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尷尬地夾在青少年和成人的縫隙之間 ——評電視劇《怪奇物語》
來源:文匯報 | 閔思嘉  2022年07月14日08:12
關鍵詞:《怪奇物語》

在孩子們長大以前,你的確可以說《怪奇物語》是近年來觀眾口碑最高的美劇之一。從2016年發(fā)布第一季到剛剛推出的第四季,這個發(fā)生在美國虛構小鎮(zhèn)上的故事,把青少年冒險與1980年代流行文化結合在一起,并植入了濃厚的時代背景。它讓我們在看到那個年代世界歷史的同時,也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看到“兒童們是如何以自己的冒險去參與世界的”。

也正是這種青少年冒險與瘋狂世界、超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實背景的緊密扣合,讓《怪奇物語》如此不同,但也最終導致了它在收尾時面臨的困難與乏力。締造了一批童星的《怪奇物語》,不得不面臨那些童星們都會經(jīng)歷的好萊塢詛咒——當孩子們長大,關于孩子的冒險又要如何長大呢?

如果冒險無法一起成長

六年過去了,《怪奇物語》里的演員和角色一并飛速成長,飾演小十一的米莉·波比·布朗出現(xiàn)在好萊塢主流電影里,也成了《哥斯拉大戰(zhàn)金剛》中在怪物里穿行的女孩。尋找朋友的邁克身高猛躥,除了在霍金斯小鎮(zhèn)上拯救世界和戀愛之外,還是現(xiàn)實世界里的搖滾樂手。演員們的長大,意味著《怪奇物語》的故事也不得不為他們書寫新的生活。

一個很明顯的問題是,自第三季在2019年更新之后,我們再看到這些孩子時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對于成長濃度與戲劇濃度都過高的青少年冒險題材而言,這幾乎等于過去了半個世紀。鏡頭、傳奇和觀眾都缺席了他們成長中最重要的階段,錯過了那些青春期細枝末節(jié)的肌理,也沒法想象在普通人的生活之外,失去了超能力的小十一要如何生活。于是第四季不得不以最為常見的校園霸凌議題開篇,在冗長的青春期困境中,在小十一搖擺于普通人與超級英雄、女孩和女人間的縫隙里來來回回。相比起前幾季“威爾的失蹤”“豢養(yǎng)的怪獸寵物”“星庭購物中心里的《天外魔花》變種”的呈現(xiàn),第四季開篇的設定,在想象力匱乏的同時,還落入了某種過于常規(guī)的美式青春片窠臼,似乎在脫離冒險、顛倒世界、人體實驗之后,青少年所會面臨的世界的惡意,就只剩下校園里的階級與人氣欺壓。

《怪奇物語》以青少年冒險起家,其特別之處在于它從青少年冒險中生長出了枝葉脈絡,緊緊扣住1980年代影響世界格局的毛細血管,同時還能將傳統(tǒng)怪物題材轉(zhuǎn)化為當代克蘇魯美學。但走到第四季,演員們在成長,冒險卻在返祖,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怪奇物語》,其實成為了它成功的犧牲品。這其實不僅僅是《怪奇物語》的問題,也是無數(shù)青少年冒險題材難以延宕的問題:《小鬼當家》實踐了它的童星詛咒,《哈利·波特》的演員們與魔法世界漸行漸遠,《怪奇物語》也卡在一個尷尬的境地。

從當代克蘇魯?shù)矫朗娇植离s燴

對流行文化的致敬一直以來都是《怪奇物語》最受劇迷喜愛的點之一,它對1980年代文化的描繪,使其成為了某種與怪談、恐怖、冒險相呼應的、光怪陸離的狂歡美學,即便一定比例的觀眾都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也依然能從這些紛繁復雜的文化符號中,捕捉到那個年代的光影:電影院門外《回到未來》的上映招牌,孩子們自制的E·T幽靈服,和《捉鬼敢死隊》如出一轍的冒險裝備,直接模仿了《閃靈》中雙胞胎場景的兇案現(xiàn)場,都會讓你感覺到這是一個正醞釀著冒險的世界。你會看到主角們癡迷于玩《龍與地下城》,在因為小十一而接觸到人體實驗和顛倒世界以前,這個游戲就是這群孩子生活中最為“怪奇物語”的東西了,以至于小十一在向主角團解釋顛倒世界的存在時,也要使用《龍與地下城》的游戲板來作為輔助。而怪物的形象,甚至在展現(xiàn)了那種克蘇魯?shù)幕祀s、迷亂、混沌的同時,又有那么一些萌化,尤其是在它被當成寵物之后?!豆制嫖镎Z》可以說在冒險題材和恐怖主題的扣合中達到了一種高潮,這幾乎是只能發(fā)生在青少年世界里的情節(jié),在孩子們的眼中,外星人可以成為朋友,人體試驗品可以變成戀人,那怪物自然也可以收為愛寵。

但可惜的是,當故事發(fā)展到現(xiàn)在,顛倒世界與人體實驗室已經(jīng)不再置身神秘的黑暗之中,陰影開始成為實際的威脅,《怪奇物語》似乎對如何展演“怪奇”這件事步入了困境。于是,在第四季中,我們看到了某種美式恐怖元素的大雜燴:明顯源自《猛鬼街》的怪物設定,讓原本抽象化的當代克蘇魯美學變得具象化,反而失去了神秘感與震懾力;形如《驅(qū)魔人》和《招魂》的怪物附身體驗,雖然帶來了具體的命案,卻讓傳統(tǒng)美式跳嚇恐怖沖淡了劇集以多年之力建立起來的當代怪談風味;女孩二人組的精神病院調(diào)查,明顯迎合了當下的性別主題,卻也同樣讓我們感受到諸如《沉默的羔羊》一類的漢尼拔氣息。甚至于小十一在溜冰場遭受的那些霸凌,都會讓我們分分鐘穿越回《魔女嘉莉》的現(xiàn)場。

我們或許也可以把這種恐怖風格的轉(zhuǎn)向看成《怪奇物語》在這一維度的致敬或復古,但這種嘗試無疑是失效的。關于時代的復古元素可以產(chǎn)生聚合力量,造就1980年代的文化風潮,但關于恐怖的多樣化元素被拼湊到一起,卻只能造就雜燴的觀感。關于“恐怖”的核心被太多的元素變得散焦,過于經(jīng)典、甚至已經(jīng)成為類型的恐怖樣本也太過有跡可循,因此對于觀眾來說也毫無懸疑可言。當這些所謂的恐怖都變成浮于表面的附加物,《怪奇物語》便仿佛患上了增生腫瘤,越來越龐大,但也越來越臃腫。

青少年的失樂園

談論《怪奇物語》,需要將其放置到1980年代的青少年文化之下。它首先是一個成長故事,劇集里的主人公們典型是受到斯皮爾伯格《E·T》影響的“仰望星空的一代”:戰(zhàn)后的經(jīng)濟崛起期,城市化發(fā)展后,新一代的父母擁有向郊區(qū)遷移的資本,孩子們繼而擁有更廣闊的童年空間,但與之伴隨的也是父母的疏于關照,在郊區(qū)成長的一代孩童于是只能“仰望星空”,并因此觸發(fā)了《E·T》《第三類接觸》這樣的想象。

和所有的成長故事一樣,處理主人公們的長大,是創(chuàng)作者所要面臨的最大難題。從第三季第一集開始的戀愛與親吻,到第四集中的校園霸凌,《怪奇物語》勉勉強強找到一個展示成長的方式,雖然有些幼稚。與此同時,我們也能看到青少年小隊面臨的問題。南希在工作上遭受性別歧視;喬納森只能穿著不合時宜的水手服在店里打工,抱怨自己總是承擔著保姆的角色,也吐槽自己沒法談到真正的戀愛。呼應于這種幼稚的,同樣還有媽媽喬伊斯和警長哈珀充滿拌嘴、互不承認對彼此的感覺、相當童趣化的戀愛。

在這里,《怪奇物語》把自己的兒童線、青少年線、成人線之間實施了某種“成熟度”的倒掛。兒童們以冒險和顛倒世界的敏銳觸覺,實現(xiàn)著他們的成人性;青少年們以第二知曉的位置,有資格成為遵循邏輯、相信超現(xiàn)實的可靠對象;反而是成年人們,不僅是邪惡的締造者,更是混沌懵懂、最晚意識到大事不好的人,他們,才像那些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孩子。

可是,以上這些都發(fā)生在秘密逐漸揭曉的劇情成長期和世界構建期,當一切都已揭曉,孩子們飛速長大,青少年還是沒能邁入成人世界,成年人已然醒悟,這種成熟度上的倒掛與對比就不再有效,而故事的主角——孩子們,身高都已經(jīng)超過自己的爸爸媽媽,卻不能說真正進入了下一個階段的世界。

于是,曾經(jīng)的冒險世界成了這些孩子們的失樂園,他們不得不尷尬地夾在青少年和成人的縫隙之間,也無法再回到屬于兒童的永無島上。而這,或許就是他們不得不面對的、真正的顛倒世界——那是步入成人世界后的殘酷真相,一個根本就沒有什么想象與冒險的虛無之地。