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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畢亮:繭房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 | 畢亮  2022年07月01日08:48

你知道鼴鼠嗎?

不等唐甜回答,我告訴她,想變成一只鼴鼠,白天蝸居洞穴,昏天暗地睡覺,待天黑透,便爬出土巢尋找食物。我像熟悉自己臟器一樣,熟悉黑夜大地上每一條道路,哪里是草地、哪里是湖泊、哪里是丘陵與叢林。趴地夜行,我能聞到夜晚深處潮濕的氣息、充滿誘惑的味道。某個瞬間,我希望遇見一只母鼴鼠,寒冷的時候,孤獨的時候,可以相互擁抱,用彼此干燥的身體取暖。唐甜,你愿意當那只母鼴鼠么?

唐甜說,嘉安,我不想當鼴鼠。

我說,你愛不愛我?

唐甜說,愛。

我說,愿意當那只黑夜里與我相遇的母鼴鼠么你?

唐甜說,好吧,我愿意。

……

唐甜在深圳南山區(qū)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供職,行政文員崗,具體是哪一家公司,她沒提,我也沒細問。白天上班,我們會聊一聊微信,吐槽公司、吐槽客戶、吐槽諂媚的同事,也會談起中午點的外賣快餐,隆江豬腳飯、海南椰子雞飯、蔬菜沙拉、香辣雞腿堡。唐甜不愛吃葷,愛吃素,大概她母親是一匹廣西矮馬或者長頸鹿,生下她這只食草動物,專吃各類蔬菜,紫甘藍、上海青、卷心菜。

我想起唐甜的瘦,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瘦,瘦的面頰、瘦的鎖骨、瘦的乳房,手臂上突兀青綠色的靜脈血管,這一切似乎跟她的飲食習慣有關(guān)。但她說,嘉安,跟食物沒關(guān)系,可不能讓它們背黑鍋。指著喝茶的器皿,手指頭敲擊原木紋理桌面,她說,我的胃袋是濃縮版容器,頂多,頂多也就200毫升,湯湯水水一灌,盛不了多少東西。

我們不喜歡加班,估計除了我和唐甜,地球上也沒其他人愛好加班。

黃昏時分,我從公司回到租住的公寓,餓了的話,便打開美團或者餓了么App,點一份外賣,辛辣的、清淡的、不辣不淡的,各種口味。有時剛吃完,有時正吃著,唐甜發(fā)來微信,嘉安,干嘛呢?盯看茶幾擺放的綠蘿,我說,看風景。她說,吃了嗎你?餐盒內(nèi)躺著油膩的燒鵝和吃剩的鵝骨,也可能是剛啃完的豬腳骨和咸鴨蛋蛋殼,我說,剛洗了一顆紅富士蘋果,還有巨峰葡萄、草莓,等看完風景再吃。

滑道門外,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

我告訴唐甜看到的風景,眼皮底下是兩岸綠草茵茵的深圳河,成排的大葉榕、芒果樹,目光再往前一點,是萬象城奢侈品店Dior、LV、Prada醒目的櫥窗。抬頭,視線戳向更遠的地方,是國貿(mào)大廈、地王大廈、京基100、深圳平安金融中心……我說,唐甜,這些高樓大廈,像不像蓋在地球上的一枚枚印章。

唐甜說,嘉安,你一點不像建筑設(shè)計師,倒更像詩人,來自俄國普希金那樣的詩人。

嘴里吐出的,都是暗藏心中的風景,我沒告訴唐甜實話:公寓樓下是一條窄街,隔三五米就是食坊堆砌來不及清理的廚余垃圾。街面涌動的人群似蟻巢的螞蟻,兩三只流浪狗、流浪貓穿梭其間,雜亂而無序;公寓墻面刷了層象牙白油漆,輕易看不出時間遺留的痕跡,室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張床、一臺冰箱、一張二手布藝沙發(fā),還有從宜家采購來的簡易書桌、書架,擺放這些物件后,室內(nèi)行走空間所剩無幾。

我說,你在干嘛?

唐甜發(fā)來一張貓圖,是她飼養(yǎng)的寵物布偶貓。她說,陪寶寶玩,它太調(diào)皮了。又說,過十分鐘我就洗澡,洗完衣服,刷一會微信,再刷一會抖音,我就睡覺了。你呢?

我說,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躺著,像冬眠的北極熊那樣窩在漫無邊際的雪海,緊閉雙眼,沉睡至夢的深淵里和永恒中,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唐甜說,鼴鼠兄弟,做夢吧你。你這人真沒勁,一點不主動,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面?

瞥了眼沒有星辰的夜空,凝視手機屏幕,我在微信里發(fā)了個“OK”手勢。唐甜大概忙去了,沒再回話。我想起上一次見面在酒店開鐘點房,忘了是五天前還是六天前,歡愉過后無限膨脹的虛無,以及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厭倦。

我養(yǎng)了兩只巴西龜。

但我沒告訴唐甜,我養(yǎng)巴西龜?shù)氖?。我沒有告訴唐甜的事,還有很多,比如我想去巴黎,想去逛一逛盧浮宮。

夜里洗澡前,我會練二十分鐘啞鈴,做五十個俯臥撐。兩只巴西龜慵懶地趴瓷磚地板上,偶爾,也挪動幾步。我聽著自己的喘息聲,邊運動邊看蝸居墻角的它們,抹干凈額頭的汗珠,考慮若是做一只巴西龜,不言不語、與世無爭,如此安靜地度過一生,也蠻好。

枕旁擺了本貝聿銘作品集,遴選貝聿銘各個時期以主要負責人或建筑設(shè)計師之名承擔的50個建筑項目。每天睡前,我會閱讀半小時,逐字逐句,連標點符號也不放過,這本書我前前后后讀了不下二十遍,哪一個項目在哪一頁,我爛熟于心。

讀完書,熄了燈,我睜大眼睛,注視黑漆漆的墻頂,開始想象兩只巴西龜從深圳南澳海灣出發(fā),爬行前往巴黎,翻山越嶺、越洋過海得花費多長時間。待它們抵達巴黎,估計世界已是??菔癄€、地老天荒。

我時常夢到自己置身盧浮宮正門入口處的透明金字塔建筑,那是貝聿銘的杰作,穿越透明金字塔,我似一名無所事事的游蕩者,在館內(nèi)尋找“鎮(zhèn)館三寶”,斷臂維納斯、勝利女神像和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站立畫作前,畫框內(nèi)豐腴的女人沖我微笑,蒙娜麗莎的臉變成唐甜的瘦臉,我攏過去,伸手取下畫框,打算帶回深圳拿給唐甜欣賞。一群白人警察手持左輪手槍,圍住我,人堆里的胖警察說,我數(shù)到三,你把畫框放回去。法國警察會講中文,令我感到驚訝,可他只數(shù)到“一”,就扣動了扳機。一枚火箭筒體量金色外殼的子彈飛來,我駭醒了,后脊?jié)皲蹁跞抢浜埂?/p>

我告訴唐甜我做的夢,在迷宮般的盧浮宮與警察玩貓鼠游戲,添油加醋講得驚心動魄。

唐甜說,夢里還想著我,值得肯定。可是嘉安,我對蒙娜麗莎不感興趣。

我說,還有,我們在塞納河河畔散步,在左岸喝咖啡、紅酒。我們還請非裔畫師,替你畫了一幅肖像。實話說,你本人比畫作更好看、更漂亮。

唐甜說,吃糖了么你,嘴巴這么甜。我對塞納河也沒興趣,我們應該實際一點。

我說,是嗎?我記得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哦對,當時從夢里醒來,快凌晨一點,我點了外賣木屋燒烤,吃了一堆烤串,牛肉、羊肉、雞翅、韭菜,外加兩罐青島啤酒??敬c多了,我只喝完一罐啤酒,肚子就撐得不行,一宿沒睡。

唐甜說,嘉安,你說話總是繞來繞去,到底想干嘛?上次見面,你買的蘋果我快吃完了,還剩一顆,一直舍不得吃,現(xiàn)在蘋果擱冰箱都枯萎生綠霉了,你還不約我。

又說,不要拖泥帶水,你直接告訴我,咱倆什么時候見面?

醒來時不到五點,天麻麻亮。

來深圳五年,我第一次醒這么早。閉眼,我想再小睡片刻,卻睡不著。只好爬起床,從藍色煙盒摸出一枝香煙,邁步陽臺抽煙。嘟嘴吐煙圈,吐了三次,沒一次吐成圓形。比起夜晚的喧囂,公寓樓下窄街空無一人,寂靜無聲,一只碩大的灰鼠探頭探腦從街面飛躥而過。

仰望天空,遠處黑灰的云層一點一點變亮、變白。樓下,穿橘色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開始清掃街道。

窩沙發(fā)榻,我想起跟唐甜初識時的情景,她陪同業(yè)務部門領(lǐng)導參加飯局,打圈敬酒。輪到我時,擔心她喝高,我說,你隨意,我干杯。但她還是干脆地將茅臺酒杯喝了個底朝天。酒局后半截,我和她相繼上洗手間,爾后在盥洗臺相遇。

我說,唐甜,藝高人膽大,酒量不錯。

揚起右手,她伸出一個手指頭,食指。

我說,一斤。

她說,不是一斤。是可以一直喝。

又說,包房一堆油膩的男人,就你還好,加個微信吧!

……

唐甜的微信圖像是一張風景圖,一條伸向遠方的公路,道路兩旁是戈壁荒漠。畫面清冷、孤寂,能讓人瞬間想起大漠孤煙直、枯藤老樹昏鴉之類的詩句。

白天,坐辦公室格子間,我掰起手指頭,計算上一次跟唐甜見面的時間,應該是九天或十天前。忘了誰講過,網(wǎng)絡(luò)時代,十天半月足夠忘記一個人。摸起手機,我給唐甜發(fā)了條微信,有空么?約起。等到下班,唐甜也沒回信息。我猜測,她可能生氣了,電話撥過去,那頭傳來夾帶哭腔的聲音。

我說,別哭,有話好好說。

唐甜說,寶寶腹瀉,拉了兩天,快急死我了。

我說,你在哪?

唐甜說,寵物醫(yī)院。

我說,等下班過來看你。

唐甜說,嘉安,現(xiàn)在我亂糟糟的,別過來。這兩天我沒心情上班,請假照顧寶寶,等寶寶病好了、身體康復了,我再聯(lián)系你。

我沒想到唐甜對一只寵物貓如此上心,慶幸自己養(yǎng)的是烏龜,不是貓也不是狗那樣的活物,萬一它們真有個頭疼腦熱,肯定也得管,花時間和精力去照顧。臨近中午下班,我翻開美團App,猶豫到底是吃小炒肉蓋澆飯,還是吃清蒸排骨飯,始終拿不定主意。最后,我搭乘電梯下寫字樓,前往茶餐廳吃了份叉燒飯,喝了盅西紅柿蛋湯。

夜里唐甜照舊發(fā)貓圖給我。她說,寶寶可憐兮兮的,拉稀瘦了一圈。

我說,你怎么樣?

唐甜說,估計我也瘦了。

我說,唐甜,你不能再瘦,上回抱你,身上骨頭跟崖壁石頭似的,硌人。

唐甜說,朱嘉安,想什么呢你。

又說,我再看一會兒《脫口秀大會》就睡了,李雪琴說宇宙的盡頭是鐵嶺,你覺得宇宙的盡頭在哪?

我想說巴黎,但脫口而出的是——唐甜,你就是我宇宙的盡頭。

唐甜說,嘉安,不管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反正我信了。最近不知咋回事,電腦里、手機里各種推送,全是綜藝節(jié)目《吐槽大會》《奇葩說》《乘風破浪的姐姐》,還有關(guān)于貓的信息、治療貓腹瀉的秘方。

我說,網(wǎng)絡(luò)大數(shù)據(jù)測算出你的喜好,你喜歡什么、需要什么,就給你提供什么,投其所好。其他信息全被屏蔽了,長此下去,你以為你生活的世界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唐甜說,你說的是信息繭房吧,從小到大,我就活在繭房里,父母安排上特長班畫畫、跳舞,去培訓機構(gòu)補習英語、補習數(shù)學,我已經(jīng)習慣了?,F(xiàn)在我很滿足,一點也不想掙扎,不想破繭而出。

等待唐甜發(fā)出邀約,卻遲遲不見動靜。

逛超市時,我買了一袋紅富士蘋果,拍照發(fā)給唐甜,附言新鮮水果已備好。唐甜環(huán)顧左右,只字不提見面的事。我猜她是真生氣了,怪我不主動、不負責。

天擦黑,吃完快餐,練完啞鈴,做完俯臥撐,我又給唐甜發(fā)信息,寶寶腹瀉好了沒,約么?

唐甜說,再等一等。

我說,唐甜,你是不是生氣,用拖延戰(zhàn)術(shù)委婉拒絕。

唐甜說,嘉安,想多了你。

我說,今日復明日,你這樣由不得我多想。

唐甜說,例假來了,再等兩天,好吧!

星期六約會當天,天氣陰晴不定,落了會雨,又出大太陽。我打電話問唐甜開鐘點房還是過夜?她回了三個字——鐘點房。我說,確定么?她說,寶寶在家,在外過夜我不放心。晚上它看不到我,肯定會鬧的,家里還不給它糟蹋得稀巴爛。

在酒店辦完事,唐甜拉開窗簾,眼望窗外鐵軌愣神。瞅她背影,像是真瘦了。我問她是不是心里擱著事。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盯著我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退房后,我陪她坐地鐵,送她回南山租屋,她沒拒絕。

地鐵飛馳,唐甜一路沉默,要么閉目養(yǎng)神,要么凝視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乘客。我的目光投向她時,仿佛眼眸射出的是毒箭,她左躲右閃避開。我用手指在她的手掌心寫她的名字,她仍不理我。我只好掏出手機,跟其他埋頭看手機屏幕的乘客一樣,刷微信、刷視頻打發(fā)時間。

抵達大沖站,我跟隨唐甜走出地鐵站口,拐過三道彎,走到唐甜租屋樓下。城中村內(nèi)統(tǒng)一改造的青年公寓,周邊居住環(huán)境跟我在羅湖的公寓差不多。唐甜神情落寞,臉色嚴肅得可怕,齜出上牙咬嘴唇,她說,嘉安,有些晚了,趕緊回吧你,路上注意安全。

我將裝蘋果的環(huán)保袋遞給唐甜,目送她,直到她背影消失眼前。我不清楚唐甜為何如此喜歡蘋果,第一次問她時,她說“蘋果”二字,讀起來爽脆,“蘋”跟“平”諧音,平平安安,意圖多好。

坐上返程地鐵,途經(jīng)世界之窗,收到唐甜發(fā)來的微信,她說,嘉安,今年過完生日,我就滿二十六歲了。我說,我比你大兩歲。又說,唐甜你還小,年輕真好。隔兩秒,我劃一次手機屏幕,等待唐甜回復,直至回公寓,洗完澡躺下,也沒收到她信息。

我大概猜到唐甜話里的意思。

按照約定,我和唐甜每個星期或者半個月見一次面,開鐘點房。辦完事后,一起吃頓飯,湘菜、客家菜、日式料理、泰國菜、越南菜,更多的時候,我們會去萬象城星美樂吃海鮮意大利面,配一杯加冰檸檬茶或者炸薯條。她似貓只吃丁點食物,我總懷疑每次吃飯,她都沒吃飽,回去后又會給自己加餐,點一份外賣,或泡一桶酸菜牛肉方便面。

一晃過去半年,我跟唐甜相處,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觸碰雷區(qū)。偶爾,我會查一查深圳樓市,房價仍在天上高得離譜,我連自己都只能勉強養(yǎng)活,根本沒有勇氣跟唐甜談婚姻、談未來。

每次坐地鐵送唐甜回住處,她依舊老樣子,在車廂內(nèi)一言不發(fā)。我跟往常一樣,只送她到樓下,她也從未邀請我上樓。她說,家里養(yǎng)了貓,亂得很。我清楚她的顧慮,大概也是我的難言之隱,膠囊似的居所,不方便招待客人。

深圳的冬天到了,夜風刮臉上,似小刀割肉。

下班后,我匆忙趕回公寓,清空書桌桌面,擺好白紙、鉛筆、三角尺和圓規(guī),設(shè)計建筑圖紙。多日苦思,我在心中雕刻出建筑的雛形,每天畫一小時,若不覺得累,也會多花時間,畫兩小時。將近一個禮拜,心中的建筑圖飛躍紙上。

一筆一劃,我鄭重在紙面右上角寫好建筑的名字——桃源。

跟唐甜見面,我沒告訴她畫的圖紙。我們躺柔軟的席夢思床墊上,我吻她的嘴唇、她的身體,涼滑、冰冷。唐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瘋狂,仿佛餓牢放出的囚徒,要了一次又一次,在微暗的房間里,發(fā)出類似幼獸的嚎叫。指尖在床墊畫了兩個圈,穿好套頭衛(wèi)衣,唐甜說,嘉安,再過半個月就是我二十六歲生日,爸媽擔心我在深圳太累,勸我回武漢工作,還給我安排了相親。

我說,決定了你?

唐甜說,嗯。

我說,他好么?

唐甜說,好不好沒那么重要,他醫(yī)學博士畢業(yè),父母是公務員。

又說,你覺得怎么樣?

似有鈍器切割頭皮,無聲的痛。我仿佛目睹身旁有個男人頓足捶胸,雙手猛扯頭發(fā),撕心裂肺哭泣,眼淚和鼻涕黏糊成一團。我說,他長什么樣子,我大概可以猜到,體型微胖,小腹凸起,頭頂發(fā)量不多,或許已經(jīng)禿頂。他人肯定不錯,踏實、務實,適合過日子。又說,挺好的,我們這樣活在深圳,看不到前途、看不到明天。

唐甜給我看了她相親對象的照片,揚起右手,輕拍額骨,她說,嘉安,繼續(xù)當你的佛系青年吧,今天出了酒店,你別送我,我們各自回家。

……

從網(wǎng)上購買原色木質(zhì)積木,我打算趁唐甜生日前,搭出圖紙上的建筑,當生日禮物送給她。暮色蔓延開來,抽完一枝香煙,我從陽臺回到客廳,啟開一罐青島啤酒,按照圖紙,搭船型樓體,以及環(huán)繞樓體被綠色植被覆蓋的生態(tài)公園。

一罐啤酒喝完,我又開了一罐。

我第一次想把自己灌醉。

第一天,我搭好樓體地基。第二天、第三天,船型樓體拔地而起,一天天長高。七天后,我將建筑圖紙變成建筑模型。想到唐甜即將離開深圳,心中萬物似已凋零,我眼窩潮濕,眼前擱書桌的模型,在我的視線里打了馬賽克,模糊不清。

唐甜生日當天,我和她沒去酒店,也沒赴餐廳慶生。我說,唐甜,今天我親自下廚,給你做一碗長壽面。她保持慣常的沉默。我琢磨,她沒表示反對,就是答應了。她像我的一條尾巴,跟隨我走出地鐵口,步行至窄街公寓,踏樓梯抵達六樓。

公寓不到三十平米的空間,多出一人,顯得格外擁擠。

目視蝸居墻角的巴西龜,唐甜說,嘉安,你也養(yǎng)了寵物。我說,一個人住,家里太安靜,有它們在,不至于那么孤獨。唐甜的目光在室內(nèi)逡巡一圈,打開滑道門,邁步陽臺,抬頭望天,又低頭看樓下窄街,根本沒有我過去描述的詩意風景。她將視線轉(zhuǎn)向我,我不敢看她,避開望向他處,瞅茶幾的綠蘿盆栽。臉頰發(fā)熱發(fā)燙,我意識到自己臉紅了。

唐甜沒戳破那層窗戶紙。踅回廳里,凝視書桌上擺放的建筑模型,足足看了十秒,她說,這是諾亞方舟么?

我說,是桃源,夢幻之地。

唐甜說,嘉安,這就是你想蓋在地球上的印章?

我說,算是吧,也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走進廚房,燒了一鍋水,我給唐甜做長壽面,面條煮好,又煎了兩枚雞蛋,分別臥兩個碗里。室內(nèi)只有嚼面條、喝面湯的聲音,我和唐甜埋頭吃面,彼此無言??粗铺鸪酝暌煌朊鏃l,連面湯也喝干凈了,我說,唐甜,真要走么你?

唐甜說,你覺得是走好,還是留下來?

雙手捂臉,手掌搓臉頰,我沒搭腔。想到未來看不到明天的生活,我突然害怕唐甜改變主意,不回武漢。

唐甜說,鼴鼠兄弟,你繼續(xù)冬眠,繼續(xù)躺平,永遠不要醒來。

陽臺外面刮著硬邦邦的風。

唐甜要走了。臨出門,我將“桃源”遞給她,送她到公寓門口。她說,嘉安你回去,我不想讓你看著我離開,你讓我一個人安靜走一走,好吧!

轉(zhuǎn)身,我上了樓,客廳似乎有唐甜稀薄的氣息,又似乎沒有。點燃一枝香煙,猛吸,我憶起曾經(jīng)問唐甜,是否愿意當那只在黑夜里與我邂逅的母鼴鼠?唐甜說愿意。

匆忙跑下樓,我沖進寒氣逼人的夜色里,滿腦殼想著唐甜會不會在路上散步,此時此刻,我跟她在暗黑的路途中相遇,就像一只公鼴鼠遇到一只母鼴鼠。經(jīng)過離公寓樓約三十米遠的垃圾桶,我發(fā)現(xiàn)“桃源”,它孤零零坐垃圾桶頂蓋。

送給唐甜的生日禮物,她沒帶走。

仰望幽暗的夜空,我想起小時候的夏夜,漫天星斗。而今,卻再也見不到群星閃耀。那個瞬間,我如釋重負,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唐甜走了,我一個人,不用再時刻想著對她負責,想著改變現(xiàn)狀,鉚足勁奔向更美好的未來。

踅返公寓,身體仿佛被掏空,倦意襲來,我爬上床,一覺沉睡到天亮。

我又回到從前的日子,白天上班,畫圖紙、跑工地;夜里下班,刷微信、追劇、玩王者榮耀,游戲玩膩了,我便無所事事盯看兩只巴西龜發(fā)呆,任由光陰流逝。周末宅公寓,餓了就點個外賣,我可以整天甚至連著兩天不出門。夜深人靜時,我偶爾會想起巴黎和盧浮宮,想起一個建筑師的夢想,有朝一日在地球上蓋一枚印章。

某天,我收到唐甜微信,問我是否簽收快遞。堆放門廊后的紙箱已蒙塵,寄件人不詳,我以為是快遞公司發(fā)錯的貨物,未拆封,等待快遞小哥上門取件。我說,沒來得及拆箱。她說,嘉安,我快要結(jié)婚了,“五一”舉辦婚禮。你一個人,擔心你孤獨,有空趕緊拆快遞,里頭附有產(chǎn)品說明。

手持水果刀,劃開紙箱,我駭?shù)眯捏@肉跳,是一具硅膠仿真人,半身充氣娃娃。翻開產(chǎn)品說明書,標題一行醒目的黑體字——男性成人情趣用品。啟動電源按鈕,傳來唐甜定制的聲音,是她甜膩的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仿佛裹了層糖衣。

我一陣恍惚。

在手機里敲出一句話:唐甜,你的聲音里彌漫著巴黎的陽光和盧浮宮的魅影,真好??紤]兩秒,點擊發(fā)送,微信發(fā)出后,是拒收的消息。

她已經(jīng)把我拉黑了。

畢亮,1981年生,湖南安鄉(xiāng)縣人,現(xiàn)居深圳。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余萬字,作品多次入選年度小說選本,出版短篇小說集《在深圳》《地圖上的城市》。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曾獲2008年度長江文藝文學獎、第十屆(2010年度)作品文學獎、第十屆丁玲文學獎、首屆全國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獎、深圳青年文學獎,另有小說改編成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