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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7期|易清華:影釣(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7期 | 易清華  2022年07月14日08:51

易清華,男,曾用筆名易清滑,現(xiàn)居長沙,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詩刊》《星星》等上發(fā)表詩作,在《大家》《天涯》《山花》《當(dāng)代》《青年文學(xué)》《清明》《江南》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并在《當(dāng)代》發(fā)表長篇小說《窄門》。已出版小說集《感覺自己在飛》《寒夜里的笑聲》,長篇小說《榮辱與共》《背景》等。曾獲《芙蓉》文學(xué)獎等獎項。

編者說

老王常年壓著老古半頭,好事次次都是老王的。老古和老王相約夜釣,談及老王當(dāng)選書協(xié)主席一職,老古避重就輕,隱忍大度。幾杯酒下肚,老王先走一步,誰知竟在驅(qū)車返回的途中陷入湖灘,老王預(yù)感此次自己兇多吉少……結(jié)局究竟如何?朽木先生一語成讖的總結(jié)性發(fā)言讓人懷疑事情不簡單。

影 釣

文 / 易清華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幾乎在一瞬間,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岳陽樓記》,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那么清晰。絕對不是記憶出了問題。當(dāng)老古作出這個結(jié)論,感覺那下沉的心臟,像兒時玩的瓜皮小球,噌的一下又彈了回去。

令老古感到驚恐的,是一天清晨,在辦公室門口,掏遍身上所有口袋,都沒有找到鑰匙。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氣得他用拳頭不停地捶打后腦勺。欲回家尋找時,眼前閃過一道刺眼的光澤,老古扭過頭,發(fā)現(xiàn)鑰匙早被他插在了鎖孔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鑰匙墜上有匹陶瓷小馬,在微風(fēng)中朝他揚鬃奮蹄。我在這兒呢——如果它有語音功能的話,保不準就這樣喊他了。

直到默背完《岳陽樓記》,老古確定自己的記憶力并未減退,并認定將鑰匙留在鎖孔,只是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意外,不禁吁了一口氣。

幾天后,老古在藍湖公園晨練,那種驚恐的感覺再度向他襲來。當(dāng)時他正在三棵羅漢松下打太極,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突然感覺不適,眼前的景物,仿佛長了腳似的,緩緩移動。老古不由得閉上眼,做了個深呼吸,雙手平舉,氣沉丹田,神以氣會,精以神聚,像一線清冽的水,入于肩,流于肘,抵于腕,涌于十指之間,頓覺一團冷氣在全身激蕩。老古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想不到腦海里卻一片空白,平日里爛熟的套路竟然全忘了,乃至出拳時章法大亂。一記白鶴亮翅,打成了小弧度甩竿;一招雙峰貫耳,打成了懸筆運腕。而這不是在釣魚,不是在寫字,明明是在打拳。

為了證明并非記憶力衰退,老古這次默背起了《出師表》,沒想剛背了幾句,就卡在了一個字眼上。

老古氣惱地拍了一下腦門,竟然發(fā)出啪的一聲,很重,仿佛是在痛毆一個頑敵。

離開藍湖公園后,老古在辦公室待了一個小時,開車前往明陽山殯儀館,去參加老周的葬禮。

五十分鐘后,老古將車開進了明陽山殯儀館,將車停好,進入一號悼念廳時,追悼會剛剛開始。老古在門口一張桌子的托盤里取出一朵帶著針腳的小白花,別在胸口,低著頭站在了人群里。一個穿著白色制服的司儀朝著人群鞠了一躬,用一種平緩、嚴肅的語調(diào)說,儀式開始前,為保靈堂的莊嚴和肅穆,煩請各位將手機調(diào)成靜音模式,多有打擾,謝謝配合。這使老古想起少時參加過的鄉(xiāng)村葬禮,那種亂哄哄的氣氛,有人大哭,有人亂竄,鞭炮聲和狗吠此起彼伏,簡直就是一場鬧劇。而相比那種鄉(xiāng)村葬禮,此時的葬禮,雖然莊嚴、肅穆,卻讓老古覺得缺少了一點什么。是什么呢,他一時又想不清楚。

按說,老古談不上是老周的生前好友。老古和老周是同鄉(xiāng),兩人認識不到十年時間,當(dāng)時老周已是一個大局的局長。同他交往,老古本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則,沒有任何攀高枝的意思。說是交往,兩人并無共同語言,也就是一兩年同他喝一次酒。而且,酒局大多是楹聯(lián)愛好者老劉張羅的,這次來悼念,也是老劉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出于基本的禮貌,老古不能拒絕。

先是司儀的聲音:各位領(lǐng)導(dǎo),各位來賓,各位親友,請全體肅立,默哀。今天我們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聚集于此,舉行一個既儉樸又隆重的告別儀式,恭送周老先生最后一程。隨后是領(lǐng)導(dǎo)致悼詞、家屬致答謝詞。然后又是那個司儀的聲音:別讓淚水打濕前行的路,我們能做的只有堅強,現(xiàn)在請全體肅立,向周老的遺體三鞠躬,以表哀思。三鞠躬后,老古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流淚或啜泣,就像司儀所說的那樣。

在哀樂聲中,老古隨著一股人流來到了水晶棺前,慌亂的一瞥中,老古看到了老周蒼白、瘦削的臉。在老古的印象中,老周原是個柿餅樣的團臉,永遠是紅通通的,充滿了朝氣。老周比老古大不了幾歲,身體一直很好,沒有任何毛病,且能談善飲,沒想到剛退休不到兩年,就傳來老周得了絕癥、在三個月后了卻余生的消息。老古想起老劉跟他說的,老周平常是個工作狂,退休后無所事事,沒有幾個真心朋友,又沒有任何愛好,所以寂寞得很,因而得病,這很可能是他無福安享晚年的原因。

老古不禁鼻子一酸,淚水不知不覺間涌了出來。也許是怕被人看到,老古低著頭,沒等司儀宣布追悼會結(jié)束,就低著頭快速地走出了悼念大廳。走出大廳后,老古突然莫名其妙地想痛哭一場,而且,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于是老古低著頭沖向大廳邊的一個衛(wèi)生間,就是被人看到,也不會感到異樣,只以為他是內(nèi)急。

老古迅速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打開面盆上的龍頭,在嘩嘩的水聲中,埋著頭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下午在辦公室里,老古強打精神,開始起草一份報告。這份報告是要送到市政府政研室去的,要求很高,不能敷衍。辦公室雖有兩個寫材料的年輕人,但他不放心。寧可親自操刀,一貫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樣一來反而省事。開始時并不順利,半天打不出一個字,但寫著寫著,慢慢就進入了狀態(tài)。一些素材和數(shù)據(jù)在腦海中招之即來,感覺自己的記憶力又恢復(fù)了,或者說根本沒有衰退。寫完后,老古看著手中簡潔、規(guī)范而又文采斐然的報告,一時興起,決定拿給老王看看,以此佐證自己寶刀未老。

老王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坐著幾個人。其中一個,看著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原本是想來讓老王欣賞下他的妙文,不料有外人在,老古遞上報告,轉(zhuǎn)身走人。走到門口卻被老王叫住。老王拿著一支紅筆,從左到右,一行一行點看。沒看幾行,就瞄準了其中的一個字,在上面畫了個圈。老古心里一沉,由于距離較遠,沒看清被老王圈掉的是個什么字,但他為那個字感到不幸,并在心里為它默哀。

要是事情僅停留在此等層面,還不算太壞,要命的是,老王開口了:古主任,我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高度,一定要有高度!老王將手中的筆旋轉(zhuǎn)著,一顫一顫地舉過頭頂,仿佛他的高度,就在那不斷晃動的筆尖上。

坐在沙發(fā)上的人紛紛朝老王頷首。老古明白,老王在顯擺自己的領(lǐng)導(dǎo)水平。無奈的是,老王是副局長,他是辦公室主任,畢竟高了半級,不能當(dāng)面頂撞,但依老古的個性,也不能無原則妥協(xié)。他覺得在此時有必要點醒一下老王,或者送他一句話,這句話表面上聽起來要無傷大雅,但得暗含諷意,讓他聽得出弦外之音,從而有所收斂。然而搜腸刮肚,老古卻怎么也想不出那樣的一句話,倒是很快又被老王給頂?shù)搅吮谏稀贤踔钢瞎庞X得面熟的那人問,老古,你不認識?

老古慌了:認識,認識。

關(guān)鍵是人家是誰,姓什么,如何稱呼?愈是焦躁,老古愈發(fā)想不起來。

這是金秘書長,老王搖搖頭,沒想又加上一句:老古喲,瞧你這記性。

老古這才想起是市書法家協(xié)會的副秘書長老金,曾在書法活動上見過兩三面,雖只是點頭之交,但絕對不是陌生人,不由得心慌意亂。而如果要論記性,老古一直是單位公認的活字典,向來一腦子糨糊的老王,哪里有資格損他?

回到辦公室,老古將那份被老王圈改了的報告對折,撕開,再對折,再撕開,手上越來越用勁,直到變成一沓厚厚的小紙片,才一股腦扔進垃圾桶。老古抿了一口綠茶,望著對面一張空辦公桌發(fā)呆。那張辦公桌是老齊的,比老古還小一歲,身體一直不錯,但就在一個清晨彎腰系鞋帶準備去上班時,頭一歪,再也沒來上班。

老古用雞毛撣子在老齊辦公桌上掃了掃,半年來,他幾乎每天都要重復(fù)這個動作,在老古的潛意識里,他掃的不是灰塵,而是晦氣。老古打開電腦,將那份一字未改的報告重新打印,從隔壁辦公室喊來小白,吩咐他送往相關(guān)部門。

那天在街邊緩慢行走的老古,看起來像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但走著走著,醫(yī)院的大樓出現(xiàn)在面前。是目的地。醫(yī)院的圍墻外,一個年老的盲人坐在小木凳上,手里握著一副算命的簽牌,每當(dāng)有腳步聲經(jīng)過,簽牌就發(fā)出嘎嘎聲。在這城里,老古很久沒有看到算命先生了,還以為這個職業(yè)像很多古老的行當(dāng)一樣,在一夜之間消失了。這次來醫(yī)院,他才明了,算命先生并沒有消失,只是集中在了醫(yī)院附近。因為來醫(yī)院看病的人,通常都懷著一種迷茫、一種僥幸,以及面對昂貴醫(yī)療費的擔(dān)憂。這樣想時,老古差點沒忍住蹲下身來,花上幾十元打上一卦。

是的,老古現(xiàn)在是一個病人,至少,他認為自己是個病人。

在老張診室門口的走廊長椅上,坐滿了候診的人。老張?zhí)匾馓崆傲艘豢嚏娚习?,由于時間緊,兩個半年沒見的老同學(xué)顧不上寒暄,直入主題。十分鐘不到,診斷結(jié)束,老張要老古去藥店買點丹參片和阿司匹林。

就這樣?

那你還想怎樣,難道要讓我馬上搞個推車來,把你送到重癥監(jiān)護室?老張笑了起來。

我想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會有什么后果,否則,我來找你這個大教授干嗎?

那好吧,老張劃拉幾下開了一張單子,去照個CT。

老古不情愿地接過單子,望著老張,欲言又止。

老張又拿起筆,要是你不嫌麻煩,那就還做個核磁共振。

兩個小時后,老古拿著檢查結(jié)果來找老張,老張看了一眼,便將那兩張片子還給了老古,笑著要他拿回家搞個框子裝裱起來,往書房里一掛,就是抽象派藝術(shù)。

難道我真沒病?老古不理老張的調(diào)侃,不甘地問。

就是有病,也是心病。

胡說!老古拿著片子就走。

別走,我這有一偏方。老張鄭重其事,在一張白紙上劃拉幾下,伸手遞給老古。老古半信半疑,還是伸手接過。瞥見那張紙片上寫著釣魚、書法、旅游的字樣,便將紙張揉成一團,狠狠地朝老張擲過去。

就是年過五十,甚至五十好幾時,老古還覺得自己是個年輕人。整天精神飽滿,有時為了趕一個材料,直到凌晨三四點,第二天還能準時醒來,上班時精神抖擻,沒有一絲熬夜的跡象。那時老古的年輕,還體現(xiàn)在奮力夜耕的黑夜里,讓處于更年期的老婆小芬苦不堪言。沒想到好景不長,所有衰老的征象,突然像潮水一樣朝他涌來。

一天,老古終于接到了改非的通知。改非就是解除現(xiàn)任領(lǐng)導(dǎo)職務(wù),但仍享受相應(yīng)待遇,是退休的前奏。幾個月前,上頭就放下風(fēng)來,這次科局級干部改非,年齡比以往要提早一年。老古正好在這個圈里。開始雖然不安,但心存僥幸,后來風(fēng)聲漸緊,才感覺是真槍實彈了。

在辦公室里呆坐良久,快下班時,老古忍不住去了老王的辦公室。老王正在眉飛色舞地給人打電話,讓老古有一個錯覺,老王并沒有被改非。他清晰地記得,文件上有“原則上”三個字,證明這次改非也不是鐵板一塊。于是他馬上動身,讓這個錯覺鼓舞著去了局長辦公室。

一把手馬局長竟然從辦公桌上探起身,遠遠地向老古伸出一只手:老古,快,過來坐,我這有一罐好茶,是北京一位首長送的,不能說是稀世珍品,但只此一罐,我都舍不得喝,一直想著要送給你。

老古連忙表示感謝,就在這個當(dāng)口,馬局長先發(fā)制人:古主任,您是局里的第一支筆,且德高望重,不像有些人,總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所以,我要代表局黨委感謝你。

馬局長的話像一道閘門,將老古的訴求堵在了喉嚨眼。本來,他要說的是,不像別的部門,辦公室工作舉足輕重,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還想鉚足勁再干個兩三年,至少一年……至于小毛,實在還需要鍛煉一下……老古回到辦公室,將那罐茶葉放在辦公桌上,這次改非的人不少,而只有他一個人得到了馬局的茶葉,說明馬局是最看重他的,老古的心里好受了一些,但再看那罐茶葉時,突然感覺不對,他拉開辦公桌下的抽屜,摸出一罐一模一樣的茶葉。想起來了,是去年局里一次戶外活動上發(fā)的。

老古狠狠地將兩罐茶葉扔進垃圾桶,啪的一聲帶上門,走出辦公室。

老古并沒有將改非的事告訴老婆小芬,每天上班準時出門,在單位附近的藍湖公園里,老人們用海綿筆在石板上寫字,老古會饒有興味地看上老半天。老人們看他的氣質(zhì),覺得他應(yīng)該是個內(nèi)行,請他批評,他總是搖頭,輕輕地嘆一口氣。每天他都會去一趟辦公室,在上午十一點或者下午四點以后,偶爾在走廊上碰到同事,客氣地打聲招呼,點點頭,迅速地溜進辦公室,像個賊。

那天,局里有一個重大的舉措要商議,小毛接替了他的位子,提前一天給他打了電話,通知他開會。老古進到會議室一看,局里中層以上的干部都在,還有幾位改非的同事也來了,唯獨不見老王。會議進行了十多分鐘,老王才高聲打著電話走了進來。老古坐在最后一排,身邊正好有個空位,他朝老王招了招手,哪知老王看都沒看一眼,就一屁股坐在了馬局身邊。老古覺得老王有些過分,就是沒有改非,那個位子也輪不到他。

會議開到最后階段時,馬局點明要老王發(fā)言,問他有何高見,老王說他完全同意并堅決擁護,便完了。馬局將目光掃向后排,示意改非的老同志都講講。老古見那幾個人都搖了搖頭,覺得他們不把領(lǐng)導(dǎo)和工作當(dāng)回事,便忍不住站了起來,說,那我來講兩句。

老古沒想到馬局會鼓掌,在他的帶動下,會場上響起一片掌聲。受到鼓舞的老古便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從宏觀到微觀,從現(xiàn)象到本質(zhì),一口氣講了十多分鐘,還意猶未盡。最后,老古講起了辦公室的工作,應(yīng)該如何如何,但馬上引起了小毛主任的不滿,站起來沖著老古說,古主任,您能說得具體些嗎?我一條一條記下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老古聽出了小毛主任的不滿,連忙止住,滿臉通紅地坐下,而馬局似乎并沒有注意到他的窘態(tài),沒有一句安撫,就開始了總結(jié)性發(fā)言。會議結(jié)束后,老王在走廊上沒有看到老古,想了想,反身走進會議室。只見老古一個人坐在會議室的角落里發(fā)呆,老王快步走了過去,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走,喝酒去。

老古扭過頭,將老王的手從肩膀上移開,一臉冷漠地對著老王。老王沒有計較,說,往后,咱們別陪那幫王八羔子玩了。

老古想說什么,欲言又止,輕輕地搖了搖頭。

在街角一個安靜的小酒館里,兩杯酒下肚后,老王告訴老古,最近區(qū)里要成立書法家協(xié)會,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讓他來牽頭組建,他想讓老古來當(dāng)這個區(qū)書協(xié)主席。

老古誠惶誠恐:我不夠格的,還是你自己來當(dāng)。

不,我是說真的,老古,讓你來當(dāng),名正言順,再說,我有另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辦一個大公司,以后你就知道了。以前在單位上無甚作為,不是因為沒有能力,這個嘛,想必你的體會比我更深。從今天起,老子就要做給他們看,老古,你也要振作起來,別被那幫家伙給看扁了。雖說是一個小小的區(qū)書協(xié),要是搞得好,也是別有洞天,當(dāng)然,籌備的事情還真是不少,夠你忙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老古當(dāng)然愿意了,且知道老王另有圖謀,更是心安,頓時熱血上涌。

這天晚上,老古的表現(xiàn)出乎小芬意料,可以說是怎一個猛字了得,完事后,他從小芬的身上抬起頭,喘著氣說了一句讓她吃驚的話。老古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的人生進入了一個新的轉(zhuǎn)折點。

老古出生在一個叫南屏的小村,父母都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在那個貧困的村落,家境是最差的。讀高中時,一個姐和兩個哥便繼承父母衣缽,當(dāng)了農(nóng)民。父親之所以咬著牙讓他讀完高中,是想讓他到村里當(dāng)民辦教師。沒想等他畢業(yè),村校卻滿員了,只得安下心來當(dāng)農(nóng)民。那年,他經(jīng)??吹揭粋€老頭騎著單車,到南屏坡腳下一個很小的水塘里釣魚,一釣就是好幾個小時,每次都只釣到幾條小魚,甚至空手而歸。一次他終于忍不住從家里拿來一桶一盆,一把鐵锨,來小水塘里戽水。

您經(jīng)常來這兒垂釣,肯定是覺得有大魚,但我不信,我來幫您戽干,要真的有大魚,您拿回家去;沒有,您以后換個地方,別在這兒浪費了時間和精力。

老古沒有想到,他這個天真幼稚的舉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原來老頭是縣城里一名退休教師,和幾名老同事開了一個高考補習(xí)班,老頭對眼前這個小伙充滿了好奇,得知他剛高中畢業(yè),便問他愿不愿意復(fù)讀,他搖頭說復(fù)讀不起,不讀。老頭跟著他來到家里,看到土墻剝落的門側(cè)一副對聯(lián):鯉跳龍門落深澗,月懸南屏待東風(fēng)。

老頭問,你寫的?

老古至今還清晰地記得老頭的話,字好,意深,難得啊難得。并將頭轉(zhuǎn)向老古父親:老哥,你把這個孩子交給我,別耽誤了他的前程,我?guī)コ抢飶?fù)讀,不收你一分錢。

如果非要說老古的人生有什么轉(zhuǎn)折點,這是一個,且是唯一的一個。他復(fù)讀一年后,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了現(xiàn)在的單位。那時所有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都包分配,所以不算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在單位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兢兢業(yè)業(yè),一直是業(yè)務(wù)骨干,四十大幾才當(dāng)上個辦公室主任,因此,也算不上是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那天,老古請老王、市書協(xié)副秘書長老金等幾個人到一個農(nóng)莊里釣魚,中午吃飯時,老古喝得有點高,便給他們講起了年輕時的故事,幾個人都沉浸其中。老王說,你那個對聯(lián)厲害,當(dāng)時你只有十幾歲吧。對,十八歲。老古有些嘚瑟,我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xué),學(xué)校的書法和作文比賽,從沒拿過第二。

所以啊,這個書協(xié)主席非你莫屬。老王舉起杯敬酒。老古連忙站起來,老王你別喝,我喝。一飲而盡后,老古傷感地說,要不是偶遇那個老頭,我現(xiàn)在就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他是我生命中的貴人,可惜的是,老頭去世很多年了,我連感謝的話都沒對他說過。老古的眼睛濕潤了。老王感動地說,老古,你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這杯酒我敬你,你別喝,我喝。老古卻同時與老王干了,相視一笑:老王,我還真得感謝你,想不到啊,考上大學(xué)是我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等到退線了,又來了一個新的轉(zhuǎn)折點,真要說我生命中的貴人,老頭是,你也算一個。

老王連忙說,老古,你言重了,我早就跟你說過,以前我們是同事,現(xiàn)在是兄弟。

對,是、是、是兄弟。老古喝得有點飄了。

老王顫悠悠地舉起酒杯:老古啊,我也有兩個感謝,一是感謝幾年前你讓我燃起了對書法的興趣;第二個感謝,是現(xiàn)在你讓我體會到了釣魚的妙處,我以前還真是沒有想過,釣魚還有那么多道道,說實話,比官場有意思多了。

老古立馬被感染,端起酒杯說,有意思的還在后頭呢,哪天我們?nèi)ゴ蠛镆贯?,去年我釣起過兩條三十多斤的大魚,刺激得很。

好,去夜釣!老王激動起來。

……

試讀結(jié)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