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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7期|唐榮堯:月光定居在鋒刃上
來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7期 | 唐榮堯  2022年07月07日08:30

吐爾迪的身份是一個在吐魯番火車站“釣魚”的“騎手”。在他們的行話里,“釣魚”就是等待客人上車,“騎手”就是用摩托車載人。

從火車站出來,我一眼就看見吐爾迪腿斜跨在摩托車上,眼睛像一部工作著的雷達掃描著車站出站口,等著屬于他的客人。我的紅色沖鋒衣和背包,一定讓他立即認定,我是他的“魚”!

“你的嘛,哪里的去?”別的“騎手”還沒反應過來,吐爾迪像個兔子一樣敏捷地跳離摩托車,跑了過來!

我試探著和吐爾迪開始交流:“知道他地道么?”

“他知道?”吐爾迪迷茫但迅速不屑地向不遠處那幾個同行看了看:“這里的事情嘛,得問我,吐魯番還有我吐爾迪不知道的嗎?”

“是一個古代的道路,叫他地道!”我拿出自己手繪的地圖,描述我要去的“他地道”線路!看著,看著,茫然和歉色像上午越來越濃烈的陽光,爬上吐爾迪的臉。他從我的手繪圖上看出了點門道:“要經過你說的他地道翻天山的話,得先到大河沿。”

手繪圖是我根據(jù)敦煌藏經洞的《西州圖經》里這幾句簡單的記述描繪的:“他地道,右道出交河縣界,至西北向柳谷,通庭州四百五十里,足水草,唯通人馬?!蔽已芯渴掷L圖的時候,吐爾迪在旁邊打電話,嘰里咕嚕的民族語言我聽不懂,只是隱約地聽到他斷然而命令式的口氣中有“汽車”等漢語詞匯。不到20分鐘,他就指著一輛駛來的小轎車說道:“這一下子,我吐爾迪的摩托車失業(yè)了;到大河沿100多公里遠的路,要找個力氣好的車子才行!”

我警惕且不解地問道:“力氣好的車子?我們現(xiàn)在所在的火車站不就叫大河沿么?怎么還去大河沿?”

“力氣好的車子就是汽車。我們這里有3個大河沿,這里是大河沿的爺爺,是能裝下火車站的地方,叫大河沿鎮(zhèn);不遠處的大河沿村,是大河沿的爸爸;你要走的‘他知道’經過的一個山溝溝,才是真正的大河沿。”

火車站前嘈嘈雜雜的人流中,我和吐爾迪互相選擇了對方!開始了我們的“他地道”之行。

1

在紅星農場,我告別吐爾迪,開始向天山走進。

海拔3600多米的瓊達坂,猶如一個巨大的驚嘆號豎在天地間,一直是我前行的一個巨大標識。2000多年前,它是一道清晰的分界線:達坂南北分別是屬于車師國的南北兩個小國,屬地在今天新疆的吐魯番地區(qū)和昌吉州境內;2000多年前的那支遠征軍,就像一段段精彩的、或長或斷的句子,連接著車師前國和車師后國這兩篇分居于天山南北的文章。

走在寂寥的山路上,沒有想象中的田鼠、狐貍等動物,只有從山谷里如流水沖來的風的聲音。2000多年前,那支軍隊就沒有我這樣輕松、休閑地旅行心理,他們沿著險要而隱秘的“他地道”,懷著警惕和信心:警惕源自對潛伏在山林的敵軍的忌憚;信心源自對自己國家的實力信賴。警惕與信心的交錯,就像眼前這云與樹、天與山、水與草、土與石的交錯。翻越達坂、跨入北車師時,那些軍人一定亦如我這樣靜悄!我的靜悄是沒人愿意陪我,如此辛苦地尋找一條對很多人來說毫無意義的廢道;他們的靜悄是出于軍事策略,一點風吹草動就會引起敵方的警覺。

“他地道”是連接天山南北兩個車師古國的一截腸子,在古老的史書和現(xiàn)在的旅游指南中,被稱呼為“車師古道”。古道像一條收留歲月的皺紋,深深地刻在天山額頭。那支遠征軍的每個軍人的頭上都飄蕩著一朵寫滿艱難的云,艱難不僅體現(xiàn)在行程中山路的彎曲、海拔高帶來的缺氧、植被漸漸稀少容易暴露,還有他們即將進入進入敵對勢力的監(jiān)控范圍內,沒有人知道死亡和下一個時辰哪個來得更快。

水會尋找自己的力量。山頂?shù)姆e雪是溪流的源泉,順山而下,逐漸接納了越來越多的溪流,匯聚的過程便有了一條小河的流量、體量和氣勢。寂靜的山谷因水有了隨海拔依次降低而出現(xiàn)的名字:從六道橋到頭道橋,像6個堅守崗位的哨兵,依次排立在幽深的山谷,頭道橋附近的石崖上,四個褪色的大字“車師古道”鍥入海拔2000米的灰白色巖石上,這意味著我從高處的大坂行到頭道橋,完成了1000多米海拔落差的下山路途。山林中,不時遇見哈薩克族牧人,騎馬的身影穿梭在林間,炊煙般輕柔地穿行在林子深處,他們努力地把延續(xù)千年的世俗生活圖景,清晰而有力地鐫刻在天山的記憶里。

“車師古道”曾連接著的車師前、后兩個小國,早就消亡了,但古道兩端世居于此兩個古老的部族如瓊達坂上的積雪,一直生活在這里:古道南端的吐魯番地區(qū)境內,以維吾爾族為主;古道北段的昌吉州境內,哈薩克族牧民主要居住在吉木薩爾縣泉子街鎮(zhèn)的居民,他們會在夏天趕著牛羊,趕著一份詩意和未曾丟棄的傳統(tǒng),向天山深處和高處的夏牧場而去。像一艘艘被栓在靠岸水里的小船,被季節(jié)之浪一次次推著,來回游蕩于夏牧場與冬牧場之間,給古道上往來的商旅提供一杯熱茶和道路的資訊。

2

吉木薩溝,是“他地道”在天山北麓的一段。剛走出吉木薩溝,一片開闊地上立著一尊騎馬軍人的雕像。雕像的原型或者主人,在2000多年前也和我一樣,是從天山南麓翻越“他地道”而至此的,他是那支遠征軍的領隊與靈魂,而我,是時隔2000多年后他的追隨者。

頭頂是一輪生鐵般冰冷的天山月,我一個人慢慢踱向那尊塑像,靜靜立在塑像前,內心里再次溫習史書中有關塑像主人的記述,它們像一座座移動的島嶼向記憶的此岸靠攏。

2000多年前的故事,像一艘小船被歷史巨浪傾覆在時光的大淖中,沉睡的時間長了,打撈、梳理就成了一件麻煩的事情,既需要翻閱資料,更需要實地調查!知與行的坐標處,是對塑像主人及其同行者一起締造的故事大廈的追溯與描摹。

公元74年春天,漢明帝再次組建了一支一萬四千名精銳騎兵組成的遠征軍,這是漢朝第二次向遙遠的西域派出遠征軍隊,旨在清除匈奴在天山一帶的殘余勢力。遠征軍的最高指揮官為奉車都尉竇固,副將為駙馬都尉耿秉和騎都尉劉張為,耿恭擔任司馬,跟隨這支部隊出征。

朝廷一聲令下,催生了一部戰(zhàn)爭大片的所有元素:長途出征前的精心謀劃、征集糧草時的緊張有序、將士們和親人告別的淚水;接著是獵獵旗幟開始飄揚,將士們開始對遠征之地的各種想象甚至不乏取勝還鄉(xiāng)后的榮光與羨慕。

走過平原、戈壁、綠洲、山地,遠征軍警惕萬分地接近天山,戰(zhàn)爭開始了,但不是大規(guī)模的對陣,而是遇到偷襲之敵的反擊與搏殺,埋葬同胞時的感慨與情誼;再然后,這支軍隊沿著“他地道”穿越天山,出現(xiàn)在天山北麓今吉木薩爾縣地界,他們開始快速筑城,以城來抵御匈奴騎兵的一次次進攻。

耿恭所在的這支遠征軍抵達天山北麓前,一個詞已經成了漢廷的噩夢:姑師!這是一個被史學者稱為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地方割據(jù)政權。姑師像一張保存著完整地圖的羊皮卷,西漢派出的第一支遠征軍,像一把匕首,一道寒光劃過,羊皮卷被劃得七零八落:姑師被分為車師前國、車師后國及山北等六國。車師前、后兩國就像一對孿生兄弟,跨居天山南北。姑師的王權被一條山脈切割,車師前、后兩國的底層民眾,依然保持著來往,在天山深處踩出了一條交易古道,道因國名,這便是后來人說的車師古道!

親愛的讀者,這時該驚嘆出一個“哦”來。我從天山南的吐魯番開始尋找的“他地道”,一路而來,腳下其實就是這條車師古道。如果說那時的新疆大地是一個棋盤,一條隱秘的小道,竟然以“車”之師命名,可見其大氣與重要。沒錯,那是一支有車(讀 ju)之師,翻越天山時,他們舍車牽馬而行;他們在枯燥且危險的行軍途中,安住下來的空隙里,或許會拿出象棋來,下棋者靜默于對方的打量中,旁觀者七嘴八舌的指點三四;或許,史官因為這樣的遠征而將他們穿越的古道,寫成了“車(讀 ju)師”?漢代的煙云早已散去,但古道的名稱保留了下來。

3

耿恭所在的遠征軍收復了天山北麓的車師后國,車師古道再次恢復:軍人、信使、商旅再次出現(xiàn)在古道上。漢明帝下令,耿恭擔任駐屯于天山北部的戊己校尉,駐師于他帶人修建的那座帶有防御性質的簡易城池:金蒲城;天山南部的戊己校尉由關寵擔任,駐屯于車師前國的柳中城。天山像一個駝背,金蒲城和柳中城成了漢朝掛在這個駝背兩邊的褡褳,里面裝著沉甸甸的重任。

耿恭駐守在金蒲城時,西域脫離漢朝的實際控制已經達數(shù)十年之久,漢朝在這里的影響力如秋草般孱弱,對這支遠征軍而言,萬里跋涉至此,無疑是一場冒險。然而,那個血性噴張的年代,從軍且趕赴西域似乎成了一種個人價值取向和精神追求甚至時代品質:是對個人成功的定義,也是對國家情懷的體現(xiàn),哪怕丟掉生命也值得。匈奴與漢,兩種血性相遇在天山這個棋盤上,拉開一場實力和毅力、智慧和堅韌的博弈。

金蒲城很快被涌集而來的匈奴騎兵和野狼包圍,小小的軍堡完全符合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的成名作的名字:《胡狼嚎叫的地方》。狼的評判視野中,沒有正義之師與侵略之軍的區(qū)分,只有強弱之判?;蛟S,它們習慣了騎在馬上來去如風的匈奴騎兵,對遠路而來的漢軍氣味是陌生的、警惕的甚至敵意的。狼群目睹了匈奴騎兵圍城后,似乎嗅到了漢軍在被圍困日久后可能失敗的信息。狼是有尊嚴的,是不會去吃死尸的,為了維護這種尊嚴,它們在等待著漢軍快要支撐不住的那一剎那。白天,漢軍要抵御匈奴騎兵的進攻;夜晚,要抵御另一種損毀毅力的侵擾:城外的草原狼嚎叫著,試圖擾亂守軍的睡眠。

攻城與守城,圍攻與突圍,雙方的較量進入到拔河般的狀況。耿恭決定派人,翻越車師古道,前往天山南麓的漢軍駐守地柳中城求援。匈奴首領意識到:掐斷外援求助的信息通道,是實施包圍戰(zhàn)的必要條件。匈奴的精銳騎兵,埋伏在古道的某個隱秘部位,耿恭派出的求援人員,全部遭到伏擊。漢軍的求救信息,一次次死于半道中。匈奴人始終沒能掌握漢軍的駐守實力及下一步的意圖,漢軍即便俘獲,也是剛被俘就服毒、咬舌或互相刺殺身亡以免得落入敵手。

寧死不愿被俘,這是那個時代的漢人風骨:有派往西域的使者張騫被俘后始終未降,逃命后依然不忘使命,返回漢地后開始第二次出使西域并鑿空了一條偉大的絲綢之路;同樣為使者的蘇武,出使匈奴被扣押十多年,一直堅持不降。他們留下的不止是有關氣節(jié)的故事,更是那個時代的漢人標準。

時間變得慢了起來。金蒲城內,這支沒有外援的漢軍,一寸一寸地熬著時光,和匈奴騎兵、狼、饑餓、寒冷做著艱苦的對峙。

一輪冰涼的天山月,在圓缺變化中,冷冷地注視這場對峙!

匈奴人的攻城頻率加快,耿恭下令讓軍中善射者給箭頭上涂上毒藥,然后走上城頭上,沖匈奴士兵喊話:漢軍的箭神奇,一旦射中,會讓你們生不如死。匈奴士兵自然不理會耿恭的喊話,繼續(xù)攻城;中箭者退回軍營才感到劇痛,繼而傷口血流不止,血水像沸騰一般往外噴,史書中記載說“虜中矢者,視創(chuàng)皆沸,遂大驚?!毙倥姞I中暗傳著“漢兵神,真可畏也”的贊嘆!

漢,一個連對手都敬畏的王朝,一個不僅在武器裝備和生產技藝上領先時代的王朝,還引領著那個時代周邊地區(qū)、鄰邦的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潮流,這才是支撐帝國旗幟高揚的重要營養(yǎng),是一座巨大的精神容器。

4

匈奴軍隊失去了圍城的耐心,撤退了。

耿恭趕緊帶著部隊撤離金蒲城,向西轉移到今新疆奇臺縣境內、第一支漢朝遠征軍修建的一個軍事小堡:疏勒城(不是現(xiàn)今新疆喀什地區(qū)的疏勒縣,作者注),試圖以這里為據(jù)點,繼續(xù)和匈奴軍隊較量,匈奴騎兵很快又包圍了這里。

春天來了,耿恭帶領的這支孤軍看不到外援的希望。天山腳下,寒冷不好熬,酷熱更不好熬。死亡的氣息像長了翅膀的禿鷲,穿過夏日的驕陽直逼而來:匈奴騎兵切斷了疏勒城中漢軍水源。一切外援被切斷,連水都沒了,考驗漢軍毅力和對國家忠誠度的時間到了。

耿恭下令掘地挖水。一寸、一尺、一丈,挖出的黃土堆積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深的土坑像一條張著嘴的旱魚,一直向外冒著熱氣!軍心再次搖動,大家心里嘀咕:這里能找到水么?這時,馬剛拉出的糞便,就會有人搶到手里,用嘴一撮,榨取那可憐的一點水分,漢軍出現(xiàn)“笮馬糞汁而飲之”的情形。

耿恭的心里或許也沒底,但他和任何一個優(yōu)秀的將領一樣,任憑內心波瀾萬丈,臉上寫著大海般的淡定和平靜,下令士兵繼續(xù)往下挖。奇跡出現(xiàn)在到地下45米的刻度上:冒出的水,挽救了這支疲憊不堪的軍隊,這就是唐代詩人王維《老將行》中“誓令疏勒出飛泉”的典故。

水的問題解決了,糧食問題依然像把劍,高高懸在這支孤軍的頭上。他們把弓弩上用動物筋腱做的弦和盔甲上的皮革等都統(tǒng)統(tǒng)煮著吃了,不少戰(zhàn)士在離家鄉(xiāng)萬里之遙的這片陌生土地上,沒有死于戰(zhàn)爭,卻被饑餓的鉗口奪走生命,但沒有一個人偷偷出城去投降。

匈奴軍隊的眼里,困守孤城的這支漢軍,就像一塊硬鐵。

疏勒城頭,那面經過四月云、五月風、六月雪、七月雨、八月霜、九月寒浸染的軍旗,被風吹得殘破不堪,像一位寧死不降的將軍,高昂著頭顱,發(fā)出的豪邁笑聲如一道道光束,照進幽黑的時間暗室,點亮了那支遠征軍的精神之燭。

底線還未出現(xiàn),考驗不斷升級,匈奴首領以耿恭當他們的白屋王為代價,實施招降。驚人的一幕出現(xiàn)在那天的疏勒城頭:為了提振將士的士氣,耿恭不惜損毀戰(zhàn)爭中不斬來使的契約;那位招降的匈奴使者,被耿恭派人押到城頭,當著城墻外不遠處的匈奴人眾砍頭。招降者的血被分進倒有酒的碗里。尸體被橫在一個臨時做的鐵架上,鐵架下堆滿了天山的干松木,隨著耿恭的一聲令下。松木被點燃,熊熊火焰燒烤著無辜的招降者,也燒斷了守城漢軍的投降之路。

招降者尸體的焦味,被天山的風吹到對方的營帳里。匈奴的首領和戰(zhàn)士親眼看見,耿恭和隨從們,端起盛有匈奴招降者血的酒碗,集體大笑著喝下那碗血酒,昭示了這支軍隊絕不投降的決心;燒烤招降者的那一把火,燒掉了匈奴人對這支軍隊的招降幻想。這件事發(fā)生的1000多年后,另一位漢室將軍岳飛寫下了千古名句:“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p>

強敵與久困前,壯美與信心是展示給敵方的,而恓惶與不安的種子,只能在內心里悄悄發(fā)芽。外援依然未到,糧食危機一天天加劇。匈奴人也似乎拿這支堅守的對手沒有辦法,他們在圍城的牧帳里點火取暖,飲酒吃肉!雙方的僵峙,成了一場耐力的比試!

缺糧的危機還沒解決,寒冷帶來的危機隨著第一場雪降臨了,大地像一張白紙,等待著奇跡的書寫。

像一只瀕危的豹子發(fā)出一絲弱脈的疏勒城里,耿恭不知道, 8個月前,下旨讓他們出征的漢明帝已經駕崩,18歲的太子劉炟即位后早就忘了先皇曾派出過那么一支遠征軍,整個朝廷似乎也將耿恭忘記了。不久前,天山南部的匈奴聯(lián)軍展開圍攻,設在車師前國的西域都護幾乎全軍覆滅。這意味著唯一能就近援助耿恭的一支力量,徹底被匈奴人摧毀。

疏勒城,成了遠懸于漢朝視野外的一處孤島。

求援就是求生,耿恭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部將范羌,這是他在這場戰(zhàn)爭賭博中最后的一個籌碼了。如果范羌失敗,命運之風,會吹滅這支軍隊最終的一束希望火苗。

積雪越來越厚,似乎要將這里變成一個巨大的白色墳場。耿恭和他的將士們還是熬過了眼前的寒冷之冬嗎?那時,有多少狼夜襲城中?有多少狼被漢軍獵殺變成了度日的糧食?似乎,整個天山的狼都聞訊而來、奔躍在車師古道上,向古城四周涌來?;蛟S,古道從那時便有了一個民間意味的名字:野狼谷,這個名字至今仍在叫,而且有個民間企業(yè)家建了一座狼園,里面養(yǎng)了幾百匹狼。

穿越野狼群聚的天山深谷,該具備怎樣的勇氣?范羌是在求援信息屢屢送不出去、糧草斷絕多日、狼群長嚎于夜伺機襲擊漢軍的絕境中,帶著求援的最后希望,將穿越“他地道”。

雪成了最好的偽裝,范羌和隨從反穿羊皮襖,白色的皮襖融入雪地中,是幾個白點融入一片白色的海洋中,那不是白馬入蘆葦?shù)脑娨猓皇倾y盤盛白雪的浪漫,是借助死亡之色完成的冒險。在雪色和寒冷的保護下,范羌成功地溜出了疏勒城,古道被雪淹沒,范羌只能憑借沿著古道來時的記憶,憑著本能向天山深處找路而行。2000多年后,我穿越車師古道時,即便是夏天,也能見山頂積雪,何況他是隆冬之際穿越的?何況冬天的狼是最缺食物的?

傳統(tǒng)的史料中總是給帝王將相著墨很多,認為影響王朝歷史走向的命運主角是皇帝與將相,其實,處于金字塔底層的那些人往往才是歷史劇本的匿名作者,這些被攪動在歷史齒輪上的小人物,常常被忽略。如果沒有范羌這樣的小人物,“他地道”上悲壯的一頁或許就該重寫或者空白了。范羌一行像幾片逆行的雪花,從低處向高處攀升并成功地穿過了“他地道”。

站在天山南麓,范羌才知道,柳中城的守將關寵和守軍早就集體戰(zhàn)死。范羌和隨從依舊反穿著羊皮襖,像幾粒白色的鹽,滾動在天山腳下的茫茫雪地里。他們讓我想起這樣的情景:幾個煽動紅色翅膀的蝴蝶,穿行在一片玫瑰花海中;幾個時刻保持著警惕的蜥蜴,在茫茫沙漠中貼地而行;幾輛破舊的綠色老解放牌汽車,穿行在莽莽林海中。他們以融入大地之色的偽裝穿過了“他地道”,一直徒步到幾百公里外的敦煌城。

敦煌守軍將領的飛書抵達洛陽,朝廷才想起有這么一支軍隊,被派往遠方。朝廷圍繞救援展開了爭論,司空第五倫為首的一派認為,遠征軍要么被匈奴人收拾得尸骨無存,要么歸降匈奴了,這樣的事例在漢代又不是沒有過。司徒鮑昱那段錚錚諫言回響在大殿:“今使人于危難之地,急而棄之,外則縱蠻夷之暴,內則傷死難之臣。此際若不救之,匈奴如復犯塞為寇,陛下將何以使將?”這段蕩氣回腸的話,飄進了皇帝和大臣的耳朵;多少年后,從史書中飄進我的眼里。一個守信用的王朝不能遺棄捍衛(wèi)國家尊嚴的人,不能不救自己的英雄。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如何對待自己的英雄,決定了這個民族或國家的精神高度,也會決定其民眾的忠誠度。鮑昱的諫言,成了漢朝援救耿恭率領的遠征軍的動員令,一場漢代版的“不拋棄、不放棄”的拯救英雄大戲,在漢章帝的一道圣旨下啟幕。

公元75年的冬天,范羌給集結于敦煌的7000名援軍做起了向導,貼著天山南麓,向西快速出發(fā)。積雪掩埋道路,大地如紙,援軍的腳印成了戳給天山腳下的印章。這印章蓋得吃力,也清晰而有力。一個多月的行軍后,援軍收復了位于天山南麓的“他地道”南起點:柳中城。

望著身披一件白色袍般的天山,援軍上下無不嘀咕:山那邊的疏勒城,是否失陷?耿恭是否也和關寵一樣,戰(zhàn)死于匈奴騎兵之手?分歧再次產生,很多人已經對山那邊不抱希望了,這意味著他們不希望冒雪踩冰地翻越天山了。范羌堅信,山那邊的漢軍,如一只瀕危的獅子正發(fā)出臨終前的脈息。范羌的呼吁響徹雪地:“愿意跟我去救校尉的,馬上出發(fā)!不愿意的,可留在這里?!碑攬?,有2000多士兵響應,他們踩著皚皚積雪壯越天山,啟動一場中國版的“拯救大兵”。

救援軍急行的足印,像一把蘸足墨汁的巨毫,懸空揮灑于宣紙般潔白的“他地道”,歪歪斜斜地書寫出一場漢代軍人對同胞的救護傳奇。

越過“他地道”,援軍在疏勒城下看到這樣一幕:為了阻止匈奴騎兵攻城,耿恭下令每天往城門、城墻處澆水,夜晚的巨寒立即將這些水凍成冰,一座光滑的冰城成功地擋住了匈奴騎兵,這意味著城里的守軍也無法出去:這是一場赴死的守衛(wèi)戰(zhàn)。援軍只好在城外點火,燒化厚冰。城門開啟時,守軍和援軍“共相持涕泣”。對前者而言,這一滴淚,是一群軍人為自己的尊嚴而流;對后者而言,是為敬仰真正的漢家骨氣而流。步入城堡,援軍比匈奴人更詫異:包括耿恭在內,死守疏勒城的,只有26名將士!這是度過200多個艱難日夜的最后守城者,將一曲“漢歌”高唱于天山腳下。開始,這支幾百人的合唱團陣容龐大,耿恭是總指揮;最后,剩26人時,依然堅持唱完,耿恭依然堅持指揮:這場合唱,聽眾和觀眾都是敵人。

2000多名援軍成功地拯救了27名將士的生命,隨著他們的撤離,疏勒城由孤城變成了死城,死于歷史記憶之中。

離開疏勒城的那一刻,耿恭勒馬回首的剎那,坐騎突然一躍,天山的胸腔內回蕩起一聲長鳴,那如鼓槌般的嘶鳴,擂響了天山的鼓面;耿恭的槍穗迎風飄出天山下的一抹艷紅,那是匈奴軍隊不甘的雙眼瞪出的血絲,是死于此地的漢軍將士的血色,是一位漢家將軍書寫的忠字牌彩虹,它定格成一種宣示:凡我疆土,必守不棄。在視國如家的軍人眼里,沒有一寸疆土是多余的!這種宣示,成了一面看不見的旗幟,紅如云霞,流淌在后世代代視這片土地為祖國疆域的軍人心里。多少年后,有了左宗棠在70歲時命人抬棺進疆,林則徐流放伊犁時不計個人榮辱投身當?shù)厮ㄔO;有了王蒙的“巴彥岱時光”、碧野的《天山景物記》、茅盾的《白楊禮贊》、周濤的《陽光容器》、沈葦?shù)摹靶陆畷r間”、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

2個月后,援軍帶領生還的遠征軍撤回玉門關。

5

盡管有著足夠的心理準備,在玉門關外迎接的中郎將鄭眾還是驚詫不已:遠征軍歸來者,僅僅剩下了13人,個個“衣屨穿決,形容枯槁”。出玉門關時是7000男兒的龐大隊伍,從疏勒城中撤離時的剩27人,又有一半人或死于匈奴騎兵的追擊中,或嚴重營養(yǎng)不良而導致體力不支死于歸途!遠征、守城、撤退的三部曲中,沒有一名逃兵,只有這樣的漢家兒男,才讓其身處的朝代為后世軍人立出一些標準。

玉門關的陽光照見兩行淚從鄭眾的雙頰流下,他連夜慨然上書:“恭以單兵守孤城,當匈奴數(shù)萬之眾,連月逾年,心力困盡,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出于萬死,無一生之望。前后殺傷丑虜數(shù)百千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恭之節(jié)義,古今未有?!边@段內容傳入文學家范曄耳中,令后者心生敬意,在《后漢書》中稱譽耿恭和前漢的蘇武都是“義重于生”。這也是有漢一代一個將軍和一個使節(jié)給后人樹立的為臣、為民的典范!

今天我們言己為漢人,其淵源更多是直指領受“漢”的一代影響,諸如民族識別是漢族、書寫用漢字、說話是漢語,甚至穿的是漢服,等等。至此,我突然領悟到,有漢一代,不僅為中國樹立了漢賦這樣磅礴大氣的文體高峰,也為中國制定了一些隱性的公民標準,給家國精神劃出了一個邊界。我們贊許有節(jié)操重義氣的男人為漢子,同樣將背叛祖國的人斥為漢奸。我不知道后來閃耀于歷史鏡面的岳飛、文天祥等人,是否受過耿恭的影響。從這面鏡子里,不難看到一個民族的骨體,是由這些“義士”增加鈣質的,這面鏡子,更需要后人時時擦拭上面的歷史蒙塵!漢,樹立了中國的魂魄與標準,唐,樹立的是氣質與精神,這一點,在“他地道”上演繹得非常精準,前者的主角是耿恭、范羌和漢軍,后者是高仙芝、岑參和唐軍,他們上演了兩幕事關國家在西域聲譽與影響的大戲。

耿恭帶隊遠征、苦守,為后來的漢軍重興天山北麓并穩(wěn)固都護府蹚出了一條路;大唐軍隊遠征天山北麓時,同樣踩著他走過“他地道”,讓大唐的圣旨能夠順利抵達北庭都護府。

漢代的天幕上,征戰(zhàn)者的輝光如星空閃耀。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趙充國、班超、馬援……一個個在馬背上成就英名的將軍,將光榮久遠地留給閃亮的史冊版面。披在他們身上的光環(huán),遠勝耿恭,但遠征之遠,苦守之艱,恐怕沒有人超過耿恭吧!我們常常驚嘆于世界戰(zhàn)爭史上的斯大林格勒、倫敦乃至中國抗戰(zhàn)時期的武漢、南京等大城市的保衛(wèi)戰(zhàn),往往忽略了那些在歷史匆匆劃過一頁的小地方保衛(wèi)戰(zhàn)。疏勒城保衛(wèi)戰(zhàn)、金蒲城保衛(wèi)戰(zhàn),漢代的威名或許不是靠這些小城守衛(wèi)戰(zhàn)成全的,正是這些一個個小戰(zhàn)逐步積累出漢代的基業(yè)。兩個小城保衛(wèi)戰(zhàn),是耿恭揮舞的兩面漢軍旗幟獵獵作響于天山,那上面日漸厚起來的歷史煙塵,或許讓它褪色,如果認真聆聽,你一定會聽見它在歷史的罡風中飄展出的響音。

撤離疏勒城后,耿恭返回洛陽,再也沒能看到過天山之月。返回內地后,耿恭是否曾抬頭西望,緬懷起艱絕苦守但心火蓬旺的遠征歲月呢?他最后的人生結局是遭彈劾而被入獄免官,最終老死家中。天山,是他再也望不見的一縷香灰。

漢家將軍的本色與骨氣,讓對手凜然起敬,卻敗北于史籍的遴選前:耿恭在天山北麓的這曲悲歌輕輕地閃過《后漢書》《資治通鑒》等史籍的逼仄角落,寥寥幾句而過,以致后人對他了解甚少。站在車師古道北口,站在將軍撤離這里2000多年后塑起的這尊雕像前。我只有默默地鞠上一躬。

我端好相機,準備給那張塑像拍張照片時,恰逢一個當?shù)匮菟噲F隊給外地來的旅游團表演節(jié)目,舞臺燈光給夜色中的將軍雕像涂上了一層朦朧。我剛將鏡頭調整好,突然發(fā)現(xiàn),一輪天山圓月恰坐在將軍頭盔頂端,稍一轉角度,那輪月在槍尖上躍動。咔嚓一聲,獨屬于我的照片誕生于此,也走進我手機的微信頭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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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雕像其實就是一張照片,是歷史的相機拍攝的,遠處的天山和更遠的漢朝是它的雙重背景,遙遠卻又清晰。

當?shù)厝嗽趺捶Q呼車師古道的,我沒從吐魯番城區(qū)里生活的吐爾迪、天山北麓的牧民哈麥提或本土學者那里找到答案,這或許與突厥語、匈奴語的消失可能有關。連見證大唐威武的別失八里,這樣輝煌的名字早都被如今的吉木薩爾縣取代了,車師古道的乳名被丟失又有什么呢? “他地道”名字丟失又算什么呢?歷史的風吹遞過來,一層層地掩埋著過往,裹住了功利而殘酷的歷史書寫。他地道、車師、疏勒、別失八里等游牧文明帶上的名字,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推向文化交鋒前的暗道里,兀自喘息乃至消亡。歷史文化基因,有時很容易被篡改,尤其是權利意識灌輸在使用這些名字的民眾中時,他們在使用改寫這些名字的強大文化下的話語過程中,開始變得結結巴巴地。

山那邊的吐爾迪也好,山這邊的哈麥提也好。開始是迫于強權話語而被剝奪了自行傳播領地內的地名之權,繼而被動接受這種強勢話語;那么,自我欺騙式的遺忘更容易大規(guī)模地蔓延在他們乃至后代中間,“他地道”等地名被描述、傳播的原始動力,就像干旱沙漠里的植被,除了枯萎和徹底消失,還能有怎樣的命運?

大地是有生命的,地名就是這些生命的容器、標桿或界樁,失去地名的地方,就會迷失某種方向。他地道、別失八里、疏勒城、金蒲城等地名都已掉進時間的沼澤中了。幸好,那一輪劃過耿恭槍尖的天山月,一直高懸于天,定居在了我的記憶中了!

【作者簡介:唐榮堯,詩人、作家、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出版詩集《騰格里之南的幻像》以及《大河遠上》《賀蘭山,一部立著的史詩》《月光下的微笑》、《時間釀造的故事》等20部非虛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