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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民族文學》 | 張策  2022年07月06日15:40

市委宣傳部部長老陳,已經過了61歲了,仍然沒有動靜。市委大樓里的人心里都清楚,這說明上面還沒有確定好繼任人選。

宣傳部部長,市委常委,位置重要,遲遲確定不下來也情有可原。但這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也很容易讓人心神不寧。機關干部,是很在意各部門領導的調整的。有上升希望的人,當然蠢蠢欲動,就算明知自己沒有可能的,也難免要在心里過一過可能的人選,再假設推演一下利弊。

老陳倒是顯得很淡定,每天照例按時上班,一手提公文包,一手端保溫杯,從家步行到單位。他家離市委大樓不遠不近,剛好適合走路鍛煉。這段路風景也不錯,一側是古城墻,一側是河水。河即是當年的護城河,近幾年疏浚過的,河水清清,偶爾還能看到悠然游弋其間的錦鯉。走累了,老陳喜歡趴在護欄上看一會兒魚。

經歷了幾十年的磨煉,老陳現在衣冠楚楚,也頗有領導風度了,只有沒人的時候,才偶爾爆一句粗口,痛快一下。早年間他在機床廠做鉗工,據說有一手好鉗工手藝,業(yè)余時間愛涂涂寫寫,就成了省里有名的工人詩人。隨后進雜志社當編輯,再后來走上了仕途,輾轉了幾個不同的崗位。他對自己的評價是“太平官兒”,在哪個位置上都是沒功勞沒閃失,不貪污腐敗,也不得罪人。雖然這輩子老伴兒過早去世是個遺憾,但兒子孝順,孫輩可人,小日子過得也是其樂融融的。他口頭上也常持著老驥伏櫪的話,心里卻早在尋找新的生活定位了,攝影、釣魚、旅游,都像是裝在購物車里的貨,就等著付款了。班照常上著,也從不遲到早退,工作早已開始悄悄撤手,更多地讓兩位副手去閃轉騰挪了。老陳的想法是,如無特殊情況,盡量讓兩位副手中的一個接任,確保工作平穩(wěn)銜接,情理上也有個交代。

當然,也不好說特殊情況不會出現。干部的提拔使用,里面復雜的事情得有多少,沒準兒就會冒出個不確定因素。尤其宣傳部部長這個位置,在全省范圍內物色人選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也因為如此,老陳心知肚明,這兩個副手這時候都緊張得要命。

兩個副手——副部長兼黨總支書記方錦華、副部長季虹,都是工作能力很強的人。老陳真心覺得他倆都是可以勝任工作的。在組織部向他征求意見的時候,他不偏不倚,始終堅持說兩個人都可以,都是他的推薦人選。組織部部長老李還說過他:“你真是個老猾頭?!彼痛蚬f:“我還指望著回頭逢年過節(jié)有人給送副春聯呢?!?/p>

老陳剛登上市委大樓門前的臺階,方錦華從后面追了上來,“老陳老陳,您等等?!?/p>

有意思的是,方錦華也是寫詩出身,但和老陳不同,他是在上大學的時候就嶄露頭角的青年詩人,大學畢業(yè)進報社,之后又由報社進市委,一直就在宣傳部待著。中間下去掛過職,也是在宣傳部管轄范圍內的市京劇團。在市京劇團待的那兩年,讓他養(yǎng)成了好打扮的習慣,西裝永遠筆挺,皮鞋永遠锃亮,走近了,老陳就聞到他身上還有股淡淡的古龍香水味兒。

“老陳,兩件事兒。一是那個基層黨建座談會,趙副書記說他要參加,要聽聽基層聲音,這事兒,我看是不是還得您出馬?二呢,”他四下看看,壓低了聲音,“市文聯那邊又開始鬧騰了,告狀信寄到了紀委,還是那點兒事兒。信轉過來了,紀委韓書記挺生氣,專門給我打了電話,說怎么沒完沒了哇。您看——”

老陳及時抬手,攔住了方錦華的話頭,“別著急,待會兒,10點吧,到我辦公室說?!?/p>

方錦華說:“紀委那邊還催著要回復……”

老陳笑了,“生孩子還得有個宮縮期呢,又不是上了產床就分娩。我兒媳婦生孫子,折騰了兩天呢。不急?!?/p>

他知道自己的比喻方錦華聽著會覺得有點兒別扭,還嫌粗魯,但也知道這種粗魯最能讓方錦華閉嘴。這大概是他干鉗工時跟弟兄們廝混練就的嘴皮,自詡知識分子的方副部長哪里能是對手。果然,方錦華張了張嘴,但終于沒說出什么,只好點頭,有點悻悻的樣子。

老陳拍了拍方錦華的胳膊,然后轉身走進辦公大樓大門。方錦華有意停了一下,待老陳刷卡過了自動門閘,才繼續(xù)往前走。過了門閘之后他注意了一下,見老陳上了左側的電梯,便向右拐去。

老陳對副手的動作了如指掌,所以也不等方錦華跟上來,進了電梯就按了按鈕。電梯上升,老陳突然想起一件小小的往事。宣傳部文藝處有個小艾,是個狂熱的詩歌愛好者,有一回老陳路過文藝處的辦公室門口,正聽見小艾跟同事們吹噓:“你們要想了解咱們這倆頭兒,就去讀他們的詩。老陳部長的詩是‘啊!鋼花飛濺,那是祖國的禮贊;??!列車奔騰,那是祖國的歌唱’。方副部長呢,那是‘湖畔月光里的美碎了,碎成滿湖的銀,讓魚兒陶醉了,成了沉睡的魂靈’?!毙“謸P頓挫的朗誦,引起辦公室里一陣哄笑,小艾在笑聲里得意地說:“沒錯吧?沒錯吧?要不怎么說文如其人呢?!崩详惍敃r也忍不住在門外樂了,暗罵:“小兔崽子,說的還有點兒意思。”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三樓到了。走出電梯的老陳,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在老陳的印象里,市文聯是個“人少事多,權小勢大”的單位。藝術家嘛,總是有些個性,喜歡張揚,喜歡熱鬧,尤其喜歡相互看不起。這種看不起開始大概還是藝術范疇內的冷嘲熱諷,慢慢有些就剎不住車演變成了人身攻擊。這些人扎了堆兒,不可能沒麻煩。早幾年還好,人們都紅著眼睛抓鈔票,文聯成了被遺忘的角落,文聯的干部們走在街上都灰頭土臉的,心里的羨慕嫉妒恨就都一致對外了??蛇@兩年不一樣了,“文化強國”“文化興省”的口號叫得越來越響,文聯也有了經費,有了項目,有了活動。就像旱了多日的莊稼,逢了雨水便活絡了。藝術家們挺起腰桿,再多多少少獲些獎項,受些好評,也揚眉吐氣起來。

眼下市文聯正被兩件事攪擾得一團糟,一是省文學院的建設,二是市文聯主席的換屆。說實話,面臨退休,老陳對這兩件事都不太上心,可又不能不上心。

省里要建文學院,最后把院址選在了本市的南山上。理由是享譽全國的大文學家潘老,就是南山人。潘老的后人沒一個搞文學的,卻個個都是企業(yè)家,是他們聯名給省里提議,要在南山給潘老建個紀念館,他們來掏錢。省里研究后拿出了個聰明的方案,建紀念館可以,但要把文學院一并列為建設項目,要干就一起干,不然就不干。幾番交涉之后,潘家同意了。潘家老宅本來早拆了,現在就憑著幾張潘家翻出來的老照片,原模原樣地在原址開始復建。

有建設項目就有資金,有了錢就有了各種心思算盤。省里當然希望搞得漂漂亮亮的,據說省委宣傳部部長私下還說過:“潘老就是張‘大貓兒’,用好了這一把牌就贏定了。所以前期投入不能省。”潘家后人自然也愿意把紀念館做好,因為這是光宗耀祖的事兒,但錢該省必須省,不能由著誰一張嘴一句話打水漂兒玩。矛盾從設計到施工,一直沒停止過,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潘家曾經還斷過資金投入。雙方經過幾番激烈交涉,才各讓一步,勉強維持合作。但工期自然拖延了,這便又成了新的矛盾焦點,兩下又開始相互指責。

從一開始,老陳對這事兒的處理原則就是明確的,決不摻和省里和潘家的撕扯,只盡量為市里的文化事業(yè)開展爭取最大的利益。土地轉讓,那是財政的事兒,搭不上界,但將來文學院和紀念館的管理使用,市里必須介入,也必須得實惠。按常規(guī)說,將來文學院應由省文聯和作協歸口管理,而老陳指示市文聯也早早成立了專門機構,趁省文聯沒醒過悶兒來,從省委宣傳部部長那兒爭取了直接管理的權限。宣傳部副部長季虹,正正經經大學新聞專業(yè)研究生畢業(yè),年富力強正是做事的年紀,主抓這項工作,算是把老陳的意思落實得扎扎實實,連市委宣傳部駐院的辦公用房,都搶先畫在了文學院的設計圖紙上。豈料揭發(fā)告狀信接踵而至,說季虹霸道的,說季虹貪污的,最輕的也是說她違反中央有關規(guī)定,和投資方、施工方吃吃喝喝。

至于市文聯換屆,那更是招來大量告狀信,飛進了紀委的信箱。這些告狀信五花八門,花里胡哨。說某某戲德不端,一向在舞臺上搶戲踩咕人的;說某某道德敗壞,養(yǎng)小三兒包二奶的;更有甚者,說某某創(chuàng)作的小說有嚴重問題,反黨反社會主義等等,不一而足。

市紀委韓書記和老陳曾在一個縣里搭過班子,配合得還很默契。兩個人就常常湊在一起喝點兒小酒。當然,只敢在彼此的家里,也只敢在確定沒有公事的時候?,F在,這種機會越來越少了,他們便約定,退休下來,放心大膽地去外面喝,他們都喜歡小漁舟飯店的海鮮。有一回在老陳家里,韓書記就借著酒勁兒說過:“你們那文聯,真是讓人頭疼。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上不了臺面,查著都沒勁兒,可又不能不查?!?/p>

文聯也是季虹主管。一個女同志,又相對年輕,自然也就容易沉不住氣,在老陳面前還掉過眼淚。老陳看著梨花帶雨的下屬也心疼,就親自殺奔市文聯,召集班子開會,召集全體干部職工開會,拍桌子大罵,罵不正之風,罵捕風捉影,罵不團結,罵不作為。罵得所有人都沒了聲音,他把現任文聯的主要領導叫到辦公室,又語重心長地談了一回話。

那之后,告狀信基本沒有了。但老陳知道,那只是暫時的平靜。人心里的欲望就像冬眠的龜,天氣回暖,就又會探出頭來。果然,這才沒幾天,又有告狀信寄到紀委了,又是一大摞,告什么事兒的都有,但這回主要是告季虹,說她前不久又去了電視臺,和臺長們吃了飯,還喝了茅臺酒。

老陳心里明鏡兒一般,文聯換屆在即,宣傳部已經研究過幾次了?,F任文聯主席謝老,準備任名譽主席,把位置讓出來。這謝老是潘老的大女婿,本人沒什么藝術造詣,又插手不了潘家的產業(yè),就另辟蹊徑,把自己慢慢熬成了研究潘老的權威。他老人家在文聯干得其實也并不舒暢,才能不足以服眾,自己又有點兒小心眼兒,每天嘀嘀咕咕疑神疑鬼的。能光榮地退居二線,他求之不得,整天催著宣傳部趕快落實。

可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盯著他這個位子的大有人在,而這些人早就開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老陳走進辦公室,腦袋里還在琢磨著這些事兒。多年的經驗,使他自認能比方錦華們多看出那么一步兩步。告狀信重新出現,他昨天晚上就知道了,紀委書記老韓也給他打了電話。他立刻就注意到了一個問題,文學院建設的事,告季虹也算有點兒道理,而文聯換屆,為什么也要盯著宣傳部副部長季虹?文聯是她主管的單位,誰都應該知道,文聯換屆雖然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的事,但她應該是有發(fā)言權的。這時候攻擊她,其實對每一個有想法的人來說都沒什么好處。這是為什么呢?

他邊想邊進了辦公室,先給桌上的那盆綠植澆了點兒水,然后把保溫杯里的剩茶倒掉,重新沏上一杯鐵觀音。淡淡的茶香彌漫開來,老陳突然心里一動:這些沉渣泛起的爛事兒,會不會與宣傳部的干部調整有關?

方錦華在去老陳辦公室前,先召集了一個會,研究市委趙副書記要參加基層黨建座談會的事兒。

這個座談會也是個現場會,原定在三陵街道曙光社區(qū)黨支部開。這個黨支部是個老先進單位了。曙光社區(qū)是曙光電機廠的家屬區(qū),本身就好管理,廠里也非常支持這個居民黨支部的工作,要人有人要物給物,支部工作就一直搞得風風火火,幾屆班子都是過硬的。

會上,思想政治工作處的房處長,委婉地提出了個意見:曙光社區(qū)好是好,但它優(yōu)越的條件,是很多基層黨支部達不到的,在它那兒開現場會,影響力會不會打折扣?會不會造成基層“好是好,學不了”的感覺,那樣的話,這個會的效果就不理想了。

方錦華聽了,沒吭聲。

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但聽說趙副書記要參會,他在心里就已經確定了在曙光社區(qū)開會的方案。趙副書記腰椎不好,他出席任何會議,哪怕是坐主席臺,也得囑咐人給他單獨配把椅子。還得是那種最老式的硬椅子,不能有軟墊,沙發(fā)椅就更不行。趙副書記還喜歡喝滾燙的茶水,涼一點兒就不高興。這些事兒雖然不大,可不敢保證哪個基層單位都能想周全做到位。再說了,交通的問題,停車的問題,環(huán)境適不適合座談,都得考慮。而在曙光社區(qū),一切都好辦。就說停車吧,只要前一天通知他們,廠里的保安隊就能準時把院子里的停車場安排好。

房處長見他不說話,就知趣地不再提。既然不提,大家也就知道這個會就定在曙光社區(qū)了。余下其他的事就好說,三言兩語會就開完了,方錦華揮揮手說:“大伙兒忙去吧?!?/p>

房處長臨出門,方錦華又叫住了他,“哎老房,我昨天是不是給你批了個件兒?”

房處長問:“是不是知識競賽那個?”方錦華說:“對,就那個,你拿回來,我再琢磨琢磨?!?/p>

房處長笑了:“幸虧我留了個心眼兒,還沒往下轉呢?!?/p>

方錦華準確地捕捉到老房嘴角笑紋里的意味,裝沒看見,把目光重埋到桌子上的文件里。

方副部長不在意別人怎么看自己。他當年大學畢業(yè)在報社跑社會新聞,首先學會的就是謹慎。他永遠忘不了當年去采訪山里的牧場,新聞稿里把市畜牧局副局長錯寫成了局長,結果被畜牧局局長找到報社罵了個狗血淋頭:“老子還沒死呢,你個小記者就敢翻天!給我說說誰指使你的?”那老頭兒原來是牧場場長,據說祖上三輩都是放羊的,完全是個混不吝的粗人。這事兒成了方錦華心上的一個疤,什么時候碰一下,都感覺痛。

辦公室里沒人了,安靜了。只有辦公桌前的那把椅子,還歪斜著,仿佛房處長還在那兒坐著,蹺著他的二郎腿。方錦華很不喜歡老房這個人,特別是他那種大大咧咧的勁頭。歪斜的椅子讓方副部長坐立不安,連文件都看不下去,索性起身把它擺正。然后,看看手表,距和老陳約好的時間還有25分鐘,便踱到窗前去看風景。

他一低頭,就看見副部長季虹正腳步匆匆地往停車場跑,一邊跑一邊梳理著頭發(fā)。他看見她跑到了她那輛紅色比亞迪跟前,又開始手忙腳亂地翻包,肯定是在找鑰匙。方錦華撇撇嘴,離開窗口,心想:“去哪兒那么著急呢?”還沒來得及想到什么,就聽見窗外有人在喊:“慢點兒慢點兒!季部長,您聽我的,往左!對,往左!”探頭再看,見那輛比亞迪正艱難而笨拙地往停車場外拐,雖然保安連蹦帶跳地前后指揮著,看來順利出場的可能性不大。

方錦華忍不住樂了。

在方副部長眼里,季虹應該算是晚輩。他們畢業(yè)于同一所大學,而且還是同一個專業(yè),但上下差著四級。季虹入學時,方錦華已經離校了。后來他們成了同事,談論起來才知道彼此是校友,頓時就相互多了些親切感。山東姑娘季虹,天生爽朗,性格潑辣,工作中卻免不了常常會出些小紕漏,用眼下時髦的話說,有點兒二。這讓方錦華習慣了用“老前輩”并帶著點兒寬容的目光看她,像個總在笑著說“不和你一般見識”的大哥。在市委大樓里,宣傳部兩位副手的團結配合,是一段佳話,也是宣傳部部長老陳常常炫耀的事情。

但方錦華自己清楚,他從骨子里是不大看得起季虹的。他并不喜歡季虹那種工作作風,覺得她太粗糙,太隨意,太愛和下屬嘻嘻哈哈。這一點,和房處長倒是有點兒像。也正因為如此,方錦華以前并沒有把這個小師妹看成競爭對手,而且,他隱約地有一種希望,希望季虹就這個樣子下去,將來也給他當個副手。

看著窗外的景物,方錦華突然想起老陳常說的一段話:“人之間啊,講究的就是平衡。大到一個公司,小到一個班組,甭想著跟軍人床上的豆腐塊兒似的整齊劃一。得性格互補,脾氣相容,得像齒輪,你凸出來了,我就得癟下去,那才能轉得痛快呢。”方錦華覺得老陳總是工廠那套嗑兒,有點兒俗,但又不能不承認老陳說的話糙理不糙。他也暗暗琢磨過,他的觀點是,人在職場,每個人都會有自己合適的位置,位置擺弄對了,天下太平。但位置又不是一成不變的,像老陳退休,宣傳部部長的位置空出來了,就得有人頂上去。這其實就是關系全局的變動,就是樓下那個給季虹指揮倒車的小保安,都有可能發(fā)生位置的變化。這叫什么?蝴蝶效應?

季虹的車終于順利開出來了,方錦華看見她從車窗探出頭,和保安揮手告別。那小保安笑嘻嘻的,還給季虹敬了個禮。方錦華皺起眉頭,他覺得這個保安給季虹服務得特別周道,像是老熟人了。那假若季虹真升了職,真可能找機會向保衛(wèi)處提建議,提拔這小子當個保安班長呢。

方副部長的情緒莫名地有些低落了。他拿上筆記本,端起茶杯,一邊往門外走一邊想:“居然有人會建議讓季虹當部長,怎么想的!這簡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嘛?!?/p>

季虹先去南山的文學院工地看了看。潘老的舊宅已經修繕得差不多了。聰明的設計師把這幾間老房子安置在文學院的寬闊天井里,突出,而又不搶眼,說是將來再圍繞著房子種上毛竹,大環(huán)境小環(huán)境和諧相融,還能顯示出潘老的成就受人崇敬,潘老的事業(yè)后繼有人。設計師是個扎小辮兒的小伙兒,每逢項目認證會都說得唾沫星子亂飛。想起他,季虹就會笑出來。她是個愛笑的人,開車在路上,回想出停車場時的尷尬,也能笑上半天。

從工地出來,季虹又去了市公安局。

中國人民警察節(jié)經中央批準正式設立,市公安局當然要大張旗鼓慶祝。他們報了個方案給宣傳部,申請搞一臺文藝演出。據說公安局黨委決定,要搞就搞成全省最好的。季虹給他們建議,為了不違反中央有關規(guī)定,不要搞文藝演出了,改成情景報告會,突出公安英模事跡報告,配上聲光電效果,穿插音樂歌舞詩朗誦。演員嘛,全用公安局自己的民警。公安隊伍人才多,又重視文化建設,搞這樣一臺既熱烈又樸素的報告會,不費什么力氣,效果比單純的文藝演出可能還要好。

公安局局長是由田副市長兼任的,辦事向來干脆利落,迅速拍板同意,并成立了專門班子。季虹已經和他們碰過幾回方案了,工作很順利,也很愉快。

今天已經是在安排報告會的流程了。公安局方面又提出個建議,中央規(guī)定當然要嚴格遵守,但鼓舞隊伍士氣的效果還得要,如果請上一位知名演員,基層民警最歡迎的那種,來壓軸唱上一首歌,那效果就不一樣了。季虹思忖片刻,也就同意了,而且馬上給他們提出了人選。

多年抓文藝,季虹熟識的明星大腕兒不少,和不少人還成了朋友。這種公益性的演出,能說到就到的人也并不難找。

問題解決,市公安局副局長兼政治部主任姚繼君,摟著季虹的肩膀說:“姐,關鍵時刻還得靠你,不然,我在田市長那兒真沒法交賬啊?!?/p>

姚繼君只比季虹小半歲。市里女干部少,她們倆,再加上市委黨校的趙副校長,平日來來往往的,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尤其是這位姚副局長,姐啊姐的,叫得很親熱。季虹開始還有點兒不習慣,姚繼君說:“你呀,不像我,在基層摸爬滾打十幾年。那幫壞小子,只有叫了你一聲姐,才算承認了你的存在價值呢。”

會散了,姚繼君非拉季虹到自己辦公室坐坐。季虹掙不脫,只好說:“那說好,不吃飯。別回頭又給我加一條罪狀。”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有點兒唐突,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姚繼君臉上浮起一種寬容又帶點兒詭異的笑容,拉著季虹就走。

姚副局長的辦公室一點兒不像個女干部的辦公室,沒有任何綠植,也不掛字畫,還彌漫著一股煙味。姚繼君給季虹倒水,見季虹吸鼻子,就說:“其實應該禁煙,可我老是心疼我那幫部下,憋得跟孫子似的。在我這屋開個小會,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p>

兩個人坐定,姚副局長就迫不及待地拍拍季虹的肩說:“姐,你那事兒,怎么還沒揭鍋啊?”

季虹把茶杯舉到眼前,讓熱氣掩著眼睛,“什么事兒?”“裝傻!跟我你還來這套!”姚繼君說,“副部長干了多少年了?也該換換位置了?!奔竞缈嘈?,“位置,位置,真就那么吸引人啊?”

姚繼君猛地靠在椅背上,把那把轉椅壓得咔咔響,“你這觀點有問題。位置是什么?位置吸引人有錯嗎?沒位置,你怎么為黨工作為人民服務?你的價值從何體現?我的姐,你呀,抓文藝這檔子事兒時間太長,有點兒迂腐了。”

季虹覺得姚繼君的話有點兒似是而非,但又無從反駁,只好不吭聲。半天忍不住,還是說了:“我迂腐什么?黨的干部,得聽組織的安排吧?老陳馬上退休,上邊肯定有考慮,舉棋不定也有舉棋不定的道理。再說了……”姚繼君打斷她的話,“你這個再說里邊就有文章。我干政工的,我還不知道?這種事兒,拖的時間越長,越說明幕后的博弈越激烈,而且,會越來越激烈。總有人盯著這位置眼紅,總有人會動歪心思。我聽說,又有告狀信了?”

季虹笑起來,“你怎么這么消息靈通?”

姚繼君也笑,“你忘了我老公是誰了?那家伙,又是個碎嘴子,想不讓他說都不行。我警告他多少回了,再這么嘴碎,早晚得讓紀委開除,弄不好還得身敗名裂?!?/p>

姚繼君的父親曾是省軍區(qū)司令,她的丈夫曾是司令身邊的警衛(wèi)員。“大小姐和勤務兵”,他們的身份地位從戀愛開始至今沒有改變。在家里女的說一不二,男的令行禁止,盡管這位警衛(wèi)員后來一路升至中校,轉業(yè)后進市紀委,現在也是二級巡視員了。

季虹說:“得了吧,誰不知道你們那位是有名的鐵面無私。他那碎嘴子只是在家里,在你這‘女皇’面前。在外邊,誰也別想從他嘴里掏出一個字?!币^君笑道:“那是我教育得好?!?/p>

轉而正色,姚副局長說:“姐,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每逢這個時候,一定會有人在空缺的位置面前動搖,甚至會喪失原則,干出點兒養(yǎng)孩子沒屁眼兒的事兒。你真得小心,你想不到的陰招兒損招兒多得是?!?/p>

她的話說得季虹心里發(fā)虛。這些事兒其實季虹早就想到了,她也是闖蕩多年的??蛇@些事兒一旦從旁人嘴里說出來,聽上去總是有幾分沉重。她放下茶杯,嘆了口氣,“有時候,真的不想干了。說實話,我都動過心思,去文聯算了,要不,到哪個藝術團體,混到退休也就罷了?!?/p>

姚繼君叫道:“別打退堂鼓啊。個別人臟心爛肺,你還和他們一般見識?”

季虹拿起自己的包,起身,“謝謝提醒,也謝謝鼓勵。批評妹妹一句,以后別說臟話,什么叫養(yǎng)孩子沒屁眼兒?”

姚繼君滿不在乎地說:“習慣了。哪天我陪你去案件現場看看。我干了政工,整天手癢,總想下基層呢。”

臨出門,季虹又叮囑一句:“聽說你前一段體檢心臟不太好?可得多注意?!?/p>

姚繼君說:“沒事兒,干我們這行的,都禁折騰?!?/p>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