙,齊志勉強接了過來。因為雪燕不喜歡煙味兒,齊志一直也沒正經(jīng)學會吸。楊玉新說:“雪燕還沒回來?”

齊志說:“還沒得空去接呢?!饼R志重點強調(diào)自己得去接,他不能再讓別人輕視雪燕。

楊玉新說:“我以為你那天晚上回來就得去接雪燕??磥砦沂切】茨懔?。”

齊志皺起了眉頭?!澳銊e拿我湊趣。”

楊玉新說:“還湊趣呢,雪燕看見我直掉眼淚。說齊志咋那么狠心,從城里回來也不見個面。你這樣淡著人家又是為了啥?”

沒想到楊玉新這樣說,齊志的目光有些猶疑。

“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別聽村里人瞎說?!睏钣裥麓λ男乃?。

齊志問:“你啥時候見的雪燕?”

楊玉新說:“昨天。我到龍村親戚家,看見雪燕去買肉。我告訴雪燕你回來了,還買了雙人被,雪燕高興得像小孩子一樣?!?/p>

齊志不好意思地笑了。

齊志問楊玉新啥時候辦喜事,有沒有合適的人。楊玉新笑著說:“早著呢。”楊玉新是一個奇怪的人,早就該說媳婦了,可就是不說,把他媽氣得哭天抹淚。楊玉新是一個修理匠,凡是帶響兒的東西都能修,一年也掙不少錢。想嫁給他的姑娘不在少數(shù),可楊玉新一個也不要。罕村像他這樣的人可不多。

齊志問楊玉新想找一個什么樣的人。

楊玉新說:“遇到一個你和雪燕那樣感情好的,我就結婚。”

齊志說:“我們好不好你哪里知道?”

楊玉新說:“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沒見過感情好的還沒見過感情差的?罕村的男人哪個像你似的肯買雙人被?外邊都有風言風語了——可不是我說出去的?!?/p>

齊志問他們都說些啥。

楊玉新說:“你敢光天化日之下把被子背回來,就肯定不怕別人說。我結婚那天也蓋雙人被,讓那些人把舌頭嚼爛?!?/p>

“一條被子,”齊志說,“城里人都那樣蓋,就罕村人大驚小怪?!?/p>

楊玉新說:“你娶雪燕娶對了,鄉(xiāng)下的女孩子像她那樣開化的少,盡是些榆木疙瘩腦袋?!?/p>

齊志說:“父母一輩都是那樣過,其實啥樣的日子都是一輩子,也沒啥新鮮的?!边@話似寬慰,也似自我放棄。齊志自己覺不出啥,楊玉新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我還沒自由夠呢。等自由夠了再說吧。”他說。

- 7 -

齊志回來的那天晚上李樹山就得了信兒。龍村和罕村就是這樣,這邊放個屁,那邊都聞得著味。李樹山是聽張嘎子說的。張嘎子也在城里打工,是和齊志坐一輛車回來的。張嘎子吃了晚飯就來到了李樹山的家,李樹山家熱鬧,到處血呼啦。這兒堆著一堆豬毛,那兒放著幾張豬皮,院子里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李樹山殺豬也不好好殺,到處踅摸死豬或不下崽的老母豬,以次充好。這些龍村人都知道,但龍村人都不以為然。人家掙的是錢,你光讓他殺好膘豬,那能掙多少錢。一頭死豬能掙兩三頭膘豬的錢,龍村人會算這筆賬。龍村人也沾李樹山的光,比如今天買個死豬是肺病死的,或死于白菜幫子中毒,龍村人和李樹山一樣認為這種病不要緊,你三斤我五斤的就把肉分了?;ǖ氖撬镭i肉的價錢,若是賣到外村去,能頂好膘豬。

李樹山這兩天沒心情干活,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為什么。馮雪燕回家的事龍村人都在說,但別人都是湊熱鬧,只有李樹山動了小心思。開始,李樹山動心思也沒動到雪燕頭上,他想的是雪燕的四姐雪萍。那些年,李樹山一門心思想和雪萍好,卻讓雪萍耍了。后來李樹山的日子過出了眉目,雪萍每次回家來都借故來找李樹山。這讓李樹山產(chǎn)生了錯覺,他以為雪萍是有啥想法。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雪萍來了,雪萍卻從不提離婚的事,她千方百計讓李樹山起興,然后耍了李樹山,然后賺了李樹山的一塊豬肉或幾只豬蹄走。李樹山甚至認定雪萍拿走的那些東西并沒有給馮老六,而是留著給她的王八丈夫。

李樹山的悲哀是一頭豬的悲哀。他好幾次做夢都夢見了自己是一頭豬,等著讓雪萍宰。可他斗不過雪萍,倆人的眼神一對,雪萍就占了上風。什么時候都是這樣。雪萍是個人精,她看透了李樹山是個紙人兒,可以讓她牽著線走。而李樹山卻覺得自己是只耗子,活著讓那只女貓玩兒,死了也讓那只女貓玩兒。

李樹山?jīng)Q心不當雪萍的耗子了。他斗不過她,不玩兒總可以了吧?李樹山消消停停過了半年安靜日子,已經(jīng)托了媒人四處說親了,雪燕忽然回來了。

他們在李樹山的肉攤前見了第一面。雪燕是來買肉的,不順順當當買,說這兒也不好,那兒也不好。雪燕的聲音又高又脆,可李樹山聽出她并不內(nèi)行。雪燕輕飄飄的舉止忽然激活了李樹山的想象。過去李樹山從沒注意過她,覺得她不過是個小俊丫頭片子?,F(xiàn)在仔細一估量,才覺出她與自己其實沒多大距離。

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李樹山忽然覺出自己可以做一只貓,把雪燕當作耗子。雪燕在罕村的狀況他是知道的,知道那里有個男人把她當心肝寶貝。所以李樹山?jīng)]指望他和雪燕能玩出結果,只要能“玩”,也就出了一口惡氣。

雪燕本來想買兩斤肉,李樹山舉刀一砍,三斤多。李樹山約也沒約,就把肉裝進了塑料袋,遞到了雪燕的手里。雪燕自然明白這肉多了,也不客氣,提著肉春風擺柳地走了。

所以雪燕的事李樹山很上心,三天兩頭往馮老六家里跑。雪燕的四個姐姐來,李樹山提前也知道。他送過去一頭豬的上下水,既討好了雪燕和馮老六,又給雪萍上了眼藥。

那天李樹山和雪萍的丈夫坐在了一個飯桌上。雪萍的丈夫一口一個叫他哥,讓李樹山灌得北都找不著。雪萍不時給李樹山丟眼色,李樹山都置之不理。酒喝到高潮時雪萍曾偷偷捏了李樹山一把,李樹山無動于衷。

張嘎子對李樹山說罕村那個傻冒兒回來了。他們坐了一輛車,下車還跟他說再見,狗長犄角竟整羊式。回家看見媳婦丟了,該哭了。龍村的小伙子都管齊志叫傻冒,他追雪燕那會兒整天在龍村的村頭站著,像根電線桿子,模樣別提多傻了。李樹山明明知道張嘎子說的是齊志,還是釘了句:“你說的是誰?”張嘎子說:“罕村的齊志,假模假式,說話城里味兒。還追著售票員要票,多大事兒似的,罕村人就這德性?!崩顦渖降男挠悬c亂,他想齊志有可能晚上來接雪燕。就雪燕那個風騷勁兒,爺們兒一接哪有不回的道理。張嘎子繼續(xù)說:“那傻子還買了雙人被,在車上一個勁兒地顯擺,說鴨絨的,七八百塊呢?!崩顦渖今R上想到了有兩個光著身子的人在被子里滾,李樹山很難受,仿佛其中那個是自己的女人。李樹山說:“嘎子能不能幫哥一個忙?”張嘎子說:“哥說?!崩顦渖秸f:“你把雪燕叫到我這里來,我給你一百塊錢?!睆埜伦泳璧卣f:“你要干啥?”李樹山割了一塊肉扔給他,“沒事兒。”李樹山說。

張嘎子走后,李樹山迅速洗了澡,換了干凈衣服,還從柜子里拿出了一沓百元紙幣擩到了被垛底下。李樹山照了照鏡子,胡子老臉。是有些老相。可算算歲數(shù),他也就比齊志大五歲。這讓李樹山有了信心,他仔細刮了臉,用毛巾蘸水順了順鳥窩樣的頭發(fā)。毛巾也是一股豬毛味,他團了團塞到了床底下,又從柜子里扯出一條新毛巾,在腦袋上捂了捂。

李樹山有些發(fā)狠地想,誰讓你們白吃我的豬大腸。

張嘎子來了,卻沒領來雪燕。張嘎子一臉苦相說,雪燕死活不出來,我沒轍。李樹山像挨了當頭一棒有些蒙,根本沒看出來張嘎子其實在說謊。張嘎子是去了雪燕家,抽了支煙,說他和齊志坐同一輛車從城里回來的。給馮家的感覺張嘎子就是來報信的。雪燕親親熱熱地叫他嘎子哥,還給他的煙點了火。張嘎子心想,李樹山是沒安好心,這要真出點什么事,我是惹得起馮老六還是惹得起李樹山?馮老六善使大棒子,李樹山會動刀子。到時候我長仨腦袋也不夠他們削的。思來想去張嘎子還是決定不掙這一百塊錢了,雖然心里還真有點舍不得。張嘎子可憐巴巴地對李樹山說,事沒辦成,哥不賞我了吧。

張嘎子扔下一百塊錢,一溜煙跑了。

李樹山在馮家門外蹲到很晚。齊志并沒有來接雪燕。李樹山像個私家偵探一樣費琢磨,不明白雪燕怎么沒讓罕村那個傻子接走。秋天的夜晚很涼,李樹山哆哆嗦嗦地像一只看家狗。他蹲在這里的意義只是想知道雪燕會不會離開龍村,直到此刻李樹山才發(fā)現(xiàn)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知道雪燕還在龍村。

就像功夫不負苦心人,李樹山胡思亂想的時候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李樹山心花怒放,出來的是雪燕,在街上站了老半天。不用問也知道,雪燕是在等齊志,明明知道齊志不會這么晚來,可還是存了幻想。后來雪燕又朝前邊走了一段,李樹山在背后默默跟著她。他輕咳了一聲,雪燕嚇了一跳。

“誰?”

李樹山湊近了讓雪燕瞅。他的臉上涂了護膚霜,自己都能聞到一股子香氣。雪燕說:“是樹山哥呀,你這么晚出來干啥?”

李樹山說:“我剛才從這里過,掏煙的時候掉了一百塊錢?!?/p>

雪燕嘴里說著:“是嗎?”便和李樹山一起找。李樹山迅速把錢扔到了地下。雪燕眼神好,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不是一百,是兩百。

雪燕說:“你丟了一百,我撿了兩百,怎么算?”

李樹山說:“還能怎么算,送給你了?!?/p>

雪燕說:“我不能白要你的錢??旖o你?!闭f著,就往他的手里塞。

李樹山并不躲,嘴里說:“怎么算白要,是你找到的,就算勞務費吧?!?/p>

雪燕吃吃笑了起來,把錢往李樹山的手里塞,李樹山試探地捏了雪燕的手,隨后一把抱住了她。

雪燕急了,說:“快放開我,我喊人了?!?/p>

李樹山說:“喊人我也不放,我想你?!?/p>

李樹山又說:“誰讓你那么好呢!”

雪燕使勁掙了掙,沒有掙動。李樹山的兩只胳膊比鐵箍都緊。倆人貼得天衣無縫。雪燕忽然笑了笑,剎那間,雪燕突然有了想報復誰的愿望。幾天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此刻她有被填滿的欲望。她的掙動是下意識,也是有意識,就像一場行為表演。黑夜像一團墨,潑灑在雪燕身上,瞬間就把雪燕染黑了。

- 8 -

齊志忽然成了可有可無的人。

雖然四個姐姐和父母都極力攛掇她要等公公來接才回去,可在雪燕的心里,那種意識并不特別明顯。雪燕不會忌諱誰,任何事情都像風一樣來無影去無蹤。所以當張嘎子告訴她齊志已經(jīng)回來了,雪燕就悄悄開始了梳洗打扮。她斷定齊志一會兒就來接她,他們已經(jīng)三個月沒見面了,那樣一種焦灼和渴盼已經(jīng)成了牽掛和勾連,把她的思想和意識都纏繞得很單純。她知道她因此可能得罪姐姐們,雪燕不怕。雪燕和大姐的兒子差不多一樣大,雪燕使使性子、發(fā)發(fā)脾氣誰都沒奈何。至于父親馮老六和母親付玉芳,雪燕更不在話下。他們都經(jīng)不得哄,雪燕一哄他們就啥脾氣也沒有。可是事情總在人的意料之外,齊志沒來。有好幾次雪燕都想自己回去算了,當然也是想想而已,那么沒面子的事雪燕還是做不出。

于是雪燕遭遇了李樹山,說不清是偶然還是必然,李樹山讓雪燕所有的等待有了歸宿。雪燕沒有負罪感,那樣一種單純快樂和愉悅讓雪燕始料不及。李樹山說臟話,做事兇猛,這都讓雪燕覺得新鮮和有趣。那種新鮮和有趣值得反復玩味和咀嚼。秋收幫了雪燕的忙,爸媽都下地去了。雪燕虛情假意地也想去,馮老六說,別把我老閨女累著。馮老六和付玉芳打扮得像一對漁翁漁婆趕著車走了。這座村莊一下就空了。雪燕借著去代銷店買酒的機會光顧了李樹山的肉攤。但沒有走近。雪燕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站著,和一個老太太找話說。待確定李樹山看見了自己,雪燕就風擺荷花的樣子走了。雪燕相信自己就是一朵荷花,有那么嬌媚粉嫩的一張臉,身子像蓮藕一樣又潤又白。雪燕渴望在陽光底下打開自己,讓一個男人好好看看,這會讓他大吃一驚。因為他不會見過比雪燕更漂亮的女人,雪燕有這個自信。

雪燕等了整整一個上午,李樹山?jīng)]來。雪燕等得整個人都虛掉了。她想,李樹山也許沒有看見自己。也許看見了沒領悟她的意思。也許領悟了卻不敢來。雪燕懂得了荒廢是什么概念,她覺出了時光好長好長,她覺得自己的身子都長雜草了,她需要鐮刀割一割。后來終于有人來了,雪燕都覺得自己要死了。來的人是張嘎子,來借手推車。張嘎子問:“齊志沒來接你?”雪燕看著張嘎子,都轉不過彎來怎么回答。張嘎子說:“我知道六叔六嬸不會放你走,別便宜那小子?!毖┭嗵撊醯匦α?。張嘎子推著車子往外走,忽又回過頭來說:“小心李樹山,當心他打你的壞主意?!毖┭嘁幌伦佑辛司?,嬌聲說:“你怎么不打我的壞主意?”張嘎子愣了一下,嘟噥說:“我可不敢,怕六叔拿板磚拍我?!?/p>

雪燕給父母準備了一頓豐盛的午飯。雪燕是聰明人,只要想做,沒有什么事情做不好。雪燕為父母準備了飯菜自己卻沒胃口。她早早回了屋里躺著,惹得爸媽來回問:“病了?”雪燕說:“渾身沒勁兒?!瘪T老六說:“那個王八揍的?!瘪T老六就會罵人。雪燕氣惱地說:“您罵他干啥?!瘪T老六說:“這種王八犢子,天生就沒良心。聽說人早回來了,也不來接你。”雪燕帶著怨氣說:“腳長在我腿上,用他接?”馮老六知道雪燕的想法,只是嘴上犟。他說:“不接你就別回去。閨女是我養(yǎng)的,我情愿養(yǎng)她一輩子?!瘪T老六喝了酒就去睡午覺,午覺醒了又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下了雪燕一個人,雪燕就是這個時候感覺到,齊志原來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仿佛兩個人相隔十萬八千里地,想起他時陌生而又模糊。

李樹山當然知道雪燕的心思??此慌ひ慌さ牟綉B(tài),李樹山就把雪燕的心思摸透了。李樹山上午沒來出于三個考慮。他的肉要趕在上午賣出去,這是一。其二,他謹記自己的身份是只貓,不能讓耗子招呼一聲就過去了。應該讓耗子嘗一嘗等貓的滋味。因為過去他曾等得苦不堪言。其三,他想把雪燕引到自己的家里,而不是像上次那樣,在街上就好歹把事辦了。他家的被垛底下堆著許多百元紙幣,他想造成這樣一個假象,他家到處都是錢。他知道馮家的人都愛錢。李樹山的思想感情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他已經(jīng)在為最終的一步棋做打算了。盡管他一邊賣肉一邊心猿意馬,幾次算錯了賬,他還是熬到了午后,把最后一刀肉賣了出去。

午后,他們在一條街的兩頭彼此看見了對方。李樹山招了招手,雪燕有幾分羞慚地走了過來。心咚咚地跳,步子邁得扭扭捏捏。午后的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滿街筒子的陽光,又白又亮。李樹山關了房門,就把雪燕整個抱了起來,大步走回了屋里。李樹山邊走邊說臟話,讓雪燕的羞赧加重了顏色。他們狂熱迷亂地膠合在一起,一場游戲進行了很長時間。

李樹山?jīng)]忘記掀翻了被垛,把那些紙幣亮了出來。雪燕說:“你家的錢咋隨便亂扔?”李樹山淡淡地說:“隨手掙的,就隨手丟。”雪燕有幾分鄙夷地說:“你個殺豬的能掙多少錢。”李樹山用更淡的口吻說:“你還別就瞧不起?!边@話有些深奧,雪燕不言聲了。李樹山說:“喜歡多少就拿多少,買件好衣服?!毖┭嗾f:“我要是都喜歡呢?”李樹山心中一緊,但還是爽快地說:“那就都拿去?!毖┭嗄叵铝丝唬涯抗鈭远ǖ剞D到了別處。雪燕說:“我走了?!?/p>

- 9 -

齊志去代銷店買了兩瓶好酒,是“金漁陽”?!敖饾O陽”不同于普通的“漁陽”,脖子上系一個紅線繩,上面掛一個小禮包,里面一、二、五元人民幣不等。如果運氣好,還能碰上一美元。莊稼人很少買“金漁陽”,比普通的“漁陽”貴一倍呢。所以買“金漁陽”的人都不是普通人。齊志提著“金漁陽”去龍村時,龍村很多人都盯著他手中的塑料袋,保不齊還有人罵馮老六:老東西,他倒找了個好女婿。當然這只是齊志的想法。齊志不時和人打著招呼,認識不認識的都招招手。齊志知道龍村的很多人都認識他,知道馮老六的這個老女婿把個媳婦當金蛋養(yǎng),誰家女兒有這樣的福氣呢?不知為什么,齊志喜歡龍村。那種喜歡埋在心中一個非常隱秘的角落里,平時連自己都不知道。與罕村相比,龍村顯得臟亂,顯得沒有秩序。房子顯得矮,門樓顯得矬。但人顯得親切。這一點,在齊志第一次當上門女婿的時候就凸顯出來。齊志先與雪燕私定終身,而后連媒人也沒托,就自己找上門來了。那天馮老六喝多了酒,兩只眼像兩只小燈籠。齊志說,他是罕村人,叫齊志。家里就他哥兒一個,有一個姐姐,早出嫁了。他中專畢業(yè),只比雪燕大四歲。兩人你情我愿,他想把雪燕娶過去做老婆。他保證對雪燕好,一生一世都不會欺負她。齊志說這番話時上下牙齒直打架,后背上爬滿了白毛汗。齊志是預備讓馮老六罵一個狗血噴頭的,雪燕還小,才十七歲,還是中學生呢。換了任何一個做家長的都不會像馮老六那樣。他瞇起眼睛看齊志,看了半天。問:“我閨女看上你了嗎?”齊志說:“看上了?!瘪T老六說:“只要我閨女看得上你,我樂意?!瘪T老六說過這話就睡過去了,鼾聲像打雷一樣。齊志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以為這是酒話??神T老六一覺醒來就叫他“五姑爺”,讓齊志欣喜若狂。雪燕上邊有四個姐姐,馮老六一錘定音,齊志就是“五姑爺”了。

馮老六不是過日子的人,爸媽就是這樣說的。龍村不會過日子的人有很多,馮老六是這些人里的“之最”。龍村代銷店的酒賣得快,都到哪里去了?都叫馮老六這樣的人喝了。馮老六就是這樣,大醉三六九,小醉天天有。承包了幾畝地,做時下死力氣做,做完就是吃吃喝喝。所以馮老六吃得好,穿得差,沒積蓄。但一年四季都是油嘴頭。雪天沒有下酒菜,馮老六會到雪野上去追兔子。兔子比他跑得快,他進家就捉最肥的老母雞,喊:“付玉芳,褪雞毛去!”

付玉芳凡事都聽馮老六的。只要馮老六一發(fā)號令,她就一迭聲地好好好。

不知為什么,齊志就是喜歡馮家。馮家到處亂七八糟,柴在院子里堆著,狗在柴堆上臥著。狗糞拉得院子里到處都是。大盆里泡著臟衣服,衣服上漂著柴禾末子。堂屋里盆朝天碗朝地,能看得人心亂如麻??捎惺裁崔k法呢,齊志就是喜歡龍村,喜歡馮家的人,連帶著馮家的臟亂也不嫌棄。他從小就被各種規(guī)矩捆綁著,那種松弛感能讓身心愉悅。他喜歡聽馮老六瞪著一雙醉貓似的眼睛侃大山。齊志不善言辭,在這里也能講段子。從城里聽來的各種葷素笑話一串一串地在嘴邊排隊。在別的地方齊志可沒有這種才能,這一點簡直不可思議。

齊志提著“金漁陽”來上門的事,早有孩子飛奔著告訴了馮老六。那孩子有十多歲大,是個男孩。進了院門就喊:“你家老姑爺來了?!瘪T老六說:“去去去,你也配做我家老姑爺?”把孩子說迷瞪了,撓著腦袋說:“是你家老姑爺,罕村的齊志?!瘪T老六說:“我還以為你在說你自己個兒呢?!瘪T老六心里喜滋滋的,他知道又有好酒喝了。齊志買的酒總比他上面的四個姑爺買的酒好,馮老六打心眼里喜歡齊志。馮老六自言自語說:“要說我不想難為齊志這孩子,可是他父母做事太欺人,這回要不說出個子午卯酉,老閨女你沒法在他家做人,雪燕你說是不?”雪燕響聲應:“就照我四個姐姐說的辦,老爸你就給我做主吧!”

付玉芳說:“你不做主我做主,我就不信他們罕村人沒了王法!”

說這話時雪燕就在墻根下和媽一起用木棍磕打芝麻秸。雪燕穿一件大紅的夾克衫,藍牛仔褲,高跟皮鞋。長發(fā)被一只玻璃發(fā)卡別著,一直飄到腰際。雪燕在娘家很少干活,爹媽都不舍得讓她干。但這種小活兒雪燕干起來也像玩。一只簸箕放到腳下,隨著木棍和芝麻秸的簌簌抖動,小芝麻粒兒就活蹦亂跳地跑到簸箕里。芝麻的香氣直鉆鼻孔。院子里灑滿了秋日金色的太陽,雪燕不時吸吸鼻子,她已經(jīng)聽到了齊志的腳步聲,她的心也擂鼓似的響。

雪燕在齊志進門的前一秒鐘回了屋里。她關了屋門,爬上炕,貼著墻壁往外張望。她能看見院子里的人,可院子里的人卻看不見她。

齊志喊了一聲:“爸?!?/p>

又喊了一聲:“媽。”

齊志把酒遞到了馮老六的手里。馮老六心是熱的,可臉是冷的。他很少有機會喝“金漁陽”。要不是有雪燕的事擺在那里,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抿兩口。

雪燕的事傷透了他的心。雪燕長這么大,他從沒碰過一個手指頭。可無緣無故地就被公公打了。公公的那雙大手多糙啊!馮老六想起這事兒就氣得直打哆嗦。

齊志問:“雪燕呢?”

付玉芳拉長聲音說:“不在家?!?/p>

付玉芳忙著手里的活,看也沒看齊志一眼。齊志只得過去給馮老六打下手。馮老六把剝好的玉米碼到柱子上,玉米都金黃金黃,留著小辮子,兩個系在一起。十字交叉著往上碼,越碼越高。

齊志問:“莊稼都收上來了?”

付玉芳冷言冷語說:“不收上來還等著你?我們可沒有那么好的福氣?!?/p>

聽著話茬不對,齊志悶頭干起了活。他把玉米從遠處運了來,抱到懷里。馮老六不用貓腰就拿到了玉米。玉米死沉死沉,不一會兒,齊志就出了滿頭的汗。

馮老六率先坐下休息,也給了齊志一個板凳。

馮老六說:“你爹媽知道你過來?”

齊志連連說:“知道,知道。是他們讓我來接雪燕。我爸還說,那天是他糊涂了,打了雪燕,不管雪燕做了什么事,他打人都不對?!?/p>

馮老六說:“他真是這樣說的?”

齊志說:“是這樣說的?!?/p>

馮老六說:“他們一貫瞧不起我?!?/p>

齊志知道這話重了,也知道這話說得沒錯。爸媽都不喜歡馮老六,尤其不喜歡馮老六喝酒。他們結婚那天馮老六就喝得酩酊大醉,躺在他們新房不起來。馮老六還愛串門,每次串門必吃飯。每次吃飯必喝酒。每次喝酒必醉,爸媽不勝其煩。開始爸媽還陪陪客人,后來連話都懶得說了。每次馮老六上門都讓爸媽的眉心結成大疙瘩。

馮老六說:“知道你爸為啥打雪燕不?”

齊志說:“雪燕喝多了酒?!?/p>

馮老六說:“我閨女不過是和朋友喝了些酒,傷的哪門子風,敗的什么俗?能進飯店那是本事,說明我閨女有能力。本來你岳母我們兩個想上門說道說道,門兒都不讓進,水都不讓喝一口,還罵我閨女是狐貍精!我說你們是齊志的爹媽,我不說不好聽的。換了別人試試,我馮老六根本就不用嘴說話!”

齊志趕忙說:“對不起?!?/p>

馮老六說:“你說對不起沒有用,雪燕你接不走。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是我五個閨女聯(lián)合做出的決定。要想讓雪燕回去,只一樣,讓他們老公母倆來接。我們好吃好喝好招待?!?/p>

齊志想了想,說:“您有點難為人。”

付玉芳尖叫:“你咋不說他們難為雪燕?從小我都舍不得捅她一個手指頭,他憑啥用巴掌扇?還別說我們雪燕長得如花似玉,你可在龍村打聽打聽,哪個做媳婦的還受公婆的氣?還就是你對雪燕不差,要不我們還能當個大閨女嫁!”

屋里的雪燕聽不下去了,忽然喊了一聲:“媽!”

齊志愣了一刻,天不顧地不顧地闖進了屋里。雪燕靠著墻壁坐著,看見齊志進來,捂著臉嗚嗚地哭了。齊志的眼淚也像雨水一樣流了下來。后來兩個人就摟到了一起。雪燕說:“我知道你不想我,現(xiàn)在才來接我?!饼R志趴在雪燕的耳邊說:“我是不想讓你干活,現(xiàn)在家里多忙。”雪燕問:“買雙人被了?”齊志說:“買了,就等著你回家蓋呢?!毖┭嗾f:“齊志,我真的沒干別的事,我就是喝了點酒,喝醉了,你爸就用巴掌扇我。我對天發(fā)誓,我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毖┭噙呎f邊偷眼看齊志,她突然感到了到心虛。

齊志嘆了一口氣,說:“你喝成那樣,萬一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p>

雪燕撒嬌說:“誰欺負我?誰敢欺負我?”

齊志說:“跟我回家吧,回去跟爸媽道個歉?!?/p>

雪燕一把推開了齊志,吃驚地說:“誰給誰道歉?我不過喝了點酒,又沒妨礙誰,我憑什么給他們道歉?我爸天天喝酒,天天喝得大醉小醉,你讓他給誰道歉?”

齊志說:“你不是你爸,你是罕村的媳婦。哪家媳婦像你醉成這樣?”

雪燕說:“媳婦就不是人?我下次還喝酒,我不信我喝酒能喝出罪來,國家哪項規(guī)定說媳婦不準喝酒?”

齊志的臉氣得通紅,低低地喝了聲:“雪燕!”

雪燕哭著嚷:“我就知道你不是誠心來接我的,是來替你爸媽出氣的!挨打的是我,不是他們!如果是我打了他們,我現(xiàn)在就過去給他們磕頭!不用你說!”

齊志渾身發(fā)起抖來,憋了半天,才說:“你還想讓公婆給你磕頭?你做了丟人的事還想讓公婆給你磕頭?

雪燕說:“我沒丟人!”

齊志說:“你知道村里人都說你什么?寒磣得我都說不出口!”

雪燕嚷了句:“我沒丟人!”又嚷,“丟沒丟人我自己知道!丟我也丟自己的人,與你們?nèi)珱]關系!我爹媽都不嫌我丟人,你算老幾!”

齊志的手舉了起來,“啪”地一下,打的卻是自己。齊志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后邊雪燕撒潑似的嚎。齊志的眼睛都讓淚水糊住了,心一抽一抽地疼。他嘴里叨咕著怎么這樣,怎么這樣。

他想,此刻就是馮老六攔住他好話說盡,都不能讓他回頭??神T老六依然在那里碼玉米,付玉芳依然在窗根底下敲打芝麻秸,他們誰也沒有說話。

齊志跑出了馮家的院子,后面只傳來了幾聲狗叫。

- 10 -

下了一場小雨。雨從后半夜開始下,清早起來,天地都濕漉漉的。天還沒有亮透,就有人歡喜地喝了一聲:“好雨!”那時雨還沒有停,雨點碎碎細細的全無聲響。從睡夢中驚醒的人半信半疑,披著衣服跑到院子里,長長地打了一個噴嚏。齊志還躺在被窩里,就被雨水滋潤得濕心濕肝兒。他想,今年入夏以來就一直少雨,大田莊稼對付著那點雨水熟了。如果想種麥,必得大水漫灌。費電費水不說,還費時。大水漫灌的地里三天下不去腳,下去就和泥。齊志像個正經(jīng)莊稼人一樣為一場雨興奮,這還是第一次。當然齊志的興奮有些故意,有一些疼痛被興奮包裹著,興奮就顯得有些虛假。他起床刷牙時見媽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在飯桌上擺著。堂屋地里堆著麥種和化肥,還有攪拌麥種用的農(nóng)藥。爸媽都在里外忙碌,地上踩滿了濕腳印子。麥種一共是兩袋子,足有兩百斤。齊志問:“咋用那么多麥種?”媽說:“龍村年年種咱們的。”齊志心尖一顫,那種疼痛立刻躍然臉上。他從龍村回來什么也沒說,媽什么也沒問。他不想說,媽不想問。他有點恨雪燕,自己的事不但搞得父母知道,還讓四個姐姐都知道。這么多人一摻乎,本來半斤八兩的事,就有了一噸的分量。

媽凡事都想在別人前邊,甭管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這事要是換了雪燕媽,打死也想不起給別人留麥種。

龍村隔三差五來罕村換麥種,很多家都如此。罕村的麥種好,是集體從縣科研所買來的。矮稈,穗大,顆粒重,不倒伏。二代、三代也能當種子用。龍村的一斤麥子換罕村的八兩種子,年年如此。當然那些實在親戚除外,他們耀武揚威地空著手來,馱著麥種走。連一聲謝謝都不用說。馮老六年年都是這個日子來馱麥種,早一天也不來。媽也有怨言,刀子嘴,豆腐心。

齊志邊吃飯邊看著麥種發(fā)愁。他想,老岳丈肯定不會來了。知道姑爺在家,他也許在等著送。吃完了飯,齊志也打算好了。想起雪燕哭的那個樣子,他也是心疼得不行。雪燕就是委屈,從小到大沒人敢碰一碰。被公公打的那巴掌,會疼一輩子。齊志想起昨天的事心中有些懊悔,他莽撞了。雪燕的話刺傷了他??裳┭嗍窃谧约菏芰宋那闆r下才說的那些話呀!爸已經(jīng)在外套車了,齊志說:“我把雪燕家的麥種送過去,從那邊直接去地里?!卑终f:“問問你丈人桿子啥時候種麥子,你過去幫幫忙?!饼R志應了一聲。媽說:“哪輩子欠了他們的,一家子三八趕集,四六不懂?!饼R志說:“您懂得多有啥好?費心?!?/p>

齊志的車子澆濕了,他用衣服袖子擦了擦。媽說:“去龍村你得換件衣服,別穿干活的衣服去。”媽的規(guī)矩就是多。其實龍村和罕村離得近,誰不認識誰??蓩尲热话l(fā)了話,齊志就順從地回了屋里。就聽外邊楊玉新的聲音喊齊志,齊志伸著袖子走了出來。楊玉新說:“有點事,到我家走一趟。”齊志邊走邊問什么事。估摸后邊聽不見了,楊玉新說:“你丈人到我家換麥種了。我說齊志家給您留著呢,他聲也不吭?!饼R志說:“你晚來一步我就送過去了?!眰z人來到了楊玉新家,馮老六正在炕上坐著,滔滔不絕地說著雪天追兔子的事??匆娏她R志,馮老六陡然站了起來,對玉新媽說:“老嫂子給我準備好了嗎?我那是一百斤麥子,你就給我八十斤種,少一斤也不行?!饼R志說:“我們給您準備好了,正要送過去呢。”馮老六沒有表情地說:“就不麻煩你們家了?!闭f完就往外走,找楊玉新家的糧倉。玉新媽為難地看著齊志,齊志到院子里去推馮老六的車,沒想到馮老六怒不可遏,大喝一聲:“放下!”順手就打了齊志一個嘴巴。

馮老六說:“沒有你們齊家我們就種不上麥子了?別做夢了!”

楊玉新臉都氣白了,說:“馮大叔你不講道理!我好心把齊志找了來,晚一步麥種就給您送去了,您還打他!”

馮老六說:“你問問他們家講不講道理!我閨女在外邊喝點小酒就挨打,我打他一下還多?”

楊玉新說:“是喝點小酒嗎?是醉得不醒人事!”

馮老六說:“那又怎樣?”

楊玉新躊躇一下,說:“車上都是男人!”

馮老六器宇軒昂:“那又怎樣?”

玉新媽上來推玉新,把玉新推了一個趔趄。玉新媽絮絮叨叨:“說你這孩子咋這不懂事,這里有你什么事!人家齊志都不言聲,用得著你在這說三道四?”

馮老六熱淚盈眶,說:“老嫂子,你給評評理,他們打我閨女是不是欺負人。我閨女不過就是喝點酒,他們就拿巴掌抽我們……”

玉新媽說:“你們的事我不懂,快別跟我說了。這兒有一袋麥種,是我們自己準備用的。你先馱走,不夠再來。”

玉新媽搭不動,還是齊志幫了一把,把麥種放到了自行車上。玉新媽說:“齊志可是個好孩子,雪燕嫁了他可不虧。他馮大叔,事情您自己掂量著辦,可別把兩個孩子的事當自己的事?!?/p>

馮老六說:“我閨女我知道?!?/p>

說完就扭扭歪歪地上了車。

玉新媽說:“這是咋話說的。齊志甭往心里去,這老頭,軸,護犢子?!?/p>

齊志咬著嘴唇,聲也沒吭?!?/p>

玉新媽說:“不是大媽說你,你太寵媳婦了?!?/p>

楊玉新往外送齊志,兩個人誰也沒話。走了一程,楊玉新突然說:“你說罕村人和龍村人是不是不一樣?”

齊志苦笑著說:“我哪有心情研究那些?!?/p>

楊玉新說:“前兩天雪燕還好好的,這老頭怎么說翻臉就翻臉?”

齊志沒說別的,他攔住玉新說別送了,再送就送家里去了。玉新仍是送,他覺得對不起齊志。

齊志再次說:“回去吧?!?/p>

楊玉新說:“眼下你也是光棍了?!?/p>

……

(節(jié)選,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

尹學蕓,天津市薊州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贰妒縿e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日、韓等多種文字并出版。多部作品入選各種年度排行榜和年選。曾獲首屆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北京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當代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及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