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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2年第6期|李浩:春節(jié)瑣記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6期 | 李浩  2022年07月07日08:30

春節(jié)瑣記。它是一份個人的、有著片面性的記錄,其中也包含著因由記憶的模糊和偏差而造成的“失真”——它是不完美的,但我還是愿意記下它,包括對于記憶的梳理?!按汗?jié)”這個詞,如果放在口中慢慢品啜,我相信每個人都會品出豐富的味道來的,我也是。這個詞里有重和輕,有上升也有下沉,有美好和歡愉,也有種種的復(fù)雜糾纏,百味交集。不止一次,我在白紙上頗為鄭重地宣稱:寫作是放置在我身側(cè)的一面鏡子,它照得見我的歡樂悲苦、喜怒哀愁,照得見我對這世界、這生活的真切認知……我愿意在自己野心勃勃的文學(xué)地圖上,清晰地畫下自己的那張臉和清晰的“面部表情”。春節(jié),可能是一個更為具有象征意味的小小剖面。

現(xiàn)在,開始吧。

我一歲。說實話這是一個在農(nóng)村里普遍的、但確有夸張的說法,在1971年春節(jié),我只是剛剛出生,按現(xiàn)在的叫法應(yīng)當是零歲——但在當時的農(nóng)村,我們沒有這樣的說法,只會從一開始。家人們告訴我的是,我在1971年的春節(jié)出生,或者說是與這一年的新春一起到來:正月初一,凌晨一時,在街上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我來到人間——很小的時候,我的家人們對這個時間賦予神秘,賦予靈性和力量,甚至是——“我們家小浩是有福氣的,算命的說了,以后他能當縣長!”縣長,是我的家人們能想到的最大的官兒,已經(jīng)遙不可及。當然,我的家人也并不都相信這份神秘,譬如我的大娘,我的大姨,盡管我的大娘屬于極度信命的人。

我父親也不信,但他似乎又愿意相信,哪怕自己早就知道這是幻覺:所以我從未當面聽過他的糾正,要知道在別的事兒上他從來嚴肅,絕不放過任何一種“歪理邪說”。

現(xiàn)在,我當然也不會選擇相信——然而我要承認,家人們賦予的那些神秘、靈性和力量,賦予的“特別福氣”,對我成為現(xiàn)在的我有著相當大的影響……這個影響我將和后面的事兒合并起來一起說。

同樣是在1971年春節(jié)——在當時的農(nóng)村,春節(jié)可不僅是一日兩日,而是一個連綿的、從臘月直到正月十五才告一段落的過程,是農(nóng)耕中國的“農(nóng)閑狂歡節(jié)”,只是它被賦予了太多禮教和祭祀的內(nèi)容而或多或少減弱了其中的狂歡性質(zhì)。在1971年春節(jié),初四或者初五,僅僅來到這個世界上四天或五天的我就遭遇了第一次“死亡”:煤氣中毒,早上父母醒來時我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氣息。

赤腳醫(yī)生來過,他對我奶奶說,扔了吧。他的確說了這句話,奶奶和母親都曾對我重復(fù)過這句話,以至于我在接下來的十幾年里都非常地痛恨和恐懼那個赤腳醫(yī)生,背地里叫他“瘸巴成舅”——有一次因為這個,還挨過父親的打。他說完“扔了吧”就走了,大過年的,家家的事兒都多得不得了。

我被丟在院子里的一張舊草席上。按照風(fēng)俗,奶奶要對我狠狠咒罵,并用手指狠狠地杵我的腦門,借以告誡那個來到我的體內(nèi)、欺騙了這一家的“短命的鬼魂兒”,下次不敢再來。奶奶一邊咒罵,一邊請鄰居給我姥姥送信兒,一邊把我四叔叫到身側(cè),她的意思是,等我姥姥過來看過,就讓四叔將我卷出去丟在河灘里:那么小的人兒是不配有墳的。姥姥急匆匆地趕來,然而她對死亡也毫無辦法,只能勸我的奶奶:再看看,再看看吧,萬一……奶奶看不到那個萬一。她一邊繼續(xù)怒罵,一邊到處去尋找繩子——因為緊張、氣憤或者別的什么,她一直找不到繩子,麻繩、草繩、線繩一概都找不到。“也是你命不該絕,”事后,我的家人們?nèi)绱丝偨Y(jié),“你看看,咱家哪個地方?jīng)]有掛著繩子?廁所里不也是?可那天,你奶奶就是找不到。”

下午時分我似乎有了喘息,姥姥一把把我塞進她的棉褲,她堅信她看到了,我還有氣兒,剛剛就喘了一下——傍晚,點上燈,我有了細微的哭泣聲,姥姥、奶奶和我的母親用蘸了溫水的棉花“點”我的嘴唇,于是我又活了過來。

我出生在那個有些寒冷的春節(jié),經(jīng)歷了生也經(jīng)歷了死——在這里,我要談及家人們賦予的神秘、靈性、力量和“特別福氣”對我的影響了:它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相信自己應(yīng)當卓越,應(yīng)當與眾不同,應(yīng)當是被命運眷顧的幸運之人,而這種想法和“自信”讓我努力地希望真正能變成那樣的人,按照家人的期許和自我的期許——我承認,它是動力,也是我部分地甘于自虐而不希望滑向平庸的支撐力量。我的某些所謂人生目標建立于虛幻和虛榮之上,而我也沒有按照算命先生的“塑造”成為一縣之長,但也正是它和它們,至少部分的是因為它和它們,讓我這樣努力地走了下來。

它或可是虛數(shù),也就是說,它可能是77年也可能是78年,我記不清了。我六七歲,我弟弟李博小我兩歲,但沒經(jīng)歷過“死亡”的他要比我勇猛得多,一直如此——在這一節(jié),我必須要多談一下他的勇猛,盡管這里面多少含有些誹謗的意思。先不誹謗,我先談過年。

在那個年歲,過年可是我們的期盼,這種期盼一直持續(xù)到我畢業(yè),上班之后。一進臘月,這種期盼就會日日加深,我和弟弟會在每個早晨都纏著姥姥問一句:姥姥,什么時候過年???

過年,它意味著新衣、新鞋、糖果和油炸的面團,意味著能吃到肉,意味著有鞭炮可放,盡管我們能得到的鞭炮實在少得可憐……這得說到我弟弟的勇猛了。因為父母和姥姥姥爺給得少,我們想要放鞭炮,就得到處去找別人家燃放中途啞火的“信”鞭——它是方言,大概的意思應(yīng)當是說引信出了問題而沒有響的鞭炮。找到它還只是初步,更重要的是如何燃放:一種是還有很短引信的,如果感覺可控,就在引信處點燃;一種是沒有了引信的,那就將其掰斷,但不能完全掰斷而是留有部分連接,然后點燃一邊的火藥,噴出的火焰再引燃另一邊;還有一種方法,就是將火藥全部取出,放在紙上用火柴點燃。我弟弟的勇猛在于,在別人家的鞭炮還沒有完全燃放完的時候他就會跑到底下去“搶”,當然一起去“搶”的很可能還有別的孩子——這是危險動作,每年都有孩子會被炸傷,可是他們依然樂此不疲。在處理“信”鞭的三種方式中,第三種我弟弟是不用的,他瞧不起這種完全沒有危險性的活兒,而我卻往往是只做第三種處理。在這里我還要提及他的另一項勇猛,依然和鞭炮有關(guān):他,和那些大他五歲、六歲或者更大的孩子們,偶爾會比試誰的勇氣更足些——手上攥住鞭炮,看引信一點點燃燒,直到最后一刻才將鞭炮扔出去——這可不是一件容易掌控的事兒,何況,引信有急有緩,有時滅了還需要重新點燃……當然會有失手的時候。他被炸破過褲子、手套,或者自己的右手掌心焦黑,半個手掌變得肥厚,或者流出血來……好在,那時的火藥烈性似乎不強,屢次受傷的他才沒有落下任何殘疾。當時,村上的孩子們都這樣玩兒,按姥姥的話說就是傻玩瘋玩作死地玩,可是大人們似乎都沒有認真地制止過。多年之后,我讀到詩人希尼的一句詩,他說的是自己的兒童時代,“我們那么小/那么無足輕重/仿佛能夠穿越一個狹小的針眼……”我想到的就是我和弟弟的那個年月,以及我弟弟李博燃放鞭炮的情景。

1977年。我弟弟令人羨慕地得到了一個紙糊的燈籠,即使現(xiàn)在我也記得我的羨慕,里面真的會有輕微的恨意。只有一個燈籠。而父親指定,它是李博的,然后當著我的面兒遞到了我弟弟的手上。我垂涎的樣子他是能看見的,一定能。

弟弟擁有了燈籠,也就擁有了至寶,可這至寶只能在夜晚的時候才有用處,于是他就伸長著脖子盼天黑……我要收起我的恨意和誹謗,接下來的敘述必須實事求是:他在小心翼翼地護著燈籠的同時很鄭重地答應(yīng)我,那根蠟燭燒到一半兒的時候他就交給我來提,然后在蠟燭的上面畫了一道分割的印兒。這個動作,幾乎感動得我熱淚盈眶——我聲明所寫下的并不是多年之后我又添油加醋的結(jié)果,而是事實,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的那種激動和感動。于是,我和他一起在盼天黑,而我更希望天黑得能早一些,而上面的蠟燭能燒得更快一些……

村子里,能擁有燈籠的人不多,實在不多,它在當時來說是種奢侈品,至少在那個年代來說是。弟弟提著燈籠,盡享著別的孩子的羨慕和它所帶來的榮耀,我也一點點地沾著上面的光。然而,好景不長,我弟弟急于在人們面前顯擺,他的心急當然會讓他的腳步變得匆忙,完全沒有注意到燈籠沒有照到的腳下。他摔倒了。然后便是,心愛的燈籠燒了起來。

多年之后李博還記得他的哭,這個粗枝大葉的人竟然能記住自己的大哭,可見燈籠的燃燒對他來說是何等的……我也跟著哭起來,我在哭我的半根蠟燭,我還沒有把燈籠接到自己的手上它就燒著了,我弟弟,至少他還玩了一會兒了,他還……正在串門的四叔走在路上,看到了這一幕,他拉住我弟弟:“哭什么,哭什么!你看,這個街上,誰的燈籠比咱的亮?讓他們比比!”

弟弟剛笑了兩聲,燈籠便成了灰燼,它炫目的光亮不復(fù)存在。他又哭起來。但這一次,我沒有跟著哭。似乎心底里還有一點點兒的快意:父親沒有買給我,現(xiàn)在,他的也沒有了。這個消失讓我有種暗暗的滿足。

那一年,對我來說是……某種多事之秋。母親血栓,她身上的病似乎越來越嚴重,缺少好轉(zhuǎn)的跡象;弟弟李博與人打架將別人打成了輕傷,因而被關(guān)進了派出所,可以想見家里人的焦急痛苦;弟媳的父親母親,先后因我弟弟的事兒和其他的焦慮而犯病,或中風(fēng),或血栓,而弟媳自是以淚洗面;我的奶奶,于臘月二十三小年去世,送她的子孫當中缺少一個人,那個人被關(guān)在城關(guān)派出所……在那段時間里,我寫下《這個秋天注定被生活拖累》《怨恨像一場突然到來的陰霾》《狀態(tài):某個上午》等詩歌,以它們記錄我的狀態(tài)和心路。最為直接的一首,是《這一夜》,是我情緒有所爆發(fā)的“這一夜”:

這一夜,三只小獸不來打擾我的耳朵

我在廚房里扒掉它們的皮,在胃液中建立起墳?zāi)埂?/span>

只是它們的牙齒還在,一次次地丟棄并無結(jié)果:

它們憑著氣味總能原路返回。

我相信,三只小獸會在這些牙齒上復(fù)活,就像埋下的種子

隨后生出各自的芽。

這一夜,我有意將孤獨叫做黃金,將自己當成

懷揣黃金和秘密的國王

有意,掛起小獸的皮,將燈和手機全部熄滅

假想它是一個人的假期,那些日常的灰塵,牽掛的舊毛線,眼前和腳下的事物

全部封在箱子的里面——

這一夜的“外出”不攜帶箱子。簡單,簡潔

可小獸的牙還在,它們會將全部的箱子和其中的事物變出來,它們

有這樣的魔法。

這一夜,安靜像外面的玻璃,有著易碎的性質(zhì)

這一夜,我的飛翔感建立于風(fēng)箏之上,它正被一點點拉回,是的

這一夜,我被三只小獸重新按住

按倒在,這張充滿責(zé)任,塵土,牽掛和憂心的床上

那一年對我來說真的是一個多事之秋,我相信對我父母、弟弟、弟媳和所有的家人都是,因為弟弟的這件事兒和隨后帶來的一切,都是種重壓,壓在我們的身上、心上、肉體上和精神上。那一年,是我調(diào)至石家莊的第二年,和妻子兩地分居,我在一個朋友的家里借宿,而我妻子則一邊忙于教師們的工資改革報表,一邊忙于各種安撫工作,那段時間忙得她焦頭爛額,口里面也長起了口瘡?,F(xiàn)在想想,那一年,還是讓人后怕,都不知道是如何度過的,即使我在那年獲得了魯迅文學(xué)獎也未能給我?guī)矶嗌傩老病?/p>

我和妻子都是那種好面子、不習(xí)慣求人的人,都是那種更希望和相信公平、正義和陽光的人,而在我弟弟的事兒上……我承認,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這件事兒不時地讓我反思,讓我反思。我承認,在面對這件事兒的時候,我開始到處找關(guān)系,一切可以找的人和關(guān)系幾乎都找遍了,無論有用還是無用,甚至曾希望能被網(wǎng)開一面。如果不是面對親情,我可能一輩子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所堅持的和面對具體情況的所思所想所做是兩個概念,那時候,我是多么希望能遇到徇私枉法之徒而他又正好傾向我這一邊啊!我一遍遍地向母親報喜,向父親報喜,向弟妹報喜,真的或者假的——我希望能讓他們安心,哪怕只有一天兩天的幻覺。

一直達不成諒解。很可能,我弟弟的春節(jié)要在里面過了。而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自己的父親母親,以及弟媳。我的那種疲憊感和焦慮變得越來越重,它幾乎會隨時將我壓倒,可我還必須在所有人面前表現(xiàn)出一副堅硬的、胸有成竹的樣子,我甚至幻想自己是一個貪官,可以用自己的手段將我的弟弟放出來。但我不能。無能。

好在,在春節(jié)越來越近的時刻,諒解終于達成。臘月二十九,我們正在打掃著屋子,準備在門外貼上藍色對聯(lián)的時候,我弟弟回家了。

母親病著,她嗜睡,哪怕正說著話,話音剛落便能睡著,鼾聲層疊——然而我弟弟被放出來的那個下午,她幾乎沒睡,盡管還是話有些少。終于,我妻子和我弟媳將房間打掃完了,一切都已變得清潔,有了些絲年的氣息,那時已經(jīng)是傍晚。我妻子向我母親“請假”,她要去村外的澡池里洗個澡,臨走的時候?qū)ξ艺f了一句,做飯的時候,把碗里的小米都用上。她的憔悴讓人心疼,何況,口里的瘡還在不斷地折磨著她,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囑咐她去大醫(yī)院瞧瞧。

我們聊著天,有意玩笑,嘲笑李博的光頭和他“沒用力氣”的拳頭,嘲笑他在派出所里的一切一切,而他也有意地配合著我們,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愉快的,但包含著曲折的旅行,“天空飄著五個字兒,那都不是事兒”,我們一邊說著一邊朝母親的方向看。她有時也跟著笑,有時則咬字不清地說出半句話,把頭低在鼾聲里。

父親回來了。與以往不同,與以往他的習(xí)慣不同,他竟然抱來柴火,準備做飯——父親在灶臺前忙忙碌碌的時候母親突然醒來,她沖著堂屋里的父親大聲喊:“惠蘭說了,讓你把小米兒都用上,你都用上——”她的那股焦急的勁兒現(xiàn)在想起來都讓人心酸,在她的意思里,仿佛我父親會不聽,我父親會擰著她的意思,會擰著兒妻的意思:她那個委屈??!她的委屈更在于,惠蘭說的他怎么能不重視呢?是的,我妻子在我母親眼里,是最親近的人,是打理和照看這個家的人,是最最信任的人——而我和弟弟,則必須靠后。

如果我沒記錯,晚上我們其樂融融地喝了點兒酒,一切都過去了,一切的不如意和種種的不快都留在了去年。新年,將是一個新開始。我們歡快的樣子中多少有些小心翼翼,我知道,我妻子知道,我的弟弟更知道。他出去,說要去廁所——然而他走到的是外面,院子的外面。等他回來的時候嘴里的煙已經(jīng)只剩下很小的一段兒?!跋氤闊熈恕!彼f,然后臉上掛出笑容。

遠處有了鞭炮聲。新年的氣息,在那個時刻一下子就近了。

年味兒淡了。疫情和種種悄然地改變著一切,我不得不再一次地有所感慨:年味兒淡了,更加地淡了。尤其是,這一個春節(jié)。

疫情突然來到了石家莊,而之前,我們雖然經(jīng)歷過緊張和“封城”,但如此切近地感受到“危險”還是第一次,尤其是,它臨近春節(jié)。一向,我對數(shù)字極不敏感,完全沒有概念,但我記下了1月5日的“封城”——之所以記下它,是因為在封城之后的第10天我開始了新長篇《灶王傳奇》的寫作。在封閉的時間里,我寫得很快,幾乎是一天8000字的速度……我承認自己有種急迫感,這種急迫來自春節(jié),馬上要到來的春節(jié)。再匱乏年味兒的春節(jié)在我們的心里也是一個節(jié),一個似乎包含了結(jié)束和開始的節(jié)點,它始終讓人感覺其中有著某種變換,它讓人感覺,年前的事兒需要盡可能地了結(jié),而年后,盡可能是一個新開始——為什么我會覺得春節(jié)之前和之后那么不同?我的這種時間劃分方法從哪里來呢?是因循,是習(xí)慣,還是一種不自覺?為什么會那么強烈的有一種在春節(jié)之前完不成就交不了差、無法安心過年的感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緊迫感來自哪里,為什么會那么強烈,那么強烈。初稿在臘月二十三之前完成。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為過年做準備。其實也沒有什么可準備,小區(qū)是封閉著的,唯一能夠采購的一個點兒是小區(qū)內(nèi)的一家超市,而里面的貨物已經(jīng)極為匱乏,沒多少可買的東西了。好在家里有一些準備,而之前預(yù)定的年夜飯也已商量好會提前送到,餐館已經(jīng)確認符合防疫要求,能夠送進小區(qū)里來——本來,我們沒有準備訂餐,但因為我弟弟的女兒李曉閣放假被“困”在了石家莊,我們總得讓她感覺……于是,我妻子早早地下了單。

可是,嚴苛減肥的李曉閣并不“領(lǐng)情”,她拒絕我們?yōu)樗峁┑娘埵常怀运约鹤龅摹皽p肥餐”——不過是白菜和水,一滴油都不放,我們看著怎么能不心疼?我試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然而得到的回答是:“大爺,你怎么這么話癆啊!你能不能不說了?”大過年的,那么多天,我的侄女在我家里只吃白菜和水,要是傳出去(傳給我的弟弟弟媳倒還好,他們是知道的、清楚的,但傳給別人……),都會覺得她的伯母肯定特別吝嗇無人情,她的伯伯當不了家、做不了主,只能眼看著自己的侄女受虐待——“咱們過完年再減肥好不好?你這樣減,營養(yǎng)是肯定不夠的,你是學(xué)醫(yī)的你比我更清楚……”“大娘大爺,你們不用勸我,勸我也沒用,我在家里也是這樣吃,我媽也天天說但也不管用。你們別說啦。”

于是,在臘月的最后幾日直到春節(jié)過后,我和我妻子簡單地做點飯兩個人吃,侄女醒來后自己做飯,而晚飯絕對一口都不吃……在2020年的春節(jié),我們連饕餮一次的機會都沒有,其他的時間就更與平常的日常并無不同:看書,寫作,看電視,玩游戲——這是我近五十年來過得最為平淡甚至有些寡淡的春節(jié),一個缺乏年味兒的,我們也不知道能為年味兒添點什么的春節(jié)。大年夜,窗外靜寂,只有遠遠的路燈在空曠地亮著,樓下的空地上沒有任何一個行人。兒子在亞龍花園,父親在滄州海興,看著電視里的熱鬧我突然覺得空蕩,一種懸浮感油然而生。

那時候我就在心里暗暗下定決心,來年,只要能夠回到老家,我一定要帶著妻子、兒子他們一起回家,一定。我懷念那種久違的年味兒,似乎更懷念的是那種和家人在一起的融融與平安感。

李浩,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藍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變形魔術(shù)師》《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在我頭頂?shù)男浅健贰堕喿x頌,虛構(gòu)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等二十余部。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第三屆蒲松齡文學(xué)獎,第九屆《人民文學(xué)》獎,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第一屆孫犁文學(xué)獎,第一屆建安文學(xué)獎,第七屆《滇池》文學(xué)獎,第九、十一、十二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