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2年第7期｜南帆：被盜
一
多年以前曾經(jīng)寫過一篇《盜亦有道》，記錄若干關(guān)于竊賊的傳說。那一天偶爾重讀，居然興致不減。盜竊是一門古老的職業(yè)，雖然從業(yè)者不那么名譽。如同諸多行業(yè)，盜竊領(lǐng)域的人才也是良莠不齊。一些笨賊令人惱火。倒不是因為被偷走什么，而是因為他的笨。
我曾經(jīng)在公共汽車上遇到過一個笨賊。兒子小時頑劣，從滑梯上跌下來的時候手臂骨折，我?guī)俗财嚨浇纪獾囊粋€老中醫(yī)那兒接骨。公共汽車并不擁擠，然而恰巧沒有了座位，只有我們站在空蕩蕩的車廂中央。我一手握住吊桿，一手扶住兒子——他那時還不及我腰部高。這時，那個沒眼色的笨賊就這么湊上來了。他左臂上搭了一件米色的風衣，右手在風衣的掩護下往我的口袋伸來。我騰不出手，只得大聲說：嘿，你要干什么？所有的乘客都看過來，車廂中央的三個人如同舞臺上的三個演員。笨賊若無其事地收了手，似乎也沒有為自己粗糙的技術(shù)難為情。郊外的馬路坑坑洼洼，公共汽車的搖晃帶動身體前后俯仰，他的手乘機又從風衣后面伸出來。我面對面直視他大聲說：那個口袋里沒有錢的。這回他稍稍尷尬，居然笑了笑。片刻之后，公共汽車到達一個站點，他堂而皇之地下了車。乘客與司機似乎都見慣不驚，沒有人多嘴一句什么。
這種笨賊的故事是沒有辦法拿去拍電影的。一位作家聊天之中表示，特別愛看“神偷”為題材的電影。所謂的“神偷”，必須顯示出智慧和嘆為觀止的技術(shù)含量。被盜造成的財產(chǎn)損失令人悲傷，甚至痛不欲生。但是，如果損失僅僅發(fā)生在電影院的銀幕之上，切膚之感就會削弱許多。這時，事情開始慢慢顯露出有趣的另一面，“神偷”的形象可愛起來了，譬如勇敢的冒險，兢兢業(yè)業(yè)的專業(yè)精神，譬如獨出心裁的奇妙構(gòu)思，絲絲入扣的精確計算，如此等等。當然，那些好心的導演通常愿意將被盜者設(shè)計為劣跡斑斑的小人，盜取他們手中的不義之財不啻于替天行道，那些神出鬼沒的盜賊可以減免若干道德上的愧疚。
走出電影院來到外面的街道，多數(shù)人衣冠楚楚，表情端莊；盜賊如同貴人，不是想碰就能碰到的。我居然有過幾回被盜的經(jīng)歷，這即是運氣了。無意得之，幸甚至哉。當然，這些小小的軼事之所以堪為談資，恰是因為盜賊的過人之處。他們設(shè)計巧妙，手藝精湛，表演嫻熟，以至于我不得不發(fā)出由衷的感嘆：即使從事別的職業(yè)，他們大約也是不可多得的佼佼者吧。
二
那年，距今大約十六七年了，在京城參加一個有些規(guī)格的會議，入住火車站旁邊的一個賓館，會期四天。第三天訂購返程機票，突然發(fā)現(xiàn)身份證以及裝身份證的錢包已經(jīng)不翼而飛。報警之后，兩個警察還是客氣地為一個含金量很低的錢包來到賓館一趟。我不滿地抱怨說，沒有想到居然在首善之區(qū)丟了錢包。一個年輕的警察笑著用常識開導我：這兒靠近火車站呵。任何城市的火車站附近都是盜賊出沒之地。
錢包不知什么時候丟失的，我只得將幾日的活動回想一遍。入住賓館之后，我從未出門，除了第二天晚上的一次短暫的散步。賓館周邊幾條縱橫交錯的小巷，房子低矮破舊，是外地民工的聚集之地。到了夜晚，小巷煙火氣十足。餃子店、面館、水果攤、理發(fā)店、修自行車鋪子次第排開，隔一小段路就有一圈人圍坐在路邊的馬扎上，吃烤肉串，大口喝啤酒，大聲說笑。
出了小巷，外面是一條寬闊的大馬路。因為寬闊，人行道上反而有些清冷，路燈黯淡地隱在斑駁的樹影之中，只有那一幢火車站的高樓燈火輝煌地矗立于馬路的盡頭。我漫步了一小會，忽兒擔心臨睡之前會饑餓起來，就到路邊的一間便利店里買了一小包餅干。出了便利店，又緩緩行走了一段，見到人行道旁邊一條幽暗的小巷。駐足觀察了一下，我確定這一條小巷可以返回賓館，轉(zhuǎn)身拐了進去。就在駐足停下的那一刻，背后一個老人輕輕地撞了上來。我一回頭，一個老邁的身軀搖搖晃晃地從身邊蹣跚而過。當時心里涌出一陣微微的歉意：竟然不小心擋了老人家的道。
這種感覺當然是事后回憶的時候才浮現(xiàn)出來：老人撞在我身上的時間似乎多了半秒。正常的身體觸碰與分離大約要快那么一點點。我的補充想象是，他跟隨我已經(jīng)好一陣子，暗中觀察我進了便利店，看清了錢包是塞在后面的褲兜里。對這種高手說來，完成后續(xù)的情節(jié)只需要半秒。
錢包里的幾百元談不上多少損失，臨時補一張身份證略為麻煩一些。時至如今，我對于他電光石火一般的手法深感欽佩。當然，他的演技也不壞——我猜這是一個偽裝的老人。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轉(zhuǎn)頭的那一瞥：慘白的路燈下，一個老人幽靈一般無聲地從身邊飄過，兩肩微聳，下垂的胳膊如同兩根僵硬的木棍擺動，搖搖晃晃的小碎步像是踮著腳尖走出來的。
三
太太急促地在各個房間竄進竄出的時候，我知道肯定又有什么東西找不到了。這種情況司空見慣。從鑰匙、銀行卡、筆記本電腦、手表到眼鏡、衣物、口紅、書本，沒有什么不能列入尋找的清單。那時的寓所是復式的兩層。太太不得不上下奔波，氣喘吁吁，家里那只拉布拉多狗一如既往地歡樂，搖著尾巴跟隨女主人上竄下跳。
太太通常奉行的策略是，丟了東西不必認真找，反正它們遲早要重出江湖?？墒牵F(xiàn)在是上班時間，她上班攜帶的挎包不見了。太太甚至無法確認，前一天下班的時候是否將挎包帶回了？直至在陽臺上撿到丟棄的身份證和銀行卡，我們才意識到盜賊前一個晚上光顧了寓所。我們的寓所是10樓。盜賊沿著外墻的下水管道攀爬上來，翻越陽臺的欄桿進屋。一個身手矯健的盜賊曾經(jīng)在黑暗中逗留在與臥室一門之隔的客廳？一身黑衣的彪形大漢還是手持利刃的流寇？不寒而栗的感覺久久不褪。
之所以沒有嚴重的損失，必須提到那只拉布拉多狗。它的名字叫卡普?？ㄆ盏母C安放在樓下。這只狗十分黏人，晚上不僅在我們二樓的工作間逛來逛去，甚至睡覺也不肯下樓。每天晚上把它趕回樓下之后，還得在二樓的樓梯口橫擱一塊長木板，以免它半夜上來打擾。我猜卡普半夜聽到了樓上的響動，它啪啪地沿著樓梯跑上來，但是被樓梯口的木板攔住了。卡普從來不會狺狺地吠，只會在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表示友好。盜賊肯定被驚動了，他匆匆退到了陽臺。翻出陽臺的欄桿之前，他還是按照江湖規(guī)矩留下了身份證和銀行卡。太太撫著卡普的腦袋問：昨晚有壞人來過嗎？卡普眼神清澈，滿臉無辜，尾巴搖得飛快。
報警之后，警察很快到了。太太顯然說不清挎包里多少錢，她可惜的是一副款式別致的耳環(huán)——這是她從異地帶回的?？梢宰冑u幾文錢的大約是挎包里的手機和平板電腦。一位警察得知太太丟失的是蘋果手機，立即提議進行定位，據(jù)說可以迅速鎖定盜賊的蹤跡。
一位著名作家日后向我證實了手機定位的神奇功能。那一天晚上，作家與幾位好友開懷暢飲，八分醉意了才獨自返家。下了出租車，他已經(jīng)找不到家門。摸到一堵親切的磚墻，他就地滑倒，安詳?shù)刈趬撬?。事后的監(jiān)控錄像表明，一個開著汽車的盜賊在他身邊謹慎地轉(zhuǎn)了幾個來回，然后摸走了他身上的手機和挎包里的筆記本電腦。筆記本電腦顯然更為重要，里面貯存了一部著名的小說稿子。但是手機救了他。定位功能協(xié)助警察迅速破案，電腦之中的小說回到了主人的溫暖懷抱。當然，這位作家頭腦十分清醒。繪聲繪色的敘述之中，他的盛贊對象始終是高度負責的警察同志，而不是蘋果公司的巧妙設(shè)計。
我也沒有被蘋果公司的定位功能迷住，而是婉言謝絕警察的提議，放棄這個案件的繼續(xù)追究。
四
當年我居住的那一幢樓房已經(jīng)舊了，外墻生銹的下水管道并不牢固。我開玩笑地說，半夜愿意冒險爬水管的人，生活肯定有點問題。損失一點錢財幫助他，多少也可以算小小的善舉吧。我不想說出來的另一個原因是，太太的包里存放了名片。盜賊可能知道她的身份和工作單位。我擔心日后的報復。一些性格偏執(zhí)的人拒絕承認任何錯誤。他們已經(jīng)為自己的行為尋找一千個正當?shù)睦碛?，所有的懲罰都被視為惡意迫害。他們無限委屈，發(fā)誓以加倍的狂熱復仇，哪怕賭上未來的一切。如果進屋的盜賊恰好這種性格，將會成為一個無法甩下的麻煩。我又沒有能力雇一個警衛(wèi)隊。
這些顧慮可不是因為電影看多了。世界上各種古怪的性格遠比預料的要多，說不定拐個彎就會遇到一個。說真的，有些人正在精神分析的意義上引起我愈來愈大的好奇。譬如，做了虧心事如何還能保持氣勢如虹，甚至咄咄逼人？他們的心理素質(zhì)令人稱奇。我聽過一個老教授的一則趣事。某一天老教授突然在一本學術(shù)刊物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篇論文遭到了剽竊。老教授勃然大怒，決定公布證據(jù)，讓抄襲者顏面盡失。中午時分，敲門甚急。夫人甫一開門，一個年輕人搶進來，兩個大禮包往旁邊一擱，撲通一聲跪下：我就是抄襲您老人家大作的人。不瞞您說，正是由于發(fā)表這篇論文，我評上副教授，當了教研室主任，老婆孩子從鄉(xiāng)下調(diào)來，工作和讀書都有了著落。您若公開此事，我罪有應(yīng)得，當然不能再在學術(shù)圈里混，但是老婆孩子都要滾回鄉(xiāng)下，真不知怎么過日子，弄不好要出人命。我在這里給您賠罪，怎么罰您看著辦。據(jù)說老教授和夫人嚇得面如土色，連聲保證說：決不揭發(fā)！決不揭發(fā)！這的確是構(gòu)思獨特的一幕，揮灑自如，大開大闔，終于成功地讓老教授認為，自己是一個斤斤計較的猥瑣小人。
我也曾經(jīng)多次在刊物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品被盜，赫然署上不認識的作者姓名。還有一些作品的局部被改頭換面安裝到另一些作品里面，充當骨架或者零件。多數(shù)時候， 我懶得糾纏——就讓長久的惴惴不安暗中折磨他們好了。事實證明，這種可笑的一廂情愿既高估了對方的道德感，又低估了對方設(shè)計圈套的智商。
那一次講座是學術(shù)會議之前的熱身。一位本校的先生帶我到了舉行講座的小禮堂，并且全程陪同。我剛剛完成一篇論文，已經(jīng)得到學術(shù)刊物的用稿通知。我興致勃勃地與學生分享了這篇論文的觀點。意外發(fā)生在次日的學術(shù)會議。那一位陪同我講座的先生上臺發(fā)言。他坦然地說，他已經(jīng)給這一次會議提交了論文，諸位同仁可以閱讀，論文的觀點不再重復了。他今天要報告的是另一個新的學術(shù)觀點，隨即開始復述我昨天講座的內(nèi)容。
怎么可能？我大驚失色。我的座位安排在會場的第一排，與會議的報告席僅三四米的距離。我瞪大眼睛直視這位發(fā)言的先生，幾有“目眥欲裂”之感，然而，他的目光掠過會場上方，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洪亮的聲音穩(wěn)重而自信：今天我要報告一個新的學術(shù)觀點。
當時剛剛開始接軌國際學術(shù)會議慣例，通常的會議報告僅僅安排五分鐘。這位先生經(jīng)驗不足——是不是多少還是有些許緊張？他耗費了一些時間在外圍盤旋，接觸核心觀點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告罄。會議的主持是一位資深的大人物。他轉(zhuǎn)身對這位先生說：你超時了，再給你半分鐘。這位先生愣了一下，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從頭說起。過了一小會，主持人毫不客氣地打斷——時間用完了。這位先生有些尷尬地離開報告席，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悄悄評估一下，似乎沒有人聽明白他想說什么。學術(shù)觀點失而復得，兩天之內(nèi)的緊張往返只有兩個當事人心知肚明。
我再也沒有與這位先生謀面。事后至少有那么幾天，我的詫異遠遠超過了憤怒：各種“巧取”僅僅是幕后的勾當。如此笨拙地當面“豪奪”，是不是有些像我在公共汽車上遇到的那一位？后來我才意識到自己的遲鈍：學術(shù)會議報告的學術(shù)觀點視同發(fā)表。這種及時而巧妙的攔截沒有任何風險——不存在一篇事先發(fā)表的論文作為剽竊的證據(jù)。如果我氣呼呼地提出抗議，“賊喊捉賊”的埋伏圈已經(jīng)安排就緒：輿論留給我的角色多半是后者。
五
另一個故事也是由一場講座引起。為了證明遭遇的圈套并非簡單的“美人計”，我首先必須指出，那位年輕的女出納不怎么漂亮。否則，事后我怎么一點也想不起她的長相？
應(yīng)邀到異地的培訓班做一個講座，住在培訓基地的賓館。講座完成之后，循例要給一小筆講課的酬勞。午休時分，女出納敲門送來了講課費。這個時段到訪似乎有那么一絲曖昧的氣息。四處無人，走廊盡頭值班的服務(wù)員也溜得無影無蹤，一張靠背椅空在那兒。女出納坐下之后開朗地說笑，聊了一會兒當?shù)氐娘L土人情。她說到過我居住的城市，說得出城市附近的一座名山，而且知道山上的好茶遠近聞名。
無拘無束地交談一陣，她從拎包里取出一個信封擱在桌上，客氣地請我點一點里面的講課費。我當然不肯像庸俗的小市民那樣當面點錢，連聲說：“不用！不用！”這時，多看一眼桌上的信封都會覺得不好意思。
片刻之后她起身告辭。走了兩步，她突然一拍腦門：“我老公總是說我糊涂，動不動就點錯錢。我當出納可是賠了不少錢。這份講課費剛才也忘了點一下?！彼瞪砟闷鹱郎系男欧猓槌隼锩娴募垘劈c了一遍說：“你看你看，又弄錯了，多了三百。幸好認真一些?！彼樽吡巳僭?，然后笑瞇瞇地走了。
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我要出門參加另一場座談。離開之前，我想把桌上的信封收起來，下午服務(wù)員要來收拾房間。拿起信封的時候，心里突然出現(xiàn)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打開信封將里面的錢點一下。按照約定的講課費，信封里恰好少了三百。我愣了一會忽然醒悟過來：剛才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顯示出精心設(shè)計的痕跡。
出門前往會場的時候，突然見到女出納與一批人有說有笑地從另一條走廊過來。我迎上前去，想讓她解釋一下。她的臉微微一別，俯頭與身邊的人親切地說著什么，絲毫沒有流露出認識我的跡象。我及時地收住莽撞的步子，同時意識到要求解釋的沖動多么愚蠢。
我的內(nèi)心深處的確隱藏一個模糊的期望——的確希望女出納是一個馬馬虎虎的人，抽走三百元恰恰是由于她剛才點錯了?？墒牵那擅罨乇苁且挥浨逦淖C據(jù)，不言自明。幸好沒有當眾叫住她，對質(zhì)估計只能收獲可笑的難堪。
真的，那位年輕的女出納不怎么漂亮。我又把這句話重復一遍，決不是因為懷恨在心而刻薄一下，而是想表達一個小小的感嘆：如果她是一個美人，天下不知道要亂成什么樣呢。
南帆，現(xiàn)居福州。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出版學術(shù)著作，散文集多種。先后獲魯迅文學獎散文獎與魯迅文學獎理論批評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