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作品專輯·00后 《江南》2022年第4期|黃淮:桃園(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2年第4期 | 黃淮  2022年07月12日08:10

推薦語

小說講述了發(fā)生在“我”故鄉(xiāng)的傷感故事?!拔摇碧婺禽呍谝黄汃さ耐恋厣显馔獍l(fā)現(xiàn)它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桃園”。這里的人并不富裕,“我”與小伙伴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能搭上路過的卡車去遠方。而隨著我們的成長,每個家庭有了不同的遭遇,“我”的好朋友阿明遭遇家庭變故變得隱忍與成熟,“我”喜歡的女孩小喜也搬離了桃園,早早結婚……一些年過去,桃園迎來了拆遷,以前想要逃離的故土,卻成了留戀之地。作者用質(zhì)樸又溫熱的筆觸,將“我”在孩童時期對周圍世界的觀察,對自我成長的認知以及對人心的思考細細道來,故鄉(xiāng)的人與物在真切追憶中生長出希望。

 

桃 園

□黃淮

就像許多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可悲蟲那樣,多年后我再次回到桃園,一切都大變樣了?;牡厣祥L出了成片的綠色麥子,路邊到處都是斜插的桃樹,長在高高的土堆上,結著許多畸形的小果。桃園居然有大片桃林,說給我父親,他指定不信。我拿著相機走走拍拍,遙遙的有一婦人扛著鐵鍬走來,我側(cè)身避過,她卻轉(zhuǎn)頭看我,她說,我記得你,你是李夢桃。

許多陳年往事?lián)e搖晃晃地抵達腦袋,李夢桃,多少年沒有人叫過我這個名字了,險些我自己都忘記。

少年時代誰都有英雄夢想,我祖母說,我打小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小時候我家坐落在一塊無主荒地上,那時每天日夜不息的,是呼嘯而過的大渣土車。大渣土車是危險的東西,它們速度快極了,路上的行人對大車司機來說,就像一只只小小螞蟻,只要擋了他們的道路,危險萬分。大渣土車呼嘯而過的時候,大地和我家的房子都會顫動起來,這也印證了祖母的話,大渣土車的確是危險的東西。但在當時,倘若隨便從桃園抓起一個小孩來問,你的夢想是什么。我們都會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在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扒上一輛大卡車,然后隨它去遠方。語文老師告訴我們,山的那邊還是山,海的那邊還是海,我們也迫切地想知道,荒地之外是什么??ㄜ囁緳C操著形形色色的口音,他們總能從駕駛室后座,掏出許多新奇玩意兒,會自動唱歌的音樂盒子,更有吹豎笛的綠衣仙子盤坐其上,有時是一座泡泡機器,它吹出的泡泡多且堅韌,任憑你怎樣撕扯都不會立馬破掉,在司機得意的注視下,我們這群孩子呆呆看著泡泡們在視線所及之處,上下沉浮。桃園的父母為此大為頭疼,孩子們白天腳不沾家里的土地,傍晚時分回來,都在吵著要東要西,去哪里淘來這樣多的新奇玩意兒?三言兩語應付過去,好不容易哄到床上睡覺,第二天眼一睜開,必然是要問,媽媽,我的泡泡機器在哪里?這些東西相當迷人,這些東西都來自桃園世界之外。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對桃園之外的世界都相當好奇,那是怎樣一個快樂所在?遠方在誘惑我們,那時候我們每個人心里都充盈著哥倫布準備出海之時的那種狂喜。但我們遠行的計劃始終沒有實現(xiàn),理由顯而易見有很多,比如我們總是很快就能忘記大人的過錯然后繼續(xù)過沒心沒肺的日子,比如沒有一輛卡車肯為我們停留,再比如,我們沒有攢到足夠的錢,不能獨自生活。我們說著七七八八的原因,阿明擺擺手說,你們能想到這些理由,就說明你們還是爸媽的乖孩子,你們走不了的。我們反駁:那阿明你走一個給我們看看。阿明的耳朵很快紅起來,他說,走著瞧!正如阿明所說,等我們攢到足夠多錢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不會再有哪個大人想借著扒大渣土車遠行。

桃園最開始是我的祖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祖發(fā)現(xiàn)的。我祖父說,當時他還很小,坐在一個鋪著稻草的竹編筐子里,擔子的那頭挑著他的弟弟,后來餓死了。他爸爸挑著他們走在土路上,不是為了好玩,只是逃荒。他說他記得那時天氣很干燥,路上什么都沒有,太陽是白色的,逃荒人的臉色蠟黃,個個都挑著挑子,大的牽著小的,小的和破東爛西的家產(chǎn)一起被裝進籃子,父母的身影搖擺,筐里的孩子也搖擺。弟弟死后,挑子空了,爸爸從路邊掘了幾個土塊子放進去,將它保持住平衡。期間無數(shù)次他睡過去,睜開眼睛,爸爸還在走著,弟弟的位置上,土塊間長出青草來,青草抽出穗子,在那里擺來擺去,好像弟弟亂抓的胳膊,哭著鬧著,要爸爸抱。帶的東西換完了,討來的飯也吃完了,沒力氣再走下去,逃荒人的身影越搖越小,灰撲撲的消失不見,爺倆坐在路邊哭起來?;慕家皫X,竹林后面,一個女人探身出來看,我太祖就這樣入贅到女人家中,她說,她沒了丈夫。

雖然此后又陸陸續(xù)續(xù)遷來一些人,大家和我太祖一樣,在這片土地上重整自己的家業(yè),繁衍生息,但一直到我降生,這里始終是一塊無主荒地,誰都不來看他一眼,誰都不管他。幸好,那個時候大家沒有幾個離開那里,因而也不必向人們解釋我們的家鄉(xiāng)究竟是在大河之北,還是大河之南。

我降生那年,有人從縣志中翻到了一張古老地圖,于是我們終于得知,我們的家鄉(xiāng)叫什么名字,他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桃園。不過后來桃園這個名字又消失不見,只有王家壩,但那個時候桃園經(jīng)歷太多,改名換姓這件事已無足輕重?;氐教覉@這個名字被發(fā)現(xiàn)的那段日子,我太祖高興異常,他在院中種下了一棵桃樹,似乎是為了應景。桃樹還沒有長大,我就降生了,他的這種興奮同樣反映在我的名字上,放眼全國,恐怕也不會有第二個男孩子,家人給他起名夢桃的。我太祖并不會知曉,這個女孩子氣的名字日后給我招來多少嘲笑,一整個童年我都在幻想改個名字,改成什么,還沒想好,但總之要改。

桃園這個名字給這塊荒地招來了很多好處,自從我們知曉了他的名字,他好像就被突然發(fā)現(xiàn)一樣。在我很小的時候,一條新建省道從桃園路過,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我們都換了嶄新的戶口本,此前我們的戶口還是登記在天南地北,這些戶口跟隨祖父太祖而來,被我們繼承,現(xiàn)在我們有了新的戶口本,那就意味著我們都是新的桃園人。也正是在這一年,我太祖被推舉為桃園的村支書,這項事業(yè)后來被我的祖父代為執(zhí)行,不管是丟雞、找羊這樣的小事,還是裁劃地界、設計道路這樣的大事,桃園的建設總少不了我太祖的手筆,因此雖然我對這些事情還沒有概念,但我仍然早早地知曉了,我的太祖在桃園,非同一般。這之后就有了我們記憶中轟鳴的貨車,于是就有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里,桃園很快繁榮起來。許許多多來歷不明的人聚在一起,在桃園,我度過了我一生之中最為明亮的少年時代。我說這話并不是因為桃園是整片區(qū)域最先通上電的地方,當然桃園是整片荒地唯一的燈塔這個事實還是讓我們每個桃園孩子都自豪極了。

那時候桃園可以說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墳場,桃園里的許多人家都靠此吃飯。現(xiàn)在人們會說這是循環(huán)經(jīng)濟的重要部分,但那個時候?qū)μ覉@人有著明確的統(tǒng)稱,“收破爛的”。收塑料,收紙盒,收泡沫紙板,收銅鐵錫,誰家都有固定的生意,有固定的客人,輕易不會改變。但有一年,塑料的價格開始狂跌,起初大家都還保有樂觀,市場就是這樣,有漲有跌,就好像退去的潮水,總有再次涌上岸邊的時候,有大膽的甚至在此時加大了收購量,但后來價格一跌再跌,塑料越積越多最后真的成了廢品,許多人不得不停止收購,把積壓的按低價賣掉。那段時間,所有做塑料生意的人家臉色都發(fā)青,但我祖父不一樣,他頂住了家人的反對,在晚飯時他說,他就算餓死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賣掉,塑料再輕賤,也不是這個價錢,更不要說,好多瓶子都是他騎著板車挨家挨戶掙來的。在漫長的跌價中,為了防止春天的大風把巨大的塑料堆卷起,壓倒房屋和菜園,祖父把這些塑料瓶用繩子一個個串起來,等到大風起來,塑料瓶就撲棱起來,好像剛學飛行的小鷹,把屋頂撲得轟隆隆響,祖母從廚房里跑出來,說灰都落到鍋里,還吃不吃飯了?但我祖父不管不問,一整個春天,祖父都在做這件事,樂此不疲。父親和母親坐在門口,不說話,我知道,他們在生氣,在生祖父的氣。祖父的固執(zhí)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在他死后多年,我已經(jīng)忘記他長相了,長臉圓臉,大眼小眼,我的腦袋只剩下春天的大風天氣里,祖父在陽光下串塑料瓶,天氣很快熱起來,他的額頭發(fā)亮,后來他把棉襖脫去了,他身后的塑料瓶堆積成山,把他整個人都壓得小小的,但他不在乎,就好像愚公在移他的山。陽光下的塑料瓶堆會微微顫動,被封存其中的廢水會生苔,會閃光,我每次站在那個小山堆下,都會產(chǎn)生我是金魚的錯覺。祖父的抗爭最終得到了回報,在這年的秋天,我祖父總算是等來了一個讓他滿意的價錢,只是那個時候桃園中的許多人都已經(jīng)改行了,其中就有我的父親母親。

如果你在二十年前來到桃園,最好是在上午,那是桃園一天中最寂寞的時候,大人在陰影里睡覺,孩子在外面瘋跑,你可以順著空闊的道路去到每一戶桃園人家里。傍晚是整個桃園最忙碌的時候,大車小車順著省道而來,自東到西涌入桃園,他們滿載著已經(jīng)被分揀好的破瓶爛罐,盤算著今天收成幾何,而桃園人則以飽滿的熱情相迎接,即使是用自行車運來的廢品,在桃園也會有歸處,桃園不會挑剔任何客人。貨物過秤的吆喝聲,小孩子追跑打鬧的尖叫聲,大車突然啟動發(fā)出隆隆的聲響,母親的呵斥遠遠傳來,孩子們麻雀一樣四散開,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相處,我們早就學會了如何與這些龐然大物和諧相處,于是我們中的許多人在長大以后,才會成為長途貨車司機,日復一日地穿越國道,和瞌睡戰(zhàn)斗,直到抵達終點。

但那時未來對我們而言還太過遙遠,我們正在桃園度過自己最為珍貴的少年時代。我,阿明,小喜,美慧,我們幾家散落在桃園各地,我們總是一起上學一起下學,放學后一起玩耍。我不知道我們的友誼從何時開始,但我記得那時我們中的許多小孩都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運用各種技巧和客人討價還價了。阿明家搬來得最晚,他們搬來的時候,桃園很多人家的生意都做得很大了,所以他爸爸需要每天天不亮騎著板車出去推銷自己家的生意,然后順便收購許多廢品。傍晚的時候,阿明父親就會騎著三輪板車回來,騎得很慢,路上的淺坑大大小小,他身后的廢品也搖搖晃晃。每當這個時候,我們都會咋咋呼呼一擁而上,把板車推得快極了,阿明父親在前面掌舵,笑得大聲極了,他喊,慢點!慢點!要撞車啦!在這些朋友之中,我也最喜歡阿明,他和他爸爸一樣,瘦瘦小小的,顴骨很高,膚色黝黑,我一眼就看出阿明是南方人,經(jīng)驗告訴我,只有南方人臉上才有那樣明顯的骨頭。阿明比我大一歲,還比我聰明許多,他知道許多知識,比如怎樣在荒地中抓住兔子,如何快速解出一道復雜的數(shù)學問題,所以我喜歡他。我祖父和我父母同樣喜歡阿明,我祖父經(jīng)常說,你要是像阿明一樣高就好了,我母親說,你要是像阿明一樣讀書用功就好了,我父親說,你要是像阿明一樣明白道理就好了。幾個人里面,我最不喜歡美慧,跟機靈的小喜不一樣,她身體很弱,反應又慢,老鷹抓小雞時總是最先被抓到,蒙眼抓人時也總是摔倒,要不是她媽媽請求我們帶她一起玩,大家誰都不愿意帶她。

大人們忙于生意,小孩子忙著長大,桃園里的每個人都有事做,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于是我們來到了上中學的年紀。

夏天,哪里都在下雨,雨落在屋脊上,落在荒地里,落在我們寂寞的十五歲,到處都是滴滴答答的聲響。在這個夏天,桃園許多人家家里都長出一種乳白色的蘑菇來,瘦弱的莖,巨大的傘蓋,在花瓶口,在櫥柜頂,在床底,或是浴室瓷磚的縫隙,蘑菇分泌出的褐色汁液吞噬周遭的一切,墻角石灰剝落,柜底總有噼里啪啦的木頭斷裂的聲響,浴室里的水苔繁茂,孢子飄散空中,嗆得人喘不過氣來,忍無可忍的主婦們終于開始清繳,熱水澆,用火燒,先進經(jīng)驗隨白色蘑菇一道在桃園蔓延開來。終于有一天下午,一位母親在撬開整堵墻壁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那封信,一封信,一封告別信,字跡因為長時間的水浸,早已變得模糊,她把它丟在一邊。但隨著信件陸續(xù)從各個家庭里搜出,很快也就真相大白,信中所寫,無非是再見了爸爸媽媽,今晚我就要遠航,別為我悲傷也別試圖找到我之類的。

這些信是什么時候?qū)懞玫?,我們已?jīng)全然忘記,因而當母親們震驚且憤怒地沖進我們房間時,我們還沒搞清楚狀況。我們結結巴巴地解釋著,或許是我們想要扒著大車去遠行的時候,或許是在此之前,總之是忘記了。

這件事正是這樣不了了之的,畢竟這么久過去了,連當事人自己都不記得,是什么時候?qū)懴逻@些幼稚的信。

同樣令我們想不通的是,怎么就那樣巧,藏有信紙的地方紛紛長出蘑菇來,當初我們費盡心機才找到的那些地點,一個不那么顯眼又總有一天能被找到的地方,怎么就在這么多年后,輕易被蘑菇出賣?阿明說,或許是因為紙張是用木頭做的,在陰暗處待了許多年后它們終于開始腐爛,而潮濕的木頭又恰巧是蘑菇最喜歡的事物。

這件事造成的唯一影響是,我們這些人一整個青春期都不敢明目張膽地叛逆,不然白蘑菇和那些離家出走的告別信,就會被父母重新從記憶中翻找出來,反復提及,這簡直是我們無法清洗的罪證,誰又能想到我們會在多年后付出如此的代價。

在我們蔫蔫如雞仔的時候,幸免于難的只有阿明,他說,要走我也絕不會留張紙條,走了就是走了,留紙條就還是要人來尋,猶猶豫豫的,就走不成了。

阿明笑我們,阿明說那些蘑菇應當有個名字,叫“白日夢”怎么樣?

總之,白色蘑菇終于消失,那些濕答答的來自過去的信件也很快被我們搜尋出來,就地銷毀,從此,對于離開一事,我們再也不提了。

桃園這樣好,誰要出去?

一切都這樣自然,就像車流匯入桃園,我們這群孩子一頭扎進青春期,但或許是因為白色蘑菇事件的大獲全勝使得父母們放松了警惕,桃園的父母對我們紛紛到來的青春期顯然是反應遲鈍,都十四五歲了,母親們還會拿我們不洗內(nèi)褲這件事當做談資,或是在某天突然想起,誰誰誰很大了還在尿床,因為害怕被父母責罵于是裝肚子痛賴在床上企圖用體溫把被窩捂干的糗事。這類與生殖器相關的事情總是能夠最大程度地激起我們的羞恥感,但與此同時,隨著身體的不斷發(fā)育,愛情這個詞匯呼之欲出。

有次吃完午飯,無事可做,我趴在窗前,數(shù)來往的車輛。小喜在此時從我家樓下經(jīng)過。她穿著一件無袖紗裙,紗上繡著大片橘紅色花朵,花朵到她小腿的地方戛然而止,她的心情肉眼可見的好,三步并兩步,好像在跳舞,裙角揚起,不是因為風的緣故。

小喜離去之后,我的心開始狂跳,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喜歡她。我總是沒來由地夢到她,空闊無人的馬路,她還在蹦蹦跳跳,白的裙,白的手腳,像水邊的白鷺一樣,隨時被我的呼吸驚起,很快消失不見。

其實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思考過和小喜結婚的可能性了,那時我們總是對過家家這類游戲樂此不疲,用泥土、木棍和樹葉做一個頗為像樣的小房子,你是媽媽,我是爸爸,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但在當時的我看來,我和小喜不能結婚,因為小喜也姓李,我朦朧地知道,有著同樣姓氏的人不能結婚。

這件事我誰也沒告訴,只有阿明。阿明笑了,阿明說,你還挺早熟的。

我說,那是當然,我媽說我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阿明說,吳阿姨說這話肯定不是夸你。

我說阿明你不懂,你還沒有愛上一個人,你不知道愛一個人的滋味。

阿明又笑,他說,那你說說愛一個人究竟是什么味道?

臉突然熱起來,我說,我不知道。就是心里癢癢的,想沖上去捉住她的手。

我的這種蠢蠢欲動沒能持續(xù)多久,五月里的一個雨天,阿明說,聽人講小喜爸媽八月就要搬走了,小喜上完這個學期就要轉(zhuǎn)學了。

兜頭一盆涼水澆下,我不信。

我去問母親,聽說小喜一家要搬走?

我媽說是啊。

我說為什么要搬?

我媽說,要搬走就是要搬走,哪有這么多為什么,吃你的飯!

小喜走后不久,我還給她寫信,告訴她最近學校又發(fā)生了什么稀奇事情,后來就沒有了,沒有信。沒有新的消息。在來年三月的一個周末,外面有鋸樹的聲音,我聽見窗外的鳥鳴,還有木頭突然斷裂時的脆響,一種空虛的感覺把我拋向空中,我對小喜的喜歡戛然而止。

小喜的離開并沒有對我造成多大的傷害,我仍舊和以前一樣,吃吃喝喝,沒心沒肺。

因為建設的關系,桃園的用電量激增,老舊的電路不能負荷這樣大的用電需求,于是經(jīng)常會有短路的時候,打電話去電力局問,總是說在搶修,先等等,或許七點之前可以通電,或許不能。停電是學生們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那時我們心里躁得像垃圾堆里亂翻的蒼蠅,每天都在等著天色暗下來,等電燈有氣無力地亮起,等它開始喘息,講臺上老師的面孔也被映照得明明滅滅,終于到了!三,二,一!世界黑暗下去。歡呼聲吶喊聲潮水般從教學樓的各個出口溢出,膽大的學生此時已經(jīng)跑到校門口了,其余同學紛紛跟上,人頭攢動,涌出教室,涌下樓梯,穿越開滿苜蓿白色花朵的操場,終于在廣玉蘭盛開的路口,大家聚成一股,向著學校大門發(fā)起最后的沖刺。顯然,我們誰都不是第一次了,在最初的時候,因為我們的猶豫,往往還沒跑到校門口,電力就恢復供應,于是天一下子亮起來,往前一看,保衛(wèi)大爺們、校長、班主任們都在,他們的眼神銳利如鷹。毫無疑問,我們暴露了!前面一排的同學最先被認出,點名開始了,他們灰溜溜地回去,看見起頭的同學開始折返,于是人群開始動搖,很快潰散,乖乖回到教室,繼續(xù)學習。阿明后來跟我說,班主任在那里點名的時候,我們乖乖站在那里,好像一群小羊羔,在等著回到主人的圈中。但現(xiàn)在我們已然得到了充分的鍛煉,現(xiàn)在保衛(wèi)的手電一照,光柱只能胡亂打到空中,他們也被我們淹沒。戰(zhàn)斗在夏夜日復一日地打響,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抑或是保衛(wèi)科的各位,大家彼此之間都已經(jīng)積累了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等到我們像往常一樣沖向大門的時候,大門早已被重重鎖住,保衛(wèi)大爺在門的另一面,袖手旁觀,月光下他們的笑容,充滿挑釁的味道。不知是誰起了頭,也或者大家都有這種默契,大家紛紛你踩我,我踏你,借此翻越圍墻,后到的學生開始發(fā)出驚呼,說是驚呼,不如說是贊嘆,這更讓翻墻的孩子們信心百倍,這其中誰的褲子刮破了,誰攀上了墻不敢跳下心理建設尚未做好,后面的人潮又接連涌上,最后跌到墻下摔斷了骨頭,這都是常有的事?;厝プ匀灰膊桓液透改刚f實話,只是扯謊說是在哪里跌到了,說了實話,是要挨罵的。也因此,有陣子桃園的父母都憂心忡忡,總是擔心自己小孩或是受了什么人的威脅,或是走了歪路。停電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翻墻和闖大門的學生也越來越多,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女孩騎在墻上,威風凜凜,她在向身后招手,好像是叫她的同伴快些跟上,這個女孩很像小喜,其實仔細看她跟小喜長得一點也不一樣,但那股神氣的勁頭很像,想起小喜,總是讓我的快樂戛然而止,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樣。到了后來,學校不愿再承擔多余的責任,索性取消晚自修,任由我們這群鳥兒胡亂飛出林子。

如果不是阿明母親的病,我們本來可以一直快樂下去。

母親說,阿明他媽很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聽雙嬸說,都已經(jīng)開始開始大口吐血了。

阿明已經(jīng)好多天沒去上學了,每天的作業(yè)都是我?guī)退麕Щ厝サ?。阿明的班主任總是問,阿明什么時候能來上學,我說我不知道。我才走出辦公室,談話聲就從窗中追來,阿明的班主任說,阿明可憐。我從來沒意識到阿明可憐,從小到大,我們都是一起的,我們親如兄弟,不分彼此。倘若我們中有一個人失蹤了,只要去問另外一個,他總知道。

到了后來,阿明說,不用帶了,帶了我也不會做的,我有事要忙。

我問阿明是什么事,阿明說,不用你管,你要好好上課。

有一天我去上學,原野上霧蒙蒙一片,人一走近,霧氣就遠遠散開,在這霧中我看見了有什么東西游蕩在原野上。它像一個人,但它的背佝僂著,幾乎要貼到地上去,如果是一個人,那我不知道地上是有什么東西,要一個人擺出如此怪異的姿勢。原野上的詭異生物讓我惶惶不安,小時候大人們?yōu)榱俗约耗艿闷贪矊幘途幊鲈S多故事來哄騙孩子,比如,你再不聽話,荒地里的熊瞎子就會把你抓走。在我們看來,這些謊言的可惡程度無異于將帶來新奇玩意兒的貨車司機污蔑成潛在的人販子,可惡同時有效。如今,我開始認真思考起平原地區(qū)出現(xiàn)熊瞎子這一問題的可能性以及應對舉措。

上課的時候我總是望著窗外,窗外的天空一無所有,連鳥兒的蹤跡也無,慘淡的日光白白地照著,秋天快要結束了。

課本上說,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老師說,我們要學習詩人的這種樂觀主義,要對未來滿懷希望。

老師說,這首詩很像我們之前學過的一首詩,是俄國詩人普希金的作品,誰能記得?

教室里一片寂靜,打瞌睡的不再瞌睡,我聽見筆掉在地上的聲音,老師流露出哀傷的神情,她說那是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老師說,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zhèn)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黑板上老師板書下大大的“希望”,我看著同學們,我想,這堂課我們不需要上,因為生活不曾欺騙我們,我們還不曾遭遇失望,我們像溫室里的蔬菜,葉片碩大,滿面紅光,我們的生命詞典里,壓根就沒有冬季。我想,或許阿明應該來好好聽聽今天的課,聽一聽,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放學后,我跟阿明說,老師今天講了一首詩,是雪萊的。

阿明說,你想告訴我的,是那句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我說是的,我說老師還跟我們講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是普希金的。

阿明表現(xiàn)出有興趣的樣子,他說你說。

于是我將那首詩背了出來,背出來的時候我很滿意,我就是為了能夠給阿明背出來,才去記的。

我小心翼翼地探查阿明的反應,畢竟我是為了能夠安慰到他,才去背的,我不能失去阿明。

阿明看向我,阿明說,這首詩寫得真漂亮。真漂亮,夢桃,你覺得我應該相信嗎?

阿明開始痛哭起來,我看見他咬住手臂,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我撲過去要扯開他手,阿明,不要傷害自己,把手拿開!他抓住我肩膀,把我掀翻在地,肩膀被死死摁住,痛得我要散架了,阿明問我,夢桃,你覺得我該相信嗎?阿明的淚水落在我臉上,還是熱的,我從來沒見阿明這樣狼狽。不知怎的我也開始哭起來,我說,我不知道阿明,我不知道,我希望你相信。

我一遍一遍說,我希望你相信?;氐綇那昂貌缓?,我們在原野上奔跑,我們?nèi)プ分鸫筌?,我們爬上高高的鐵架或是塑料瓶搭成的小山,假裝我們是國王好不好?回到從前好不好阿明?

沉默中窗外廣播聲遙遙響起,廣播在說,進入秋季,天氣干燥,禁止燃燒荒草、莊稼作物,違者拘留。

廣播的聲音把我們重新拉回現(xiàn)實世界,沒有國王,只有長大后的我們,無所歸依。

阿明擦了擦眼淚,說,我努力。

阿明的神情鎮(zhèn)靜極了,好像剛剛的一切都只是夢中幻影,但是我看見了,我看見阿明手臂上被他啃噬出來的傷口,牙齒的印記扎入皮膚,凹下去的地方滲出血來。

我又看見了,荒野中那個影子。這一次是黃昏時候,省道上的車開始多起來。清晨霧中無限次浮現(xiàn)的那個身影,再一次出現(xiàn)在荒野之中,小小的,我看見了,這一次我肯定那是一個人,可能是一個駝背老太太,或是一個像冉阿讓一樣的怪人?我回身望去,太陽還沒有落下,我沒理由害怕,機會稍縱即逝,這次,我一定要弄清是誰在那里作怪!

于是我跳下省道,奔向荒野。走慣了平地,荒地里深一腳淺一腳,草的莖胡亂纏繞,害我險些跌跤。離他越近,我的心跳越急,快點快點,再不追上他,太陽就要落下。

怪人回過頭來,他用一種迷惘的神情看我,夢桃?

阿明?

天色暗下去。

我們走在省道上。

阿明說,好久沒有這樣一起走了。

大車呼嘯而過,阿明的臉色和道旁的樹梢一樣,被燈光映照得忽明忽暗。

我說是啊,我想說阿明你脫離我們已經(jīng)太久,但話到嘴邊又被咽下,我想,阿明不是故意要脫離我們的,他別無選擇。

阿明說,你有看到月亮嗎?

我抬頭望去,什么都沒有。

我說,今天沒有月亮。

阿明說,不是的,因為你總是站在比月光更亮的地方,所以你看不到。

阿明說,你要到暗處來,到我的世界里來,你就能看到月亮。

我不明白這話的意思,我望向阿明,阿明笑了,阿明說,只是一些奇怪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們最終還是看到了月亮,在阿明家的屋頂。那里是桃園邊緣,探照燈照顧不到。正如阿明所說,在他的家里,有一輪月亮,雖然灰暗,還是有的。

我問阿明,為什么要在荒野里游蕩,我說我許多次都見到他。

阿明笑了,阿明說,我在荒野里尋找你所言的“希望”。

我說,我是認真的。阿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沒對我講?

阿明說好吧,其實我是在尋找“來菜”。

來菜?

是的,它是一種很稀有的藥草。醫(yī)生說,可以用它來治療我媽的病。

醫(yī)院沒有嗎?

沒有,醫(yī)生說,得讓我們自己找。

阿明說這話的時候,流露出孩子一樣的天真神情,我看見希望在他的眼中晶晶發(fā)亮,我知道那不是因為月光的緣故。

我說,那來菜長什么樣子呢?

阿明說,它不好辨認,是枯黃的顏色,藏在秋天,要仔細看它的芯,它的芯是紫紅的,那是它活著的標志,那是它區(qū)別于枯草的標志。

那你找到了嗎?

阿明說,找到了幾株,但是在晾曬的時候,被大風吹走了。

阿明很快振作起來,他說沒關系,只要能找到幾株,就說明荒地里一定還有更多,只要他足夠有耐心,總會找得到。

就這樣,早上上學的時候,我總是能夠看到荒野中有人影在四處尋覓,今天在這里,明天在那里。白天上課的時候,我總是想著阿明,他一個人,離桃園越來越遠,荒地沒有邊際,會不會有一天,阿明迷失方向,再也回不來?

我告訴阿明,千萬不要一個人走得太遠,不要只顧低頭,要記得時不時起身來看看桃園在哪。

阿明說,沒關系的,夜里的桃園是世界上最明亮的地方,比珍珠還要亮,他就算迷路也能看到。

下晚自習后我會在省道上呼喊阿明的名字,等他從一個什么樹叢后跳出來猛地嚇我一跳。我說,阿明,你真該去當偵察兵!

有時候我會跟他講些學校里的事,有時候什么都不講。

有一次,阿明把他找到的來菜捧給我看,我看到他手上淤青的印記。

我問阿明,阿明說是在荒地里跌跤了。

夜里越來越冷,夏天的熱情到現(xiàn)在已完全消散了,阿明每次出現(xiàn)都是霧蒙蒙的,好像從水里剛上岸,他說,荒地里的露水一天比一天重。

穿外套也沒用,外套也會被打濕的。阿明說,荒地里的植物厲害得很。

在我們還在穿大衣的時候,阿明已經(jīng)開始穿棉服了,他總是咳嗽,我聽著他說話的聲音,覺得他的身體渾濁不堪。

我無數(shù)次想勸阿明放棄,再這樣下去,我擔心我會先失去他。但阿明不聽,阿明說,我?guī)ズ鹊乃偸菦龅锰臁?/p>

我說,阿明你自己將手伸入懷中試試,哪里還有人的溫度?!你比水涼得更快!我真擔心有一天你會蒸發(fā)在荒地里。

我有時會感到阿明才是祖父真正的孫子,太祖和祖父的固執(zhí)到了我身上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而今在阿明身上重現(xiàn)出來。

到最后我已經(jīng)在懷疑這世上其實根本就不存在這種叫“來菜”的藥草,一切都是阿明的幻想,只是他在這狂想中走得太遠,已然有迷失的跡象。

我有時會想,或許阿明他媽死了,阿明就解脫了,然后一切回歸正常,我們繼續(xù)過我們的日子。

想起這個,我就會向我媽打聽消息。我媽說,就那樣。

我媽會問我阿明,我回答說,就那樣。

我媽說,阿明是個好孩子,這樣好的一個孩子,不應該受這些罪的。

我媽說,你要對阿明好一點。

我媽說,阿明有沒有跟你說,爸爸打他?

爸爸打他?打誰?打阿明?

聽說打得可厲害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媽嘆了口氣,你要對阿明好一些。

等阿明再次從草叢中跳出來,向我展示他的收獲的時候,我相當粗暴地把那些雜草打翻在地,我拽住他的手,把他的袖子高高擼起。阿明人很瘦,胳膊卻粗極了,青紫色的痕跡蜿蜒而上,皮帶抽的,阿明當時一定是用胳膊來擋。我說這就是你跌的跤?!阿明笑了,我從中覺察出一股尷尬情緒,阿明把袖子放下,你嚇我一跳。我說阿明我全知道了,我全知道了,他憑什么打你?阿明說,你不要怪他,他是為我好。

都這樣你還替他說話?

他不想我再繼續(xù)下去,他已經(jīng)放棄了。

那你呢,阿明?不如你也放棄好不好?已經(jīng)是冬天了。

夜里阿明的眼睛晶晶亮,阿明說,夢桃,不是你跟我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我當時不是這樣想的,我當時沒想到要讓你吃這么多的苦,我當時就是為了不想讓你吃苦才說的那些話!

那天夜里我久違地跟著阿明回了家,在此之前我一直很害怕見到阿明他媽,害怕我流露出那種可憐他們的神情,讓他們一家看了難過。阿明他爸相當熱情地迎接了我,他說喝水,我給你倒茶,可他在屋里進進出出,甚至找不出一個多余的、招待客人用的杯子。我說不用麻煩了叔叔,我不渴。阿明父親搓著手站在那里,應答道,好,好。坐,坐。

阿明熬藥去了,我說叔叔,別打阿明了。

阿明他爸說,我打過就后悔了。這孩子就是倔,也不知像誰。

阿明他爸說,他這個年紀,總得讀書不是?

我說,阿明想做什么就讓他做吧,他聰明,回來很快就能趕上課的。

阿明他爸不說話,白熾燈的熱氣很快消散,阿明要送我,可是他咳得厲害,我把他推回屋里。

有一次吃飯,我媽說阿明母親撐不了太久了,聽說告了病危,醫(yī)院都不收治了。

一種狂喜的心情洶涌而來,我那個時候才意識到我多想讓阿明他媽死掉,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我原本是想叫她活的,可是活著已然沒有希望,于是我希望,我希望阿明他媽快些死掉,不要再這樣,讓阿明痛苦。大家都在發(fā)瘋,祖父執(zhí)著地串著已成廢物的飲料瓶,阿明在荒地里找尋不存在的來菜。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光滑得像一顆水煮蛋,現(xiàn)在縫隙越來越大,我真擔心自己會掉下去。

本來以為阿明母親撐不了多久,那段時間我一直密切注意著阿明。只是沒有想到,死神最先抓住的是我的太祖。

在春天將要再次降臨桃園的時候,太祖死了。那時候我祖父還在忙著串塑料瓶。

起初大家聽到消息都很驚訝,等反應過來也就那么一回事了。

人們都說,太祖是整個桃園最大的一棵樹。

他已經(jīng)老到大家都忘記了他的歲數(shù),和太祖差不多大的人也早就老到了對確切的時間失去概念的年紀,剛剛吃過的早飯可以是很久之前的那碗白米稀飯,年輕時一起渡河去修水庫好像是前幾天,他們只能隱約地從腦袋里搜刮出一些事件,用相當篤定的語氣確認當時我的太祖也在場,但至于是六十年代還是四十年代,或是更早之前呢?或許也有,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了,記不清的事情通通都不算數(shù)的。

按身份證來算,太祖卒于他九十五歲的春天,再過三個月,他就九十六歲了。但我祖父說,身份證上的年月是胡亂寫的,太祖是家里第八個孩子,那時他的母親已經(jīng)厭倦了年復一年的生育,她不喜歡孩子,什么都不會,只會張嘴哭鬧,要吃要喝。這樣的孩子能夠長大已是幸運,誰還會記得他的生日,所以我們至今不能知道,太祖究竟活了多久。

但不管怎樣,活到這個歲數(shù),已然是高壽,是喜喪。這喪事得熱熱鬧鬧地辦。父親專門從外面請來歌舞班子,吹吹打打三天。

于是整個桃園最高壽的人,我的太祖,在嗩吶的歌詠聲中,在閃爍的舞臺燈光中,結束了他別具一格的葬禮。

太祖最后葬在了桃園西面的荒地里,葬在老屋附近,他曾坐在那里的石頭上,抱著我的祖父痛哭。那邊地勢稍高,他安睡其中,可以望見東邊的桃園。出殯是一天早上,我祖父特意要求抬棺的人繞著桃園走一圈,讓太祖最后再看看自己的設計,那天不知怎么回事,起了好大的霧,也不知太祖有沒有看見。

太祖將要下葬的前夜,我坐在那里守靈,院子里的紙幡搖擺,花穗裝飾的影子投下,好像落了一地的桃花。于是我突然想起小時候院子里的那株桃樹。我說,我小時候院子里那棵桃樹最后去哪里了?

父親說,我們家壓根就沒有種桃樹。

我說有,是太祖種的,種在院子里的西北角,以前養(yǎng)羊的地方。

父親說胡說,那時候你才出生,哪里就記事了!

我說,我就是記得。那天太祖從街上買來樹苗,祖母還問他買樹苗干什么,問他有沒有給她帶布回來。

我太祖說,忘記了,他看見這株桃樹想起桃園,就覺得桃園得有這棵桃樹,得買,他把賣布的事情給忘記了。祖母為此生了很久的氣。

父親說,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為此,我生我父親的悶氣生了好久,我確實記得,他憑什么否定我?

我跟阿明說起此事,阿明說,我相信你。

那個時候阿明母親的病居然有所好轉(zhuǎn),阿明說這真是奇跡,我說阿明,冬天你沒凍死在荒地里才是真的奇跡。

我對太祖的去世始終沒有流露出哀傷的情緒,這件事讓阿明感到好奇,阿明說,你愛你的太祖嗎?

我說,愛啊。

阿明說,那為什么你不難過?

我說我不知道,我說不清。

我說我對太祖的記憶已經(jīng)很稀薄了,我記事起他就已經(jīng)很老了,一直住在他三兒子,我三祖父家里,幾乎不再出門,我和他沒有建立太多聯(lián)系,我是依靠一種本能在愛他、敬他,就和其他的桃園人那樣。

太祖死后,我收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說,我是小喜。

聲音又干又澀,像是刻意壓低,這一定是場無聊透頂?shù)膼鹤鲃?,但又能是誰呢?知道我喜歡小喜的人,不多。但我愿意相信,我愿意相信這是小喜的電話,于是我興致勃勃,我說,小喜你怎么給我來電話?電話那頭的小喜咯咯笑起來,小喜說,怎么?不行?有一瞬間我有些恍惚,她嬌俏的尾音確實很像小喜,但我明明記得小喜的聲音不是這樣的,小喜的聲音是脆的,像三月的春光一樣亮堂,小喜就是有這樣的好嗓子,所以大家都說她該去學唱歌,去當小鄧麗君。

小喜說,她現(xiàn)在在離桃園很近的地方。

小喜說,她本來想回來看我們,但媽媽不讓。

小喜說,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們,我當媽媽了。

從漫長午覺中帶出來的那種倦怠感覺一下子被蒸發(fā)殆盡,鋸木頭的巨大聲響從誰的腦海里閃過,世界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真實,圖窮匕見,我想說什么,但一張口又不知該說什么,只是磕磕絆絆地復述著小喜的話,我說,當媽媽?

小喜笑了,小喜說,是啊,很不可思議吧?

我說,嗯。啊。

我不明白為什么當一些荒謬的事情發(fā)生時,當事人總能笑出聲來。

小喜說,其實我也覺得不應該打這通電話的,但我想來想去,我也沒有什么認識的朋友,這其中,又只有你對我最好。

小喜說,不知道當初一起長起來的伙伴都怎么樣了。

小喜說,孩子很快就要滿月了,想請你們來喝滿月酒。

小喜的話說得很亂,我從中聽出她在被寂寞和糾結纏繞,我預感到記憶里那個人面桃花的、明媚的小喜,在這個遲來的春天里,已經(jīng)凋零。饒是如此,我還是相當耐心地給了小喜解答。

沒關系,小喜你能來電話我實在是很高興。

小時候長起來的朋友都還在,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讀書,玩鬧,或是在荒地里找一株不存在的草。

好啊,我問問阿明要不要一起,小孩的滿月酒,是大事。你等我一下,我找紙筆記下地址。

電話掛斷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已經(jīng)篤信對面確實是小喜了,只是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我對阿明說,陪我去看小喜吧。她來電話了。

阿明說,好。

那時候阿明母親的病情已經(jīng)好轉(zhuǎn)許多,聽阿明說,已經(jīng)可以下地走兩步了。說實話,我寧愿相信是阿明親戚寄來的特效藥終于在大半年后開始發(fā)揮它的療效,也不愿意去提那些在荒地里折騰阿明的藥草。但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

春天已然降臨,我熟悉的阿明也重新復活。我回憶起阿明母親重病的那些日子,好不真實,身份顛倒過來,那時候我好像是阿明的哥哥,將他庇護在我薄薄的羽翼之下,老實講,那種感覺真是不錯,所以我覺得或許,我也可以幫一幫小喜。

……

(本文刊于《江南》2022年第四期)

黃淮,女,2000年生于河南信陽。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曾獲湖北省“一二·九”詩歌散文大賽特等獎、“青春文學獎”中短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