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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2年第4期|楊獻平:巴丹吉林個人地理
來源:《草原》2022年第4期 | 楊獻平  2022年07月14日08:11

從酒泉到巴丹吉林

窗戶上全是白冰,厚厚一層,其中一些,還是菱形的,一朵一朵,高強度黏結。盡管看不到,依稀有月亮,碩大、孤獨,充滿寬闊的、曠古的幽憐。它的下面,好像是傳說中的祁連雪山以及窄如盲腸的河西走廊,當然還有整個西北,乃至中國和世界。當然,大地的一切,都在日月的籠罩與庇護之下,它們是光亮之源,萬物的根系與血親。我想起那首匈奴讖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边@首歌悲愴絕世,其中有血,還有著折斷的骨頭碴子的鋒利。這座山,好像是匈奴人命名的,意思是“天”。在古老的史前和游牧時代,人對萬物的崇拜出自內心的敬畏與依賴。

而在右側,不斷有零星的燈光成片地涌來,又散落的火星子一般,被偌大的黑夜和荒漠吞噬了。那是武威、金昌、山丹、張掖、高臺,這些古老的地方和城鎮(zhèn),曾經(jīng)是絲綢之路上最繁華的存在,現(xiàn)在盡管還有很多人,但相對于漢唐時期已荒涼許多,海路尚未開通之際,西北陸地,銜接著遼闊的中亞,一直綿延到歐洲??涩F(xiàn)在,內陸發(fā)展的遲緩使得它們曾經(jīng)的繁華與重要都變得無足輕重,甚至有些孤僻和落后的意味。好在,我是一個熱愛大地的人,特別是空曠無垠之處,那種天高地闊與極目千里,置身于瀚海澤鹵的孤獨與堅韌趣味,是其他地域和自然環(huán)境不能相比的。

但我沒想到,到酒泉下車,迎著零星的白雪出站,我背著嶄新的軍裝和軍被,回身看了看根部黝黑、頭部積雪蒼茫的祁連山,跟著諸多戰(zhàn)友,分別爬上了幾輛大轎車。寒風吹得嗚嗚作響,車子好像在波濤中搖晃,忽然加大頻率的白雪鋼針一樣持續(xù)敲打著車窗。帶兵的干部說,這里是酒泉。聽了他的話,我猛然一驚,迅速想起李白和杜甫。前者說,“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后者詩云:“恨不移封向酒泉?!边€有從軍輪臺的岑參,在他的《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一詩當中寫道:“酒泉太守能劍舞,高堂置酒夜擊鼓?!比绱说胤?,我想該是會停留一會兒,哪怕讓我下車,在雪中站立一會兒,也似乎能夠覺得到一種莽蒼而又剛烈的古典的邊塞氣息。

可車子不停,穿過簡陋的市區(qū),從鼓樓一側繞過之后,不一會兒就出城了。路過鼓樓的時候,我頗感驚奇,在許多地方,類似鼓樓這類的古建筑,似乎是罕見的,當代人也不怎么愿意保存這樣的東西。那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人們想的都是高樓大廈,窗明幾凈的現(xiàn)代化建筑,對于古人的遺存,多是不在意的。而酒泉能夠保留,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看到,鼓樓四面分別寫著“東迎華岳”“西達伊吾”“南望祁連”“北通沙漠”的匾額。我知道,伊吾就是今天的哈密,祁連當然是祁連山,華岳則有些心向中原及王朝核心的忠貞意味在內,而“北通沙漠”是哪里,我一時想不起來。

我摳掉窗玻璃上的白冰,從一道縫里看外面。大地好像很平坦,有一些光著枝丫的大小白楊樹,在曠野之間挺立。一色黃土的田地完全是荒蕪的,枯燥得令人心生憤懣,一點綠色都沒有。田地遠處,有幾座低矮的村莊,若不是涂著白色墻皮,人居之處和漠野便沒什么區(qū)別。西北之地,居然如此的蒼涼與貧瘠,這和我想象中的大地迥然不同。而大地,卻總是以其多變的形貌,承載著諸多的事物和人。然而,連這樣的情境也稍縱即逝,迎面而來的是起伏的沙丘,平闊的戈壁。雪花在其上敷了一層潔白,那種名叫駱駝刺的植物一根根地支棱著身子,身上也掛著零星的雪花。一地縞素,似乎是一種集體的祭奠。

平沙漠漠,寂寥得令人肝膽俱裂。帶兵的干部說,這就是沙漠戈壁。那邊,是著名的合黎山,當年,大禹在這里治過水,漠北的匈奴也曾由此進出,李陵也從這里,沿著弱水河出塞,到阿爾泰山下尋擊匈奴單于主力部隊?!妒酚洝は谋炯o》中:“(大禹)導弱水于合黎”便是此地。再向前,便是金塔盆地,現(xiàn)在是酒泉下面的一個縣。聽了這番話,我倒是覺得,這無邊的戈壁,要是水澤漫漶該有多好,大禹當年為什么要治水呢?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那時候的戈壁大漠之間,尚有無可轄制的大水,在其中沖撞、深潛,危害到人和牲畜的安全,方才需要人的治理。可令人心情復雜的是,數(shù)千年之后,西北地區(qū),居然成為了缺水與干旱的代名詞,甚至是寸草不生、荒蕪萬里的一種自然存在。

金塔之名,大抵由其中有建于元代的筋塔而得。這是一片難得的綠洲和盆地,人煙雖然也很稀疏,但它是銜接沙漠的最后一站。據(jù)說,這金塔地方的人,在酒泉當?shù)赜行—q太人之稱,其中的意思是聰慧和狡黠,又會做生意,也巧言令色,極會迷惑人。

我們在金塔的一個飯店吃了一餐飯,爾后又上車,雪花繼續(xù),風如獸吼,大致一個小時,車子就又一頭扎進了茫茫戈壁。斯時,雪花仍在飛舞,天空灰暝,巨大的戈壁上,有些地方白雪剛剛覆住表層,有些地方則仍舊一色鐵青。帶兵的干部說,這一帶曾經(jīng)是西漢與匈奴作戰(zhàn)的前線,這弱水河邊,還有很多的烽火臺。以后有時間,你們可以到那里去看看,騎自行車就可以到了。他的這番話,令我遐想不已,這漠野黃沙之中,居然有這么多的歷史傳奇和人文遺跡,簡直不可思議。我趴在車窗上,忽然發(fā)現(xiàn),這戈壁灘大得沒有邊際,看起來特別像是水走石出的水底。無數(shù)的粗砂和卵石堆在一起,有些平整,有些凸起,看起來就非常硌人和堅硬。我還想到,從前,村里老人們說有過洪水滅世的災難,也有過劇烈而偉大的地殼運動,這戈壁大漠,在億萬年前,肯定是一片大海,造山運動之后,陸地抬升,海水退卻,余下的,就成為了這莽蒼與荒涼的高地。

地球可能真的是不安分的,穩(wěn)定只是相對的。許多年之后,它還會改換模樣。這種運動似乎沒有休止,人類和萬物大抵是地球運動間隙的產(chǎn)物,包括我們所謂的文化和文明。想到這里,我覺得幸運,又覺得絕望。再次眺望飛雪之中的戈壁的時候,內心里充滿了悲愴。那些駱駝草真是堅韌,它們在貧瘠之中的生存,顯然是一種宿命。還有那些蘆葦和芨芨草,在偶爾的小水洼旁邊,那么愜意而又不知憂懼地活著,盡管這時候,它們的身子都已經(jīng)成為枯黃的秸稈,但這種生存,是非常了不起的。

好像過了很久,我們還在戈壁大漠上,像是一葉扁舟于汪洋之中的奮力劃動,好像永無盡頭似的。我忍不住問帶兵干部,啥時候能到。帶兵干部說,快了,過了這十八盤,再有一個小時。我把臉再次轉向窗外,雪不知何時停了。前面似乎有一座村莊,完全深陷在戈壁之中,若不是樓房和比較密集的楊樹,幾乎和戈壁大漠沒有區(qū)別。我看到,一些門店上寫著鼎新鎮(zhèn)某某飯館、小賣部等名字。帶兵的干部說,這里以前做過縣城,名字叫毛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劃歸金塔縣管理。由此開始,村莊逐漸多了起來,之間的距離也不過三五里。這時候我已經(jīng)明確地意識到,我將要到達和長期駐扎的地方,一定和這里的村鎮(zhèn)差不多,所有的一切都將被黃沙包圍。

果不其然,車子到一座營門前停下,一些老兵分列兩旁,敲鑼打鼓,歡迎我們。我背著行李下車,首先看了看四周的環(huán)境。營門之外,長著一些枝干極度扭曲的樹木,據(jù)說名叫沙棗樹,還有一些灰撲撲的榆樹,剩下的,便是枯干的荒草了,一叢叢地、茂密地在風中發(fā)出颯颯的響聲。我們席地而坐,帶兵的干部逐一喊響我們的名字。我和其他一些戰(zhàn)友一進大門,就看到了整齊的楊樹以及掩映在楊樹背后的灰色樓房。我想,這就是軍營了。未來數(shù)年的時光,我將在這里度過。我還特別注意到,這里的烏鴉尤其多,在楊樹上下,不停地翻飛,不停呱呱叫喊。

當晚,趁著上廁所的時間,我又站在新兵連的院子里,四下張望了一會兒。只見天空晦暗不明,但顯得特別高遠和深邃,與我們老家南太行鄉(xiāng)村的天空迥然有別。圍墻之外,除了楊樹,似乎再沒有其他樹木了。風大得出奇,也很遠,吼叫聲聽起來像是無數(shù)的駿馬在同時奔跑。我忽然覺得,這沙漠之地,總是有著強烈的沙場的意味。當晚,從連長口中,我也才得知,這片沙漠的名字,叫作巴丹吉林,出自蒙古語,意思是綠色的深淵或者有湖泊的曠野,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湖泊最多、鳴沙聲最大的沙漠,同時也因其日照時間長、視野開闊、無人區(qū)面積大等原因,成為我們這支部隊的永久駐地。

 

初春的弱水河邊

偌大的沙漠,近處的戈壁,西風卷動命運的塵沙,掠過干燥的地表,干枯的駱駝刺和沙蓬,還有倉皇一冬的沙雞、黃羊、駱駝、野狼和紅狐等等生命。我發(fā)現(xiàn),凡是在這里生存的人們,也和這些簡單的生命一樣,在沙漠內外,長時間地沉浸在漫長的孤獨和焦躁當中。每當春天在大地之間暗自奔襲、氤氳升起的時候,我就會敏銳地覺得一種親切的善意撫摸,警覺的心靈也頓時春意萌動。哦,春天,這一生命中總是可以隆重打動心靈的美妙季節(jié),她細嫩的觸角,溫潤的手指,在我的靈魂中輕輕撥弄,果斷而又輕盈。

因此,我總是覺得,沙漠的春天都是從內心開始的,心暖了,世界才暖。周末早上,我站在窗臺上的吊蘭旁邊,看著它黃綠黃綠的面龐,突然感動起來,真覺得生命內部,始終有著一股強大而無形的力量,在催發(fā)和支撐著世間萬物。

這個時候,沙漠腹地該是怎樣的一副模樣?我要去看一看,盡管乍暖還寒,西風的穿透力依舊讓人不敢迎面,但有什么可以阻擋春天呢?我要到春天開始的地方,去造訪暗暗萌發(fā)的綠葉和花枝;在中國唯一的一條倒淌河——弱水河畔,聆聽堅冰融水的音樂,看翹首等待的灰鴨和歡樂奔跑的狡兔。

“到弱水河去”,這聲音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的戈壁灘上響著,雖然很小,一會兒就被風吹散,可有什么可以壓制內心的呼喊?對春天的呼喊,這種心情,久居江南的人們當然不會有真切的體驗。干燥的沙漠,即使在夏天,也是極其單調和冷靜的,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些駱駝刺、沙蓬和芨芨草,還有一些枝節(jié)橫生的新疆白楊??蓪τ谖覀冞@些在沙漠居住并生存了十多年的外省人來說,看見一絲綠色,仿佛就看到了大片的森林。

乘班車到達一個名叫河東里的車站,窄而長的站臺上沒有一個人,冷風呼嘯,“大風似刀面如割”。長長的鐵軌由西向東,這是巴丹吉林沙漠深處唯一的一條綠色通道,連接著城鎮(zhèn)和沙漠軍營,即祁連山腳下的清水鎮(zhèn)和深處巴丹吉林沙漠的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用鋼鐵的身軀,不斷往返,運送著鋼鐵和血液。由西而來的綠色軍列發(fā)出轟轟的鳴聲,在戈壁沙漠深處,掀起一陣躁動的波瀾。

車廂乘客稀少,且大都是軍人。我坐在臨窗的座位上,看著緩慢運動的巨大戈壁,空曠中的蒼黃,讓人心生壓抑。粗大和圓細相間的沙土上面,滿是駱駝、牧羊和野兔的蹄印。遠處的村莊像是傳說中的遠古部落,黃白相間的泥土房屋給人一種久遠的滄桑陳舊之感。幾十分鐘后,列車到達上源,一個比河東里車站還要小的兵站,不速不緩的西風在站臺上不停地搜刮著。除了一小片水泥砌成的站臺之外,便是坑坑洼洼的沙土地了,幾座灰舊的房屋外表破爛,如果不是有青煙冒出,就如同廢棄了一般。站臺外有數(shù)棵形體扭曲的沙棗樹,叢生的枝丫沾滿了灰塵,被風一吹,便是滿天濁黃了。

頂著初春的寒風,向深陷于戈壁的弱水河走去。這條著名的季節(jié)河和倒淌河,發(fā)源于青海祁連縣八寶河,又輾轉回到甘肅張掖,并一路向西,過高臺、清水等地,轉向巴丹吉林沙漠,注入居延海,即今天的額爾齊斯河。我們所在的方位,是弱水河鼎新河段,河岸上,依舊頑固的白色堅冰中,去年的蘆葦依舊在高舉著身影,它們稀疏而堅韌,頭頂有些泛黃的盔纓,猶如將軍不屈的頭顱。再遠處的壩堤上,一叢叢細毛柳姿態(tài)悠閑,襯在冷艷的弱水河上,便顯現(xiàn)出一團團的類似青春少女臉上的紅暈。巴丹吉林沙漠,天高地遠,盡管已經(jīng)是初春時分,但也只有馬蘭草、梭梭和紅柳的枝葉上,萌發(fā)出了一些不易覺察的水色。這就足夠了,在沙漠生活,不可以奢求更多,《道德經(jīng)》說“清靜為天下正”,大致也包含了寂寞的意味。遠處的天空晴朗深邃,沒有一絲流云。

站在稍微高一點的土坡上,向南,可以看到白雪皚皚的祁連雪山,這著名的山脈,連通了甘新寧三省區(qū),猶如一條白色長龍,其上的廣大積雪,構成了河西走廊的生命之源。那無邊的雪及其融化之后的水,正是弱水河乃至河西一帶無數(shù)河流的母體。

空中有鷹隼,巨大的黑影,猶如閃電,它們在俯瞰著整個荒漠戈壁,也在俯瞰著地面上的草木眾生。驕傲的鷹隼其實是靈魂的象征,尤其是對于詩人和猛士而言。我們幾個沿著弱水河走了很久,跳過融化了的水道,從一片胡楊樹下穿過之后,在一個背風的低洼地,放下行包,撿來干枯的樹枝,采一把茅草,點起火焰。已然朽敗的樹枝,在火焰中嗶嗶剝剝,褐紅色的火苗呼呼奔竄,像一群風中舞者。

盤腿坐在枯草鋪就的“地毯”上,帶來的食品一個個被我丟到火焰中,與這熱烈的事物一起分享,連同罐裝的牛奶。一時間,類似臘肉的味道飄滿了弱水河畔,朋友紅色的風衣洋溢著熱烈的光芒。說笑了一會兒,我們起身,小心翼翼地踏上白冰,滿以為有蘆葦軀干的支撐,絕對不會陷入水中,卻不料“咔嚓”一聲,雙腳陷進冰冷的水中。這正是季節(jié)的力量,是春天在逐步攻陷冬天的堡壘之后,為我們設下的陷阱。

弱水河的滔滔流水連綿不絕,在耳畔響動著一種清澈的音樂。河面堅冰碎裂的聲音不斷傳來,凝神細聽,就仿佛聽見了大地解凍的聲音。收起行包,把火焰拋在身后,越過星羅棋布的水灘,來到巴丹吉林沙漠中唯一的一座鐵橋,明亮的鋼軌像是夢想的延伸,朝著東面巍峨的祁連雪山,蜿蜒而去。站在鐵橋上,舉目四望,河流的發(fā)源處一片蒼茫,灰色的煙嵐仿佛歲月的沉淀物,在我的視線當中,形成一堵巨大而又輕盈的虛幻之墻。俯身向下,這一帶的弱水河河面很寬,解凍的弱水河泛著渾濁的浪花,更遠處的泥漿和破碎的堅冰,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流。

沿橋邊的石階走下,在低低的壩堤上,就可以清楚地看見涌動的流水的浪花和波紋,還有大量的碎草、黃沙和石礫。我不由感嘆:這就是時間,這就是我們始終無法把握和琢磨的生命本質,一刻不停,并且拖泥帶水,不但要帶走我們的生命,還要將我們身邊的瑣碎事物、經(jīng)歷和面臨的生活一同推向消失。坐在河邊,眼里的流水就像自己的血液,不停地來到,又不停地流走。

我也突然想到,不管什么樣的一條河流,無論怎樣的滔滔不絕,它們的最終歸宿仍然是自己的發(fā)源地。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萬物歸根”“水流千遭歸大?!卑伞T诤舆?,看得時間久了,竟然也有點暈眩。我用腳踩落一層浮冰,聽著它們頑強的掙扎聲。又在岸邊扭曲但很有情致的胡楊樹、紅柳叢和沙丘上逐一照相留影,然后又沿著河堤,走在空寂寬闊的弱水河身邊,感覺這馳名已久、流經(jīng)千里的古老之河,始終飽滿、詩性,且飽含深意,就像人世間所有的春天,總是那么蒼老、持續(xù)和新鮮。

 

巴丹吉林的雪

雪下來的時候,我還在早睡。而雪——巴丹吉林的雪,簡直就像一場溫柔的愛情,不知不覺間席卷了我們的夢境。在沙漠十多年了,我從來沒有想到,常年干旱少雨的巴丹吉林沙漠,竟然在這一個初冬的早晨,把一些來自天堂的精靈揮灑下來,輕盈得猶如我時常在夢中看到的唱著歌謠的白色蜜蜂,陡然之間,就給干燥得滿身傷痕的巴丹吉林沙漠帶來了那么多令人心碎的美。

我起身打開窗戶,看到她們。我一陣驚愕,怔怔站在窗前。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在內心期盼已久的雪會在這一個極為平常的早晨,從遙遠的高空飛躍而下,來和沙漠當中所有干燥的生命相見。穿衣,吃飯,雪花仍在繼續(xù),一片接著一片,一片挨著一片,前前后后,紛紛揚揚,滿天飛舞,曾經(jīng)堆滿石礫和黃沙的地面已被她們掩埋了,雪密密皚皚,將我們的視線鋪排成一片白色的海洋。

對雪,所有在這里生存的人,都懷有一種極其美妙的情愫。我敢說,在我們——在同在這一片沙漠生存的每一個人心目中,懷念雪,喜歡雪,絕不僅僅只是一種外在的享受,而是一種靈魂渴望和精神沐浴。而雪,從來就是一種象征,一種超越了時空、地域和種族的神圣的美的化身與代言人。

沙漠少雨,雪更是罕見。我記得,三年前的某日,夜里,北風卷著土塵,在這一片大地人間往來馳騁,似乎是狂躁的獸群。凌晨時分,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遠處的楊樹林里傳來幾聲烏鴉的叫喊。早上起床,卻發(fā)現(xiàn)滿地的潔白,雖然很薄,但依舊是雪,把整個營區(qū)素描得干凈而又別致,我欣喜若狂,竟然一個人到圍墻外的戈壁灘上,站在空曠的天幕下,任雪花在我的身體之上安身成家。

遠處的弱水河似乎也沉浸其中,細小的流水,被雪填滿了長期空曠的內心。唯有兩邊的荒山與烽燧遺址,矗立在暗暝的天空下,古遠、肅穆、蒼涼、悲愴。我一個人在雪地里站了近一個小時,那種靜謐的氛圍中,我仿佛聽見了自己血液逐漸減緩的流動聲,聽見了自己骨骼輕微的脆響,爾后和白茫茫的大地融為一色,也感覺自己純潔得就好像一粒雪花似的,整個身體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和輕松。

又是一個早上,大批的雪又一次蒞臨巴丹吉林沙漠,使得我多日很憂郁的心情突然開朗起來。打開窗戶的一剎那,我的腦海里到處都是洋洋灑灑的雪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見了蹤影。三年前的那種純潔感覺再一次襲擊了我的靈魂。盡管我知道,一個人不可能長時間地被一種事物吸引而陶醉。生活是真實的,在我的思想中,總認為真實的生活就是雪花掩埋下的石礫和黃沙,一顆顆、一粒粒,堅硬而又不確定。雪花的覆蓋是暫時的,真正美的東西總是容易消逝。這是人類共同的悲哀,是上帝冥冥之中對我們的一種善意嘲弄。

我也看見一些人,在用掃把使勁掃著堆滿路面的雪花,他們吃力而虔誠。他們是一種好意,是怕那些老人和小孩不小心滑倒??稍谖铱磥恚┗ㄒ彩且环N自然行為,她們愛落在哪里就落在哪里,什么東西都不可干涉。

我鎖好房門,飛一樣從樓梯上跳下??匆娫鹤又醒氲难┑匾廊煌旰?,平得像塊地毯。我們站在那里,只是看著,我們不忍踐踏那片純潔的雪地,這難逢的美好世界,哪怕人的力量和科技再偉大先進,也不可能一下子就造出這樣一片雪地。雙腳一旦踩上去,這一片雪地就會變得面目全非。這對于唯美的人來說,是很殘酷的。走出院子,腳下的雪發(fā)出骨頭斷裂的聲音,脆脆的,我對自己說:這是雪在叫喊,是對咱們的一種抗議和譴責。

出來踏雪的人們三三兩兩,他們拿著相機和攝像機,他們想把這一場雪留存在自己的生命軌跡中,更想雪花把自己襯托得更為偉岸或是靚麗一些。這是我們的共同心情,雪是不會在意的。但有雪的襯托人就會更干凈和美麗嗎?把雪留在生命軌跡中就等于自己擁有了雪嗎?人有時顯得很可笑,盡管可笑,每個人還總會這樣想。

走到戈壁邊沿,厚厚的雪地上顯示著兩行清晰的腳印。戈壁的硬風迎面吹來,刀子的感覺讓臉龐疼痛。我想,最好堆一個雪人吧,就像另一個自己。我的雙手伸向雪花,一把把地捧起來,使勁兒把干硬的雪捏在一塊兒,冷深入骨髓,我感到一種淋漓的疼痛。很快,一個小小的雪人堆起來了,鼻子、眼睛、頭發(fā)和肥肥的身軀,像個幼稚可愛的孩子,沖著我甜甜地笑著。

可雪花總要消失的,這是我們共同的宿命。當我們漸漸走遠,那個模樣幼稚可愛的雪人,就又和遠處的雪地融在了一起,這樣的情境,就像我們漸漸融入人群一樣,美、生活和夢境并不屬于同一個世界。再回頭,遠處的弱水河只剩下河套的輪廓,天地之白,盡管覆蓋不了整個巴丹吉林沙漠,但它們在沙漠落下乃至融化,對于在這瀚海之地生存的所有生命來說,肯定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福音。走進營區(qū),我忽然想,要是上天真的悲憫,就多下一些雪,把整個沙漠都厚厚地包裹起來,讓這樣的荒蕪之地,也能感受到另一種溫暖,哪怕只是短暫的裝點和美化,但雪這樣的純潔之物,對大地事物進行覆蓋的同時,其實也在催發(fā)著另一種美好事物的到來和再生。

 

黃沙深處額濟納

從酒泉向北,沿著在戈壁大漠時隱時現(xiàn)的弱水河,進入巴丹吉林沙漠。道路的盡頭是額濟納。全程396公里。西漢元狩二年(前121年),驃騎將軍霍去病由賀蘭山進入河西走廊,接應歸降于西漢的匈奴渾邪王和休屠王所部。自此,這個先為烏孫所占據(jù),后被大月氏、匈奴接連攻占的地方,也和著名的河西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一起被納入西漢的版圖?!熬友印边@個名字出自于匈奴語(同蒙古語“乞顏”,為“隱幽”之意)。唐中期,在居延地區(qū)設立了安北都護府和寧寇軍,后為西夏占據(jù),設立黑水鎮(zhèn)燕軍司,地點即在今額濟納黑城遺址。

公元1226年春,西夏敗亡之后,元在此設立亦集乃路總管府。著名旅行家馬可·波羅曾經(jīng)在《馬可·波羅行紀》中對額濟納有如下記載:“從甘州城出發(fā),騎行十六天,就到了亦集乃城。該城在荒漠戈壁的邊界,隸屬于唐古特州,居民都是偶像教徒,大多有駱駝和各種家畜,以農(nóng)業(yè)和畜牧業(yè)為生,但他們并不從事商業(yè)活動。當?shù)鼐劬又罅康您?。旅行之人最好在該城預備好四十天的干糧,因為離開此城之后,向北走就進入了沙漠。前行四十天,冬季酷寒無比,沿途荒無人煙,也不見任何草木;只有夏季的時候才偶爾看見有人,也能看見野獸的足跡,因為有幾處小松林?!?/p>

對于此地,我異常熟悉。2006年“十一”放假,外地幾位朋友來,我陪同前往。車子到大樹里營區(qū)之外,所有過客例行檢查。我們把各自的身份證遞給司機。沒事兒的人站在車子外面,頂著陽光抽煙,或者舉著塑料瓶子小口喝水。再向北,穿過弱水河畔的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道路兩邊忽然開闊起來。路過狼心山,我想到匈奴的壺衍鞮單于,公元前87年,他率領的軍團行至這一帶,突然遭遇暴風雪,一夜之后,凍死者成千上萬,又遭到西漢祁連將軍田廣明率軍進擊。那一次,匈奴徹底失去了再度稱雄西域的實力和機遇,在西漢的強力打擊和圍堵之中,慢慢龜縮,慢慢地由統(tǒng)一走向分裂。

從遠處來的朋友們聽我這樣說,訝問我是不是對匈奴和這一片地域的歷史了解得比較透徹。我笑了笑說:一個人必須要了解他所在地域的歷史及其文化,這是一種素質的要求和體現(xiàn)。他們說,有道理。但是,很多人對自己所在地域的歷史文化是熟視無睹的。這種近者無知,或者熟者無意的忽略,都是必然的。

若即若離地沿著弱水河向額濟納奔馳,路上隨處可見車輛。從車牌看,幾乎囊括了整個中國。似乎全世界的人們都知道,每年十月中旬,是孤懸巴丹吉林沙漠深處——阿拉善高原額濟納最美、最迷人的時節(jié)。該地自從2000年舉辦首屆胡楊節(jié)后,每年十月,都有大批外地游客到來,當然也包括從南美洲、西歐、東歐以及亞洲文化圈來的人。因為久居此地或者說嘗慣了沙漠的孤寂與寥落,起初,見大批人涌入,覺得是一種吸引的快樂,也是誘惑的結果。

慢慢發(fā)現(xiàn),這些人來到,在不足兩萬人的額濟納,只是一種瀏覽,一種眼福的飽和與美景的攝取和知道。當他們疲倦或者看夠了,轉身離開,把原來的額濟納仍舊還給額濟納之后,還要把一些東西留下來。除了經(jīng)濟上的收獲,其他沒有一件值得珍藏。這就是泛泛的旅游不盡如人意抑或尷尬之處。這一次,遠方朋友們來,要我陪著一起去額濟納,其性質也是一樣。其中些微不同的是,我已經(jīng)去過很多次,他們第一次來。他們個個心情欣悅,滿眼好奇,我則是輕車熟路地順從。這樣的旅行于我個人最大的快樂,就是我可以從經(jīng)年累月的某種境地中解脫出來,到天似穹廬、胡楊燦爛的額濟納去解放一下身心,使得靈魂在無拘束當中得到一種自由和安妥。

沿途都是無際的戈壁大漠,戈壁堅硬,無數(shù)的砂礫堆在一起,仿佛大地的盔甲。黃色沙丘連綿的沙漠則在遠處,以慘白或金黃的色澤,使得天空和四周的一切愈發(fā)空曠寂寥。將近中午了,車里人多,再加上太陽當頭,無遮無攔,熱得全身出汗。大家談興不減。偶爾有人發(fā)出驚呼,有人感嘆,看著窗外的天空,驚奇地說:這天空真的像是一口井,越是接近額濟納,越是幽深。有人說,這天空藍得讓人沒有話說,甚至想到寧靜的死亡,還有悟禪得道的大境界。有人說,這么干旱的地方,居然還有草,還渾身綠色。我說,每一塊泥土都有自己的用處,植物們也是,氣候和地質造就它們的形態(tài)和脾性,就像阿拉善高原的雙峰駝。

到建國營附近,窄小坑洼的馬路兩邊有了成堆的紅柳樹叢,一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沙棗樹枝干彎曲,渾身皸裂,即使渾身枯枝,仍舊有青蒼的枝條在空中沐浴陽光。我說,這是沙漠中最堅韌的植物了,它們跨越的時間甚至比人類還要漫長。我還說,我們單位組織種樹的時候,總是先種些紅柳和沙棗樹,它們一旦枝繁葉茂,再種植楊樹或松樹,成功率非常高。正在說話間,路過一座橋,橋下是弱水河。司馬遷《史記·夏本紀》“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中的弱水便是此弱水,流沙便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古稱??稍诖藭r,弱水河基本上是干涸的,只有一道細波,青蛇一樣在幽深的河道里蜿蜒。偶爾可以看到小片的蘆葦?shù)兀N附在河岸上,短刺一樣的葉子相互摩挲。正在發(fā)白的葦花猶如將軍頭盔上驕傲的盔纓。偶爾有一些野鴨,從稀少的海子當中拔身而起,在藍空中,畫出一道閃光的弧線。

到額濟納旗旗政府所在地達來庫布鎮(zhèn)外圍,戈壁照舊浩大,四野空茫。這沙漠中的微小綠洲,有一些世外桃源的意味。我沒想到的是,這些年來,深處巴丹吉林沙漠的額濟納也變了模樣,從外觀上看,它已經(jīng)不再如三年前一般簡陋了。新式樓房,拓寬的馬路,更多的車輛和行人,乃至更多的服務站點。我忍不住驚愕,經(jīng)濟的力量是強大的,至少可以讓一個城市改變外表。但是,相對于外地人,我知道,額濟納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遠沒有這座城市的外表表現(xiàn)得那么樂觀,沙漠已經(jīng)吞噬了它外圍的更多的草場和村莊。記得是1998年,我第一次來到額濟納,正是冬天,在達來庫布鎮(zhèn)南側,額濟納旗中學背后,看到的沙子已經(jīng)堆在了居民的家門口,他們用紅柳編制了一道防沙線,成堆的沙子一天天增高,人們再把它們用架子車或者拖拉機運出去。

還有一年,到額濟納所屬的古日乃草場,除了不高的蘆葦,幾乎沒有其他草了。窄小的領地里,羊群被大地抬高,善奔的蒙古馬還沒有開始馳騁,迎面就被聳立的沙丘阻擋住了它們矯健、奔騰的鐵蹄。據(jù)《元史·地理志》記載:“亦集乃路在甘州北一千五百里,城東北有大澤,西北俱接沙磧,乃漢之西??ぞ友庸食??!?/p>

到鎮(zhèn)子里,街邊的飯店爆滿,隨處可見熟悉的出租車司機,載著外地人,或者同單位的人。我們找地方吃飯。飯店不是太干凈,蒼蠅飛舞,各種垃圾上面蓋著一層灰土或者油垢。但饑餓是銳不可當?shù)摹M械呐笥延械某悦妫械某悦罪?。我雖是北方人,但從來不喜歡面食,與北方那種面食氛圍格格不入。出來后,天色向晚,驅車到弱水河邊,迎面看到黃色的胡楊樹。車上有人驚呼,有人發(fā)出絕美的贊嘆。

臨河的胡楊樹在大面積的水中倒映,金色夕陽與斑斕胡楊相互映照。在胡楊面前,所有的顏色都失去了光澤,所有的目光都被金色的層疊的葉片吸引。站在橋邊,我想到,這金色的林帳,不就是傳說中的黃金宮殿嗎?不就是歷史黎明時期烏孫、月氏和匈奴王在額濟納的黃金甲帳嗎?一個人在如此龐大的、純粹的黃之間,比螞蟻和沙粒還要微小,所有的絢爛夢想都是蒼白的,一陣風都可以戳穿。

同行的朋友臨水照相,背景是燦爛胡楊。夜幕席卷之時,我看到大面積的黑,正在與胡楊的金黃對抗,各不相讓。坐在胡楊下溫熱的沙子上,似乎能夠體驗到整個沙漠的體溫,以至于心里恍然覺得,人和大漠已經(jīng)連為一體了。朋友說,大地如此激情和包容,在曠古荒寂之地,偉大的地神讓不朽的胡楊用他們燦爛的葉子將自己內在的激烈夢想吐露出來,這顯然是一種詩意的形式,而且也美極了的。盡管,胡楊葉子的黃,只有短短的一個月,可再短的燦爛也是一種照耀,更是表達。如泰戈爾所言:“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在額濟納,這種意境直截了當。想到這里,我忽然眼淚橫流,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動情緒,從內到外,熱血一樣涌動。趁著夜幕,在回住處的路上,我坐在車上,在手機上寫道:

這一切比我想象得更美,當夜色隆重

黃金從不敗退。更多的沙子之上

簇擁起的是這世上最安靜的良心

和夢想??上抑荒茉谝唤腔蛘呦旅孀?/span>

舉著腦袋看著星空,把此刻之外的一切人生

還有糾纏不休的奇怪欲望,像一只甲蟲

把身體壓進泥土,把純粹的靈魂

放置在微水靜波,乃至黃昏的額濟納風聲之上

因為去得倉促,沒有提前預訂賓館和旅店,在人滿為患的額濟納,晚上,我們只能住在當?shù)剞r(nóng)民家里。其中有土炕,還有木床。主人家早早收拾好了,我們坐下來喝酒。幾瓶下去了,開始唱歌。領頭的是一位裕固族人。他從肅南來,歌聲高亢,嘹亮出奇。那一個夜晚,朋友們都很癲狂。我也是,自我感覺就像是剛剛脫離牢獄的囚犯,一個受慣了父母溺愛與管束而首次獨自遠行的孩子。有點忘乎所以,還有些丑陋甚至不明的放浪。深夜,我怎么也睡不著。嗅著木床上氤氳的濃郁的柴禾味道,聽著旁邊同伴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我忽然覺得,這種狀態(tài)似乎是我們每個人生命歷程之中異常罕見的。更多的時候,我們一本正經(jīng),道貌岸然,比圣人還要君子,比君子還要矜持,而現(xiàn)在,因為異地和異地的酒,乃至額濟納的黃昏,一切都被剝蝕掉了,除了肉體,余下的,才是最為本真和實在的自己,抑或我們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

第二天早上醒來,陽光已經(jīng)鋪滿院落,黃瓜和西葫蘆等蔬菜正在開花,青色的蔓秧沿著架好的木質支架攀緣而上,葉子在風中微微搖晃。我想,這一生當中,人要是沒有那么多的欲望,當然還有義務和責任,就可以直接住在額濟納,養(yǎng)花弄草,散淡生活,如每年十月份之外的胡楊,在僻靜的沙漠深處,優(yōu)哉游哉地過一種隱居的生活。

到街上吃飯。那么多人,擁擠著,甚至有些爭搶的意味,連吃一碗牛肉面都要排好長時間的隊,有幾個男游客,竟然跑到廚房,自己下手撈面。我始終站著,昨夜的酒意還沒散去,是那種渾身輕飄的暈眩。挨到了,吃了幾口半生不熟的牛肉面,喝盡了湯,才覺得腸胃好受一點。幾個人再次走進胡楊林深處,陽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黃色的濃蔭,將整個身心透明地包裹起來。走在松軟的沙子上,感覺就像是肥厚的地毯。遮天蔽日的胡楊葉子整齊燦爛,黃得讓人覺得那就是傳說中的黃金寶庫。靜下心來聽聽,葉子們在相互擊打,發(fā)出清脆的黃金碰撞的聲音。

走得累了,坐在枯樹樁上,汗水當中,充滿灰土。再坐一會兒,覺得渾身發(fā)涼。而林帳之外,陽光暴烈,草木發(fā)蔫。我說,晚上在這里扎一頂帳篷,再有幾瓶美酒,還有開水和茶葉,肯定比住在賓館更舒服,也更詩意。我還說,要是有最愛的人,一定要在這里露宿幾個晚上,在胡楊林間的擁抱是世上最純粹的擁抱,在夜的胡楊林里肌膚相親是世上最美好的感覺。朋友們說到詩歌:大喧嘩和大寧靜,大悲哀與大幸福,其實都可能在同一種境界乃至同一個靈魂完成,絕不用借代其他形式及物質。

我還忽然想到,世間純粹的愛情有幾個?所謂的愛除了責任和義務、欲望和本能,在這個時代,夢想已經(jīng)喪失殆盡,美好多是用物質堆積和補充起來的。這是悲哀的。一個人獨坐在燦爛的胡楊葉下,我覺得了一種自我放逐的美好。我們本來一無所有,那些所有,都是暫時的,流轉的,包括生命和生活本身。一個人最終能夠留住并且絕對屬于自己的,唯有這具肉體及其在塵世的種種摩擦和遭際而已。我抓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再畫一個自己的肖像。我發(fā)現(xiàn):在更多時候,人只有在可以隨意自我放置的時候,才會獲得人性深處那種幽謐的快感。唯有這份快感,才是屬于自己的,也永不會被他者分享和取代。

去策克口岸,鐵絲網(wǎng)內外,兩個國度,同樣的戈壁。在界碑前,我再一次真實地感到了祖國,還有領地的意義。而且,還覺得了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安心與驕傲。遙望蒙古國天空中白云成堆,如各種猛獸與神仙駕乘。只覺得,天空真是神妙,云霓總是可以幻化出更多的景觀與形象。沿著戈壁公路,再到居延海,我發(fā)現(xiàn),這面深陷于大戈壁的水泊之地,當年王維、胡曾寫詩的地方,居然是如此的安靜與平淡。岸邊蘆葦一人多高,發(fā)白的葦花隨風搖曳,捕魚和喂食的木船驚飛在深處閑游的野鴨。臨水站定,水意彌漫,籠罩周身。中心的島上,長著許多青草,倒映在水中,猶如仙境,美輪美奐。

北山頂上,有一座敖包,經(jīng)幡不斷翻飛。無數(shù)的流沙,像是長蛇一般,軟軟而又迅速地沿著山坡溝槽,向下奔騰滑進。整體看,似乎像俯沖的兵團,殺戮的戰(zhàn)陣。再看看日益縮小的居延海,我覺得了一種不安?;蛘哒f,這種周而復始的填埋運動就像某種人生,不斷地漲溢,不斷地失去。如《淮南子·泰族訓》所說“天地之道,極則反,盈則損”。坐在唯一的房屋陰涼中,朋友說,居延海竟然如此的美,要是周邊有草木和沃土,風沙少一些,在這里建房而居,消耗一生,肯定是一種理想境界。

我說,當年的老子“騎青牛出函谷關,沒入流沙”,養(yǎng)生鼻祖彭祖也在這里修道。當然還有約會西王母的周穆王,也都與居延海有聯(lián)系。即使“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的匈奴及先前的烏孫、月氏等先民,也都與額濟納淵源深厚。額濟納本身就出自匈奴語,也是至今唯一保留的一個匈奴語地理名詞。詩人海子也有一首詩的副題為《獻給萍水相逢的額濟納姑娘》。說到這里,一位朋友說,我們每個人現(xiàn)場寫一首詩吧,獻給這次旅行,也獻給額濟納和居延海,還有我們自己。我第一個響應,站起身來,面對湖水,背對流沙,我在手機上再次寫道:

不過是上蒼的一滴眼淚,不過是一杯水

被沙漠及其塵沙圍困。我能看到的只是

水面吃水很深的蘆葦、野鴨,以及塵世當中最大的良心

我只是看到了,到此一游

像一個膚淺的登徒子,一個沒良心的小情人

在居延海及額濟納放置的路途之間

將生命的一厘米,靈魂的一點谷粒

消耗殆盡。最終把這一具尚還鮮活的皮囊

原封不動地帶到來的地方去

可我還是孤獨的,在偌大的巴丹吉林沙漠當中

我總是一次次把自己丟掉,再從遠處撿起

如同在額濟納,從胡楊林到居延海

中間橫著的是無盡的時間,還有寬闊的孤獨與身不由己的傷悲。

回程路上,蘇泊淖爾附近的村子路邊的紅柳剛剛開花,連綿起伏,紫色的花朵,枝干像血一樣紅。到黑城外圍看到怪樹林,萬千倒斃的胡楊樹,只剩下一根根干枯的軀干,形成各種姿勢,這種景象,在夕陽之中,猶如肅殺的古戰(zhàn)場,殺戮之后的沃血之地。有好事文人總結說:胡楊生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這種夸張的說法是有誤導性的。其實,倒斃的胡楊樹樁是一點點風化的,干燥的地表根本容不得任何腐爛之物。這也是巴丹吉林沙漠最為干凈的一點,若是動物,肉身水分和血液蒸發(fā)后,骨架仍舊是完整的。

到黑城,這一座古城,早已殘垣斷壁,黃沙堆涌,以寂寥的廢墟的形式,孤立在沙漠之中。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胡楊林其實就是另一個額濟納,黑城的孤獨與巴丹吉林沙漠心心相印。相對于居延海、胡楊林和策克口岸,黑城的游客很少,來的大都是知道這是居延漢簡的重要出土地,其與安陽殷墟、敦煌遺書并稱為二十世紀初東方文明三大發(fā)現(xiàn)。當年的伯希和、斯坦因、科茲洛夫等人曾在此發(fā)掘并運走了大量居延漢簡及西夏文物。除了成堆的黃沙,城中遺留了一些動物骸骨,房屋地基明顯,只是不見了任何建筑,唯有西北角的三座清真寺塔基本完好,東南角還有兩座喇嘛的墳塋和一座依舊保持原貌的喇嘛廟。

站在城墻的垛口上,只覺得風聲如雷,夕陽余暉橫掃大漠。頭頂天似深井,四周空闊浩茫。這才是真正的孤獨。古建筑與風沙抗衡,日復一日地被時間清洗。歷朝歷代在此戍邊的將士與好像真的到此一游的馬可·波羅也都沒有了蹤影。浩浩天地之間,唯有大團大團的蒼茫,在戈壁大漠兀自沉寂與升騰。在城內行走,有人渴望見到某件文物或者器皿,有人低聲喟嘆。我坐下來,夕陽在前面畫出一個獨坐的輪廓,像一尊雕塑。我想,要是有人在此雕像,肯定有一種非凡的意味。在古跡之中,所有的過往都深不可測,而今人的加入,從某種程度上說,似乎是時間的一個站點,更多年后,后世人看到,肯定也會以為這是古跡的一部分。

迎著夕陽,戈壁一片輝煌,原本鐵青色的沙子,也似乎如金黃的胡楊葉子,匍匐無際而又燦爛異常。到狼心山,看到祁連積雪,以及它頭頂?shù)膸Ш谶叺脑贫洌鋈幌肫稹扒嗪iL云暗雪山”這句詩。這種境界是闊大、高絕的,今人似乎再也不會寫出了。坐在車廂里面,我感到一種深深的孤獨,雖然有這么多同行的朋友,可我還是感到孤獨,無法排解,更無法說出,就像是一根難以拔除的靈魂之刺,時時隱隱地疼。

我想到,兩天時間的額濟納之行,其實一切都是孤獨的。在四萬平方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的包裹之中,它是深陷的人間綠洲,是中國僅存少數(shù)的胡楊樹的容身之地,也是弱水河的終流之地。最熱鬧的就是每年十月,剩下的時間,似乎沒有什么人如此密集地訪問,自發(fā)來看望它。在黃沙和風暴當中,額濟納獨自存在。就像我,在額濟納一側的戈壁邊緣,龐大集體中,我也是一個孤獨的存在。只有我自己了解自己的內心和靈魂,只有那么幾個人從不忽視我的任何生命跡象。剩下的,便是如額濟納一般的孤獨。

我們奔馳到一個名叫大樹里的地方時,一個身材健壯的男人要求搭乘我們的車。從面目看,是蒙古族人。他說他是古日乃牧民,叫巴圖。我說我去過那里。他熱情起來。我說那地方?jīng)]有多少人,住久了很孤獨。他“嗯”了一聲,用甘肅酒泉當?shù)胤窖哉f,其實么,哪兒都一樣。就是別人看和想的時候不一樣,其實好不好,無聊不無聊,自個兒知道就行了。

到我所在單位大門口,與朋友揮別,進了大門,我忽然發(fā)現(xiàn),剛才的那個自己忽然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天前的那個自己。我努力調整自己的心態(tài),想著未完的工作,應當見的人,說的話,還有要做的各種公事私事。黑夜降臨,路邊的植物只剩下黑色的一團或者一些輪廓。街燈亮起來了,照常散步的同事迎面而過,有的打招呼,有的不打。我急匆匆地向著自己住的地方走,直到進入門洞,才松了一口氣。我知道,在自己家里,一切才都是可觸可摸的。在額濟納的那些孤獨,盡管有些燦若黃金,但總歸是暗淡的,盡管有些深刻,但終究會是瞬間明滅的。

這種感覺于我而言,猶如法國詩人博納富瓦在《正義》一詩中所表達的狀態(tài)與意境:“而你,而荒涼!把你的黑桌布/鋪得更低些。滲到這心里讓它無法停止/你的寂靜像一樁雄偉的事業(yè)。”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西北和成都從軍。著有《生死故鄉(xiāng)》《沙漠里的細水微光》《中年紀》《南太行紀事》《黃沙和綠洲之間》及詩集《命中》等作品?,F(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