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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3期|羅偉章:名人(選讀)
來源:《十月》2022年第3期 | 羅偉章  2022年06月24日08:41

羅偉章,著有小說《饑餓百年》《大河之舞》《太陽底下》《世事如?!贰堵曇羰贰贰都澎o史》《隱秘史》《誰在敲門》等,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長篇非虛構(gòu)《涼山敘事》《下莊村的道路》。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當代》長篇小說五佳、首屆鳳凰文學獎等。小說多次進入全國小說排行榜,入選新時期中國文學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亞洲周刊》全球十大華語小說、《長篇小說選刊》金榜領(lǐng)銜作品等。

 

名人

羅偉章

那時候,華蔚林在東軒城就有名了,茶余飯后,常聽人談起他,說他做過知青,下過礦井,在礦難中斷了左腿,成了跛腳;說他有過四次婚姻,前三次都栽了花石榴,第四次終于結(jié)果,得一千金。說得最多的,自然是他的文學才華。他沒念過大學,高中也只讀過兩個星期,卻創(chuàng)作了百余萬字小說。當年的東軒,寫小說的如同現(xiàn)在炒股的,我是指人數(shù),但也真有幾位,沖出市境,在更大的世界混出了臉面——這其中不包括華蔚林,但無關(guān)緊要,華蔚林并不只靠小說掙名,他還寫劇本,有一部劇還拍成了電影。

東軒市下轄一縣,名普光,普光縣大河鎮(zhèn)有個奇女子,名叫許春葦,華蔚林那個拍成電影的劇本,就取材于她。許春葦十七歲那年,不幸觸電,雙臂被截。當她從手術(shù)臺上醒過來,得知自己的處境,竟沒半句言語,只靜靜地流了幾行淚,就憑本能思考一個問題:人,是不是可以重新定義?手腳分工,是不是萬萬年的老眼光?假定人生來就沒有手,腳不也要為手代勞嗎?

觀念催生能力。僅半年,許春葦?shù)膬芍荒_,就能自如地梳頭、吃飯、寫字,穿衣服,上廁所,更不在話下。又過半年,即能單腳走路,雖是蹦著走,卻身輕如燕,頂碗水在頭上,也不會蕩出來。她就這樣騰出一只腳來當手用,提籃拎筐,行茶辦飯,啥事都不耽誤,而且去福利院做義工,照拂孤寡。

許春葦?shù)氖论E,以前未見任何報道,因此可以說,是華蔚林發(fā)現(xiàn)了她。他多半是從她身上看見了自己。再高明的作家也藏不住自己,內(nèi)心褊狹,字里行間就陰郁潮濕,小時候挨過餓,寫塊石頭也能聞到食物香。華蔚林殘疾那年,同樣不滿二十歲,卻一步一跛地走到了今天。

單憑這一點,我就對華蔚林心生敬意,盡管從沒見過他。

可奇怪的是,凡是談?wù)撊A蔚林的人,無不把他當成笑話。即使說到他的才華,也是當成笑話說的。我聽來聽去,聽出一個意思:嫌他文憑低了。那正是唯文憑是舉的時代,只要有張大學畢業(yè)證,長得再不好看的男人,也能懷抱如花美眷。東軒城出了名的那幾位小說家,都念過大學,其中一位還出身復(fù)旦。只有初中文憑的華蔚林,實在不該搶占風頭。我說,你們這是身份歧視。卻沒人愿意承認,他們說:你不知道?。咳A蔚林是東軒四大名丑之一。

東軒類同重慶,是座山城,清溪河穿城而過,分出南北。北城是老城,所有重要機關(guān)、重要人物,都在那邊,我所在的郵局,是在南城,地界所限,加上位卑人微,消息究竟不很靈通,“四大名丑”是第一次聽說。問哪“四大”,張三說的和李四說的,很不一致。

但不一致的是另外三人,華蔚林則是眾口一詞,成為當然人選。

這倒讓我對他越發(fā)好奇。

取材許春葦?shù)哪遣侩娪?,名字就叫《春葦》,上映沒多久,便傳來得獎的消息,華蔚林作為編劇,要去北京參加頒獎會。這也沒什么,幾位小說家已多次得獎,去北京、上海、廣州、成都等地,都參加過頒獎會,可他們參加的,最多是當?shù)夭块T領(lǐng)導(dǎo)出席,而華蔚林參加的,卻有中央首長在座。正因此,東軒日報和晚報社,才連忙派出記者,去普光縣采訪電影的原型。

我聽說,華蔚林載譽歸來,無論風晨雨夕,都在大街小巷游走。他不是腿不好嗎?沒關(guān)系,走慢些就是。他那腋下,夾著一本厚達半尺的相冊,見了人,就手一攔,然后把相冊打開,一頁一頁地,翻給人看。那是首長與他握手的瞬間。所有照片都是那個瞬間,只是縮放成了不同的尺寸。

街市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因此華蔚林即使有健壯的雙腿,也走不快。他不需要走快。他要的就是慢。他要把他的光榮,分享給每一個東軒市民。如果是外地游客,他更高興。游客會把他的榮耀散布四方??赐晗鄡裕阈馗煌Γ斐鲇沂?,說:我以某某某握過的手,來握你的手!

這件事我聽過不下五十回,其中有八個人,都說自己碰到過華蔚林,都看了他的相冊,也見他伸出右手,無比莊嚴地說出那句話。

“我才不跟他握!”我的一個女同事說,“他領(lǐng)獎回來都有半年了吧?沒有半年也有五個月,肯定一直沒洗過,吃喝拉撒都用那只手,想起來惡心?!?/p>

我瞟她一眼,心里奇怪地有些寂寞。

幸好我從沒對人講過我尊敬華蔚林。

女同事問我:“你要是見了他,跟不跟他握手?”

我想了想說:“不?!?/p>

其實我也拿不準,說“不”,純粹是為了討好她。她長得很漂亮。

她又問我:“是不是很惡心?”

惡心這個詞我說不出口。也不想說出口。她的眼神和口氣,分明知道自己漂亮,也知道我是在討好她,就想用她的漂亮和我的討好來控制我,這就讓我不喜歡了。

報紙上零星地有些關(guān)于華蔚林的消息,當然沒說他去大街上翻相冊、把首長握過的手賞賜給路人去握,是說他從北京回來后,市里組織了《春葦》的研討會,連市委書記也到了場,并且講了話。這樣的待遇,也是其他作家所沒有的。

說華蔚林炙手可熱顯得夸大其辭,畢竟,對他的報道并不多,連開他的研討會,他也只是個由頭,主要是傳達市委書記的講話。但說華蔚林春風得意,哪怕沒親眼目睹,只憑空想象一下,也應(yīng)該是合理想象。

然而,合理的不一定合法,合理合法的,不一定正確。

在華蔚林自己看來,他既非炙手可熱,也沒春風得意。

他說:“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p>

這是因為,他以前是市文化局的小職員,現(xiàn)在照舊是個小職員。

對多數(shù)人而言,這已經(jīng)很好了,畢竟,你曾經(jīng)只是個挖煤的,你不僅從地下爬到地上,見到了太陽,還進了文化局。那幾個小說家都在文化局,從不去單位,只在家睡覺、看書、寫作、給讀者回信、把玩女讀者寄來的照片,薪水照領(lǐng),稿酬自得。華蔚林也可以這樣,但他不。他是天天要去上班的。

上班卻沒事給他做,這讓他苦惱。

于是他去找局長。

局長說,你跟他們(指那些小說家)一樣,沒安排具體事,是想你們把寫作當正事,你把正事做好不就行了?他問:“我正事做得好不好?”局長說好,但不能驕傲自滿,要對得起你得到的榮譽。他說:“我就是覺得對不起?!本珠L把桌子一拍:“這就對了嘛,繼續(xù)努力嘛!”

這時候,他摸出一支煙來點上。他平時不抽煙,帶包煙去,是想給局長發(fā),結(jié)果局長前天才把煙戒了,他怕浪費,就自己點了。不會抽煙的人,吐出的煙是散的,而且瞇縫著眼睛。他就瞇著眼睛對局長說:“你覺得李東平咋樣?”

李東平是個小說家,但不屬于最出名的那幾位。

局長誠懇地說:“他還比不上你?!?/p>

“你是指哪方面比不上我?”

“當然是寫作嘛,你到底有個劇本打響了,他還只是在冒悶煙兒。”

說著,局長把飄到他鼻子底下的一縷煙扇開,表情很是掙扎。剛戒煙的人,聞不得這東西。聞著臭。而且深知這種臭很容易就變成香。

聽了局長的話,華蔚林搖著頭,“不是這樣的,”他說,“寫作上,他固然比不上我,但關(guān)鍵不在這里。李東平當干部之前,天天罵娘,這里不公平,那里有腐敗,罵得那個難聽,你是知道的。可這樣一個人,你提拔他,讓他當了科長。我呢?洪水來了我寫抗洪,旱災(zāi)來了我寫抗旱,計劃生育來了我寫《獨苗賦》,時代需要自強不息,我寫《春葦》。我敢拍著膛子說,我所有創(chuàng)作的方向,都是指南針的方向。但我的忠心耿耿,領(lǐng)導(dǎo)并沒看見,所以不愿給我事情做。”

“怎么沒給你事情?寫作不是你的事情?”局長又是那句。

“那李東平呢?他為啥就當了科長?”

這差不多是質(zhì)問了。

局長不接受質(zhì)問,因此沉默著。

沉默并不是態(tài)度,而是對態(tài)度的隱藏,只有當沉默變成聲音,才能確證態(tài)度。如果一直沉默呢?那也是一種聲音。華蔚林聽到的,就是沉默的聲音。

他照舊是個小職員。

他感覺到,自下而上不僅吃力,還是玩命,上頭锨下一鍬土,就能把你埋了;自上而下則不同,那是摧枯拉朽,也是歸川入海。于是他不想再找局長,也不打算找分管文化的宣傳部領(lǐng)導(dǎo)。他要直接去找市委書記。

市委書記姓何,早就知道華蔚林,因為《春葦》,又和華蔚林見了面,對他的來訪很是歡迎。他先表揚了一番,又鼓勵了一番,正要關(guān)心來訪者的近況,華蔚林就說話了。他說的,就是給局長說過的,而且還說:“講老實話,我有些傷心,何書記你知道,我不是為我自己傷心,我是害怕給社會上傳遞出一種錯誤信息,就是領(lǐng)導(dǎo)不需要忠誠,也藐視忠誠。我就為這個傷心。”

何書記什么表情,外人當無從得知,但傳言者振振有辭,說何書記很尷尬。書記怎么會尷尬呢?便又糾正,說是慍怒。

不管是尷尬還是慍怒,華蔚林都沒受影響,他問:“何書記,我可以用一下你的電話嗎?”書記翹了下指頭。這很可能只是個無意間的習慣動作,但華蔚林當成了應(yīng)允,說聲謝謝,就站起身,從褲兜里摸出電話本,翻到某一頁,看一眼,勾著上身撥個號碼,再看一眼,再勾著上身撥個號碼,這樣撥過去,說:“我找梁部長?!贝蠹s過了半分鐘,他嗨天嗨地地,說梁部長啊,我在遙遠的東軒向您問好,向您致敬!并沒說別的,只這么問好、致敬的重復(fù)幾遍,就說梁部長,您日理萬機,我不敢耽擱您,以后專程去北京拜望您。

電話一擱,何書記的臉色變了。

梁部長。北京。日理萬機。這諸多信息,都指向特定的梁部長。

沒過多久,華蔚林就當了市文化局藝術(shù)科科長。這期間或許也有短暫的過渡,比如先當副科長,再迅速扶正。但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科長了。

許多人認為,華蔚林能得逞,是把何書記嚇住了。華蔚林的水深水淺,何書記是摸不透的。他去北京受到過大領(lǐng)導(dǎo)的接見,很可能趁此機會,和某些要員結(jié)識。再者,每逢換屆,省里的,中央的,當然也包括市里的,誰當選,他都要發(fā)賀電,你把這當成笑話,說首長根本看都不看,可萬一看了呢?看了,就把華蔚林三個字記住了。何書記知道華蔚林,不首先就是看了他的賀電嗎?鑒于此,何書記覺得,這個跛腳的矮子(華蔚林身高剛過一米六),即使不靠他,也最好別惹他。給個科室領(lǐng)導(dǎo)讓他當當,也不值啥的。

如此揣度,相當于嘲笑華蔚林的同時,也嘲笑了何書記。

大家都相信何書記會那樣想,都認為他不會懷疑:華蔚林的那個電話,果真打了嗎?會不會只是裝模作樣撥幾個號碼,就呼天喊地一通?這是完全可能的,何書記竟然信,還被嚇住了。畢竟是從基層上來的。何書記先是在公社當廣播員,后管農(nóng)業(yè)、管林業(yè),再當公社副書記、書記,然后進區(qū)委,進縣委,進市委,在市委多個部門混了一圈,才進入核心領(lǐng)導(dǎo)層,最終登上東軒最高寶座。說他是一步步干過來的,當然沒錯,說他是一步步嚇過來的,也沒錯。

長時間被嚇,人會變傻,這確實有科學依據(jù),但落實到何書記身上,就是對他的污蔑了。從某種角度說,何書記是個單純的人,至今接受電視臺采訪,還動不動就冒出從基層帶來的粗話,比如:“今年雨水不順,狗日的我們的糧食還是增產(chǎn)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何書記還有個外號,叫“茅臺書記”,可他下去走動,你當真拿茅臺給他喝,他會生氣的,生氣到飯也不吃,轉(zhuǎn)身就走。底下人便向外地取經(jīng),換瓶裝酒,還在那瓶上貼了標簽,去的是普光,標簽就是“普光白酒”,去的是紅景,標簽就是“紅景白酒”,說:我們用土酒招待何書記。何書記聞一聞,抿一口,說,蠻好的,蠻好的,就是要大力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離開時,又說:你們這土酒不錯,給我裝二十斤,讓我也當一下你們的宣傳員。

這樣的人怎么會傻呢?

分析起來,何書記給華蔚林一個職位,沒別的原因,就是被華蔚林的那段話打動了。

哪怕僅僅出于好奇,我也想跟華蔚林認識。我覺得這個人很好玩。作為“四大名丑”的當然人選,我卻沒怎么感覺到他太難看。即使丑,也丑得可愛,我是這樣想的。這或許是我是非觀念過于淡薄的緣故。我確實有這方面的弱點,見了漂亮女人,只要不像我那女同事一樣想控制我,她再自私,再刻薄,我都愿意接近,好像漂亮本身就構(gòu)成某種美德。男人的好玩,相當于女人的漂亮。

只是像我這種人,從單位出來,上五層樓,就是家,下五層樓,就是單位,單位說是底樓,卻又要下二十余步石梯才到馬路。我的意思是,我是被懸起來的一粒塵埃,憑什么去認識名人?

可夢想成真這句話,有時也不是糊弄人?!稏|軒晚報》招記者,我去應(yīng)聘,竟被錄取。報到那天我就想,我應(yīng)該找機會去采訪一下華蔚林。說來奇怪,華蔚林得獎(盡管只是電影得獎,并非他的劇本),包括開研討會,日報和晚報登過消息,也整版報道過《春葦》的原型許春葦,卻沒見誰專訪過華蔚林。我依然覺得這是身份歧視。沒讀過大學怎么了?高爾基什么文憑?那時候我少不更事,很有些憂國憂民,總擔心墻面掛著羊絨毯,墻心卻是豆腐渣。

不巧的是,我去晚報時,碰上副刊編輯請產(chǎn)假,總編認為副刊這東西,無非是個點綴,交給新手無所謂,于是就交給了我。我應(yīng)聘的是記者,卻做了編輯,而且一直做編輯——原編輯從產(chǎn)假回來,調(diào)到財經(jīng)部當副主任去了。做編輯也行,定向策劃些欄目,總有辦法把華蔚林網(wǎng)羅進來。但想直接跟他打交道,就不那么方便了,除非我登門拜訪。但我這人,道德感不強,自尊心卻重,越想做的事,越有一只手拽住我,不讓做。

萬萬沒想到的是,華蔚林主動找我來了。

那是個星期二,我記得很清楚。上午十點左右,一個人進了編輯部。我們報社在北城清溪路,日報和晚報在同一個院里,日報在東樓,我們在西樓,其間隔著花壇和假山,假山上長著真植物,文竹、龍柏、羅漢松、鳳尾蕨、鼠尾草、金銀花,盛夏時節(jié),蓊蓊郁郁,假山也因此成了真山。晚報的副刊部和體育部都在402室,當時正高呼體育強國,所以體育部人多,七八個。我坐在靠里,那人進來時,我是轉(zhuǎn)頭看見的,但哪想到會是華蔚林?

只見他抹了把額上的汗,張望兩眼,才問門邊的人:“請問哪位是余新老師?”我在郵局上班時,老的少的,都對我直呼其名,自從來到報社,作者全叫我老師,聽了七個多月了,聽慣了。實話說,我對作者算是熱情的,很可能是晚報編輯中最熱情的一個,但內(nèi)在的傲慢也已生根發(fā)芽,自認為應(yīng)答得很快,在別人眼里,多半如同準備冬眠的蛇,以至于我還沒張嘴,那人就又說話了。

他說:“我是華蔚林。”

這時,門邊的人才別過頭看他。

而我,已經(jīng)起身,并快步朝他走過去:“華老師好,我是余新?!?/p>

按理,他該迎過來,可他站著,微笑著,只伸出右手,等我去握。這讓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關(guān)于他的傳言,又活過來。他的手很小,濕津津的。握過手,我領(lǐng)他朝我辦公桌走。他走得非常慢。我這才想起,他不是跛腳嗎?而慢走時,完全看不出來。原來他就是不想顯出自己的殘疾,才站住了等我去握手,現(xiàn)在也才走得這樣慢。當我明白這一點,同時也就明白了:這是一個受到傷害的人。我故意走得比他還慢,邊走邊說話。他一臉的真誠,真誠得像剛從老山里出來,那張黑瘦的臉上,不斷探出頭來的汗珠,也是黑色的。

他來找我,是為女兒。他女兒讀小學四年級,寫了篇作文,他認為寫得很有意思,看能不能在晚報登一下,也是對孩子的鼓勵。

作文寫了兩頁半,字跡稚嫩而纖秀,每個字收尾一筆,顯得重些,像是在下著某種決心。我收下了,說:“華老師,我一直想找你約篇稿子,知道你忙,還沒好跟你講。你能不能把創(chuàng)作《春葦》的經(jīng)過和讀者分享一下?”

“余老師,”他說,“《春葦》都過去好久了,你們說是你們的事,我自己再翻出來說,就不好,人家就認為我華某人沒有新作,是江郎才盡?!闭f著眉心處挑了一下,仿佛“江郎才盡”是根棍棒,正戳在那里。

我還沒有足夠的經(jīng)驗去應(yīng)付這類問答,更不知道我的約稿沒約到點子上——他從不在意自己的創(chuàng)作,只在意創(chuàng)作和作品之外的人生——便笑一笑混過去,說:“華老師,你不要叫我余老師,你就叫我名字?!?/p>

“先叫不改,這是規(guī)矩。雖然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說了。他說:“那我比你長十六歲,小二十了。雖然這樣,我第一聲叫了你老師,就不能二聲三聲又不叫老師?!?/p>

他是說到做到的,往后的日子,他都叫我余老師。

關(guān)于我對他的稱呼,他說:“我叫你老師,你又叫我老師,人家還以為我們在互相吹捧。如果你覺得比我年輕那么多,不好直接叫我名字,就叫華科長好了?!?/p>

說罷就要告辭。起身后,他說:“我的文章不打緊,你把我女兒的看看。我是沒動過一個字的,但你們編輯有權(quán)利修改,不對的地方,你幫個忙。麻煩你了余老師?!庇质莿偝錾钌嚼狭值臉幼?,甚至有乞求的意味。

這些做了父親的人!尤其是華蔚林,得孩子晚,別人到他這年紀,再過幾年,差不多就能當爺爺了,他的女兒卻還是個小學生。在這種父母心里,孩子是弦斷之前的最后一個音,是絕響。

離開時,華蔚林不再害怕我看出他的腳跛。現(xiàn)在我們算是熟人了,于是他不再回避。稍稍走快些,他就跛得非常厲害,雙肩像氣旋中的鳥。

我把華蔚林送到樓梯口,他下到三樓,看不見了,我才回辦公室去。

同事活泛起來,說那就是華蔚林啊?不是說他長天白日抱著個相冊嗎?不是說他見了人就把相冊翻給人看嗎?今天咋沒有?這也正是我感到意外的。因為就在上個星期,我還聽人說,他碰到華蔚林了,華蔚林給他看相冊了,還說我以某某某握過的手,來握你的手了……他腋下確實夾了個東西,是個黑色公文包,包是癟的,里面很可能只裝著他女兒的作文。

那是一個被眾口扭曲的人。

說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看來并非夸張。曾有人告訴我,華蔚林的前三次婚姻,都是離的,且都是女方要離,其中一個是嫌他精子稀少,弄不出孩子,另兩個可能也有同樣的原因,還可能有別的原因,但嘴上說的都是:我沒福分,做不了名丑的老婆。

第二年秋天,東軒市舉辦了一場大型文藝晚會。晚會名叫“秋光燦爛”,大型者,既指規(guī)模,更指名角:這次從北京請來了五個名角,就是經(jīng)常在電視上露面的,其中三人還參加過春晚。如此盛事,東軒是頭一遭,報社自然要全力以赴,記者不夠用,我的胸前便也掛了個采訪證。我的任務(wù)是采訪現(xiàn)場,晚會七點半開始,六點鐘我就進了體育館。到七點二十,我看見何書記帶著市委市政府一干人,邁著方步進來,在前排就座。領(lǐng)導(dǎo)有專門的記者采訪,并不需要我去,這場晚會的重大意義,何書記下午就跟記者談了。

七點半到了。七點半過了。八點鐘過了。九點鐘過了。體育館里如群蜂朝王,卻不見一個演員!同事傳進來的消息是,演員被崇拜者堵在了路上。他們下榻的金輝酒店到市體育館,兩公里路程,密密麻麻全是人,風吹不入,水潑不進。武警傾巢出動,也無濟于事。

何書記自然早知道了這事,可又不能退場,否則“重大意義”怎么說呢?而且也退不了場,幾道門都被人肉封死了。仗著掛了記者的招牌,能在里面隨便走動,我便裝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從何書記面前走過,見他木著一張大臉,也不跟旁人交談,只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蒲扇。秋天也享受著明星待遇,被堵在外面,夏天便趁機殺回,在館里烘烤。何書記進來時沒帶扇子,要帶也不會帶蒲扇,多半是工作人員找某個觀眾借的。

晚會拖到十點十分才開始,結(jié)束時已過子夜。那五個名角各唱了兩首歌,從省里請來的喜劇演員,說了評書,演了曲藝和小品。觀眾找名角簽名,名角把本子抓過來,再奮力一扔。也不怪他們,他們真是受苦了,來時我沒看見,離開時是看見的:武警左右架著膀子,急速奔跑,名角雙腳離地,二目無神,臉色灰敗,像是被押赴刑場的樣子。

學生觀眾被扔了本子,臉膛通紅,似要哭出來,而有個中年男人卻不依,當場就罵開了:“××!操啥子老大?老子一個月才掙百多塊,你唱兩首爛歌,就撈走東軒人民十萬大洋!給老子十萬,你把老子的臉踩兩腳我也干!”

名角的演出費是商業(yè)秘密,外人是不知道的,但東軒城早在盛傳,說每人十萬元。其實錯了,是二十萬元,五個人共一百萬。當然省里來的要便宜很多。這是華蔚林告訴我的。作為文化局藝術(shù)科科長,他親自組織和參與了演出的策劃和談判。他愿意對我透露,是把我視為知己。其實我跟他見面的時候不多,但自從我發(fā)了他女兒的文章,他跟我說話,就是把家門關(guān)起來的聲口,盡管還是叫我余老師,卻沒有絲毫隔膜,像我的名字就叫余老師。他多次請我吃飯,我去過兩回,兩回都在同一家館子,只有我倆,沒有旁人。

華蔚林還告訴我,那五個名角都不算貴,明年春天,他應(yīng)普光縣邀請,要在那邊策劃一場演出。普光出了許春葦,許春葦讓他得到了最高榮譽,所以普光算是他的福地,他必須回報,請演員,就請全國頂級的,現(xiàn)在已跟某某的經(jīng)紀人聯(lián)系上,檔期和費用也達成了初步意向,唱三首,九十萬。“這還是看我的面子,”華蔚林說,“我說我是《春葦》的編劇,人家就認了。再加上東軒是革命老區(qū),普光更是當年東軒游擊隊的發(fā)源地,人家政治覺悟高,愿意把價降下來……”

這些都是后話。

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秋光燦爛”那天晚上,華蔚林跟人吵架了。

事情發(fā)生在散場過后。我在館里采訪了觀眾,又搶到東門外采訪了幾位,覺得可以湊成一篇文字了,正要離開,卻猛然聽見喝厲之聲。

這時人已不多,我一眼就看見了三十米開外的華蔚林,在他近旁,除幾個圍觀者,還有宣傳部分管文藝的副科長邢燕。喝厲之聲就出自邢燕,她指著華蔚林的鼻子罵:“回家看看你那女兒,就曉得你遭了啥子報應(yīng)!”

華蔚林的女兒我沒見過,聽見過的人說,長得出奇的古怪。主要是眼睛,說兩個眼睛都長在太陽穴上。這是個什么形象,簡直無從想象。而邢燕很美,柳條似的腰肢,春光般的臉,臉上會說話的,不只是嘴。坊間傳,邢燕是何書記的情婦,我認為這是胡扯。果真如此,怎么可能只當個副科長?她都三十出頭了。市財政局長有個情婦,比邢燕還小一歲,就當副局長了。分明是胡扯的事,偏偏有人傳,也有人信。傳言是命運的抵押品,很多人都不知道。

吵架的雙方我都認識,我本該過去勸勸,可怎么勸?再公正的人,勸架時都會有所偏向,我偏向誰?論關(guān)系的親疏,我應(yīng)該偏向華蔚林,而且我沒聽見華蔚林罵邢燕,只聽見邢燕罵華蔚林,還是罵人家未成年的女兒。然而我能夠偏向華蔚林嗎?且不說華蔚林是“名丑”(幫“名丑”說話,是要冒風險的,這是我到報社才學到的人生經(jīng)驗),單是邢燕那張臉蛋,那副腰身,就讓我做不了石頭土塊的河岸,只能做隨波逐流的浮萍。

再說,他們罵得太難聽了。邢燕罵過幾聲,華蔚林也開始還嘴,他說你長得再好可惜也不是你的,是別人鋪在床上的。這話從側(cè)面證明邢燕不可能是何書記的情婦,否則華蔚林不會那樣罵。邢燕則揪住華蔚林的女兒不放,說你那女兒想做床上用品,還不夠格!這種罵法,多半不愿熟人聽見。于是我溜了。

并沒溜走,只是躲得更遠些,隱在一棵大榕樹底下。約莫兩分鐘后,他們分開了。是邢燕先撤的。即使別人不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漂亮女人,罵街實在不雅。直待人走光,華蔚林才從那邊過來,他走得很慢,卻跛得讓人心慌。從榕樹外側(cè)經(jīng)過時,燈光照出了他的淚光。

他回家還有很遠一段路程,但他沒有打車的意思,連續(xù)幾輛出租車從他身邊過,且摁了喇叭,他也沒招手。我想,今晚,他妻女肯定都來看了演出,只是演出結(jié)束就回去了,她們知道自己的男人和父親是幕后主角,需要善后。幸好走了,不然,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恐怕還沒等到進入青春期,青春就被收割了。

當我再也看不見華蔚林,只聽見空闊的街道遠處傳來他一輕一重的腳步聲,我才離開。我也沒打車,是舍不得這夜景,寂寞而溫和的夜景。就是從這一天,我明白了,寂靜比喧囂好,落寞比熱鬧好,世間的喧囂和熱鬧,都是暴力。

無一例外。

我以為熟人中只有我才看見了華蔚林和邢燕吵架,誰知第二天上班,同事們都在說這件事。

當然也說演出,但演出實在沒什么好說的,名角們唱的,在大街小巷早聽得爛熟,何況現(xiàn)場演唱的比平時聽到的,還相差甚遠。也說“追星族”,明星們深夜回到酒店,并沒能安生,因為崇拜者又追了過去,在酒店外呼喊他們的名字,警察動用非常手段,才在凌晨三點多將其驅(qū)散;雖沒出人命,但醫(yī)院里傷員暴增,斷手斷腳的不在少數(shù),有的還缺了半個耳朵。自然,這些也就議論一下,不會見報。金輝酒店到體育館,成山的垃圾里,間雜著屎尿和血跡,這些也不會見報。見報的,都圍繞何書記的講話精神:東軒下大力氣滿足人民群眾日益提升的精神生活需要,由文化大市向文化強市邁進,由中低端文化向高端文化邁進。

同事們說過這些,就說華蔚林和邢燕吵架。

這才是重點。

華蔚林罵邢燕偷人,且是慣偷,是見人就偷,還曾經(jīng)去偷他,他不干。邢燕說,我想偷誰就偷誰,我偷你,不過是想看你流口水。如此這般罵一陣,就動起手來。也就是說,他們不僅吵了架,還打了架。邢燕雖是女人,身高將近一米七,加上高跟鞋,就超過一米七,華蔚林雖是男人,可那么矮,還是跛腳,不會丟了男人的臉?事實證明,男人畢竟有天生的優(yōu)勢,華蔚林剛好夠著邢燕的胸,他就照著那里下手,把胸罩都抓出來了,像那胸罩是邢燕的贓物。

對這派胡言亂語,我只是聽著。

我知道糾正非但毫無意義,還會把自己搭進去,他們?nèi)ソo別人轉(zhuǎn)述時,話絕不會減少半分,同時還要加上:我們報社余新親眼看見的。

華蔚林和邢燕為什么吵?

他們有什么深仇大恨?

關(guān)于這個,我倒是從同事那里得到一點消息。

兩個月前,東軒市西北角的樂興縣開了個文化方面的會,由樂興縣宣傳部主辦,文聯(lián)承辦,在市里請了些人,包括邢燕和華蔚林,但主席臺上,有邢燕的座牌,沒有華蔚林的。華蔚林開會之前就看見了,但他故意走出會場,待會議開始,才又進來。那是個階梯會議室,華蔚林敲擊般的腳步聲,從后面響到前面,或者說從高處響到低處。主持會議的文聯(lián)主席很熱情地招呼:“蔚林兄,就等你了。”華蔚林沒應(yīng),繼續(xù)走向低處。還差三排就走到底,他停住了,朝高處望,也就是朝主席臺望,從左望到右,再從右望到左,隨即轉(zhuǎn)身離開。

他走到低處,是還要上到高處去的,但高處沒有他的位置。

主持人著了慌,忙跑下臺來留人,邊跑邊解釋:“蔚林兄,你怎么的?你的座位在第一排正中呢,你怎么的?我們是把你當作家邀請的,所以沒請你坐主席臺,你怎么的?……”

這么念叨著,終于把人捉住。

但華蔚林手一拐,拒絕就座。

樂興縣宣傳部長在場,部長對文聯(lián)主席之前的安排和此刻的束手無策,很不滿意,說:“上面加個凳子嘛?!?/p>

可麻煩在于,上面挨挨擠擠,坐了十多個,完全加不進去。

這時候,邢燕站起來了,邢燕說:“這樣,我下去坐,華科長上面來?!蔽穆?lián)主席又張手攔,宣傳部長也說,邢科長不能下去。臺上除了市里去的,還有樂興縣副縣長、人大副主任、政協(xié)副主席,但宣傳部長是縣委常委,常委發(fā)了話,副縣長一干人也都起身,說自己下去。可他們都沒有邢燕的動作快。不只是快慢問題,邢燕的那表情,自然得就如弱柳拂風,那眼睛,嗔怪地掃向副縣長等人,好像是說,我正想下去呢,我是客人,你們都別跟我爭。她清清淡淡走下臺,沒給現(xiàn)場留一塊疤。當工作人員把她的座牌和華蔚林的座牌調(diào)換過后,她只是甩一甩頭,說:“小妹兒,還有茶杯,上面那杯水我已喝過了?!闭Z氣平和、親切。

華蔚林見狀,竟沒客氣,上去坐了,坐得昂首挺胸。

表面淡定的邢燕,內(nèi)心定是波瀾起伏。她沒給會議留下傷疤,卻給自己留下了傷疤。傷她最深的,不是她下來了,華蔚林上去了,而是:只有她最該下來。臺上坐的,除了她,都是正科級以上干部,包括華蔚林,也是正科級。你邢燕雖說是市委宣傳部的,到底只是副科級。

如此推論,華蔚林就是針對她來的,華蔚林把她的臉掃盡了。

她心里恨。

恨是永不受潮的炮彈,不管是今天爆還是明天爆,反正是要爆的。

具體到“秋光燦爛”之夜,華蔚林和邢燕為什么吵起來,沒人能說清,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枚炮彈醒過來了。埋伏起來的炮彈有時候不需要發(fā)射,也不需要引線,眼睛一睜就醒了。

這也是傳言嗎?

即便是,我也信。

華蔚林曾對我說:人出生時都是圓的,之后會越長越尖,人與人的區(qū)別,就是尖得是否鋒利,所謂成長,不是自然地生長,而是有意識地把自己削得鋒利,鋒利了才能鉆,才能刺,才能戳。他又說,等級是份根深蒂固的社會契約,你心甘情愿認同這種契約,或者頭上長角身上長刺不遵守這種契約,都只能收獲失敗的人生。唯有一個辦法,是認同它,又利用它,萬里長城也有縫隙,只要你足夠鋒利,就能鉆進去,鉆進去就有了階梯,哪怕像我這樣,是個跛子,也要不怕腿軟,向上爬。他還說,你爬到了某個位置,就一定要那個位置的待遇,你謙虛,不要,人家表面上可能說你幾句好話,心里頭卻在嘲笑你,久而久之,就看不起你,就不把你當成那個位置上的人,你的一切努力,也就成了白費。

他對我說這些,一方面是表明心跡,另一方面是規(guī)勸我。

我到晚報社雖然時間不長,可要是有人稱我名編,我也不臉紅,我策劃的幾個選題,都引起熱烈反響,我編的稿子,國內(nèi)知名選刊都有轉(zhuǎn)載,“東軒晚報”幾個字,堂堂皇皇地被全國讀者知道,領(lǐng)導(dǎo)也因此認識到,副刊原來不只是點綴。華蔚林的意思是,既然這樣,我就該去要個職位,比如副主任,甚至主任。但我想的是,給“帽子”是領(lǐng)導(dǎo)的職責,我的職責是編好我的版面。華蔚林聽了,黑瘦的臉掙得暗紅:“你呀!余老師呀!你這么年輕,咋那么迂!領(lǐng)導(dǎo)的職責是給‘帽子’,哼,哼,可是……”咬著牙,叩著桌面,很有些恨鐵不成鋼。

這期間,我碰到了李東平,就是先于華蔚林當科長的小說家李東平。但他現(xiàn)在不寫小說了,也不當科長了。他決定下海,去省城做生意。

他開玩笑說:“有天晚上我做夢,夢里有人給我算命,說我朝西走才能發(fā)達,太西我不愿去,省城在東軒的西邊,我就去省城吧?!?/p>

離開東軒之前,他請了一桌客,客人中包括我。我和他認識,也是利用“工作之便”。在我策劃的選題里,有一個是“作家與午夜”,我不要作家寫文章,而是讓他們接受采訪。寫文章太斟酌,越斟酌,可能離真實越遠。記者派不過來時,我就自己出馬。事實上,共選了十位作家,有七位是我訪談的。他們本來就住在同一幢樓,出了這個的家門,腳步一撇,又進了那個的家門。那幢樓緊鄰清溪河,周圍都是低矮的商鋪,不知為什么,分明一幢孤樓,卻叫了八號樓。我在八號樓忙活了五天,完成了七個人的訪談任務(wù)。

談得最多和最有趣的,就是李東平。

李東平從不熬夜,因此午夜都在睡夢中,他就講他的夢,那真是光怪陸離,比他的小說精彩萬分。我這樣說,是因為我讀過他的小說。采訪每一個人,我都提前閱讀他們的主要作品,包括華蔚林的作品。論才氣,華蔚林遠不及李東平,李東平身上有飄逸氣,本來穿著華麗的袍子,即刻換成粗服布衣,他也絕不會錯愕。這樣的人,怎么會天天罵娘呢?以前聽說華蔚林告訴局長,說李東平天天罵娘,是傳言虛假,還是華蔚林誣告?

恐怕永遠也得不到證實。

我感覺到,我們不是生活在生活里,而是生活在語言搭建的生活里,某一天語言轉(zhuǎn)調(diào),我們的生活就土崩瓦解了。這不免讓我悚然一驚。

但不管怎樣,李東平都鈍化了對傷害的敏感。飄逸也罷,罵娘也罷,都會流失甚至喪失那種敏感。華蔚林的優(yōu)勢,恰恰是異常敏感。對華蔚林作品的認識,他自己的陳述大體不差,他確實需要借助指南針才能辨別方向,但那是大方向,一路上的溝渠河畔,山野林間,他都埋下了自己的痛。像《春葦》,與其說自強不息的許春葦是在與命運抗爭,不如說是命運照見了許春葦經(jīng)歷的不幸。

因此從成就論,華蔚林更高,高很多。但要說人,我當然更愿意和李東平相處。李東平太有趣了。盡管華蔚林也好玩,但好玩和有趣,不是一個概念。真正的有趣,不只是會說笑話,而是把生活看穿。在我面前,李東平從沒罵過娘,公平不公平,腐敗不腐敗,我覺得他只能從別人口里知道,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只需要有趣,也醉心于自己的有趣。有天我去見他,他說:“兄弟,我身上痛。”問咋啦?他說:“昨晚上,我的靈魂跑出去,不曉得為啥子,跟另一個人的靈魂打起來了,結(jié)果打輸了,我醒來后,身上就痛了?!闭f罷哈哈哈笑個不停。

李東平為什么不把他的夢境寫成小說?

我問過他,他的回答是:“有一種小說只寫給自己看,比如夢?!?/p>

他像在暗示什么,不過我也懶得揣度。

我和他一樣,也只需要他的有趣。

事實證明,對李東平的那期訪談最受歡迎。人人都被鎖在生活的房間里,看穿之后,才能天寬地闊。李東平自己也沒想到他這樣受歡迎,竟然跟那幾個最出名的小說家一樣,收到大筐來信,其中包括不少女讀者,信里夾帶照片的,又占了十之二三。那段時間,我不斷接到兩種電話:讀者的,問李東平;李東平的,請我去欣賞女讀者的玉照。李東平的電話倒讓我低看了他三分。他并沒有炫耀,但給我的感覺是在炫耀。如此說來,把生活看穿這句話,很可能是一句廢話。沒有人能夠看穿,無非是,每個人的門上掛著不同的鎖。

低看了他,并不是就不喜歡他。有時候,越是低看,越是喜歡。這源于追逐真實的渴望。人們分明承受不起真實,可就是壓服不了對真實的渴望。

跟李東平和華蔚林交往,我是從不避諱的。我知道他們之間有芥蒂,但不避。那次華蔚林去找局長要“事情”,華蔚林把李東平拉出來跟自己對比,還說他天天罵娘,局長轉(zhuǎn)告給了李東平,李東平輕笑一聲,吐了口痰。華蔚林后來聽說了李東平吐的那口痰,當著我面多次提起,言語間既委屈,又不平,像那口痰就是他,他要弄清那口痰的下落,若吐在馬路上,必被車碾人踏,若吐在石縫間,必腿腳不能屈伸……我也做出同情的樣子,但假如我決定了一個鐘頭后要去找李東平,我會對華蔚林明說。在李東平面前也一樣。

李東平請客那天,電話打到我辦公室,華蔚林正好在,我也告訴他了。原來他知道李東平請客,但并沒有請他。“八號樓是人不是人都請了”,卻沒請他。

他問我去不去。

我說人家馬上要離開東軒,用他自己的錢為他餞行,哪能不去?

華蔚林的臉上顯出悲哀的神色。

這悲哀讓我有些惱怒。

但我沒表現(xiàn)出來,只說:“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說你跟我在一起?”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暗淡了,搖了搖頭。

接下來的半個鐘頭,他幾乎都是用一個耳朵在聽我說話,另一個耳朵,聽他自己的腰。那時候,東軒城已出現(xiàn)了手機,但不叫手機,叫大哥大,我在街上就碰見過一個女子,舉著個磚頭樣的黑家伙跟人對話,眼睛卻咕嚕嚕地望著行人。她有顯擺的資本,因為她擁有的,連華蔚林這樣的正科級干部也沒有。華蔚林腰間別的是個傳呼機,又叫BB機——它叫起來的時候“嗶”響,因而得名。據(jù)說那東西外國人是掛在奶牛身上的,“嗶”聲能催奶,還可呼喚它回去吃飼料。開始是響幾聲后,留下個號碼,讓收到信息的找電話回過去,后來進化了,可輸中文,相當于現(xiàn)在的手機短信。華蔚林用的就是這種。

但半個鐘頭時間里,沒有人給他短信。

或者說,李東平?jīng)]給他短信。

并不像華蔚林所說,八號樓是人不是人都請了,客人很少,只有六個。也可能確實請了八號樓,只不過在另外的場合。這天的六個人,包括邢燕和市文化局局長。局長姓夏,我是頭回見,臉膛飽滿,梳著毛主席那種發(fā)型。仔細一看,還真有點像毛主席。結(jié)果這早就是共識。他抽煙,抽得很勤,是戒煙失敗,還是根本就沒戒過?若從沒戒過,以前說華蔚林去找局長那些話,又大可懷疑了。

夏局長不僅抽煙很勤,連拿煙的姿勢,吸煙的嘴型,說話的口氣,包括某些字的讀音,都極像毛主席。我這又才知道,從很年輕的時候,他就一心一意學毛主席。他出去旅游,游客會找他合影,有些上了年紀的,還抓住他的手不放,淚眼婆娑,竟至哽咽。那樣的情景明顯讓夏局長非常享受,此刻談?wù)撈饋?,也臉上放光?!拔覀兊娜嗣窭病彼f。把“人民”說成是“銀民”。

“可惜了,夏局長你該去當演員。”我說。

我本是當奉承話說的,萬沒想到讓夏局長不高興。

入座時,李東平就把我介紹了,夏局長還表揚了幾句晚報的副刊辦得不錯,這時候卻指著我,一臉茫然地問:“這位同志……”

李東平又介紹一遍,并且加了一句:“我的朋友?!?/p>

有加這一句,夏局長似乎放了心。是“自己人”的那種放心。他點點頭,說:“學毛主席,有不同的學法。學了去演戲,去出名,那是一種學法;學他老人家的精神、氣概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的品格,又是另一種學法。這后一種學法,才算學到了家?!?/p>

桌上響起掌聲。我也鼓掌,并以崇敬的目光望著對方,心里卻樂呵呵地想:你比華蔚林最多高三公分,想演毛主席也演不了。

掌聲當中,菜上來了。李東平請夏局長開席。

邢燕坐在局長下手,殷勤地給局長斟酒、夾菜。她的動作真美。她啥都美。我坐在對面,剛好欣賞。但同時,我也想起她罵華蔚林女兒那些話,想起華蔚林臉上的淚光。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華蔚林流淚,連對我妻子也沒說過,我覺得那是他一個人的秘密,我看見了,他的秘密也成了我的秘密,當兩個人同時擁有一個秘密,比同時擁有一套房子聯(lián)系更深。此刻,我欣賞著邢燕,是不是對那個秘密的背叛?是不是我也跟別人一樣,有意無意間在踐踏著華蔚林?

席上,邢燕沒看過任何人,只看夏局長,哪怕東道主李東平去給她敬酒,她也是看著夏局長說話。她真能喝。夏局長也真能喝。一杯接一杯,都是一口干。李東平帶來的兩瓶茅臺,很快見底。在這點上,夏局長沒把毛主席學像。毛主席酒量不大。李東平晃著空酒瓶,說:“局長……”夏局長淡然地問:“光了?”李東平又晃了晃。“那就換一種嘛,”夏局長說,“我曉得這家店里只有五糧液,沒有茅臺,五糧液就五糧液嘛,我們又不是何書記,只喝茅臺。”這話出格了,但因為都是“自己人”,夏局長倒也不在意,只笑了笑。

李東平出去了,起身時朝我眨了眨眼,我沒明白,結(jié)果他走到門外,又朝我招手。我跟出去,他說:“兄弟,借我點錢,我身上不夠。”我掏出374塊。他說行。這錢李東平借去,再沒還我。那是我差不多兩個月的工資。妻子是不主張我?guī)уX的,她說男人有了錢,就想著花出去,你不抽煙,不嗜酒,也不賭博,就只有一條路可花。但我的理論是,男人的兜里,一兩個月的工資是要揣的,不然壓不住,走路發(fā)飄??磥砦业睦碚撌清e的,我該聽妻子的。

可能是因為提到了何書記,加上兩種酒混搭,容易喝高,一直順著夏局長說話的邢燕,把話題轉(zhuǎn)了,說到華蔚林了。從華蔚林嚇何書記說起,并且問夏局長:“是不是何書記讓你安排華蔚林管藝術(shù)科?”夏局長笑而不答。然后又說到樂興縣那次開會,但沒說華蔚林把她趕下臺的事,只說華蔚林把樂興縣的領(lǐng)導(dǎo)都得罪光了,特別是文聯(lián)彭主席,氣得吐血!彭主席叫他“蔚林兄”,就把他惹了,中午吃飯,人家去給“蔚林兄”敬酒,他理都不理,弄得彭主席下不了臺,只好又給他道歉,說今天位置沒安排好(說到這里,邢燕抽了聲鼻子,不知是位置的事引起她的記恨和痛苦,還是怪自己說漏了嘴),華蔚林卻說:“你是正科級,我也是正科級,我規(guī)規(guī)矩矩叫你彭主席,你就不能叫一聲華科長?”

席桌上哄笑起來。

我想起華蔚林曾對我說:“就叫我華科長好了?!?/p>

原來是這個意思。

兩相對應(yīng),邢燕應(yīng)該沒有胡編。

我確實是那樣叫華蔚林的。如果不那樣叫呢?盡管我編發(fā)過他女兒的文章,而且發(fā)過三篇,而且每一篇都費了我很多心血修改——從情形看,邢燕不知道華蔚林女兒的名字,否則我就成了她的敵人了,盡管有沒有敵人我并不在乎,但有個敵人總是不好——不那樣叫,他恐怕也要記恨我吧?

想起來讓人冒冷汗。

但邢燕的話也不全真。藏一截露一截,就不可能真實。奇怪的是,這樣真真假假,才讓人信得踏實,全假不行,全真同樣不行。

他們說得熱鬧,我插不進嘴,加上小腹脹了,就起身去上廁所。進去才發(fā)現(xiàn),李東平也在撒尿。他何時出去的,我完全沒注意到,證明我也喝多了。我從李東平兔子樣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的眼睛。他撒尿時一點也不飄逸,兩只手捉住,腰弓著。他就以那樣的姿勢對我說:“邢燕絕對沒戲唱?!?/p>

這是什么意思?他進一步解釋,聲音放得很低,濕漉漉的嘴湊過來,噴著酒氣說:邢燕剛解決了正科,想到文化局當副局長,但華蔚林也在爭那個職位,十之八九,邢燕搞不贏華蔚林。

“兄弟你沒下過鄉(xiāng),”李東平說,“我是當知青過來的,我曉得點麥子的時候,撒了麥種,要用夯板壓,把地壓實,實得可以跑馬,也可以過車,這樣生起來的麥苗才壯。華蔚林就是被壓過的麥種?!?/p>

說罷,李東平打著尿噤,鼻孔里嗚嗚響。

他這樣子讓我感覺到一種寂寞。今天是為他餞行,主要客人卻沒提一句祝福他的話。他何以連科長也不當,要辭職下海,表象之外的原因也無從知曉。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