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2年第7期|余笑忠:夢中流出的眼淚(9首)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7期 | 余笑忠  2022年07月07日08:21

《源 頭》

我見過放鴨子的外地人

在我們家鄉(xiāng)的河灘上生火

我遠遠地看著,仿佛伸手即可取暖

 

而在另外一個地方,也會有我不知道的什么人

或別的什么東西,像我一樣遠遠地看著那一團火

那低處生出的火,更像靈魂

比它耗盡的物質(zhì)更真實

 

多年以后,我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些人

像教堂管風(fēng)琴師,俯身于聚光燈從不會照臨的一角

演奏圣樂

 

 

《迷 失》

在孩子的生日壽宴上

賓客們齊唱“生日快樂”

唯有年邁的母親面無表情

她太老了,暮年

就像睜著眼睛打盹

她已飽經(jīng)風(fēng)霜

像玻璃窗上的一團霧氣

她仍有執(zhí)念

只是沒有人能夠意會

她容易迷路,每次都像

向人世發(fā)問:這是何時何地

人們面面相覷:這是誰的母親

她太老了,像突然斷在鎖孔里的

半截鑰匙,與另外的一半

再也難以相認

 

 

《夢中流出的眼淚》

當(dāng)一棵樹枝夠著了另一棵樹枝

春天就穩(wěn)住了

當(dāng)一顆葡萄挨著了另一顆葡萄

葡萄就成熟了

 

它們?nèi)匀皇牵耗愫臀?/p>

但不同于青澀時的你和我

蕭瑟時的你和我

 

在夢里

你聽到有人如是說:

“來,我們擠擠睡吧?!?/p>

你的眼淚從夢中流了出來

像從鄉(xiāng)下偷運到城里的活雞

黎明前,伏在紙箱里低聲叫喚

 

 

《青 ?!?/strong>

黃河岸邊,我看到熟悉的麥子

熟悉的農(nóng)家場院

傍晚的風(fēng)吹著

 

母親和她的女兒,坐在攤曬的麥堆上

小女孩跪立,摟著母親的脖子,捋著

母親的長發(fā),那樣子像反串母親

捋著女兒的頭發(fā)

母親順從地歪著頭

她們有說有笑

 

我聽不清她們在說些什么

因為不好意思

離她們太近

 

我到過青海。我見過

那里的高山、雄鷹

大江大河的源頭

我暢飲過那里的美酒

但沒有寫下只言片語

 

那個傍晚的風(fēng)一直吹著

我一直側(cè)耳聽著

傍晚的陽光默默敞開胸襟

為黃河之水、為麥場、為農(nóng)家母女

也為跌進溝壑里的

破舊的車輪

 

 

《種豆得豆》

小區(qū)院子里有一畦蠶豆

同一塊地,去年

也是蠶豆花和春天一同到來

我很好奇是什么人種的

可以想象收獲者的快樂

雖然微薄,卻是額外的獎賞

土地的肥力又一次得以證實

唯有自然不會說謊

 

我不想以可見的一般

論及不可見的種種

只是樂見這里有一塊空閑之地

有人以閑拋閑擲之心布下了種子

它原本也是好看的花啊

熟悉的作物,更新了我的認識

 

也許種豆的人已嚼不動硬蠶豆了

那只是他自身的問題而非

蠶豆的問題

是的,有些東西我們啃不動了

唯有土地一如既往

讓它發(fā)幼稚的芽,開天真的花

結(jié)宿命的果

 

 

《少年之交》

也許始于借墨水:

從一支鋼筆里擠一點出來

另一支鋼筆的筆舌吸進去

這過程像盟誓

我們不介意兩個人的手上

都沾染了墨跡

這墨跡不是污點

這墨跡還會從別的地方冒出來

作為特殊的標(biāo)記

有時允諾我們會心一笑

有時又讓我們黯然神傷

作為類比,它已全然失效

像最終拔掉的針管里

滴出的藥液……

 

 

《謙 恭》

給父親上墳,除草翻出的

新土里,跳出一只小土蛙

小家伙憨頭憨腦

毫無戒備之心

不緊不慢地蹦跶

 

我們都有鋤頭在手,站著

稍事休息一會

等它平安離開這里

我們驚擾了它的白日夢

不是我們真的把它看成小王子

而是在我們眼中,來自墳地里的它

仿佛有命在身

 

 

《梯 子》

一架梯子,快,一架梯子!

——果戈理臨終遺言

有傾斜的梯子

有懸掛的梯子

 

有的梯子很輕,一個人拎起飛跑

有的梯子很重,凡是很重的

我們都說重得像棺材

 

我的外婆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那是她生平最后一次

爬木梯

 

懸掛的梯子晃晃悠悠

用于攀巖,或攻城略地

我只在夢中爬過

 

在沒有梯子的地方,有時會搭起人梯

踩在別人的肩膀上,別人

也踩在你的肩膀上

 

我就站在這首詩的底部

仰望都變得奢侈

 

 

《熊貓論》

——讀艾米·里奇《美味森林里的激進熊》

肉食動物的身體結(jié)構(gòu)

草食動物的胃口,甚至

更偏激,極端的素食主義

獨愛竹子,獨愛在大嚼中苦修

 

毛色簡單到只有黑白兩種

愛攀爬,在樹上,在積雪的坡地

毛茸茸圓滾滾的身體

以跌倒、翻滾為樂

憨態(tài)可掬,但談不上是大自然的寵兒

 

不成群結(jié)隊,也不占山為王

賴以棲息的地盤越來越小

冥頑不化,我行我素

天然的卡通形象,不在乎

稱其為熊貓,還是貓熊

當(dāng)它們被帶離棲息地

轉(zhuǎn)為人工飼養(yǎng),又成了最刁難的

最難以伺候的

 

一個未解之謎:永不進化的本性

綿延至今。溫和得像被馴養(yǎng)過

偏激得像自我棄絕

以此度量著世界,度量我們心中

日益讓渡的失地

余笑忠,1965年1月生于湖北省蘄春農(nóng)家。曾獲《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聯(lián)合評選的“2003 中國年度詩歌獎”、第三屆“揚子江詩學(xué)獎?詩歌獎”、第十二屆“十月文學(xué)獎?詩歌獎”、第五屆“西部文學(xué)獎?詩歌獎”。出版有詩集《余笑忠詩選》《接夢話》。與亦來合作主編《有聲詩歌三百首》。現(xiàn)供職于湖北廣播電視臺音樂廣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