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胡興尚：雨水洗亮天空（9首）
《筑籬記》
花木挖自深山，大多數(shù)
擁有不為我們熟知的芳名
不外乎觀賞和藥用
父親深諳它們的習性
陽光，土質(zhì)，濕度……
分別對應一種生活態(tài)度
或物性選擇。它們擁有
固定的花期，枯榮的時序
移步園中久了，便獲得
因呵護而養(yǎng)成的嬌氣
退休后，父親把滿園花木
當成他再也見不到的孩子們
總放心不下，總擔心著
陰雨濕重，風暴過激
對應篾片圍起的竹籬
他在心里也筑起一道籬笆
似乎，只要把自己關(guān)起來
澆灌，松土，疏枝……
一顆濡染童稚的心，依然
能喚醒花木經(jīng)冬的沉睡
《母親一直住在鄉(xiāng)下》
母親住在山中，那里
春風更早，桃花更盛
雨水不易腐爛
她擁有更大的落日
更軟的月光，更白的云
更漫長的午夜
適合空著，或做夢
茅草出讓給她的玉米
土豆，番茄，七葉瓜
也更大一些，大過她
小下去的安靜
她謹守山中的季候
種什么就收獲什么
奉行著：積德無需人見
行善自有天知。很多次
想象她霧一般從山上下來
背回洗亮天空的雨水
峽谷深處的江水
因她悄無聲息的勞苦
更加寂靜和空明
《小 鎮(zhèn)》
因為地處高原
分給小鎮(zhèn)的陽光更多一些
泉水更清澈一些
雪花更明亮一些
梧桐遮斷半座天空
只占有小小的地面
坍圮大半的老電影院
售票處，小小的門洞里
售票員青春的纖指
依舊撐著小鎮(zhèn)全部的時尚
一直在小鎮(zhèn)上班的妻子
每天起個大早，披著晨曦
抹掉孩子們發(fā)絲里的霜花
為孩子們手背上的小小裂紋
心疼半秒。然后
指揮著小小的漢字
穿行于小時光里的小志向
《河流》
高原上的河流，細碎
迂回，有時扭結(jié)在一起
抽出冰塊和金粒
順著泥沙和落木的方向
把卵石的鐵面和冷心
送往下游。穿過峽谷的河流
比穿過壩子的河流
內(nèi)心的不安，要多一些
平靜的淹沒，要少一些
重創(chuàng)一條河流的妄想
要弱一些。借落日的彈弧
蕩到對岸，指縫中的魚
只剩白骨，和長滿鐵銹的鰓
沿河岸逆流而上，我們
欠一條魚緩慢生長的時光
欠一條河漫溢開來的力道
河流大過天空，高于懸崖
空出生生之痛的地方，是故鄉(xiāng)
《牧云記》
山上結(jié)著綿羊
雪花和云朵
白色世界里
綿羊送給秋風
雪花送給枯葉蝶
云朵，送給地下的爺爺
穿過墓門縫中的露水
他會讓游牧的云朵
鋪滿山崗，留住晴日
燒給他的倉庫中
有大河的源頭
聽從流水的指引
可以輕易找回
到人間背水的云絮
一天天肥碩下去的云朵
替他把骨頭搬到高處
翻曬著，越過山頭的雨水
《喊土豆》
壟上土豆，壟間葵花
它們同步盛開，山梁上
日色灼灼，星光璀璨
母親在地頭喊葵花
隔著星河，葵花喊土豆
隔著黃土層，隔著枯的蟲洞
喊土豆的時候，葵花
牽著太陽的風箏線
喊圓土豆細長的塊莖
母親在午后高喊土豆
從潮汐般熟透的淀粉中
喊出黃金的粉末，陽光的顆粒
在遙遠的都市，我們
寄居在土豆縮小的身體中
喊一聲，憂傷的失落便暗下去
《土木之巔》
峽谷隨流水起落
懸崖就要長過老鷹
故鄉(xiāng)在頂端，無非是
不斷拔高的土石和喬木
它具體到，曠野里
母親壘在土豆和玉米根部
松軟的土堆。草叢中
白蟻筑到茅草腰部的城堡
或者是水土流失嚴重的臺地
像白云喜歡懷舊的崖面
我們喜歡土木構(gòu)筑的老屋
它接納的月光和雨水
比彩虹洗亮的天空
更能照徹失怙人的心地
空闊的山頭，萬物起于土木
歸于土木，萬物坐擁
塵埃心，土木身
《懷抱鮮花的老人》
農(nóng)貿(mào)市場中的十字交叉口
肉食區(qū)和菜蔬區(qū)分界處
老人懷抱鮮花，面含春色
沖淡時光刀刻的霜花雪跡
每天準時到達，不設攤
不高聲叫賣，芳香隨意散開
心懷沃土，繽紛的玫瑰
百合，滿天星，從不缺席
長在高原，來自春城花都
鮮花們，包藏隔夜的露水
它們約等于一個老人
光鮮與失意交錯的一生
約等于一個水嫩的早晨
和它所屬的塵世
核心區(qū)的農(nóng)貿(mào)市場
人群密集的速度
肉食區(qū)屠戮的進度
等量，同步，暗溝里的血污
改頭換面，在老人的懷中
嬌艷欲滴，勝過東山頂上
舉著霞光火炬的朝陽
《接 通》
手術(shù)成功。在手術(shù)室門口
我們咽下隔夜的干硬面包
六小時的焦灼不安中
血性的火花歸于安寂
致敬麻醉劑和手術(shù)刀
致敬高明術(shù)和仁者心
致敬注射，打開，翻找，切割
置換，接續(xù)，縫合。致敬精密器械
致敬合乎生命肌理的推演
接通父親淤塞心脈的部分
來自他雙臂深處
三根被取走的靜脈管
多像他山窮水盡柳暗花明的人生
像一些苦，苦到無以復加
正欲放棄時的一絲回甘
胡興尚，八零后，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做過漢語志愿者，教過書，坐過機關(guān)辦公室，現(xiàn)為文學編輯。詩歌見《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詩收獲》《星星》《草堂》《揚子江》《詩潮》《綠風》《詩林》等刊物及選本、詩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