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在給本科生上中國當代文學(xué)史課程的時候，我常常推薦他們看一部紀錄片：《文學(xué)的故鄉(xiāng)》。賈平凹的商州，阿來的嘉絨藏區(qū)，遲子建的冰雪北國，畢飛宇的蘇北水鄉(xiāng)，劉震云的延津，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構(gòu)成其文學(xué)地理的同時，更使之成為了今天的他們。故鄉(xiāng)不僅是作家生活的故地，也是他們文學(xué)圖景的“血地”，更是時代的鏡像。林白的《北流》用其獨特的方式，構(gòu)筑了她的“文學(xué)的故鄉(xiāng)”。從《一個女人的戰(zhàn)爭》，到《北去來辭》，再到《北流》，林白完成了從“離開”到“回家”的創(chuàng)作軌跡。當然這樣的返回，已不是當初初生牛犢憑一己之力對抗世界的孤勇，而是酣暢奔涌后與故鄉(xiāng)，乃至世界達成默契的和解。這和解不是“算了吧”式的一再失望后的不再計較，而是“好吧”式的智性省思。

打開

“那時候是春天，細雨飄揚，湖水清澈，下完雨那個土壤變得很鮮艷，那時候我就覺得從北京的幽閉生活出來了，覺得日月嶄新、山湖浩蕩。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節(jié)點，是我寫《北流》的一個前因。最后我希望我能夠一直打開。”這是林白在談到與幾位朋友暢游武漢時的感觸，“打開”成為進入《北流》的一個關(guān)鍵詞。“個人化”、“私人化”這些標簽似乎一直貼在林白的作品中，在某種程度上標識出了林白特定時期作品的特質(zhì)。在那個時期，類似《一個女人的戰(zhàn)爭》這樣的作品，飽含強烈的希望世界向“我”走來的愿景，希望他者能主動靠近，進而理解“我”，世界應(yīng)該向“我”敞開。到了《北去來辭》，《一個女人的戰(zhàn)爭》中那種強烈的個體與世界對抗的意味淡化，“我”離開故地，不耽于在有限范圍內(nèi)找尋自我意識，更添一份“我”嘗試著走向世界的實踐。到了《北流》，這種“打開”的觀念更為圓融和熟稔?！拔摇迸c“世界”不再是對立的兩極，不再糾纏于誰應(yīng)該先主動敞開，誰應(yīng)該要理解誰?！拔摇迸c“世界”共處于一個交互場中，北流型塑了躍豆乃至林白，這樣的躍豆乃至林白自己走向了世界，跌跌撞撞幾十年后再回望北流，才發(fā)現(xiàn)北流即是世界，世界不過是北流。曾經(jīng)無比想要逃離的地方，再離開幾十年后，才發(fā)現(xiàn)，其實從未能離開。當然，離開后的返回褪去青澀眼眸的同時，自我精神世界的容量大大拓展，觀照的范疇也大大拓寬。

盡管《北流》的故事仍相對聚焦于“我”的意識，以躍豆的追憶為線索，但小說不僅關(guān)涉一個女人的人生，更是一個家族、一個時代的精神鏡像?！侗绷鳌穼τ跁r代精神鏡像的建構(gòu)，又不同于慣常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林白恰恰打破了時代鏡像式作品對于穩(wěn)定性、整體性、確定性的堅守。她在打開的同時，也并未拋棄屬于林白的創(chuàng)作特質(zhì)。斑駁、不穩(wěn)定、情緒化充斥著整個小說，敘述不追求清晰、明了，在多樣化的敘述中穿梭于不同時空、人物?！侗绷鳌吩谑沟昧职椎臄⑹雎涞?，使得故事的指向關(guān)涉現(xiàn)實，進入一個更廣闊的世界的同時，仍舊游弋于豐盈的內(nèi)心景觀。

龐雜

“二十多年前她寫過一篇小說，五個舅父都寫到了。在一部中篇里寫五個舅父顯然不是一件合乎規(guī)范的事情，投到一家雜志，編輯說，五個舅舅太多了，應(yīng)該集中寫一個至多兩個舅舅，小說呢，要寫好典型環(huán)境里的典型人物。她不想這么干，五個舅舅，三個沒娶老婆，壓縮成兩個頓失歷史意味。她不改，立即重寫一封信，改投他處。”小說中的這段敘述，或許可以解釋，為何隨處可見旁枝斜出。尤其是小說中漫溢大量的描繪性語句，無論是屋內(nèi)的陳設(shè)，是書本的封面，是人的外貌，是往時的衣柜，還是穿插著的各種詩句、歌詞等等，作者不厭其煩地傾注巨大熱情，對其進行全方位描繪。這其中分量最重的，當屬對于故鄉(xiāng)北流葳蕤的南方草木的描摹。小說開篇即為一首敘事長詩《植物志》，“無盡的植物從時間中涌來……”林白在詩句中一再贊揚各種植物，各種頗具南方標識的植物們洋溢著旺盛的生命力，飽蘸時間的汁液。它們似乎構(gòu)成了北流的全部時間和歷史，龐雜的植物能穿過“無盡的歲月”，無論離開多久，“無盡的植物”昭示著似乎從未曾真的離開。所以，小說中的時間線、人物、事件均顯得十分龐雜，原因就在于林白結(jié)構(gòu)小說的方式不是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不是理性至上，而是依舊遵循她對感覺的推崇。這些龐雜的要素，是她追憶北流，追憶故地的感覺結(jié)構(gòu)方式。她對于故地的追憶，對于世界的認知，對于自我的發(fā)掘和表達，統(tǒng)統(tǒng)來自于她看到的植物們的樣子，聞到的植物們的味道，觸摸到的植物們的感覺。換言之，她有自己獨特的記憶演繹法：將故地、故人、故事與植物之感覺相連接，從而形成獨特的植物符碼，將時間封存，將歷史盛裝。也因此，小說中不時從故事線的敘述中游走，或許并非作者故意賣弄某種技巧，也不是簡單營造某種氛圍，制造某種意境，而是人物、事件等所散發(fā)出的信息素正以附著于植物而存在，甚至，在敘述者看來，這些植物本身就由這無盡的信息素構(gòu)成，早已融為一體。

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小說中出現(xiàn)大量的、龐雜的人物和故事線就不難理解了。因為正如將五個舅舅的故事壓縮成兩個舅舅的故事會頓失歷史意味一樣，或許砍掉任何一條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故事線，或刪除一位看似不具典型性的人物，都會喪失掉信息素的一部分，使之不能構(gòu)成完整的北流，不能獲得整體性的意義。龐雜并不代表雜亂無章，龐雜是離開故地重歸故里，面對最熟悉的陌生人、事、物時最真實的反應(yīng)，最迫切想要抓住一切的渴望。龐雜，也再一次證明了離開之于回家的意義。

重疊

“我對家厭倦至極，對家人也早就不耐煩，無論父母還是兄弟。母親說我把家當客棧，她說得對極了，設(shè)若不必回家吃飯睡覺，我斷然是不回的。我堅信，此生最大的自由就是離開家庭?！避S豆這般明目張膽的宣告。而小說的開始，及從始至終貫穿著的就是一次作家返鄉(xiāng)活動。在這一活動過程中，穿插進躍豆在北流的生活，及期間的親情、友情、愛情故事。在歷史時空中的躍豆極度渴望逃離家，在當下時空的躍豆追尋著精神返鄉(xiāng)。類似這種相悖的觀念在小說中構(gòu)成多層級、多維度的重疊，豐贍小說內(nèi)蘊的同時，也使得讀者不禁咂摸作者到底想要表達什么。

觀念的重疊也導(dǎo)致人物身份、敘述結(jié)構(gòu)、語言等的重疊。小說中躍豆很少稱呼母親、弟弟這種血緣帶來的身份性稱呼，更多出現(xiàn)的是他們的名字：梁遠照、米豆。當這兩個人物以姓名出現(xiàn)的時候，多半呈現(xiàn)的是血緣身份之外的人生軌跡。比如敘述作為醫(yī)生的職業(yè)生涯時，多為梁遠照而非母親，比如敘述離開生身家庭之后的工作、婚姻生活時的米豆而非弟弟等等。不同的稱呼重疊在一個人物之上，是分裂也是聚合。稱呼的疊合在區(qū)分身份的同時，也暗合了對于血緣家庭的復(fù)雜情感，當然對于時間線索的梳理和空間場域的搭建，也功不可沒。

北流方言與通用書面語的重疊搭建起了內(nèi)外雙層文本架構(gòu)，加之注、疏、箋的結(jié)構(gòu)，異辭的民間語匯、“李躍豆詞典”的粵地方言等得多層、多維疊合，在提供多義闡釋意蘊的同時，更暗示關(guān)于返回血地、返回傳統(tǒng)、民間活力、歷史經(jīng)驗、時代圖譜等的思考。整個小說不僅在本文層面進行疊合，也在闡釋的過程中擾亂了歷史與當下，追憶與現(xiàn)實的界限，形成又一重意義的疊合。從而在更宏闊的層面探究著何為“離開”，何為“回家”。

小說尾章的開頭，作者引用了一首粵語歌《宇宙誰在暗暗笑》的歌詞，歌中唱到：“女孩沿路赤腳在跳，忘了青草隨她心情慢慢搖/最老的東西是什么？是大家出生已學(xué)會唱的歌/永遠的青春的是什么？大地的歌每日每夜唱和……”那個從北流走出來的女孩赤腳奔向世界，在一路的跌跌撞撞中只顧奮力向前，回過頭來猛然驚覺，出生時就已學(xué)會唱的歌才最動聽，盡管已物是人非，血地之處的歌無論何時都能重新召喚青春，都能照亮回家的路。也只有在離開后才更能明白家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