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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第4期|付秀瑩:野望(選讀)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第4期 | 付秀瑩  2022年07月13日08:30

小寒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小寒,十二月節(jié)。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則大矣。

小寒

唐?元稹

小寒連大呂,歡鵲壘新巢。

拾食尋河曲,銜紫繞樹梢。

霜鷹近北首,雊雉隱叢茅。

莫怪嚴(yán)凝切,春冬正月交。

吃罷早飯,翠臺到她爹那院里去。

正是小寒天氣,三九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今年一場雪還沒下,大地卻都上凍了。風(fēng)又冷又硬,在村莊里跑來跑去。翠臺袖著手,只覺得臉蛋子給風(fēng)割得生疼,鼻尖酸酸的,鼻孔好像是被黏住了。正走著,迎面過來一個人,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待走到跟前了,才認(rèn)出來,原來是換米姨。換米姨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穿一件藍(lán)底紫花棉襖,格子圍巾把臉和嘴巴都蒙住了,只露出一雙眼睛。翠臺趕忙叫姨,問她,這是去哪兒呀?這么冷的天。換米姨說,我去進(jìn)進(jìn)那院里。頓了頓才說,又生氣哩。翠臺說,跟誰呀?換米姨嘆口氣道,還能有誰呀。翠臺見她滿面愁容,知道又是進(jìn)進(jìn)媳婦,只好勸道,往寬處想吧,誰家沒有個煩心事兒呢,咱得往寬處想。換米姨只是嘆氣,搖搖頭,張了張嘴,到底不愿意說了。翠臺看著她的背影,顫顫巍巍的,心里納悶兒,換米姨的背駝得這么厲害了——早先怎么沒留意呢。

院子里靜悄悄的。西墻根的菜畦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墻上的絲瓜架早干透了,黑黢黢的,在風(fēng)里窸窸窣窣亂響著。地上留著笤帚印子,細(xì)細(xì)密密的,好像畫上去一樣。影壁前面停著一輛舊自行車,車把朝外歪著,像是隨時要出門的架勢。后車尾巴上拖著一條尼龍繩,彎彎曲曲在地上凌亂著。翠臺皺皺眉,伸手把那繩子收拾起來。

她爹在屋子里問,誰呀?翠臺就撩開那藍(lán)布門簾進(jìn)去。

她爹正在椅子上坐著吸煙。屋子里霧騰騰的,嗆得她不由得咳嗽起來,埋怨道,又吸煙又吸煙!說了多少回了都?人家先生怎么囑咐的呀?她爹說,光聽蝲蝲蛄叫,咱還不種地了?毛主席吸了一輩子煙,照樣活那么大年紀(jì)。翠臺說,你是毛主席呀?她爹說,還有村南你得壽爺,也是一輩子煙不離手,又好個酒,活了九十六,芳村的老壽星。翠臺知道她爹的脾氣,就岔開話題,說剛才遇見我換米姨了,差點(diǎn)兒沒認(rèn)出來。她爹說噢。翠臺說,換米姨跟我娘,誰大呀?她爹說,你娘大一歲。屬狗。你換米姨該屬豬。她們姐倆兒呀,要好了一輩子,胳膊不離腿。翠臺說噢。她爹說,這一晃,都小二十年了。你娘要是還活著——翠臺生怕觸動爹的心事,趕忙說,進(jìn)進(jìn)媳婦又鬧哩,把換米姨愁得不行。爹嘆口氣道,看你換米姨這個命。盼小子盼小子,好容易有個小子,苦巴巴拉扯大,娶了媳婦,誰知道是娶了個仇人。翠臺說可不是。小子有啥好,都是白眼狼。她爹不說話,低著頭吧嗒吧嗒吸煙。翠臺怎么不知道,爹這一輩子最大的恨事,就是沒小子。在鄉(xiāng)下,沒小子,就是沒人。再怎么有權(quán)有錢,也沒有勢。沒有勢,人前就挺不起腰桿子來。這是爹的傷心事。她不該去碰。雖說是如今在芳村,小子多,閨女少,閨女家金貴得不行,娶媳婦就像是過火焰山,千難萬難,可小子到底是小子呀。

翠臺把爐子捅開,添了兩塊煤,緩了好半天,屋子里才慢慢暖和起來。搖了搖暖壺,也是干的。翠臺怨道,這么冷的天,火還封著,一天能省兩毛錢?爐子又不是當(dāng)擺設(shè)看的。暖壺里天天干著,也不喝口熱水呀?她爹說,我不嫌冷,穿厚點(diǎn)兒不就行啦。這還算冷?那一年我到天津修工去,十冬臘月,都是光著脊梁干活兒,好家伙!湯湯的一身熱汗!喝涼水怎么了?你奶奶喝了一輩子涼水,活到八十九,一點(diǎn)兒病都沒有。我跟你說,你奶奶最后是老死的,啥毛病沒有。翠臺也懶得跟他抬杠,灌了一壺水燒上。金紅色的火苗子舔著壺底,吱吱吱吱響著,水珠子沿著壺身緩緩淌下來,落到爐口的鐵板上,吱的一聲,屋子里漸漸彌漫起濕漉漉的水汽。她爹吸著煙,問起了大坡的事兒。翠臺心里煩亂,不想提這茬兒,就說先撂撂吧,這也不是三天兩早晨就能了的事兒。她爹說撂撂,就這么干撂著?把個媳婦都撂跑了!根來也是這個意思?翠臺說,跑就他娘的跑!腿在人家身上長著哩。我也是把力氣使盡了。根來?我跟了他這大半輩子,他啥時候有過一句囫圇話?看你們給我找的這好人家!就圖個近,就圖個本村的。她爹見閨女火了,也不敢再問,只低頭吧嗒吧嗒吸煙。

這邊還是老房子。老房子的好處就是冬暖夏涼,住著舒坦;壞處就是破舊,不好看,跟周圍的新房子比起來,顯得又矮小,又寒磣。芳村這地方,蓋房子是人們一輩子的大事。有小子就得蓋房子。有幾個小子,就得張羅幾處房子。這是責(zé)任,也是臉面。沒有小子的呢,像她爹這樣,自然也不用操心蓋房子的事兒。芳村的人們說起來,看人家誰誰誰,一輩子也不用操心蓋房子。掙了錢,不吃不喝干啥呀?這是笑話人的話。

水壺尖叫起來,壺蓋子被水蒸氣頂?shù)靡黄鹨黄鸬?,噗噗噗噗響。水開了。翠臺把水灌進(jìn)暖壺里,找她爹那個搪瓷缸子沒找著,就拿出一只碗倒了一碗,那水面上立刻就浮起零星小油花來。她爹的眼睛白內(nèi)障,做了手術(shù),還是不大好??礀|西模模糊糊的,鍋碗也洗不干凈,又舍不得放洗潔精。翠臺心里一酸,罵了一句糊涂街。想問她爹素臺這兩天過來沒有,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多嘴。她爹等著那碗熱水涼涼,把抽屜里幾個小藥瓶子拿出來,一粒一粒數(shù)藥。說我老忘了吃,耀宗囑咐說千萬別落頓兒,這治血壓高的藥,就得長年吃著。翠臺說,看看,人家先生都說了吧。她爹吸了一口煙,慢吞吞道,素臺她有好幾天不過來了。早晨倒是打了個電話來。翠臺說打電話了?她爹說,說是感冒好幾天了,還挺厲害。輸水哩。翠臺哎呀了一聲,怎么還輸起水來了?在耀宗那兒呢,還是在縣醫(yī)院呢?她爹說,我也沒有細(xì)問,是在耀宗那兒吧?一個感冒。翠臺說,她呀,就是個藥罐子。從小到大,吃的藥能把她埋了。成天價,拿著藥當(dāng)飯吃。她爹皺著眉頭咳嗽起來。翠臺知道,這是嫌她說話難聽了。就笑道,我后晌去看看她去——你就甭操心了,嗯?她爹低頭吸煙,半晌,才嘆口氣道,老這么著也不是個長法。眼看著快過年了,還得把人家叫回來。咱男方嘛,就是個低賤角色。翠臺說,那咱就豁出去,抱著點(diǎn)心匣子上門求人家,舍著臉皮上唄。父女兩個一時無話。

門口有人喊,老樹,老樹,出來坐會兒唄,憋屋里坐月子呀?她爹皺眉道,這個石頭爺,家里連火都舍不得生,就指望著曬日頭哩。翠臺說,真會過呀。她爹哼了一聲,仨小子支棱著,誰不眼氣呀?到最后還落個沒人管。你看看這世事。翠臺說,他家那老二,開著好幾家廠子,大老板呀。她爹說,那頂啥用?反穿皮襖,外頭光。街門口石頭爺好像在跟誰說話,嘻嘻哈哈的,熱鬧得不行。她爹說,莊稼主子,就是個窮樂。這一幫子老頭兒,天天來這村東口上坐著,村里人給起了個名兒,叫等死隊。翠臺怨道,啥話呀這是!她爹就笑了,七老八十了都,早晚誰都有那一天。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家去。翠臺不愿意聽這個,就不接話茬兒。她爹拿起一個板凳往外走,一面回頭囑咐她,別忘了把火封上,嗯?忒費(fèi)煤。

門口果然坐著幾個老頭兒,都穿著棉襖棉褲,揣著手,靠墻根底下日頭地里曬暖暖兒。見老樹出來,就叫道,哎呀,這帽子不賴,是哪個閨女給買的呀?石頭爺說,我猜著是二閨女,二閨女開著廠子,足得很。老樹你好福氣。翠臺正好從屋子里出來,聽見這話,心里惱火,臉上又不好露出來,笑著說你們歇著呀。就走了。

村里的大喇叭咳嗽幾聲,開始廣播:村民們注意一下,村民們注意一下,現(xiàn)在學(xué)習(xí)一篇文章,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生態(tài)優(yōu)先,綠色發(fā)展……

風(fēng)挺大,冷颼颼的,直往衣裳里頭亂鉆。不知道誰家的一只公雞,在風(fēng)里飛快地跑過來,渾身羽毛被吹得奓起來,亂紛紛的。大紅雞冠子一抖一抖,火焰一樣,鮮艷極了。耀宗家的衛(wèi)生院外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停著各種車,汽車、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電動三馬子??床〉娜藬D得里三層外三層,風(fēng)雨不透。有小孩子抓抓抓抓抓抓哭得厲害,有人為了插隊吵了起來。也有幫腔的,也有勸架的,也有陰陽怪氣煽風(fēng)點(diǎn)火的,也有添油加醋撥弄是非的。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么。衛(wèi)生院對面,是秋保家的小超市。門前墻上是巨幅的牌子,上頭寫著幾個大字,美鄰嚴(yán)選。下頭是,芳村秋保超市服務(wù)中心。旁邊還有一個大牌子,寫著一行字,大谷縣供銷大樓加盟店芳村秋保農(nóng)家店。正中間有一個移聯(lián)網(wǎng)信的廣告。門邊見縫插針豎著一個藍(lán)色廣告牌,上頭白字豎排寫著,芳村超市。左側(cè)豎行寫著,在華北,酸奶更多人選擇××寶。上頭是××寶的商標(biāo)。緊挨著還有一個廣告牌,××黃金——選三金,到歐陸經(jīng)典珠寶行。地址:大谷縣小康路幸福商廈二層,電話:8558××××。超市旁邊,是新蓋的村委會大樓,掛著新油漆的牌子,上頭寫著,河北省大谷縣青草鎮(zhèn)芳村黨支部委員會,河北省大谷縣青草鎮(zhèn)芳村村民委員會。白底子黑字,兩塊牌子并排。對著大門,是一面影壁,大地色底子,上面寫著“為人民服務(wù)”五個紅色大字。院子干凈整潔,冬青郁郁青青,打了綠蠟似的,精神抖擻。村委會前面,有一大塊空地,擺滿了賣各種吃食的攤子,油煙滾滾,彌漫著誘人的香氣,倒有了一種熱氣騰騰的年味兒。

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鸞立在建國媳婦的燒餅攤子前,正在等著燒餅出爐。小鸞穿著一件杏黃色羽絨服,明晃晃的,像點(diǎn)著的燈籠一樣,頭發(fā)在腦袋后頭胡亂綰起來,臉蛋子凍得紅撲撲的,好像搽了胭脂。她跟建國媳婦說著話,抬頭看見翠臺,就叫她。翠臺說,今兒個怎么舍得吃燒餅了?不過啦?小鸞笑道,他娘的不過啦。天天苦辣辣的。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給誰省著呢?問翠臺干啥去,知不知道大全家過事兒的事兒。翠臺說,學(xué)軍?小鸞說可不是學(xué)軍,還能有誰呀。小鸞壓低嗓子,在她耳朵邊說,都懷上啦。再不過事兒,餡兒就包不住啦。翠臺哎呀了一聲。小鸞說,這還值當(dāng)大驚小怪的?如今村里的小年輕們,開放著哩。翠臺說,是不是?小鸞說,正日子是臘月十九,聽說這回要大鬧。翠臺說,那可不。人家有這個條件嘛。大全是誰!小鸞說,那閨女算是一腳跌進(jìn)蜜罐子里嘍。聽說娘家是城關(guān)哩?翠臺說,是不是?小鸞說,城關(guān)那家賣饸饹的,就在縣醫(yī)院往北,過十字路口,道東那一家。翠臺說,喲,知道這么清楚,是你家親戚哪?小鸞啐了一口,笑道,是你家親戚吧。我也是聽人們說。小鸞說,要真是我家親戚,我也添不了好話兒。翠臺說,這樣的好婆家,打著燈籠也難找哇。小鸞小聲說,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誰不知道,那學(xué)軍就是個花花公子,吃喝嫖賭,聽說還跟咱村那個望日蓮不清不楚哩。翠臺說,我的娘哎。那望日蓮不是去北京打工了嗎?小鸞說,如今多方便呀,又是手機(jī)又是微信,就算是去了美國,你還能擋得住這個?翠臺說,可也是。小鸞說,大全家過事兒,一個村子都給人家攛忙去。這拜錢肯定少不了。翠臺說,那肯定。建國媳婦的一雙手凍得紅通通的,胡蘿卜似的。一大塊生面團(tuán)在她手底下揉來揉去,搓成長長一條,啵啵啵啵啵啵揪劑子,案子上霎時間擺滿了一個個圓圓的面劑子。見她倆嘀嘀咕咕,就說,倆人這小話兒說夠了沒,看把耳朵垂子都咬下來了。小鸞就笑,說你哩。說你今兒個看著勁頭子忒足,是不是我建國哥回來了?建國媳婦說,誰像你呀,天天恨不能把你家占良拴褲腰帶上。小鸞說,你這人,反咬一口還。兩個人斗著嘴,卻見中樹老遠(yuǎn)過來,穿一件棕色皮夾克,大長腿一劃一劃的,有點(diǎn)外八字。建國媳婦說,看中樹這架勢,哪像是咱芳村的干部,分明是中央下來哩。翠臺就笑。建國媳婦說,相書上說,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主富貴。你們看人家中樹,一看就是為官做宰哩,帶相兒。翠臺說,你這話當(dāng)著中樹說去。小鸞卻莫名其妙紅了臉,說光顧著賣話哩,賣眼哩,咱這爐燒餅熟了不?還賣不賣?建國媳婦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甭著急。建國媳婦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中樹燒得好。正說著呢,中樹過來,看了小鸞一眼,說,怨不得我一個勁兒打噴嚏,原來是背后有人念叨我哩。又看了小鸞一眼。建國媳婦說,一個噴嚏是有人罵,倆噴嚏是有人想。你打了幾個?中樹說,倆吧,倆。小鸞的臉騰地就紅了,只管低頭把她那羽絨服上的拉鏈弄來弄去。翠臺從旁看了,心里疑惑,見中樹一眼一眼地看小鸞,漸漸也明白了八九。

秋保超市里人不多,有幾個閑人,立在收銀臺前面,跟秋保說話。他媳婦國欣頂著一個雞窩頭,穿得鼓鼓囊囊的,外面還穿了一條圍裙,上面畫著一只肥肥的母雞,寫著,太太樂雞精。正低頭玩手機(jī)呢,瞥見翠臺進(jìn)來,問她拿點(diǎn)啥,眼睛卻還在手機(jī)上黏著,舍不得挪開。翠臺說你忙你的,我先看看。秋保扭頭朝這邊看了一眼,妗子姥姥的,破口就罵起來,就知道玩你那破手機(jī),買賣還做不做啦?國欣說你那么大聲干啥?群里搶紅包哩。秋保說搶你娘的紅包,仨瓜倆棗的!看把你能的!就撇下那幾個閑人,過來招呼翠臺。問翠臺拿點(diǎn)兒啥呀,是看病人呢還是串親戚呀?看病人就拿六個核桃,大箱的。還有這純牛奶,蒙牛哩,伊利哩,都是真正東西。這點(diǎn)心匣子是剛進(jìn)的貨,又排場,又好看。還有這鹵鴨子——翠臺嫌他啰唆,就說家里吃,不要那些個樣子貨。秋保說噢,那就來點(diǎn)實(shí)惠的。又問要白條雞不要,回去一燉,連肉帶湯一大鍋。還有桃酥、槽子糕、豆奶粉、黑芝麻糊……翠臺說我看看,看看。左挑右揀,買了兩盤雞蛋。秋保嘴里嘖嘖嘖嘖響著,不住地說,嬸子你真會過呀,家里留那么多錢干啥?別叫蟲兒給蛀嘍。

素臺家門前停著一輛黑色汽車,烏光锃亮,車屁股對著過道口,氣勢很大。翠臺小心繞過這鐵家伙,心想怎么不像是素臺家那輛了呢。黑色的大門關(guān)著,只留著右邊的一個小側(cè)門,一人多高,供人出入。進(jìn)了大門,迎面是一個大影壁,畫著青綠山水。影壁下面的花池子里,花草們都枯敗了,月季枝葉剪得光禿禿的,不知道什么草的枯藤,依舊爬在墻上,姿勢還在。轉(zhuǎn)過影壁,才看見高高的臺階上,一溜北屋一字排開,東西耳房,一律掛著棉門簾,棗紅的底子,上頭繡著丹鳳朝陽,富貴牡丹,黑絲絨闊混邊,攔腰紅漆木板,綴著一排假銅幣,金燦燦沉甸甸,叮當(dāng)作響。翠臺小心上了臺階,叫,素臺?素臺?叫了幾聲,只聽東邊耳房里傳來素臺的聲音,誰呀——這屋哩。

撩開門簾,見素臺正在床上歪著。黃黃的一張臉,也沒有打扮,只穿一件粉色毛衣,外面罩一件紫色羽絨坎肩。燙了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在腦袋后頭挽起來,大鳥窩一樣。兩只金耳墜子晃晃悠悠的,添了些活潑的氣息。見翠臺進(jìn)來,木著臉兒說,怎么這會兒過來了。翠臺說,聽說你身上不舒坦,是感冒了,還是?素臺說就是感冒了,不礙事。輸了兩天水,燒退下來了。翠臺說這陣子感冒的忒多,耀宗家那門口車都滿了。素臺說可不是,該著人家發(fā)財。翠臺說你多喝水呀。我買了兩盤雞蛋,要不我給你煮碗掛面,打個荷包蛋?素臺說剛喝了一碗牛奶,還飽著哩。姊妹兩個一時無話。

這東邊耳房不大,倒挺暖和,墻上貼了壁紙,一枝一葉的花草,影影綽綽,十分耐看。暖氣管也拿白橡木包了,上頭卻攤著兩雙襪子,一條花褲衩,看樣子都已經(jīng)干透了。翠臺心里恨了一聲。這素臺自小就這樣,吃糧不管事,油瓶子倒了都不肯扶一下。這么好的屋子,也不知道好好收拾收拾,真是白糟踐了。地上鋪著米白色的瓷磚,上頭也不知道是水印子,還是油印子,斑斑點(diǎn)點(diǎn),好像是畫地圖一般。翠臺忍不住,就到門后頭拿了笤帚墩布,替她收拾起來。掃了擦了,又找了一塊搌布,擦桌子凳子茶幾電視柜,把襪子褲衩都收了,疊好。素臺在一旁說,歇會兒吧,嗯,弄它干嗎呀,一會兒就又臟了。翠臺說,今兒個吃了飯,趕明兒你就不吃啦?素臺就嘎嘎嘎嘎笑。

姊妹兩個正說話呢,增志撩門簾進(jìn)來。好像是剛洗了頭,頭發(fā)濕漉漉的,冒著絲絲縷縷的白氣,臉上卻是紅潤光潔,精氣神十足。見翠臺忙著拾掇屋子,埋怨道,咱姐姐過來這么一下子,也不讓閑著。素臺卻不接這話茬兒,問他去哪里,大冷天洗啥澡啊。增志說晚上跟人談事兒,一個客戶。素臺說,見個客戶還洗澡?少喝酒哇!增志皺眉說,知道知道。就又問翠臺,姐夫忙不忙呀,這陣子豬價還行吧?翠臺說,他還不是個勞碌命?但凡有一點(diǎn)辦法,誰愿意干這活兒呀,又臟又苦哩。豬價也沒有個一定,忽高忽低。增志正要說話,手機(jī)卻響了,他喂喂喂喂著出去接電話,素臺在他后面喊,哎,少喝酒哇,聽見沒?回頭跟翠臺說,我這也是白費(fèi)唾沫。這人沒腦子,不長記性,一喝就多一喝就多,有一回喝得爛醉,回來吐了個底朝天,差點(diǎn)就把苦膽都吐出來了。翠臺說生意場上,也是沒辦法的事。素臺嘆口氣,問翠臺愛梨那邊怎么樣了,回來了沒有?素臺說,前幾天他嬸子她們又去了一趟,還是不行。素臺說,還是要那些條件?翠臺說,可不是。咬口不開。素臺罵道,什么金枝玉葉,這么拿捏人!愛梨倒還好,她那個媽,鷹鼻子鷂眼,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翠臺說,咱修下這樣的親家,還能怎么樣?只是嘆氣。素臺看她姐姐唉聲嘆氣的,心里說,就你這點(diǎn)子本事,還想使兒媳婦?

日頭挺好,風(fēng)卻是又硬又冷,刀子似的。天藍(lán)得清澈,沒有一絲云彩。樹木干瘦的枝杈微微搖晃著,發(fā)出嚓嚓嚓嚓的聲音。地都上凍了,踩上去硬邦邦的。有人家門前潑了水,上頭結(jié)了一層薄冰,不知道誰家的雞拉了屎,也凍在上頭了。翠臺把那大碗換了換手,手指頭凍得生疼,木杵杵的。素臺燉了一鍋排骨,說感冒了,見不了葷腥,非叫她盛一大碗。素臺說爹這陣子血壓有點(diǎn)高,就甭給他吃這個了。翠臺本不想拿,見素臺打架似的,拗不過,只好拿了。

回到家里,翠臺把排骨倒在一個小瓷盆里,因?yàn)樘炖?,那排骨湯都凝成了淡黃的透明的凍兒,顫巍巍的。她把素臺家的碗拿熱水洗干凈,想著哪天給她送過去。大坡從屋里出來,拿著手機(jī),在旁邊看她擦手。翠臺也不理他,擦完手扭身就走。大坡說,給我點(diǎn)兒錢。翠臺說,又要錢?大坡說,就五十,三十也行。翠臺說,我開著銀行哪?大坡說,我手機(jī)都欠費(fèi)好幾天了。翠臺說,正好治治你,天天玩兒手機(jī),叫你玩兒!大坡甩門子就進(jìn)屋了。翠臺在后頭罵道,你甩誰呢?唵?你甩誰呢?你連個媳婦都弄不住,怨誰呀?大坡在屋子里嘟囔了一句,翠臺說,你說啥?你敢不敢再大點(diǎn)兒聲?院子里有人說話,在家不呀?翠臺就不說了。

喜針穿得鼓鼓囊囊地進(jìn)來,鼻尖兒凍得通紅,臉蛋子也通紅。翠臺說,怎么今兒個閑在了?喜針說,人家回娘家啦。翠臺說,回小辛莊了?喜針說可不是。這么大冷的天,在家也憋不住,憋不住。喜針說一大早,讓立輝開車送走了,大包小包的,指不定帶了多少東西呢。翠臺說你也是忒操心——管他們呢。喜針嘆口氣道,我也不是心疼那點(diǎn)子?xùn)|西,我就是覺得憋屈,怎么我這當(dāng)婆婆的,在人家眼里什么也不是呢。翠臺知道又是她那一套,嫌她絮煩,又不好說,便嘆氣道,你好歹還是一家子齊全,再不如意,也是家里的小不如意。我這邊鬧得雞飛狗跳的,才丟人現(xiàn)眼呢。喜針就問她事情怎么樣了,田莊那邊怎么說的?翠臺說,人家開了一大堆條件,個頂個難應(yīng)承哇。喜針說,依我看,先甭急著三請四請的。俗話說,上趕著不是買賣。越這么抬著供著,是非越多。先晾一晾他們,咱這邊一個小子家,咱怕啥。何況孩子都有了,她就算尥蹶子,還能尥到哪里去?翠臺說,話是這么說,要是萬一把事兒晾黃了,大坡還不得怨我一輩子哇。一肚子心事,只是嘆氣掉淚。喜針又啰里啰唆勸了半天,借了一塊生姜,說是趕集割了點(diǎn)兒肉,要炸丸子呀,等立輝他們回來燉菜吃。

爐子上溫著一壺水,有絲絲縷縷的熱氣冒出來,偶爾聽見哧啦一聲響,是水珠子從壺身上淌下來,落在爐口四周的鐵板上,騰起一股子白煙?;痖T口堆著一堆爐灰,還有蒜皮,剝下來的干蔥葉,有幾個煤球在旁邊散放著。新院這邊,原本是沒有生爐子的,怕把新屋子熏壞了。做飯都是用液化氣,要不就是使電磁爐。又方便,又干凈。只是有一樣,貴呀。翠臺心里雖不情愿,見大坡愛梨他們剛住上新房子,正心盛,也就依了他們。這陣子,愛梨不在家,她就拿舊書舊報紙把屋子墻壁都糊了,防著煙熏,又把爐子生起來。暖氣卻不燒了。爐子的好處,小年輕們哪里知道呢。做飯,炒菜,燒水,用處忒大,又不耽誤取暖。外頭再冷,屋子里總有熱乎氣兒。翠臺從小西屋搬過來兩棵大白菜,把外頭的老菜幫子扒了,洗干凈,切了,在鍋里焯一下。白菜幫子發(fā)甜,不好吃,這么焯一下,炒著吃也好,燉著吃也好,都是另一種滋味了。大坡他們都不吃白菜幫子,每回都把白菜幫子三下兩下扒下來,隨手扔掉,扒得多了,就只剩下一個白白嫩嫩的白菜心子,也不覺得可惜。翠臺從旁看了,十分心疼,卻不好說。

怎么說呢,這兩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諸事不順。大坡本來在外頭打工,后來娶了媳婦,只說是小兩口老是離別著不好,最好在近處給大坡找個活兒干。有個大事小情的,家里地里,都能顧一下。大全的廠子大,工資又高,十里八村,想進(jìn)廠子的人擠破了頭。翠臺讓根來找大全,根來磨蹭了好些天,到底不肯去。翠臺知道根來的性子,懼冷怕熱,求人張不開嘴。大全呢,又是一個眼眶子高的,財大氣粗是出了名的。翠臺無法,跟根來鬧了一場,只好自己低下身段,去找香羅。不想香羅竟然痛快答應(yīng)了,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嫂子你放心。翠臺心想,可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嘛。誰不知道,你香羅是大全心尖子上的人兒呢。香羅說最好是在芳村,不成就在東燕村,緊鄰著產(chǎn)業(yè)大道,也挺近便。最不濟(jì),就在青草鎮(zhèn)上,有個門市,干干凈凈的,守柜臺。鎮(zhèn)上也不遠(yuǎn),鎮(zhèn)上到底是鎮(zhèn)上嘛。翠臺千恩萬謝,心想人心都是肉長的,早先怕也是錯看了她。

誰知道后來事情又變了。

那一回,好像是貴山他娘的喪事上。貴山他娘虛歲八十了,算是喜喪。芳村的風(fēng)俗,這種事,是要鬧女婿漢的。貴山他妹子貴枝嫁到了石家莊,女婿是城里人,哪里懂這些個呢。任是多精明的人,這種場合,都是兩眼一抹黑,方言土話也聽不大懂,一眼望去,都是生面孔。那女婿竟跟傻子似的,蒙了。院房里小輩兒的人們圍住他,逼著他出錢,買煙買酒,婦女們要買吃的喝的。早些年,也不過是意思一下也就罷了。這幾年,人們胃口越來越大了,煙要中華,酒要茅臺五糧液。貴枝女婿哪想到要預(yù)備這么多錢?就有人提醒說,搶他手機(jī),微信支付,微信支付。貴枝女婿拼命護(hù)著,哪里護(hù)得住。搶到手機(jī)了,卻不知道密碼,到底不好逼著人家硬要。一幫人就去秋保家超市,賒煙賒酒賒吃喝,把賬統(tǒng)統(tǒng)記在貴枝女婿頭上。貴枝女婿再好涵養(yǎng),也忍不住惱了,漲紅著一張臉,一迭聲地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眾人得了東西,自去瓜分享用了,誰還理會他。一幫婦女們坐在院子里,嘰嘰喳喳吃吃喝喝,好不快活熱鬧。香羅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走過來,見那場景,笑道,真給咱芳村丟人。幾輩子沒吃過東西呀?人們就不說笑了,臉上都訕訕的。翠臺趕忙打圓場,笑著讓她,抓了一把牛肉干塞給她。香羅抬胳膊就推開了,說這是明搶呀——我就見不得這個,也不怕人家城里人笑話。翠臺被她一推,臉上掛不住,就回道,這不是入鄉(xiāng)隨俗嘛。一個女婿漢,在老丈人門兒上,就是個低賤角色。香羅說,那也得看看怎么個低賤法兒。鬧歸鬧,總得有個分寸,這樣明火執(zhí)仗地?fù)尳?,不嫌寒磣?翠臺剛要張嘴,香羅把手一揮,笑道,我是劉家門兒里的媳婦兒,論理不該我出頭??哨s得早不如趕得巧,誰叫我趕上了呢,今兒個我就多管了這宗閑事兒,方才的賬,都算我頭上??捎幸粯觾?,這事兒到此為止。吃不夠喝不夠抽不夠的,自家掏錢買去。院子里靜默了一剎,就是一片掌聲叫好聲。正是五黃六月里,剛進(jìn)頭伏,香羅穿一件黑絲綢無袖連衣裙,露著雪白的胳膊腿兒,粉團(tuán)團(tuán)的好看。手指甲腳指甲都染著,妖媚得不行。那個乳白色小皮包巴掌大,又洋氣,又秀氣。翠臺氣得哆嗦,嘴巴又說不上來,心里只恨那些人眼皮子淺,勢利,給人家舔屁股。香羅這個養(yǎng)漢老婆,凡事掐尖兒,站高岡兒,出風(fēng)頭,她這是成心給翠臺弄難看哩。

有了這一場,大坡的事,她就不愿意再去找香羅。她原是想著,應(yīng)下的事兒,她香羅還能再改嘴?不過是早兩天晚兩天吧。俄延了一陣子,還沒有音信,大坡成天價東游西逛,閑了就生是非,小兩口常常為了雞毛蒜皮的事鬧別扭。她只好咬牙跺腳,再去求香羅。誰知道回話說晚了,有一批急活兒,早進(jìn)了人了。說以后吧,以后看機(jī)會。翠臺心里明鏡似的,知道這是把她得罪下了。平日里甜哥哥蜜姐姐,親得不行,真到了事兒上,翻臉不認(rèn)人。這娘兒們果然是個厲害貨,嘴甜心苦,使得出來。翠臺心里雖恨,也不得不咽下這口氣。人強(qiáng)不如勢強(qiáng),人家光景過得火炭似的,又有大全在后頭挺腰子。況且,大坡結(jié)婚,還借著人家的錢哩。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哇。

大坡原來在工地上干,給人家當(dāng)小工,辛苦不說,掙錢也有限,還常常拖欠著。饒是這樣,如今建筑上的活兒也不好找了。大坡天天在家里閑著,花銷又大,只出不進(jìn)。愛梨沒好氣兒,指雞罵狗,大坡又不會哄人兒,兩口子少不了生閑氣兒,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這一回吵得厲害,大半夜里,愛梨抱著孩子回了田莊,說是要離婚,非離不可。第二天早晨,翠臺才知道這事兒,把大坡罵一頓,督促著他去田莊接媳婦兒。愛梨她媽把話說得很難聽,說自家閨女大半夜跑回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們怎么交代?這明擺著是不把人當(dāng)人看呀。早先你們吵呀鬧呀的,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回我可不能輕易叫閨女回去了。大坡本就不是一個口齒伶俐的人,性子又憨直,見人家不給好臉色,賭氣就回來了。氣得翠臺直罵他,埋怨他不該半夜里把愛梨放走,有什么話不能等到天明了再說呀?這下可好,一個大刀把兒給人家攥在手里,要由著人家切割了。大坡哪里肯服呢,翠臺待要細(xì)問他為了什么吵架,大坡也不肯說,叫她甭問,甭管了。心神不定熬了兩天,翠臺就央了喜針、蘭月幾個婦女去田莊叫一趟。在芳村,凡是這樣的事,都是請院房里的婦女,能說會道,干凈利落,上得了臺面的,去上門說合,也是懇請的意思。不料還是不成。愛梨她媽說了,回去也行,孩子都一歲多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權(quán)當(dāng)是為了孩子??捎袀€條件,劉家得在縣城買套房子,房本上得寫愛梨的名兒,算是個保證吧。再有一條,大坡沒個收入,孩子又小,公公婆婆得管著他們小兩口的日?;ㄤN。翠臺一聽就炸了。這不是翻舊賬嘛。說話不算話。當(dāng)時結(jié)婚前就說好了,家里這房子,給他們裝修得好好的,置備下全套家具,城里就不買房了。買了車,買了三金,彩禮要了八萬八,東拼西湊,算是把事兒給過了。算起來,愛梨進(jìn)門也有兩年多了,家里頭這光景,也沒有瞞著她,怎么就忍心這么獅子大張口呢?在城里買套房,說得輕巧,當(dāng)是煎雞蛋呢?后來又托人請了兩回,那邊還是早先這話。翠臺漸漸就把一顆心灰下來。

太陽已經(jīng)轉(zhuǎn)到頭頂上,晌午了。陽光淡淡的,薄薄的,天地間好像籠著一層暗金色的殼子,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天倒是藍(lán)得清澈,樹木的枯枝在冷風(fēng)中發(fā)出簌簌的響聲,樹影子落在窗玻璃上,弄得地上明一塊兒暗一塊兒的。屋子里一點(diǎn)也不暖和。自從愛梨跟孩子走后,暖氣索性也不燒了。這暖氣好是好,暖和,又干凈,可有一樣,忒費(fèi)煤炭。買好煤吧,貴,買賴的吧,又不好燒,煙大,嗆人。那娘兒倆不在,省點(diǎn)兒是點(diǎn)兒吧。翠臺穿著一件絲綿襖,還是不暖和,圍巾也不敢摘下來,在東邊小廚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無心做飯,就把從素臺那邊拿來的排骨熱一熱,餾幾個卷子,熬米湯,好歹湊合一頓吧。

根來一進(jìn)門就叫冷,好冷,好冷的天啊。凍得齜牙咧嘴的。在洗臉盆里潦草洗了下手,坐下就吃飯。翠臺皺眉道,一身臭烘烘的,就不知道洗洗?根來說,不是洗了嘛。翠臺說,那一口兒水。貓兒洗臉哪。根來只好立起來,倒水洗手洗臉,一面問大坡呢。翠臺朝北屋努了努嘴,說又要錢哩。他是不是覺得家里種著搖錢樹呀?根來不說話,抄起一個卷子,拿手撕一塊,放進(jìn)嘴里嚼著。翠臺說,田莊那邊,老這么晾著,也不是個事兒呀。根來說,那要么再去叫一趟?翠臺見他嘴里滿是卷子,嗚嗚噥噥的,腮幫子上一鼓一鼓的,蛤蟆一樣,恨道,你們劉家的兒媳婦,你等著叫誰拿主意呢?根來說,這不是跟你商量嘛。翠臺說,這劉家院房里都求了一遍了,還求誰去?我可不好意思再去跟人家訕這個臉。根來咽下一口卷子,說要不,找找香羅?翠臺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笑道,好呀,那可太好了。人家見多識廣,場面上的人物,什么沒經(jīng)過見過呢。這點(diǎn)子小事兒,就怕人家不放在眼眶子里頭。根來看著她的臉色,忙改口說,我就是那么一說。找誰叫去還是你掂量著。翠臺冷笑了一聲道,我掂量著?可不得是我掂量著。家里的大事小情,哪一樁哪一件你給我拿過主意了?我還不知道你,就是家破人亡,也休想讓我找那個養(yǎng)漢老婆低三下四說軟話兒去!要不是她,家里能鬧成這個樣兒?根來看她又要翻舊賬,不敢言聲了。把那碗排骨往翠臺跟前挪了挪,又挪了挪,回頭沖著北屋叫,大坡,大坡,吃飯。翠臺說,叫他干嗎?閑了大半天有功勞了,還等著三請四請呀。大坡慢吞吞過來,左一層右一層,裹得大粽子似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坐下就吃那碗排骨,一筷子沒夾住,呱唧掉地上了,濺了一褲腿兒油。翠臺恨了一聲,扔過一塊搌布來叫他擦。根來不動那碗排骨,只夾小碗里那點(diǎn)炒豆瓣醬,吧唧吧唧的,吃得香甜。吃飽了,又倒了半碗開水,攪了一筷子豆瓣醬進(jìn)去,紅紅黑黑大半碗,吸溜吸溜,喝了個痛快。翠臺見大坡霸著桌子一面,埋頭仔細(xì)啃那排骨,數(shù)落道,七尺高的漢子了,怎么心里就不裝一點(diǎn)事兒呢?媳婦都跑了,還能吃得下喝得下呀?大坡被她數(shù)落火了,推開碗筷就回了屋里。翠臺在后頭說,怎么不吃了,?。课矣譀]說不叫你吃。根來嘆一聲,擦了擦嘴,推起車子就要出去。翠臺說去哪兒呀你?根來說,還能去哪兒呀?北京!中央里!

陽光懶洋洋的,灑得滿院子都是。風(fēng)在樹尖上掠過,響著低低的哨音。有一只麻雀在窗臺上跳來跳去,也不怕冷,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東看西看。麻雀這東西,這地方有個俗稱,叫作喳啦喳,最是平常的一種鳥兒。雞們縮著脖子,哆哆嗦嗦的,在院子里東逛西逛,無所事事。收拾了鍋碗,翠臺覺得小肚子有點(diǎn)兒疼。搖搖暖壺里沒水了,就灌了一壺水,坐在爐子上。屋檐下面的臺階上,擺著一雙小鞋,粉色的人造革,小小的,孤單單晾在那里。翠臺覺得心里像是被針扎了一下。這小鞋是小妮兒的。還是那一回,到小辛莊去趕集,翠臺給她買的。鞋不大,價兒可不小,好像是二十五塊吧。當(dāng)時翠臺割肉一樣,心疼得不行,猶豫了半天,到底還是買了。在錢上頭,該花的就得花,少一分也不行。不該花的,說下大天來也不能花,多一分也不行。這半輩子,翠臺就是這么過來的。村里人都說翠臺會過,她怎么不知道,這是夸獎的意思。揮霍誰不會,她不是那種任性揮霍的人?,F(xiàn)在小年輕們就不行,大手大腳,該花的不花,不該花的亂花,就像大坡他們。

摸著良心說話,愛梨這閨女是個好閨女。當(dāng)初媒人給提親的時候,翠臺也是親眼相看過的。大坡性子溫暾,憨厚,芳村話叫作“肉”。翠臺原本打算著,要給大坡娶個伶俐能干的。這愛梨比大坡小一歲,屬相也合。兩個人見了一面,都沒有二話。翠臺一心想把這門親事做成了,媒人也極力攛掇,說既然兩方都愿意,就不如把大日子定下來。找小別扭媳婦給挑了個良辰吉日,熱熱鬧鬧把事兒給過了。自然了,過事兒前,田莊那邊少不得又要這個要那個,翠臺為難著,惱火著,憋屈著,也都東挪西借,一一應(yīng)承照辦了。在這個上頭,翠臺不像根來那么心窄。人都娶進(jìn)門來了,那點(diǎn)子?xùn)|西算什么呢。人這一輩子,總要看大勢,看長遠(yuǎn)。光盯著鼻子底下一拃長那還行?那陣子,翠臺累是累,心里頭卻是甜的。這輩子就這一個小子,大坡成了家,一輩子的大事也就算了了。二妞嘛,究竟是個閨女家。芳村這地方,聘閨女嘛,到底是另外一回事。再說二妞還念著書呢,天南海北,將來落到哪里,還不一定。眼前,辛苦了半輩子,總算是把媳婦娶進(jìn)門來了,她真的該喘口氣啦??墒?,誰能想到呢。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叫人捉摸不透。剛過了不到兩年舒心日子,大坡他們竟然鬧到這個田地。

水開了,她提著水灌暖壺,心里頭亂紛紛鬧嚷嚷,嘈雜得不行,水滿了溢出來也不知道。喝了點(diǎn)熱水,肚子還是咕咕噥噥的疼。翠臺算了下日子,想著怕是要來身上了,就去衣柜里拿了衛(wèi)生巾預(yù)備下。想了想,又查看兜里有沒有零錢。洗了臉,梳了頭,見鏡子里面那個女的,黃著一張臉,頭發(fā)也亂紛紛干柴火一樣,眼睛底下,有兩塊青黑。嘴唇上爆著白皮,右邊嘴角上還綴著一個燎泡,明晃晃的。翠臺嘆一聲,重新洗了臉,擦了油,把頭發(fā)梳齊整,又把那條藍(lán)圍巾重新圍好,扎緊,出門就去了村南頭。

風(fēng)小了些。冬日午后的村莊,安靜極了。田野還沉睡著,大片大片的黯淡的深綠,在村外延展著,一直融入遠(yuǎn)處的天際。不知道誰家的一小片棉花地,秸稈也不拔,就那么孤單單地立著,從秋天立到冬天,顯得有一點(diǎn)倔強(qiáng),有一點(diǎn)任性,又有那么一點(diǎn)不管不顧的意思。這塊地的南邊,早先是一個大水壕,后來填平了,起了一片新房子。大多是二層樓,也有三層的。大門上掛著紅燈籠,有的還顏色鮮明著,有的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細(xì)細(xì)的塵土,灰頭土臉的了。街上靜悄悄的,也不見人。極偶爾地,有一輛電動車吱吱吱吱開過去,老遠(yuǎn)扔下一句話,吃了呀不哎?

小別扭媳婦家棕紅色大鐵門,兩邊雕著福字,底下畫著云紋。門洞四周拿深灰色大理石鑲了,門楣上寫著幾個鍍金大字,鴻福吉祥居。大門上貼著門神,威風(fēng)凜凜。院子里方磚鋪地,干干凈凈的。鐵絲上曬著被子,大紅大綠的綢子被面兒,繡著龍鳳呈祥,祥云瑞氣,給陽光一照,輝煌耀眼。莫非是小別扭回來了?正疑惑呢,屋里出來了兩個人,小別扭媳婦送出來。那兩個人看著眼生,一胖一瘦,兩個婦女,一個年長些,另一個年幼些。年長的眉頭緊鎖,年幼的眼睛紅腫著,臉上有淚痕,好像是剛剛哭過。翠臺猜想,這八成是來燒香許愿的了。小別扭媳婦叫她進(jìn)屋坐著,自去送她們出門。

一進(jìn)屋,迎面香案上擺著一只大香爐,香爐里香煙繚繞。香案上供著時鮮瓜果,旁邊的籃子里插著大把大把的香,拿大紅紙封攔腰封著。地上擺著一個大紅絲絨墊子,旁邊設(shè)了一只箱子,上頭貼著一張大紅紙,端端正正寫著“如意”二字。旁邊地上放著幾箱東西,一個是六個核桃,一個好像是杏仁露,幾紙盒子土雞蛋,整整齊齊壘在一起。還有香蕉蘋果葡萄草莓等時鮮瓜果,滿滿裝了一大袋子。翠臺心里頭暗自后悔,怎么忘記買東西了呢。雖說都是本村的,熟人熟臉,可還沒見誰空著手上門來的。正思量著,小別扭媳婦撩開門簾進(jìn)來,笑著把她讓到床沿上坐著。翠臺就坐了。小別扭媳婦把下巴頦兒朝著院子指了指,東燕村的。又壓低嗓子說,這家人也真是可憐見兒的。男的在外頭打工,把腿摔了,坐不得車,也不能手術(shù),只好在工地上養(yǎng)著。這眼瞅著年根兒底下,估計回不來了。媳婦在工地上伺候病人,家里就剩下老頭兒老婆兒老兩口,管著倆孩子。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夜雨,前幾天這老頭兒接孩子下學(xué),一個仰八叉,平身落地,當(dāng)場就昏死過去了,聽說是腦溢血。你看這,你看這。翠臺一面聽,一面哎呀哎呀的,又是驚,又是嘆,心里頭卻稍稍平順了一些。人嘛,可不就是來這世上受苦的。人活一世,百種滋味,都得嘗一嘗。小別扭媳婦見她默默的,滿臉愁云,就問她怎么了,怎么舍得出來串門子了。翠臺嘆了一口氣,還不是我家那樁腌臜事兒。這一鬧,都多少日子了。小別扭媳婦說,是呀,老這么著也不是個長法。你心里頭是怎么個打算?翠臺說,我還能有什么打算?我不過是看著人家的臉色,聽人家口風(fēng)唄。眼看臘月二十三,小年了,咱這地方不興在娘家過,我愁得不行,盤算著是再叫一趟去呢還是怎么著好,好歹你給咱燒一燒。小別扭媳婦掐算了一下,說今兒個巧了,正是仙家們下來的日子。我給你請炷香問一問。翠臺說,好呀。小別扭媳婦就凈了手,把頭發(fā)捋一捋,正一正神色,看那墻上的掛鐘。翠臺也一時不敢出聲。等了好半天,總有半個鐘頭,小別扭媳婦拿了一把挺粗的香,拆了那攔腰的紅紙封,插到那只大香爐里頭,點(diǎn)上,口里念念有詞。然后端端正正在那個大紅墊子上跪下來,回頭朝翠臺點(diǎn)點(diǎn)頭,翠臺趕忙也過來跪下。香煙裊裊,在屋里升騰彌漫開來。翠臺抬眼看那香案上方掛的諸神,層層疊疊,行行列列,森然莊嚴(yán),只覺得頭皮子發(fā)麻,背上簌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顆心撲通撲通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趕緊低頭微閉雙眼,心里念叨著各路仙家呀各路仙家呀——再也說不出旁的話來。

忽然間,小別扭媳婦就變了聲兒,她本是一個細(xì)嗓門兒的,這會兒倒成了粗嘎沙啞的煙酒嗓兒,仿佛男人聲音,慢吞吞說道,這樁事有說法。妨礙在西北方向上。有一條河臨空落下,水大浪高,兇險十分,要渡過此關(guān),還得請屬龍、屬虎的大屬相出面保駕。大龍小龍都可。雞為鳳,可請屬雞的女子,請上三三見九趟,或許有轉(zhuǎn)機(jī)。翠臺心里頭又驚又疑,又怕又喜。正要仔細(xì)問那仙家,不料小別扭媳婦竟忽然渾身抽搐不止,再也閉口不說了。屋子里香火彌漫,院子里冷風(fēng)颯颯。一時間恍恍惚惚,也不知道是在夢里,還是醒著。好半天,小別扭媳婦才慢慢平靜下來,跪坐在自己腳后跟上,神情疲憊,滿頭大汗,水洗過一般。見翠臺還跪在地上,說起來吧,仙家們都走了。聲音又是平時的細(xì)嗓門兒,有點(diǎn)虛弱。翠臺答應(yīng)著,趕忙把小別扭媳婦慢慢扶起來,坐在床沿上。小別扭媳婦說,你都聽見了吧?翠臺點(diǎn)頭不止。小別扭媳婦說,仙家們自在慣了,往常哪肯理會這些個兒女瑣事,今兒個是見我誠心懇求,才開了金口。翠臺直個勁兒說知道呀,我知道這是嫂子對我的情分,大坡也是嫂子從小看著長大的,如今把日子過成這個樣子,我知道嫂子也是心疼他。小別扭媳婦嘆口氣說,誰讓他是我大侄子呢。我囑咐你一句,這事兒甭擱著,夜長夢多。翠臺滿口感激著,說家里有事心亂,成天價忘東忘西的,也沒有買點(diǎn)供享孝敬仙家們,就留下這五十塊香火錢,算是我的一點(diǎn)兒誠意吧。說著把錢放在香案前那個寫著“如意”二字的箱子里。小別扭媳婦也不推辭,送她出來。

出門碰見臭菊正端著半盆水,嘩啦一下潑在街門前。小別扭媳婦說,這大冷天的,一會兒就凍上了,小心摔跤呀。臭菊笑嘻嘻的,說我就是犯懶,半步兒也不愿意多走。臭菊拎著個翠綠塑料盆子,也不知道在洗什么,袖子挽得高高的,一雙手凍得胡蘿卜一樣通紅。翠臺勉強(qiáng)說了一句擔(dān)杖話兒,就想趕緊過去。不料臭菊卻跟小別扭媳婦說,我家小子生日哩。說出來你肯定不信,我們一家三口,兩只老虎,一只雞。都說一山不容二虎,怪不得他們那爺倆兒,拴不到一個槽里頭。我這只雞,天生就該給他們吃了嚼了。翠臺心里一動,忽然就想起剛才仙家的話來。真是正打盹兒呢,偏偏就有人遞過一個枕頭來。趕忙說,姐姐你屬雞呀。臭菊說可不是。翠臺說,屬雞好呀,屬雞的人都命好。臭菊就哧哧笑了,我就是愛聽這個話兒。遠(yuǎn)遠(yuǎn)有人過來,叫小別扭媳婦,銀花嬸子,銀花嬸子。手里提著東西,也并不過來。小別扭媳婦趕忙應(yīng)著就走了。

這邊臭菊挓挲著濕淋淋的手,把嘴往那邊努了努,小聲說,看吧,白天黑夜不斷人兒,跑肚似的。一樣鮮兒,吃半天兒,該著人家發(fā)財哩。翠臺抿嘴兒笑,不答話。臭菊又嘮嘮叨叨說了會子閑話,叫翠臺家里來歇會兒唄,家里暖和。翠臺說,今兒個你忙,我改天再過來串門兒說話呀。

冬日的村莊,在淡淡的陽光里臥著,安詳,靜謐,田野深處浮動著薄薄的煙靄。誰家地頭的白楊樹高高挺立著,光禿禿的枝丫,在冷風(fēng)中偶爾發(fā)出低低的叫聲。村里大喇叭在廣播:保護(hù)環(huán)境與經(jīng)濟(jì)發(fā)展并不矛盾,發(fā)展經(jīng)濟(jì)要算環(huán)境保護(hù)的大賬……無論是發(fā)展鄉(xiāng)村工業(yè)還是開發(fā)鄉(xiāng)村自然資源,應(yīng)該樹立科學(xué)發(fā)展理念,建立完善的環(huán)境保護(hù)與發(fā)展機(jī)制,應(yīng)用先進(jìn)實(shí)用的科學(xué)技術(shù),把綠水青山這個最大的自然優(yōu)勢轉(zhuǎn)化為經(jīng)濟(jì)優(yōu)勢……

 

大寒

《授時通考?天時》引《三禮義宗》:大寒為中者,上形于小寒。故謂之大……寒氣之逆極,故謂大寒。

大寒吟

宋?邵雍

舊雪未及消,新雪又擁戶。

階前凍銀床,檐頭冰鐘乳。

清白無光輝,烈風(fēng)正號怒。

人口各有舌,言語不能吐。

這個時節(jié),天短,日頭地兒就顯得格外金貴。一進(jìn)臘月,過事兒的多了起來。芳村這地方,娶聘的大事大多放在臘月里頭。一是冬閑,人們不忙莊稼活兒,空兒多,心也閑。二來呢,臘月里頭,要辦年貨,殺豬割肉,做豆腐蒸卷子,蒸年糕炸丸子,嘴里肚里都有油水,主家省事兒,也不費(fèi)飯菜。要是放在別的時節(jié),人們嘴里寡淡,肚里虧欠,主家就必得多破費(fèi)了。自然了,還有一層意思,是趁著過年的喜慶,喜上加喜,雙喜臨門,圖個吉祥。拐進(jìn)小南街的胡同里,見廣聚家大門上披紅掛綠,好多氣球扎起一個彩虹門,紅綢子團(tuán)花,在寒風(fēng)里顫顫巍巍。人們出出進(jìn)進(jìn),笑嘻嘻的。翠臺這才想起來,廣聚家要聘閨女,好像婆家是湖南的,兩個人在廣東打工的時候認(rèn)識,是自由戀愛,芳村人叫作“自己談的”。廣聚長年在外頭跑著做生意,這幾年掙下了錢,家里蓋了新樓,大谷縣城里,石家莊市里,都置了房子,在芳村也是出了名的能人。如今聘閨女,想必是要大鬧的。正胡亂想著,門里出來一個婦女,明晃晃給她笑,一面叫嫂子。翠臺一看,是團(tuán)聚媳婦。就笑著說,大喜呀!忙壞了吧?團(tuán)聚媳婦說,可不,忙得四爪不著地。又壓低嗓子,撇嘴道,聘個閨女,這么大鬧騰,叫錢給燒的!想學(xué)人家大全,人家那可是娶媳婦呀。翠臺知道她們妯娌不大和睦,因?yàn)楹匣镩_廠子,結(jié)下許多疙瘩。可到底人家是親兄弟倆,抓把灰,比土也熱。就不好搭腔。只問閨女婆家好呀,也挺有吧。團(tuán)聚媳婦說,那還能不好?好得很,有得很。把嘴巴湊到她耳朵邊來,聽說她婆家那邊窮得叮當(dāng)響,這千里萬里的,隔山隔水,誰知道根底呢。自己談的,全憑著人家那一張嘴哩。舌頭是軟的,嘴是扁的。好話兒誰不會說?翠臺說,就是光景賴點(diǎn)兒也不怕,有廣聚這邊給抱著后腰哩。團(tuán)聚媳婦哼了一聲,這陪送,恐怕是整個芳村獨(dú)一份兒了。一張銀行卡,就是這個數(shù)。說著伸出幾個指頭。一套房子,一輛汽車,全套家具,四季衣裳,零七碎八還不說。翠臺聽一句,叫一聲我的娘哎。團(tuán)聚媳婦說,橫豎是大伙兒的錢,不花白不花,花了也白他娘的花。正說著話兒呢,廣聚媳婦送人出來,高聲音大嗓門,跟人家寒暄著,說些出門的話兒。廣聚媳婦穿一件大紅綢子棉襖,上面繡著一閃一閃的暗金小福字,黑色闊滾鑲邊,琵琶扣子,七分袖,露出里面的黑色羊絨衫,下面是黑色闊腿毛料褲子,一雙高跟皮靴锃明瓦亮。頭發(fā)燙了又盤起來,一對翡翠耳墜,綠油油光潤潤,在腮邊一搖一晃。團(tuán)聚媳婦低聲說,看見了吧,臉上那一層粉老厚,一笑就掉渣兒,半老四十了,還臭美哩。翠臺見廣聚媳婦還在那里跟人家說話,想著是送禮過來的親戚六家。論起來,翠臺也是該給廣聚家閨女添箱的。芳村這地方,把聘閨女送禮叫作添箱。當(dāng)初,大坡過事兒的時候,廣聚媳婦好像是送了一個被面子,有沒有送禮錢,送了多少,她倒記不清了,得趕緊回去查查那個記賬本子。團(tuán)聚媳婦還在絮絮叨叨說話,她也無心聽了,說回去添火呀,出來這么半天,煤火怕是燒落箅子了。

一進(jìn)大門,迎面碰上大坡往外走,手里拿著汽車鑰匙。翠臺說,去哪兒呀?大坡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查賊一樣!翠臺說,你要不嫌丟人你就出去轉(zhuǎn)去。甭開著車昂,還不夠費(fèi)油的。大坡哪里肯聽,出門開車就走了。氣得翠臺在后頭罵,賊×哩,小王八羔子!我給你爸打電話!你看我打不打!

就真的給根來打電話。根來正給豬接生,袖子挽得老高,熱騰騰濕漉漉的一雙手,說回去說呀,忙著哩。就掛了。翠臺憋著一肚子火發(fā)不出來,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里頭熱油煎著一般。嘴里罵罵咧咧的,罵大坡,罵根來,罵田莊那一家子。一只蘆花雞飛跑過來,躲閃不及,直直撞在她腿上,便又罵起那不長眼的雞來。正罵得痛快呢,聽見有人在門口哧哧哧哧笑,回頭一看,卻是雙橋。翠臺疑心她都聽去了,也不好問,只好強(qiáng)笑著,把她往屋里讓。

雙橋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不坐下,只扒著墻上掛著的柜子上擺著的婚紗照看。一面看,一面嘴里嘖嘖嘖嘖嘖地響,也不知道是贊美,還是惋惜。翠臺說,坐會兒唄,別老立著呀。立且(客)難打發(fā)。雙橋就坐下來,摸摸皮沙發(fā),又摸摸那大紅絲絨靠墊,嘆口氣說,蜜一樣的光景,這才幾天呀。你看這。雙橋說我這日日夜夜的,是坐不安,立不穩(wěn),吃不香,睡不著哇。一輩子笨嘴拙舌的,就說成了這么一宗親事,原指望著成全好事積德積福呢。你看這。翠臺說,這世上誰長著前后眼呢。雙橋說,你不怨我就行。翠臺說,你看你,這是哪兒的話。雙橋說,論芳村這邊呢,咱們是干親,這么多年走動著,說是干親,比那濕的都親近。我叫你一聲嫂子,就是嫡親的嫂子。論田莊那邊呢,愛梨是我親堂侄女。比一比,一般遠(yuǎn)近。我這個媒人說話就得站在正當(dāng)中,不偏不向。翠臺忙不迭地說是是是。雙橋說,不說前因后果,咱就事論事,就說那天夜里,小兩口吵架,就算是打了罵了,再怎么都不算個事兒。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墒菒劾嫔罡胍古芑啬锛胰チ恕U照f這也不算個事兒。如今小年輕們都?xì)庑源螅彩掠芍宰觼???纱笃乱膊蝗プ凡蝗フ?,自己倒是呼呼睡了,這就是個事兒了。這不是不把人家當(dāng)回事兒嘛。翠臺忙說大坡這孩子就是肉,你還不知道他?雙橋說,大坡是我眼看著長大的,我就是看上了他這孩子心眼兒好,厚道,仁義。當(dāng)初我可是拍著胸脯兒,跟田莊那邊我哥我嫂子夸下了??谘剑趺慈缃竦菇形疫@嘴里沒了舌頭呢?翠臺賠笑道,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當(dāng)天夜里就得叫他去把愛梨接回來。大坡也是覺得半夜三更的,怕我著急,就沒有跟我說。雙橋笑道,大坡倒是個孝順孩子。翠臺說,第二天一早,我才知道他們鬧別扭了,愛梨回了娘家,就催著大坡趕緊去叫了。雙橋嘆口氣說,我那嫂子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她就是覺得咱這邊沒把人家閨女放在眼里頭。在這個上頭,是大坡的不是。翠臺忙說是是是,趁機(jī)跟她討主意,看這事兒該怎么往回拾一拾呢。雙橋想了想,說這樣吧,趕明兒不是田莊集嘛,找?guī)讉€人,去愛梨娘家門上再請一趟,多買點(diǎn)子?xùn)|西,多說點(diǎn)子好話兒,叫人家也把心里的氣出一出,給人家個臺階,就把媳婦孩子給咱領(lǐng)回來了。翠臺滿口應(yīng)承不已。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翠臺早早起來,收拾停當(dāng),等著臭菊小鸞她們過來。又督促著大坡,換上那件黑皮夾克,洗臉刮胡子,把皮鞋上一上油。大坡黑著一張臉,不說話,也不看他媽,木偶似的被扯來扯去。翠臺壓著一肚子火,心說個王八羔子,這是叫你上刑場呀?叮囑他嘴巴要甜,眼皮子要活,手腳要勤快,看著愛梨她媽臉色,見機(jī)行事。還有小妮兒,多給孩子買點(diǎn)兒吃的。親閨女嘛,肝花連著心哩。大坡嗯嗯啊啊應(yīng)著,也不知道聽到心里去了沒有。

臭菊來了,穿一件橘紅色羊毛大衣,頭發(fā)弄得光溜溜的,狗舔了似的。見了翠臺,就笑嘻嘻說,我這大衣還行吧?翠臺說行呀,好看。人靠衣裳馬靠鞍呀。臭菊說,我借的銀花的。銀花還有一件蔥綠的,太亮了,我穿不出去。翠臺心里說,又不是去娶媳婦,臭美啥。臉上卻笑著說,這紅的更好,顯臉白。正說著話,小鸞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進(jìn)來了。臭菊啊呀一聲,說這是誰家的小媳婦呀?小鸞就笑。小鸞穿一件藕荷色大衣,長長的一直到腳踝,黑色高跟靴子尖尖的錐子一樣。頭發(fā)燙了,一個一個大卷兒披散在肩上,云彩一樣一動一閃。臭菊摸著那大衣,說老天爺,羊毛的吧?小鸞說,甭提啦,上當(dāng)了。說是兔毛,你看這一身粘的。就脫下來讓她們看她那湖藍(lán)毛衣,一身的瑣細(xì)絨毛。小鸞說便宜沒好貨,我說哪有這么好事兒呢。臭菊嘎嘎笑道,你不說,誰知道是羊毛兔毛還是雞毛?

翠臺也無心跟她們說笑,督促著大坡把東西裝進(jìn)汽車后備廂里。正裝著呢,她婆婆過來了,扒著后備廂左看右看,嘴里嘮嘮叨叨,這一趟一趟的,塞人家多少東西呀。翠臺也不理她,叫大坡把后備廂蓋上,還有一包給孩子買的吃食,盛不下,就放在前頭副駕駛上。臭菊和小鸞也出來了。翠臺左叮嚀右囑咐,又把大坡叫到一旁,叮囑了他很多話。說有信兒就趕緊給她來個電話,別叫她在家里頭著急。小鸞說,嬸子你把心放到肚子里。臭菊也說,就算是一塊石頭都該給焐熱了,我就不信,他們一家子是鐵石心腸?翠臺看著他們上了車,沿著村東的大道,出了村子,向田莊去了。

冬天的田野,還沉沉睡著。樹木的枯枝瘦瘦的,在風(fēng)里微微顫動著。枝杈間有一個一個碩大的鳥窩,孤零零懸在半空。太陽不大好,眼睛半睜半閉的。天上有片片浮云,緩緩游動著,不知道是不是有雪。這一冬快了了,卻還沒有下過雪。天旱,就怕莊稼們受傷。

正立著呢,她婆婆過來,說上個集買了棗,今兒個要蒸糕呀。翠臺好吃糕,每年都是她婆婆蒸了糕給送過來。她婆婆蒸的糕好吃,可就是小氣,舍不得棗。吃年糕,棗少了還有什么意思呢。她怎么不知道,她婆婆這是想跟她說棗的事兒。要是在往常,她早就提前把棗買下了,給她婆婆拿過去??墒墙衲?,家里頭雞飛狗跳的,她哪里還有這份心思。她婆婆見她心不在肝上,就說,晌午過來吃吧,剛出鍋的熱糕好吃。翠臺說了句我吃不下,扭身就往回走。心里頭怨她婆婆,心可真大,家反宅亂的,還吃年糕哩。她婆婆碰了個軟釘子,怔怔立在原地,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在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里不得安生,牽掛著田莊的事,一會兒看看手機(jī),一會兒再看看手機(jī),過一會兒,實(shí)在忍不住,再看看手機(jī)。恨自己怎么這么沉不住氣呢,又恨大坡不爭氣,恨愛梨忒任性。過兩天就是臘月二十三了,芳村這里叫作小年的。過小年,須得住婆家。這是老禮兒。也不知道,這個小年,愛梨能不能回來。翠臺心里盤算著,過小年嘛,還得吃餃子。白菜豬肉的太平常,就吃韭菜的,豬肉韭菜,十冬臘月里,稀罕,也別致。還要買點(diǎn)兒肉燜子,買點(diǎn)黃瓜,生點(diǎn)兒黃豆芽,調(diào)個涼菜吃。愛梨就好吃這種涼調(diào)肉燜子。又忽然想起來,萬一要是今兒個回來了,吃什么飯呢。炒餅?愛梨好吃炒餅,就是素炒餅,油要大一些,最好預(yù)備一棵蔥,愛梨不吃蒜瓣兒,只好吃那段干干凈凈的蔥白。要是來不及的話,索性就去街上買些燒餅馃子,回來弄個糊湯,再順便去秋保家超市買個青兒。芳村這地方,青兒的意思,就是青菜,尤其指在湯上、鹵上撒的那點(diǎn)兒點(diǎn)綴。正胡亂想著,手機(jī)卻吱哇叫起來,她慌忙去看,卻是二妞。二妞在電話里說,她就要放假了,趕明兒中午的車票,下午到縣城,讓她哥去接她呀。翠臺說你可別亂買東西,家里啥都有,外頭的東西死貴。又問她有伴兒沒有,囑咐她注意安全呀。二妞說知道了。就掛了。

翠臺心里一時亂紛紛的。又是兒,又是女。兒女的七事八事,把她鬧得,喜不是,悲不是,竟不知如何是好了。想起來她婆婆蒸糕的事兒,二妞也是個好吃糕的,就到她婆婆那院里去。

遠(yuǎn)遠(yuǎn)地,賣卷子的過來了。芳村這地方,管饅頭不叫饅頭,叫卷子。這賣卷子的是六指家的女婿,叫作小吉。小吉人長得矮胖,長年吹一只牛角,嗚嗚嗚嗚的,人們聽了,都知道是賣卷子的過來了。有人叫住了小吉,要拿兩斤卷子。在芳村,買東西的時候,不說買,說拿。去拿半斤馃子。去藥鋪里拿藥。去秋保家超市里拿一只燒雞。賣東西的也說得豪邁,出門兒的話總是,缺著啥就過來拿呀。好像是不要錢似的。不知道誰家的大黃狗,在卷子車旁邊跟著,尾巴翹起來,一搖一搖的。小吉一面拿卷子,一面轟它。去,去,回家去。抬頭看見翠臺,問吃卷子不呀嬸子?翠臺說,卷子有啥吃頭?我要吃點(diǎn)心,你舍得請客不?小吉說,去呀,去秋保家拿點(diǎn)心匣子去,挑最大的,記我的賬。旁邊那拿卷子的媳婦就笑。

村南這一帶都是新房子,外墻也有用瓷磚鑲的,也有用大理石鋪的,也有人家用玻璃幕墻,明晃晃亮堂堂,陽光落在上頭,濺起一片碎金爛銀。有一戶人家門前掛著一個金屬牌子,紅底子白字,正中間畫著黨徽,上頭寫著:我家有黨員,爭先做模范。底下是兩行小字:講政治,講道德;有信念,有品行;講規(guī)矩,講奉獻(xiàn);有紀(jì)律,有作為。落款是,中共大谷縣委組織部制。

她婆婆家在過道口,門口對面那片空地,早先是一個居連兒,后來開辟成菜畦,種上菜。有幾個老婆兒在日頭地里坐著,揣著手,看見她過來,老遠(yuǎn)就沖她笑,說你婆婆在家里蒸糕哩。翠臺說,一會兒到家里來吃糕呀。

院子里靜悄悄的,鐵絲上曬著衣裳,都凍上了,硬邦邦的,有冰柱子冰錐子垂下來,在陽光里一閃一閃的。翠臺伸手去掰那冰柱子,沒有掰動。做飯屋里熱氣騰騰的,她婆婆正拉風(fēng)箱,呱嗒呱嗒,呱嗒呱嗒,身子一仰一俯的。一只雞在門口探頭探腦,見了她,賊一樣跑得飛快,把靠在墻腳的一把笤帚給撞翻了。她婆婆這才抬頭,見是她,就說剛上大氣兒,你給我抱點(diǎn)兒棉花秸來,咱家居連兒里。

芳村這地方,居連兒的意思,指的是房前屋后的空閑地兒。幾個老婆兒還在居連兒旁邊說話兒。見她出來抱棉花秸,說是蒸糕就得使硬火,軟火可不行。這棉花秸好,火硬,好燒。一個老婆兒就問起來大坡媳婦的事兒,問回來了沒有,快小年兒呀,怎么也得回來吧。翠臺不愿意多說,也不好起身就走,只好敷衍她們幾句。她婆婆在家里叫她,她才趕忙抽身走了。

她婆婆一面拉風(fēng)箱,一面說,又是老牛他娘吧?自家還一屁股屎沒擦凈呢,倒愛操心別人家的事兒。翠臺問,她家怎么了?她婆婆說,她那孫子不學(xué)好兒,在外頭胡來,那孫媳婦都喝了好幾回藥了,對外頭瞞著呢,說是病了。問起來,只說是婦女病。翠臺說,婦女?。克牌耪f,啥婦女???心病。老牛他娘只字不提這事兒,還把旁人當(dāng)傻子哪。翠臺說,就是那個叫峰峰的?跟大坡差一歲。她婆婆說,可不是,大峰二峰,我也分不清是哪個峰。是那個大峰吧。老牛那么大的脾氣,就是弄不住他這個小子。鹵水點(diǎn)豆腐,一物降一物。這話一點(diǎn)兒都不假。翠臺說老牛他娘不是最會說嘛,出了名的一張刀子嘴。她婆婆說,那有啥用。他們家成分高,早先是財主家,規(guī)矩大,哪里有媳婦們說話的份兒?老牛他娘,早年間也是給她婆婆治得,叫立著不敢坐著。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只說是要享一享老來的福了,誰知道這世事就變了呢。如今這世事——見翠臺不接茬兒,才知道自己說話不妥當(dāng),忙裝著往灶膛里添柴,呱嗒呱嗒呱嗒拉風(fēng)箱。婆媳兩個一時無話。

她婆婆這邊還是老房子,小西屋里做飯,盤著老式的灶臺,安著風(fēng)箱。如今芳村的人們,誰還用風(fēng)箱呢。都是用液化氣,要不就是電磁爐,又方便,又干凈。也只有在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人家里,才能見著這些舊年的老古董。翠臺看這屋子,四面墻上煙熏火燎的,早就看不出模樣了。水泥砌成的一個臺子,用木板子隔了兩層,算是櫥柜,一塊紅綠碎花布垂下來,遮擋住里面的鍋碗瓢盆。臺面上擺著瓶瓶罐罐,油鹽醬醋,蒙著一層灰。挨著臺子的地上,有幾棵大蔥,兩棵白菜。幾個土豆,還有一個塑料袋,好像是半袋子小米,地上有一只炒菜鍋,烏漆抹黑的,蓋著蓋子,也看不清里頭是什么。她婆婆不是個好收拾的,一輩子邋遢慣了。翠臺看不慣,有心給她拾掇一下,最終還是罷了。心想她那糕還不定是怎么蒸出來的呢,就只好閉著眼瞎吃吧。對著灶臺的墻上,貼著灶王爺,兩旁是花花紙。芳村這地方,臘月二十三這一天,是有講究的。臘月二十三,灶王爺升天。灶王爺在凡間操勞了一年,這個時候,該送他老人家回天庭了。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這一天,須得吃一種食物,叫作糖瓜的。又黏又甜,說是要黏上灶王爺?shù)淖?,叫他回天上少說人間的壞話。早些年,臘月二十三這天,家家戶戶送灶王爺上天,再請回新的灶王爺來,貼在灶前的墻上,待到來年臘月二十三,再送上天。可是而今,也只有上了年紀(jì)的人家,講老禮兒,還都念著這個。年輕人們,早不管這一套了。老人們待要勸說,掂量一下在人家跟前說話的輕重,張張嘴,也只好罷了??偛荒茉陔姶艩t液化氣旁邊給灶王爺安家吧。正亂想著,一個人影子在窗子上一晃,就到門前了。

根蓮笑嘻嘻的,嘴里吐出一團(tuán)一團(tuán)白花花的哈氣來,說嫂子也在這邊呀,我二娘呢?翠臺說,你二娘她蒸糕哩。又回頭喊,是根蓮,找你哩。她婆婆就添了把棉花秸,出來說,蓮呀,一會兒等著吃熱糕哇。根蓮說,我娘叫我過來說一聲,她趕明兒烙餡盒子呀,叫二娘過去吃餡盒子。她婆婆說,烙個餡盒子還想著我,你跟你娘說,我趕明兒準(zhǔn)去。這糕還得待會兒出鍋,你是等一下呢,還是一會兒給你娘送過去呀。根蓮說,我還得去廣聚家包餃子去,他家聘閨女哩。就走了。

翠臺看著她的背影,心想這根蓮倒還是胖一些好看。她那件鵝黃羽絨服,好像就是她嫂子香羅那一件,長長的,一直包到腳脖子,領(lǐng)子上點(diǎn)綴了一圈雪白的風(fēng)毛,被風(fēng)吹得顫顫巍巍的,叫人心里癢酥酥,又好受,又難受。她婆婆在屋里,一面拉風(fēng)箱,一面說,你三嬸子這人,我倆合式了一輩子,這么多妯娌,就我們妯娌倆合式。她婆婆說你三嬸子也是可憐見的,你三叔走得早,這么多年了,一個人,難免孤得慌。翠臺說,這糕出鍋給三嬸子送幾塊去,她今年蒸不蒸呀?她婆婆說,蒸不蒸也給她拿幾塊過去。誰家是誰家的,滋味不一樣嘛。她婆婆嘮嘮叨叨的,又說起了那些陳年舊事。翠臺聽著聽著就走神了。

從她婆婆家出來,翠臺心里貓抓似的,不得安生。都晌午錯了,也不見大坡打電話來,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拎著兩塊熱糕,手凍得卻都木了。田野里籠著一層薄薄的霧靄,那一片房子,都是養(yǎng)豬養(yǎng)雞的人家。有人正在起豬圈,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臭味。冬天因?yàn)楹?,這臭味還不大強(qiáng)烈,天暖和的時候,就叫人難以忍受了。根來穿著一身干活的舊衣裳,一雙高靿膠皮雨靴,正在豬圈里忙著。那母豬剛生產(chǎn)完,身子還虛弱著,懶洋洋臥在那里,一雙小眼睛,很鎮(zhèn)定地看著它的孩子們。根來正抱著一只小豬崽灌藥,那小豬吱吱吱吱叫喚著,好像掐它似的。翠臺要上去幫忙,根來不讓,說臟,臟著呢。翠臺就去給爐子填煤球,把火口打開,把糕拿出來,放在爐子旁邊的小凳子上,想了想,又拿起來揣到懷里。根來忙活完,過來倒水洗了手,翠臺把糕遞給他,說你娘給你蒸的糕。根來說,給我蒸的,你沒吃呀。翠臺說我哪里長著吃糕的嘴呀。根來看她的臉色,說怎么了又,田莊那邊,有信兒不?翠臺說,你那小子你還不知道?沒尾巴的鷹!哪一天要是不叫我操心了,他能過得去?根來就不說話了,低頭吃糕。

野外安靜,風(fēng)也浩大。窗子上不知道什么東西,被吹得格棱格棱格棱格棱亂響。爐子里火苗躥上來了,一躍一躍的,貪婪地舔著壺底。水壺咕嚕咕嚕響著,濕潤的水汽在屋子里蒸騰開來,混合著煤炭的硫黃味,有點(diǎn)嗆人。根來忽然說,有個好事兒,聽不聽?翠臺說,能有什么好事兒?根來說,豬價漲啦。是不是好事兒?翠臺說,真的呀?根來說,蒸的呀?煮的。翠臺就笑了,說那還真是好事兒。又問起到年底,賣多少豬,能賺多少錢。根來都掰著指頭,一一給她算了。她越聽越喜,說年底把一些人家的賬還了,老欠著人家,心里頭不踏實(shí)。兩個人就盤算著,先還誰家的,還多少,再還誰家的,誰家不急,暫時往后頭放一放。翠臺說香羅的,還了她——我不愿意欠她這人情。根來說,她的多呀,不著急。她也不著急花。翠臺說,那先還一點(diǎn)兒。根來說,一星子半點(diǎn)子的,倒顯得咱瑣碎。還不如先攢著,等夠數(shù)了一下子還清楚,落個痛快干凈。翠臺說,我就是不愿意欠著她嘛。根來說,都欠了好幾年了,還差這一時呀。何況她也不缺這幾個錢。翠臺說,是呀,人家不缺這幾個錢,人家有嘛!大家大業(yè)的,本事大,會掙錢嘛!根來就不說話了。翠臺說,咱借著人家的錢,在人家跟前就挺不起腰桿子來。處處得哄著人家,抬著人家。妯娌擺行的,誰又不比誰少胳膊少腿。我這光景怎么就過成這個樣了呀。看見根來還在吃糕,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就把那剩下的一口糕給奪過來,啪的一聲扔出去老遠(yuǎn),那只白毛狗顛顛顛顛跑過去,一下子就叼走了。根來嘴里含著口熱糕,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翠臺見他嗚嗚噥噥的樣子,倒又撲哧一聲笑了,瞪了他一眼,倒了一杯熱水,蹾在他面前。根來好不容易咽下那口糕,嘆道,你這個性子呀,怎么一輩子都改不了呢?

往回走的時候,大坡的電話卻打過來了。翠臺說回來了,你們?大坡說快到村口了。翠臺急急往家走。田野寥廓,冬天的夕照下,顯得格外靜謐悠遠(yuǎn)。深一腳淺一腳,竟走出了一身熱汗。老遠(yuǎn)看見自家的汽車從村北產(chǎn)業(yè)大道上開過來,離弦的箭一樣,噌一下就射到了村子里。翠臺的一顆心不由得撲通撲通撲通跳起來。

小鸞和臭菊一腳踏進(jìn)院子,翠臺忙著把她們讓進(jìn)屋里,坐下,又趕緊叫大坡倒水,大坡卻坐著不動。翠臺心里恨一聲,只好自己去倒了水,遞到她們手里。臭菊吸溜吸溜喝了口水,說我的老天爺呀,這半天了,渴得嗓子都冒煙了。小鸞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呢,愛梨她媽也真能使出來,連口水都不給喝。翠臺說,到底怎么樣呀,事情說下來沒有?臭菊說,怎么說呢,還是那條件,愛梨她媽,咬住那條件不撒嘴。她那個爹,一看就是個軟柿子,一輩子給她媽拿捏慣了的。臭菊說那張嘴,啊呀娘哎,刀子似的。小鸞你看出來沒有,愛梨她媽那薄嘴唇,跟咱們村那誰家媳婦似的,嘴唇薄,說話倒是挺占地方。就是那誰家,村西頭,你看我這記性,就在嘴邊上,一下子倒想不起名兒來。翠臺心里怨臭菊不著調(diào),臉上還不好露出來。小鸞忙打岔道,愛梨她媽還是要那條件。說是過事兒前就提過,只說是大坡就弟兄一個,不買也就算了。誰知道事兒也過了,孩子也有了,大坡饒是掙不來錢,還這么不把愛梨當(dāng)人看。這個條件就咬死了,不能改了。臭菊說,這愛梨她媽那個下巴頦兒抬得,抬頭的娘兒們低頭的漢,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子。翠臺急得直說,這不是拿捏人嘛,這不是拿捏人嘛。小鸞說,百人百性兒百脾氣,何況心里頭正窩著一口氣兒呢。臭菊說我就是覺得吧,自古以來,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怎么說也是兒女親家哩,不給咱倒杯水喝也就算了,出來的時候,連個出門兒的話兒都沒有,這也忒不懂事兒了吧。小鸞一個勁兒朝她使眼色,臭菊卻說,你甭看我,我這個人,直腸子,有一說一。翠臺派我去一趟,我回來不得一五一十地實(shí)話實(shí)說呀。小鸞見她嘴淺,盛不住話,急得臉通紅。翠臺忙說,這大冷天的,叫你們倆白跑一趟,你看這——今兒個就都不走了,家里有現(xiàn)成的肉,咱們燉菜吃。兩個人知道她心里頭煩亂,哪里肯留。

送走臭菊小鸞,回來見大坡屋門關(guān)著,推開一看,大坡正仰面八叉躺著玩手機(jī)呢。翠臺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著了,恨道,我忙死愁死,是為了誰呀。媳婦孩子都走了,還有閑心玩手機(jī)?你怎么這么吃涼不管酸呀,就知道往你親娘老子身上啃肉吃。你也下得去嘴哇你。大坡把一塊枕巾往臉上一蒙,一動不動,也不還嘴。翠臺上去照著他身上就是幾巴掌,那一身硬硬的疙瘩肉,倒把她的手打得生疼。她立在地上,張著一雙手,眼淚嘩嘩嘩嘩就流下來。

這個季節(jié),天短,黑夜來得就快些。也不知道是霧,還是霾,從四面八方聚攏來,慢慢籠罩了整個村莊。路燈卻遲遲才亮起來,是那種蒼白的燈光,好像是一只一只眼睛,在茫茫的暮色中明明滅滅。田野變得模糊了,天空中那些橫七豎八的電線,也沒了痕跡。誰家的狗叫起來,懶洋洋的,叫了幾聲,覺得無趣,也就罷了。有小孩子在放鞭炮,噼啪一聲,噼啪又一聲,噼啪,又一聲,猶猶豫豫的,是試探的意思,也有那么一點(diǎn)不甘心。翠臺在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里頭一鍋沸水一般。寒風(fēng)把整個身子都吹透了,她也不覺得冷。這一輩子,她最是一個心性高要面子的人,怎么偏偏就養(yǎng)了這么一個不爭氣的小子呢?連個媳婦都攏不住,吵吵鬧鬧,走啊跳啊的,叫她在村子里丟人現(xiàn)眼。這個愛梨也是可恨,做張做勢的,動不動就往娘家跑,當(dāng)真就不回芳村來了?愛梨她媽,她那親家母,看來也是一塊難磕的劈柴。都是莊稼主子,誰家坐著金山銀山呢?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人影子風(fēng)馳電掣過來,眨眼間到她跟前停下了。她還以為是誰,不想?yún)s是根生。這根生本來生得瘦弱,這幾年倒慢慢胖起來了。根生穿一件黑皮衣,也不知道是什么動物的毛皮領(lǐng)子,厚厚的茸茸的,在夜色中閃著幽幽的光澤。根生說嫂子怎么在這涼風(fēng)里立著呀,這么冷的天兒,當(dāng)心凍病了。翠臺說,我穿得厚,也不覺得冷。你這是去哪兒呀?根生說,我去我娘那邊,她煮了一鍋山藥,叫我過去吃哩。翠臺說,那可是稀罕東西。怎么,這都年根兒底下了,香羅還沒回來呀?根生說,她們那店里,越是年根兒底下,活兒越多,天天忙得不行。倒是剛打電話回來。翠臺說,這世上的錢哪里能夠掙得完呀。根生就嘿嘿笑。說我哥呢,我哥還在豬圈里呀?翠臺說,可不是,他那種活兒,就沒有個準(zhǔn)點(diǎn)兒。照說這時候也該回來吃飯了。根生說大坡那事兒,怎么樣了?香羅她還在電話里問哩。翠臺說嗨,這點(diǎn)子事兒,倒還讓她惦記著。還沒說下來呢。根生就嘆氣。翠臺說,你趕緊去吃山藥吧,別讓我三嬸子等著。翠臺看著根生騎著摩托車走遠(yuǎn)了,心里罵了一聲,這千里萬里的,倒是勞她牽掛著,咸吃蘿卜淡操心。

晚上,翠臺也無心弄飯,蔥花熗鍋,拌了一鍋疙瘩湯,一家三口熱乎乎喝了。大坡照例先是磨蹭著不過來,等他們吃飽了,才自己慢吞吞吃。翠臺也不理他。心里頭一時恨,一時又疼,看著根來那香噴噴吸煙的樣子,又氣得不行。找著碴子吵了一架,根來一甩門子氣呼呼走了。

第二天,翠臺早早起來,看著日頭不錯,盤算著得把二妞的被子曬一曬,好久不蓋了,曬一曬去去潮氣,睡著也軟和。又把東屋打掃了一遍,把爐子生起來。芳村有句話,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早些年人們都是要照著日子,一樣一樣預(yù)備過年的。如今哪里還有這樣的年味兒呢。大坡還睡著,翠臺隔著窗子,叮囑他開著手機(jī),等著電話,記著接二妞。說飯在鍋里蓋著哩,趕緊起來吃呀。大坡嘟嘟囔囔的,嫌她煩。翠臺恨了一聲,拿了一條圍裙,就出去了。

村里的大喇叭在廣播:做好鄉(xiāng)村振興這篇大文章,把三農(nóng)工作作為重中之重來抓……

進(jìn)了臘月,到底就不一樣了。辦喜事的也多起來。空氣里流蕩著鞭炮的硫黃味,淡淡的,似有若無的。好像還有嗩吶聲,穿過田野、村莊、樹木,隱隱約約漫過來,在冷冽的空氣里斷斷續(xù)續(xù)的,一時仿佛有,一時仿佛又沒有了。也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光著頭,也不怕冷,臉蛋子凍得紅紅的,在大門口歪歪扭扭走著,不小心摔了一跤,咧嘴哭起來。門上已經(jīng)貼了春聯(lián),大紅紙上寫著“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一只大黑狗跑出來,圍著那孩子蹭來蹭去,孩子噙著淚花,被逗得咯咯笑出聲來。一個媳婦出來,一面走一面叫臭,臭蛋兒,臭臭。抬頭看見翠臺,笑笑地叫嬸子。原來是慶豐家的二媳婦,長年在外頭打工的那個,翠臺都不大認(rèn)得了。那媳婦燙著頭發(fā),只穿一件綠毛衣,緊緊裹在身子上,勒出一道一道的肉棱子來。翠臺趕忙說冷不冷呀,幾時回來的呀。那媳婦一面答著,一面把那孩子抱起來,把孩子拉??。那大黑狗在孩子屁股底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孩子被弄得癢癢的,不肯服從,打著挺要下來。那媳婦又是呵斥,又是哄勸。翠臺說你緊著弄孩子吧,我走呀。

剛一拐進(jìn)胡同里,瓶子媳婦拎著一袋子垃圾出來,問她吃了呀不,去哪兒呀?翠臺說去廣聚家呀。聘閨女哩。瓶子媳婦說哦,他那閨女長得俊,說是在廣州?翠臺說,是吧。你不去呀?瓶子媳婦說,論起來,我家他爺還認(rèn)著廣聚他奶奶哩,他爺跟廣聚他爹,算是干兄弟,瓶子跟廣聚,算是干堂兄弟。翠臺說是不是,那可不遠(yuǎn)。瓶子媳婦說,遠(yuǎn)倒是不遠(yuǎn),可親戚們都是這樣,走動著才是親戚。早年間倒是你來我往,走動得挺好,后來呢,就走動得少了。翠臺聽她說得啰唆,只好忍耐問道,怎么回事呢?瓶子媳婦嘆口氣道,這些年,咱這邊的光景不如人,人窮志氣短,樣樣走不到人前去,顯得也就不懂禮了。人家那日子紅得,火炭似的。逢到事兒上,人家不遞說咱,咱也不好就貼上去。倒好像是咱上趕著似的。翠臺見她穿一件杏子紅的小襖,腰身妖嬈。心想都說這媳婦風(fēng)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瓶子倒真是塊木頭疙瘩,又沒本事,這樣的媳婦,怕也是消受不起。就趕緊敷衍了幾句,撤著腳走了。

廣聚家大門口披紅掛綠,十分熱鬧。明天臘月二十二,是正日子。流水席開了三天了,親戚故舊,族人村人,都來隨禮、送情、幫忙。廣聚殺了一頭肥豬,訂了兩塊豆腐,買了雞鴨魚肉、時鮮菜蔬、好煙好酒、好吃好喝。人們都說廣聚這家伙,這些年真是發(fā)了財了。門口停著好幾輛車,威風(fēng)凜凜的。地上鋪了一層紅紅的鞭炮屑子,幾個氣球在風(fēng)里顫巍巍的,飛過來,飛過去,活物一般,惹得幾個小孩子爭著去追。這時候日頭越來越好了,大晴天,滿村子都明晃晃的,整個是琉璃世界。

這院子地基高,高高的臺階,兩旁修了花池子,這個季節(jié),花草們都枯萎了,幾個大花籃卻花團(tuán)錦簇,芬芳撲鼻。一進(jìn)院子,迎面的影壁上貼著大紅的斗方,紅底子黑字,是一個雙喜。轉(zhuǎn)過影壁,一大溜北屋,大紅絲絨門簾上,描金繡鳳,是花開富貴的意思。幾個婦女在院子里立著,看那些陪送,一面看,一面嘖嘖贊嘆。芳村這地方,把嫁妝不叫嫁妝,叫陪送。廣聚媳婦穿得且(客)似的,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見翠臺過來,笑著把她往屋里讓。翠臺說姐姐大喜呀。還不守著親閨女多待會兒去。廣聚媳婦說,早煩她煩得不行啦,一天到晚老氣著我,趕緊打發(fā)出這個門子去,好叫我清凈清凈。旁邊小令過來說,嫂子,你這是嘴上不說那心里話,趕明兒真走了,千里萬里,想人家想病了,看你還嘴硬。廣聚媳婦就笑。翠臺說,養(yǎng)閨女就是這一樣不好,好容易養(yǎng)大了,就該飛了。不像小子娶媳婦,添人進(jìn)口,叫人喜歡。見小令朝著她又是擠眼睛,又是努嘴,正疑惑呢,回頭一看,見粉紅在后頭立著,臉上不是顏色。翠臺知道說錯了話,想著往回拾,卻來不及了,只好訕訕笑著,問粉紅吃了呀不,這件綠襖顏色真好,在哪里買的呀。粉紅說,在城里買的。誰叫我沒本事呢,生了倆閨女,也用不著蓋房子娶媳婦給人家低三下四磕頭作揖。我不吃不穿給誰省著呀。翠臺知道這是得罪了人家,這粉紅一輩子沒小子,在這個上頭就容易多心,想賠個不是,心里頭又氣她笑話自家大坡的事兒。小令忙過來拉著粉紅打岔,看她的襖,看她的鞋,問東問西。翠臺趁機(jī)扭頭去了東屋。

東屋里,一群婦女們在包餃子,嘰嘰喳喳的,手下忙得歡,嘴上也說得熱鬧。翠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洗洗手。小閨就笑道,甭窮講究了,不干不凈,吃了沒病。眾人就說,可不是。翠臺見一堆手在那里忙碌,有黑有白,有胖有瘦,也有戴著金戒指的,也有染著紅指甲的。有的一邊包,還一邊偷空低頭摁著手機(jī)。心說這餃子真是難下咽了。到底還是去廚房里洗了手,出來包餃子。

小閨穿著花格子圍裙,胸脯子鼓鼓囊囊的,一面骨碌骨碌搟皮兒,一面笑罵著,說能不能慢著點(diǎn)兒呀,我一個人供你們大伙兒,想累死人哪。眾人就笑。小閨跟翠臺說,今兒個二妞回來呀?翠臺說,是呀。心里卻想,她怎么知道的呀。小閨說,朋友圈呀,就是那個微信、朋友圈里都有。翠臺說,你可真行,還知道微信、朋友圈,我就弄不懂這些個。小閨說,這個好,方便得很,還能視頻通話。說著就摁她那手機(jī),一雙手上滿是面粉。翠臺說,不忙不忙,等閑了再教我吧。小閨卻早已經(jīng)翻出來了。翠臺一看,那上面正是二妞的照片,還有一行字,明天回家?;夭蝗サ?,才是故鄉(xiāng)。心里納罕,這死妮子,怎么就是回不去的呢,明明是一抬腳就回來了嘛。真是的。再看那手機(jī)上,還有一個大大的箱子。仔細(xì)一看,正是上大學(xué)的時候買的那一個,粉色,有半人高。小閨說,怎么樣,服了吧?翠臺呀了一聲,說這樣不是人家都知道啦。小閨說,可不是,這叫作“曬”。如今小年輕們都好這個。又翻出來一個給她看,這不是,我家那小子,他剛剛?cè)ダ戆l(fā)了。是一個圖片,剛子對著鏡子自拍,寫著,新發(fā)型,還行吧?小閨說,你也把那手機(jī)換一換,都什么年代了,還用那種老人機(jī)。傻貨媳婦說,你省著錢下小錢哪?換個智能的唄。翠臺說,換,干嗎不換。等過了年,我也去干活呀。掙了錢,換手機(jī)。就問小閨他們廠子還添人不添。小閨說她問下老板,有信兒了就跟她說。小閨干活的廠子在小辛莊,是日工,工資倆月一結(jié),從不拖欠。這幾年,凈忙著大坡的事兒了,蓋房子,過事兒,伺候月子,領(lǐng)孩子,把一顆心都掏出來喂給他們了,狗日們!最后落了個什么呢,是兩手空空,還背著一屁股的債。翠臺心里暗暗嘆口氣,聽小閨她們雞一嘴鴨一嘴的,說些個家長里短。

院子里早已經(jīng)盤起來大灶,五張戴著白圍裙,正在熱騰騰地忙碌。大鍋里燉著菜,這地方叫作大鍋菜。白菜、豆腐、丸子、蘑菇、五花肉、粉條,有的還要有海帶,燉得軟軟爛爛的,是芳村這地方的傳統(tǒng)名菜。這種紅白喜事燉的大鍋菜,尤其好吃入味。四周立著幾個閑人,一面吸煙,一面跟五張扯閑篇兒。五張也吸著煙,煙灰長長的,也不去撣掉它,顫顫巍巍的,叫人擔(dān)心會不會落進(jìn)那口大鍋里。地上擺著一摞一摞的碗、一把一把的筷子,有一個大簸籮里是滿滿的炒長果炒葵花子,夾雜著花花綠綠的糖塊。芳村這地方,把花生不叫花生,叫長果。不斷有人過來抓一把,咔嚓咔嚓剝著嗑著。一院子的嘈雜熱鬧。包完餃子出來,翠臺就往外走。小閨說,不吃飯啦?翠臺說,不吃了。小閨說不吃白不吃——都干了半天的活兒了。廣聚媳婦過來,招呼人們都別走呀,吃碗菜,吃碗熱乎菜再走。人們有的就留下來等著吃菜。翠臺本來心里惦記著二妞,卻被小閨硬拽著,只好吃碗菜再走。建強(qiáng)媳婦說,五張,肉多不多呀。五張笑道,這,肉多不多,我哪里知道呀。沖著人們擠了擠眼。眾人就哄笑起來。建強(qiáng)媳婦氣得罵道,壞五張,我跟你媳婦說去。五張說,甭跟她說了,她沒意見。人們笑得更歡了。建強(qiáng)媳婦沖上去,一下子就把五張的兜兒給掏了。五張叫喚著,哎,哎,哎,往哪兒摸呀這是。錯啦,錯啦。建強(qiáng)媳婦早把一個手機(jī)攥在手里了,對著眾人說,看呀,還是蘋果哩。咱們今兒個就讓大廚師出點(diǎn)兒血,買了好吃好喝來贖回這手機(jī),怎么樣?人們都說好呀,拿東西來贖。夸建強(qiáng)媳婦手腳伶俐。建強(qiáng)媳婦越發(fā)得了意,立逼著五張去買。五張趕忙叫嫂子,嫂子長嫂子短,說我這兒還干著活兒哩。我先給大伙兒做飯,啊,做飯。就有人自告奮勇去買,記五張的賬上。五張哭喪著臉,喊叫著龍飛!勝子!死不了!手下留情哪!手下留情哪!

開飯了,黑壓壓一院子人。也有立著的,也有蹲著的,也有坐著的;有怕冷的,就端進(jìn)屋里去吃。滿院子熱氣騰騰,混合著濃郁的肉香。人們一面吃,一面贊嘆,說香,真香。有人說,忒香了,吃著都糊嘴。有人又跟大全家過事兒比較,說還是這燉菜好,那些個海鮮,看著高級,樣子貨,就是個貴,也吃不出好兒來。旁邊人就說,那是你吃不慣。海鮮更上檔次嘛。廣聚媳婦來回走著,招呼人們吃呀,吃呀,飯菜不強(qiáng),好歹管飽哇。有人吃飽了,盛了一大碗菜往回端,說是給家里老人吃。廣聚媳婦就說,夠不夠?再拿上倆熱乎卷子呀。

吃了飯出來,一路上,小閨直個勁兒感嘆,廣聚真行哪。你看那燉菜里頭,看不見白菜,骨碌骨碌都是肉。那會兒我叫你吃,你還不吃。翠臺說,受苦的命嘛。趕著回家吃卷子喝白粥哩。小閨就笑。說廣聚這聘個閨女就鬧這么大,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人家閨女會投胎呀,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出去,婆家都得高看一眼。翠臺說可不是。小閨說,你看團(tuán)聚他媳婦,背地里恨得牙癢癢,在人家跟前還不是殷勤小意兒得不行。人家財大氣粗嘛。翠臺說,聽說他們弟兄倆在買賣上鬧意見了。小閨把嘴一撇,說親兄弟,明算賬。親戚們搭伙做買賣,哪個不是最后鬧得難收場的?弟兄也不是弟兄了,妯娌也不是妯娌了。不好看哪。翠臺說是不是?

 

白露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水土濕氣凝而為露,秋屬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而氣始寒也。

白露八月節(jié)

唐?元稹

露沾蔬草白,天氣轉(zhuǎn)青高。

葉下和秋吹,驚看兩鬢毛。

養(yǎng)羞因野鳥,為客訝蓬蒿。

火急收田種,晨昏莫辭勞。

轉(zhuǎn)眼八月十五了。這個時令,正是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家家戶戶都忙著過節(jié)。打月餅,買果木,割肉的割肉,趕集的趕集。在芳村,八月十五是個大節(jié)氣。早年人們都是買月餅,如今都是到葫蘆家去打。自家的白面,自家的花生油,自家的芝麻花生紅糖冰糖,干凈,放心。小子定了親的人家,要給女方家里送月餅,送瓜果,一送就是成箱地送,這種事上,小氣不得。出了門子的閨女們,也要給娘家送。婆婆呢,也給送,就有限得很了,全是看著街坊面兒上好看。因此上,進(jìn)了農(nóng)歷八月,人們就都忙碌起來了。

這一天是東燕村集,愛梨她們歇班兒,翠臺盤算著,愛梨領(lǐng)著孩子,她正好騰出手來,去葫蘆家里打月餅。一早起來,吃罷早飯,翠臺到喜針家來,問她打月餅去不?喜針說,這個節(jié)氣過得,心里腌臜呀。翠臺知道還是她家兒媳婦的事,就勸道,怎么著也得過節(jié)哇。八月十五哩。喜針說,跟我鬧哩,天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翠臺說,還是為了確權(quán)的事兒?喜針說,可不是,確權(quán)確權(quán),倒弄出事兒來了。翠臺說,這疙瘩早就結(jié)下了,也不礙確權(quán)不確權(quán)的事兒。喜針說,我怎么不知道。這是使奸狡哩。在芳村,人們把計較叫作使奸狡。翠臺說,孩子多了,就好使個奸狡。喜針說,我就跟立輝說了,你們甭不知足,我管了大的,就得管小的。你們是老大,從過事兒起,我從頭管到腳,伺候吃伺候喝,連個擦屁股紙我都給買著,還要我怎么樣?翠臺說行了行了,天不早了,咱們趕緊拾掇一下去吧,集上人多,聽說天天排大隊。喜針說,我憋得慌,再不跟你說說就憋死了。我就該把他們早早扔出去,啥都不管。我也不指望他們養(yǎng)老,我自力更生。翠臺就笑,行了,甭在背后說大話了,還自力更生。喜針說,也是,挨著罵,還得給人家打月餅哩,賤不賤呀我。叫人家去給娘家送去。叫她娘的吃,叫她娘的喝。翠臺說,你小點(diǎn)兒聲?;琶ν鹤永锟?。喜針就嘎嘎嘎嘎笑。

街上人們縷縷行行的,有趕集的,有送孩子上學(xué)的,有上班的,有串門子的。兩個人推著電動車,馱著面啊油啊雜七雜八,搖搖晃晃的,也不敢騎。出了芳村,一直往東,都是平坦的柏油公路。兩旁是莊稼地,兩堵綠墻似的,把馬路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莊稼都成熟了。大片的豆子地,葉子都發(fā)黃了,露出飽滿的大豆莢,鼓鼓囊囊的。大玉米棒子歪著腦袋,一大個一大個,斜插在秸稈半腰里。誰家的地頭上種著一小片高粱,穗子通紅通紅,沉甸甸耷拉下來?;ㄉ囟荚诤犹桌铮惩恋?,種花生紅薯最好不過了。走著走著,喜針忽然說,壞了,出門慌張,忘了上茅子了。翠臺說,你呀。拿下巴頦兒指了指玉米地,說,就近唄。喜針看看前后無人,哧溜一下鉆進(jìn)莊稼地里。翠臺在路邊等著,看著車子。田埂邊的馬生菜長得茂盛,一片一片,潑辣得很。野蒿子早長瘋了,一蓬一蓬密密實(shí)實(shí),好像是越曬越綠似的。一只螞蚱忽地一下蹦出來,通身青翠碧綠,長長細(xì)細(xì)的腿兒,轉(zhuǎn)眼就不見了。玉米地里一陣搖晃,嘩啦嘩啦亂響,洑水一般。喜針忽然冒出頭來,笑嘻嘻的,說我這是懶驢上磨屎尿多哇。翠臺就笑。喜針說,我掰了幾個棒子,回去煮著吃。翠臺說,手真快。沒噴藥吧?喜針說,你怕你甭吃。我不怕。說話間來到東燕村。葫蘆家的門市就在村西,一進(jìn)村,就看見門前排著一溜長隊。喜針說,娘哎,這么多人。兩個人把東西放地上,都是滿臉熱汗。翠臺說,你先占著地方,我去前頭看看去。就擠到前頭去看。這是臨街的三間,外頭是兩大間打通了,賣一些吃食,貨架子上擺著餅干啊蛋糕啊糖啊掛面啊干粉條啊之類。里頭屋是一個小間,靠墻擺著一個大烤箱,幾個婦女穿著圍裙,戴著套袖,圍著一個大案子,正在做月餅。案子一頭是一大盆子餡子,案子上一層油光,婦女們正把餡子包到面劑子里去,油漬麻花的一雙手,靈巧極了,一會兒一個,一會兒一個,看得人眼花繚亂。有一個婦女把月餅擺列好,放進(jìn)烤箱里,一個婦女在烤箱這邊照應(yīng)著。葫蘆媳婦走來走去,這邊看看,那邊看看,穿著一件紅格子圍裙,眉毛紋了,彎彎細(xì)細(xì)的。翠臺說,哎呀,大指揮官哇。葫蘆媳婦說,打月餅呀?你看這,忙得不行。翠臺說,發(fā)財呀,你家這買賣,發(fā)大財。葫蘆媳婦說,也就是這一陣子的事兒。日夜不停,人歇烤箱不歇。翠臺說,過八月十五,誰家不吃月餅哇。該著你家發(fā)財哩。葫蘆媳婦說,發(fā)財不發(fā)財?shù)模奖愦蠡飪簡h。咱這兒打的月餅,比外頭買的可強(qiáng)多了。城里大超市里賣的月餅,就是個包裝好看,貴得不行,都貴在那個包裝上啦。花那么多錢,哪里是吃月餅哇,是吃包裝哩。那邊有人叫葫蘆媳婦,說老板,老板。葫蘆媳婦就笑罵,啥老板,你這張嘴!翠臺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見喜針正跟一個媳婦說話。那媳婦看著面生,穿一件綠底黃葉子的衣裳,頭發(fā)綰起來,拿一只藍(lán)色塑料卡子別住。喜針說,這是他舅家二媳婦,萇家莊的,正碰上,你說巧不巧。又跟那媳婦說,這是芳村的鄰家,一輩子合式得不行。那媳婦趕著叫姑,說我姑打月餅呀。翠臺心里說,這媳婦倒是伶俐。跟她寒暄了兩句,就說要去集上看看呀,人這么多,輪到怕是還早著哩。

集上熙熙攘攘,賣菜的、賣肉的、賣新鮮果的、賣五金日雜的、賣布的、賣衣裳鞋襪的、賣種子農(nóng)具的、修鞋的、配鑰匙的、拔牙的、算卦的、剃頭剃臉的……翠臺在賣鞋的攤子面前停下來,看那些鞋。賣鞋的是個圓臉?gòu)D女,嘴唇挺厚,一說話飛唾沫星子。見她看鞋,招呼她說,買鞋呀,多大腳哇?翠臺說,我看看。就又左看右看。賣鞋的說,這對白的,多洋氣,今年這個樣式時興,真皮的,你看看這皮子。翠臺說,怎么腳后跟沒有鞋幫子哇?這怎么穿?賣鞋的說,就是這樣式的呀,這叫啥鞋來著,你看我這腦子,生是記不住。反正城里都興這個哩。翠臺拿著那鞋,左捏捏右看看。賣鞋的說,試試唄。我看看你的腳,37還是36?翠臺說,37。就拿了一雙37的上腳試試,卻大小正好。翠臺問,多少錢哪?賣鞋的說,看你是個實(shí)在人,我也不要謊了,一口價,五十。翠臺說,真皮的?賣鞋的說,真皮。翠臺又看那鞋,捏來捏去,說看著不像呀,你可別糊弄我,我家里也是做皮子的。賣鞋的說,你這個人,五十能買真皮的?你有貨不?你有多少我要多少。翠臺說,那你剛才說真皮的。賣鞋的說,皮革的,豬二層吧。翠臺脫下鞋,換上自己的鞋,轉(zhuǎn)身就走。那賣鞋的趕緊說,哎哎,怎么一句話不說完就走哇。翠臺說,你這人,老趕集賣鞋,不實(shí)誠。賣鞋的說,怎么不實(shí)誠了?五十塊錢,如今這錢多暄呀,五十買雙這么洋氣的鞋。翠臺說,二十。賣鞋的叫了一聲娘哎,哪有你這么講價的呀,攔腰就砍一半子多。翠臺扭身就走。賣鞋的說,別走哇,你誠心買不誠心買?翠臺說,不誠心買我在這兒費(fèi)半天唾沫?賣鞋的說,那你說個價兒,我聽聽。翠臺說,不是說了么?賣鞋的說,二十?連本兒都不夠。你橫不能叫我賠錢哇。我起三更熬半夜的,兩頭見星星,風(fēng)里雨里,趕集賣鞋,也不容易。翠臺說,都不容易。眼下掙錢難哇。賣鞋的唾沫星子亂飛,兩個嘴角都是白沫子,說你也別一口咬死了哇,你再添添,再添添。翠臺說,二十三,一分不添了。賣鞋的說,二十五。二十五你穿走。我豁出去了。翠臺說,二十三。賣鞋的說,才兩塊錢。咱甭爭來爭去的了。翠臺說是呀,才兩塊錢。賣鞋的說,二十四。你要就要,不要就算了。我還賠錢哩。翠臺說,你就少賺兩塊吧,再說了,四四的,多難聽哇。做買賣的,不都圖個吉利嘛。那賣鞋的氣得說,那怎么不二十八?真會講價哇。翠臺笑道,我不要白的,忒不經(jīng)臟,有別的顏色不?賣鞋的拿出一雙黑的,翠臺說黑的好。就買下了。那賣鞋的說,哪個村的呀,這么會過,趕明兒還不得過成個財主哇。翠臺就笑,芳村的。趕明兒過成財主了來我家串親戚呀,待待你。

又看見賣白菜籽兒的,過去看了看。想著算了,還是叫根來買吧,白菜籽兒這東西,買不好了可不行。抱著鞋盒子往葫蘆家這邊走,卻碰上根蓮,黃著一張臉兒,眼睛下面有一塊青。翠臺說,是根蓮呀,老遠(yuǎn)看著像你。根蓮說,嫂子你也趕集呀。翠臺說在葫蘆家等著打月餅哩,抽空兒趕個集,買了對鞋。根蓮說,他奶奶趕明兒五七哩,我買點(diǎn)兒菜。我哥你們也過來呀。翠臺說,趕明兒五七了,真快。這一晃。我叫你哥過去,我領(lǐng)著孩子,她費(fèi)得不行。根蓮說也省事兒,就是熬頓菜。有子這事不了,心里腌臜呀。翠臺說,有子的事兒你還得管著點(diǎn)兒。這東西上癮,由著他可不行。都是莊稼主子,誰家也經(jīng)不住這個呀。根蓮點(diǎn)點(diǎn)頭,眼圈就紅了。翠臺說你買菜吧,我那邊還排著隊哩。

隊伍早挪了一大截,喜針正彎著腰,把地上那些東西往前挪動。那媳婦還在一旁立著,跟她說話。喜針抬頭看見翠臺,強(qiáng)笑一下,說買啥了,這么半天。翠臺見她眼睛紅紅的,知道又是在說家里的煩心事,就打岔說,我買了雙鞋,你們看看,好看不好看?拿出鞋來,喜針和那媳婦都說好看,挺洋氣。問多少錢,翠臺就說了。都夸她會買,翠臺得意得不行。那媳婦說,我也去轉(zhuǎn)轉(zhuǎn),我姑你們慢慢等著吧,有空咱再說話呀。就走了。翠臺看著她的背影,說這媳婦挺好人兒呀。芳村人說誰好人兒,就是夸誰長得好,俊俏。喜針說,看著一笑一笑的吧?是個有脾氣的。立輝他舅他妗子都有點(diǎn)兒懼人家。翠臺說,那倒看不出來。喜針說,有脾氣不怕,怕的是不說理兒。這媳婦倒說理兒,不像我家里那個。翠臺說,行了行了,跟娘家人訴說半天了,甭不痛快了。喜針說,我心里窩著這口氣,就是出不來。氣得我,心口疼。就說昨兒吧,說趕明兒打月餅呀,給她娘家打多少,還是十斤?夠不夠?問了有一百回,人家生是不說。翠臺說,誰問哪?喜針說,立輝問唄,我才不去碰那個釘子。你說換了你,你生氣不生氣?上趕著給人家娘家打月餅,人家硬是不領(lǐng)你這個情。翠臺說,是哇,這個不該。喜針說,我真想順坡下驢,就不給她娘家打??捎峙抡娴聂[起來,立輝夾在中間為難。你看我這當(dāng)婆婆的,難不難哇。翠臺說,都在氣頭兒上,甭那么較真兒。你打了擱家里,她拿不拿是她自己的事兒。喜針把嘴一撇說,還能不拿?她又不傻。翠臺說,如今的媳婦們都這樣,都不傻,精著哩。就笑。

輪到她們的時候,已經(jīng)是近晌午了。集也快散了,人們肩背手提的,紛紛往回走。喜針說,你看著啊,我也轉(zhuǎn)轉(zhuǎn)去。翠臺說,這都落集了,還轉(zhuǎn)個啥?喜針朝她擠擠眼,說落集了才去轉(zhuǎn)哇。不一會兒工夫就回來了,手里抱著雜七雜八的一大堆。翠臺說,真會過哇。喜針笑得嘎嘎的,說我就是愿意占這點(diǎn)兒便宜,你看這桃兒,有點(diǎn)干疤瘌,賤了一半子哩,論堆兒,一塊五一堆兒。葫蘆媳婦說,嫂子你真會過,存那么多錢干啥呀,都叫蟲兒給蛀啦。一屋子人都笑。喜針說,哪有你發(fā)財哇。不說這個門市,光年年八月十五,就賺得大甕滿小甕流哩。你打聽打聽,誰不知道葫蘆哇。葫蘆媳婦就笑,行了嫂子,甭光賣話了,趕緊看看你這月餅吧,糖忒多,甜得齁嗓子。

回到家,翠臺把盛月餅的紙箱子打開,擰開電扇吹著,等它們慢慢涼下來。愛梨抱著孩子過來,拿了一個掰開,一半給孩子,一半自己嘗嘗。翠臺說,你多拿點(diǎn)兒,給你媽他們。愛梨說我趕明兒也歇班兒,趕明兒送去吧。翠臺說,怎么趕明兒又歇班兒?愛梨說,剛來的電話,說是上頭檢查哩,不敢開工。翠臺說,三天兩頭檢查,還叫不叫人干活了?嘮嘮叨叨抱怨不止。愛梨說,又不是我一個,都歇著哩。我正好去趟田莊,趕明兒田莊集哩。翠臺心里說,又趕集,趕集就得花錢。這么過光景?

吃晌午飯的時候,根來從豬圈里回來。翠臺嫌他不洗手,又嫌他不換鞋,身上臭,絮絮叨叨的。根來就火了,把飯碗一推,說,我就是干的這不干不凈的活兒,一個喂豬的,你想叫我天天噴香水哇。愛梨撲哧就笑了。翠臺見他火了,就說,看,看,怎么這么不識逗哇。小妮兒跑過去,聞了聞她爺?shù)囊律眩欀”亲?,說臭。又搖搖頭說,不臭不臭。一家子都笑了。

翠臺刷碗,根來在一旁吸煙。翠臺就說了集上碰見根蓮的事兒,說趕明兒有子他娘五七哩,她還說叫咱們過去哩。根來說,哪有心思過五七哇,有子又出事兒了。翠臺說,又出事兒了?根來說,外頭又逼賬哩,這回說是九萬。有子嚇得不敢回家。翠臺說,怨不得。今兒個見根蓮,說起有子來眼圈發(fā)紅。根來說,根蓮也是命苦。翠臺說,她跟你張嘴了?根來說,她倒沒有,是有子,有子打電話,問咱們手頭寬裕不。翠臺說,你怎么說?根來說,我還能怎么說?咱們還欠著素臺他們哩。翠臺說,我可囑咐你呀,你甭在外頭打腫臉充胖子。根來悶頭吸煙,不說話。翠臺說,俗話說,救急不救窮。你要是耳朵根子一軟,非把你套進(jìn)去不行。根來說,這還不急?翠臺說,這是賭債!是沒底兒的窟窿。我就知道你耳根子軟,成不了大事。翠臺說,人家叫一聲哥,你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你是有萬貫家財?根來悶頭吸煙,只聽見呼哧呼哧出粗氣。翠臺說,看看,還不服呢。我這話你可聽著,甭一個耳朵進(jìn),一個耳朵出。我可跟你說呀,咱們還欠著素臺他們哩。增志廠子出了那么大事兒,人家也沒有跟咱們張嘴要。為啥,知道咱們緊。你要是在外頭充大個兒,把手頭這一點(diǎn)兒借出去,我可跟你沒完。根來說,看你這厲害樣兒,我說借了沒有?我說了一個借字沒有?你這嘮嘮叨叨的。翠臺說,我還不知道你?我跟你這么多年,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根來氣得忽地一下子立起來,說,你這張嘴,說話能不能再難聽點(diǎn)兒,唵?翠臺就噗地笑了,看,看,還急眼了。把一雙濕手擦了擦,立在他跟前,一只腳踹了一下根來的凳子腿兒,隔一會兒,又踹一下,又踹一下,笑瞇瞇的。根來撐不住,也就笑了。翠臺說,有子那邊,你去還是我去?趕明兒我不領(lǐng)孩子,他們?nèi)ヌ锴f。

一大早起來,打發(fā)走大坡一家三口,翠臺就梳洗了,換了一件素凈衣裳,到有子家去。是個好天兒。天藍(lán)得要擰出水來,云彩一大朵一大朵,棉花似的,在天上翻卷著,一會兒像是一匹馬,一會兒又像是一只狗,眨眼之間,再抬頭看時,又變成一頭肥豬的樣子,哼哧哼哧跑得飛快。這個時節(jié),到了白露,滿村的草木莊稼,都漸漸深沉下來。人家的墻上,絲瓜花早開敗了,絲瓜大大小小,累累垂下來,也該是快落噴的時候了?;h笆上的喇叭花卻開得正潑,一朵一朵,一朵又一朵,密密匝匝的,熱鬧極了。臨街人家的院墻上寫著:整村推進(jìn)展新貌,帶動農(nóng)戶奔小康。深藍(lán)色大字,襯托著刷得雪白的底子,十分氣派莊嚴(yán)。這標(biāo)語旁邊,卻歪歪扭扭寫著一行:西河流小廢物家賣豬飼料,電話:1833465××××。電話旁邊,不知道誰家孩子淘氣,畫了一只小豬,圓滾滾的,尖耳尖嘴,卻戴了一副眼鏡。老遠(yuǎn)看見建國媳婦的燒餅攤子又?jǐn)[出來了,有個外村人看病的,正坐在攤子前頭吃豆腐腦。那一片油煙滾滾,夾雜著誘人的香氣。小鸞正拿著一只大碗出來,見了翠臺,問她,吃了呀不?翠臺說,吃了呀。你這是?小鸞說,蛋子發(fā)燒了,想吃豆腐腦。我給他打一碗去。小鸞說怎么今兒個解放了?孩子哩?翠臺說,她媽不上班,說上頭又檢查哩。我這是去有子家,他娘今兒個五七哩。小鸞說咱村里也檢查哩,都歇著哩。翠臺說這算怎么回事兒哇,可歇不起。小鸞說,聽說外村里有膽子大的,白天歇著,夜里干活。翠臺說,生是把人們給逼的。小鸞說,抓環(huán)保抓環(huán)保,抓得人們都沒活干了。國家這是怎么想的哇。翠臺說,可說呢??磥砥ぷ舆@行越來越不好干啦,人們該盤算盤算轉(zhuǎn)行。小鸞說,干啥哇,干啥都手稠得不行。再說了,皮子這一行都干這么多年了,一時半會兒哪就能都丟下呀。翠臺說,你倒不怕,有這飯館哩。一個飯館就養(yǎng)住了。小鸞說,如今也不比早先了,上頭管這么緊,誰還敢下館子吃飯?翠臺心里說,甭哭窮,我又不跟你借錢。就說趕緊去打豆腐腦吧,孩子還等著哩。我也得去有子家,五七哩。小鸞說,都五七啦,真快。又壓低嗓子小聲說,聽說有子的事還沒了哩,你說是不是人一沾上這個就變了呢?翠臺說,是不是,我倒是沒聽說。小鸞說根蓮四處張羅錢呢,說是好幾十萬,我的娘哎。翠臺心里說,看來都傳開了,越傳越不像。嘴是扁的,舌頭是軟的。真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小鸞見她不說話,說,那啥,我趕緊打豆腐腦呀。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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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第4期,《十月·長篇小說》2022年第2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